APP下载

试析小说《芳华》的叙事艺术

2018-05-30薛攀

关键词:重复严歌苓自传

薛攀

摘要:小说《芳华》以严歌苓本人的从军经历为蓝本,讲述了文工团的几位战友及作家自己的成长故事,带有浓厚的自叙传色彩。严歌苓对这部作品的叙事处理技巧,从对小说文本的自我介入,到对前期作品的自我重复,再到采取自己所惯用的影像化叙事技巧,都打上了严氏独有的烙印,带有鲜明的自我风格。

关键词:严歌苓;叙事;自传;重复;影像化

严歌苓的最新一部长篇小说《芳华》,于2017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小说以作者自己十三年的军旅生活为素材,讲述了文工团里刘峰、林丁丁、何小曼和萧穗子等人的青春故事,以及三十多年后各人的生活境遇。这部作品带有浓厚的自叙传色彩,穿插讲述了作者当年在文工团时期的真实经历。刘峰、林丁丁、何小曼三个人物都有真实原型,而且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在严歌苓之前的作品中都已出现,故事情节也有重复,这都是作家个人所独有的素材。身为好莱坞编剧的严歌苓,在小说创作中一直带有鲜明的影像叙事风格,《芳华》也不例外,蒙太奇手法、特写镜头等影视技巧灵活运用于小说写作中。这些都使得作品带有严歌苓个人鲜明的特色,打上了严氏标签。

一、自我叙述

严歌苓在《芳华》的创作中有强烈的自我介入意识,她不仅要写“我”的故事,还不时出现在文本中,告诉读者“我”是如何写“我”的故事的。

(一)自传色彩

严歌苓1958年11月出生于上海,父亲萧马(原名萧敦勋)是安徽省专业作家,母亲贾琳是歌剧团的一名演员。1971年,不到13岁的严歌苓参军入伍,因舞蹈天赋而被选入成都军区文工团,成为一名舞蹈演员,整整跳了八年的舞。1979年中越自卫反击战爆发,严歌苓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深入前线,并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一些文章,此后便更多地投入到文学创作中。

《芳华》以“萧穗子”的视角展开叙述,文中萧穗子的从军经历,无论是从军年龄、部队驻扎地点,还是战友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及故事,都几乎可以说是作家严歌苓对自己那段军旅生涯的回忆与记录。尤其是文工团的那段经历,与严歌苓本人的军旅生涯几乎一致,有着高度的混合性。文中萧穗子的父亲在文革时期被打倒,因此事牵连到萧穗子与战友之间有了隔阂,相处并不和谐,这与严歌苓父亲当年所受遭遇及她自身在部队的尴尬境地相吻合。另外,文中简笔勾画的“我”与排级干部牛少俊的恋情被告发的情节,在她之前的作品《穗子物语·灰舞鞋》中作了完整的介绍。这段早恋其实改编自严歌苓在文工团时期的一段真实情感经历。当时15岁的严歌苓与一名军官偷偷谈恋爱,结果却遭到了背叛与出卖。她给对方写的一百多封情书被全部上交。还要当众一遍遍地念检讨,也失去了很多演出的角色。这段恋情的打击给作者留下了沉痛的记忆,后来严歌苓回忆道:“他就把你供出来了,这就是我一辈子最最觉得受创伤的。……我想到死,我觉得太羞辱人了。”严歌苓在《芳华》中借萧穗子之口讲述这些往事,是严歌苓对她文工团生活的一次追憶,带有她个人明显的自传色彩。

(二)自我介入

《芳华》主要采用第一人称“我”来叙事,这个叙述者是萧穗子,但是“我”不仅仅是叙述者,还是作者严歌苓本人。由于严歌苓大大加强了对作品的自我介入,使文本中的“我”不停地切换角色,经常会由叙述者萧穗子突然变为作者本人,即作者不时出现在文本中来告诉读者,她此时是如何进行写作的,体现出了元小说的叙事技巧。

“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成分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严歌苓在《芳华》中塑造了“何小曼”这一人物,而且用了较长的篇幅来讲述她的故事,她其实才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在准备介绍何小曼的身世前,作者就亲自出场对读者作了交代:“我不止一次地写何小曼这个人物,但从来没有写好过。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写好她。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我照例给起个新名字,叫她何小曼。”及至何小曼为了摆脱那个不幸福的重组家庭,拼尽全力考进部队文工团,即将踏入军营时,作者又站出来告诉读者,她要给这个人物的命运做另一种改写:“在我过去写的小曼的故事里,先是给了她一个所谓好结局,让她苦尽甘来,……几十年后看来,那么写小曼的婚恋归宿,令我很不好意思。……现在我试试看,再让小曼走一遍那段人生。”严歌苓在小说中有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公然导入自己的声音,使叙述者成为有强烈自我意识的讲故事者,揭示其叙述行为和叙述过程,展现叙述内容的故事性。表现了严歌苓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自我介入意识,关注文学创作本身。

严歌苓对小说的自我介入还表现在,文本中包含着自身评论自己的叙述本体或语言本体。《芳华》全篇人物对话很少,在小说开始没多久引用刘峰的原话时,作者就向读者声明:“作为一个小说家,一般我不写小说人物的对话,只转述他们的对话,因为我怕自己编造或部分编造的话放进引号里,万一作为我小说人物原型的真人对号入座,跟我抗议:‘那不是我说的话!……所以我现在写到这段的时刻,把刘峰的话回忆了再回忆,尽量不编造地放到一对儿引号之间。”这种“在小说的叙事中加进了作者自己关于小说制作过程的说明和关于小说的评论、理论等”的白反式元小说,使身兼作者、叙述者等多种身份的严歌苓,又像一个小说理论家,自由出入于作品,对作品的人物、情节、结构发表议论,突破传统小说的形式与技巧,以此来起到打破框架的作用。

二、重复叙事

当一个作家的创作日渐成熟,风格定型,很难做到不自我重复,总是选取自己所熟悉、所善长的技巧进行谋篇布局。严歌苓作为一个发表过数十部长篇小说的作家,能够熟练驾驭她所习惯的写作技巧,不断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形成独有的严氏风格。

(一)军营、战争

部队生活、“文革”背景、战争描写都是严歌苓作品中常见的题材。十三年的从军经历让她对部队生活极为熟悉,写起来得心应手,如《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灰舞鞋》等都是以部队生活为题材,刻画那个时代的军人形象。严歌苓的成长过程又完全经历了“文革”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她对周围人、事的所见所闻及父母的遭遇都对其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严歌苓在《芳华》中继续重复着她的军营题材,小说写了红楼里的文工团少男少女们的成长轨迹。因“触摸事件”,刘峰由一个受万人崇拜的英雄模范变成了被众人唾骂的道德败坏者,批判大会上受尽战友的辱骂。女兵何小曼在文工团忍受众人的嫌弃与歧视,郝淑雯与林丁丁则各自运营者自己不可告人的恋情,小小的红楼里藏着太多人的青春。严歌苓说“身边所有的战友,都为我提供了生动的细节……细节的储存和运用是写活人物的关键。”的确,那段丰富的经历在她的小说中被娓娓道来,在真实性的基础上增加了故事性与阅读趣味。

关于战争书写在严歌苓的作品中也有很多,这次在《芳华》中把笔触延伸到了中越自卫反击战。到过前线的严歌苓并未直接描写战争的惨烈,而是把战争作为陪衬,把要讲述的人物、故事放在这些历史大背景下去展现,这也是严歌苓惯用的创作手法,如《金陵十三钗》就把故事背景设置为1937年被日军占领的南京城的一座教堂里。严歌苓不断重复这些叙事题材,在作品中不加入自己对时代的问责,而代之以人物命运的流转。“在叙事过程中并不会总体性地介绍整部小说的政治环境和背景,而是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描写来显现时代。”

(二)人物、情节

《穗子物语》是严歌苓很重要的一部小说集,收录了十二个中短篇小说,都是以一个名叫“穗子”的女孩的视角展开叙述的。《芳华》在人物形象与情节安排上与《穗子物语》有极大的相似性与重复性。

《芳华》中提到的萧穗子被背叛的早恋事件,直到最后才揭秘是郝淑雯当年主动勾引牛少俊,轻而易举地让他交出了穗子所有的情书,这可以说是《穗子物语·灰舞鞋》的精简版,人物与情节都是对后者的重复。《灰舞鞋》完整讲述了事件的经过:十五岁的小穗子爱上了比她大七岁的排长邵冬骏,而这位排长为了跟连级军官高爱渝谈恋爱出卖了小穗子,上交了她写的一百六十封情书。小穗子还要当着众多战友的面念二十多页的悔过书,从此战友都嘲笑、躲避着她。从人物形象上来看,《芳华》中的叙述者“萧穗子”即是《灰舞鞋》的主人公“小穗子”;萧穗子的恋爱对象牛少俊与室友郝淑雯,则分别对应《灰舞鞋》中的邵冬俊和高爱渝。另外,《芳华》中“何小曼”这一人物形象是对《穗子物语·耗子》里的“黄小玫”的重复,他俩完全就是同一个人。一样不幸的身世、卑微的性格;永远戴着帽子,把一头浓密的头发藏在里面;总是把一些很平常的食物积攒起来,吃东西时偷偷摸摸就像做贼一样。情节方面,在刘峰的批判大会上众人争相“讲坏话”的场景同《耗子》里的池学春遭遇批判的场面如出一辙。

小说中诸如此类的很多人物、情节都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它们在严歌苓之前的作品中已出现过,这些重复构成了小说文本的互文书写。互文性概念由朱丽娅·克里斯托娃率先提出,她认为“任何文本也都是作为形形色色的引用和镶嵌图而形成的,所有的文本,无非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变形。”而严歌苓的《芳华》表现出的互文性,则是作家自己创造的文本系统内的互文性,即“自我指涉互文性”,简称“自涉互文性”。这种重复现象并非作家对以往作品复制、粘贴后的模式化叙事,而是在互文游戏中衍生出新的故事,使“前文本被追加、重述、变异到新文本的过程中,在形式与意义上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是对前文本的丰富与超越,彰显出严歌苓在敘事上的丰富技巧。

三、影像化叙事

严歌苓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文学写作系,获得创作领域中最高的艺术硕士专业学位(MFA)。同时,她还是好莱坞编剧协会会员、奥斯卡最佳编剧奖评委。作家兼编剧的身份使她的小说既有文学性,又有影视化的特质,所以她的小说也越来越多的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且都取得了较为瞩目的成绩。如《少女小渔》由张艾嘉改编为同名电影上映后,获得了1995年第十四届“亚太国际电影节”的五项大奖。2011年,由张艺谋导演,刘恒、严歌苓编剧的《金陵十三钗》成为2011年华语电影的票房冠军。《芳华》原名《你触摸了我》,严歌苓写完后,她的朋友把小说推荐给了导演冯小刚,冯小刚看完后就决定要拍成电影,并建议改名为《芳华》。这部小说的影像叙事风格也是易于改编为电影的因素之一。

(一)蒙太奇式叙述

蒙太奇在电影中是指“将全篇所要表现的内容分解为不同的段落、场面、镜头,分别进行处理和拍摄。然后再根据原定的创作构思,运用艺术技巧,将这些镜头、场面、段落,合乎逻辑地、富于节奏地重新组合”,运用到小说中即是对情节的切割与组合,是情节展示的艺术。“通过对情节的分割与组合,将发生在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故事交错融汇到一起,情节安排跌宕起伏,富有节奏感,从而使小说文本产生出新的意义。”

小说《芳华》的情节很少按时间顺序往下发展,而是将完整的故事分割为若干个情节,再将这些情节重新排列组合,在形式上表现为情节的中断与跳跃。如在叙述刘峰对林丁丁追求的始末时,由刘峰教他们形体课开始讲起。林丁丁因来例假,在形体课上练习踢腿时在异性刘峰面前发生了极为尴尬的事情而羞愧痛哭,刘峰因此“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该负某种责任。”接着插叙了林丁丁被摄影干事和内科医生两个人同时追求的事情,情节并未叙述完整就突然跳跃到何小曼的恋情上来,写何小曼被处理到医院做护士时,被一名正在住院的排长追求。而在时间顺序上何小曼的恋情是远远落后于此时情节发展的,作者故意把它提前到这里进行重新排列组合,将女兵的恋情同时呈现给读者。作者也出来自我调侃:“啊,我扯远了。还不到何小曼正式出场的时候。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来。”然后才重回刘峰与林丁丁的感情发展这一线索上来。这种情节的突然中断和重新组接,都是严歌苓有意为之。她毫不掩饰断裂,运用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对常态的叙述框架予以解构,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故事按照行文叙事的需要呈现出来,构成了小说文本独特的魅力。”

(二)镜头语言

1.长镜头

长镜头是指对一个场景进行连续拍摄,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镜头段落,如对环境场面、出场人物等方面的描写。严歌苓在描述一个场景的时候,会用到电影中的长镜头推进叙述方式,“从一个点写起,慢慢推移到远处,包括景色的远处和心灵的远处,从而将整个事情所处的背景做一个总体的描述,具有立体化和层次感。”在回忆三十多年前的老红楼时,对刘峰这一人物的出场介绍作者是这样写的:“假如你傍晚在三楼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练习曲,目光漫游,越过楼下也带廊檐的回廊,再越过回廊尽头的小排练室,绕过小排练室右侧的冬青小道,往往会看到一个挑着俩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刘峰。”镜头缓慢推进,采用俯拍角度,由远及近,从三楼到楼下,由红楼到排练室再到冬青小道,最后聚焦到刘峰身上。

2.特写镜头

特写镜头是影视作品中通过摄像机近距离的拍摄人或物的局部,来对特定细节进行突出和强调时所惯用的手法。严歌苓的小说往往将某些场景或细节静止并放大,然后再进行详细甚至夸张的描绘,将特写内容淋漓尽致地展示给读者。

“我”与刘峰初次接触是在靶场一起站岗放哨,因打枪的意外事件,刘峰怒气冲冲地逼向我而呈现一个超近距离的面部特写。“我还没想明白,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扭过头,看见一张白脸,两腮赤红,嘴吐蒸汽。我似乎是认识这张脸的,但因为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写而显得陌生。”这里对人物表情的特写镜头,主要用来描绘人物的内心活动。表现了刘峰听到枪声后,怕误伤老乡,赶忙冲过来,对“我”擅离职守感到气愤。镜头切入近景,用面部特写来表现他当时的紧张、担忧与愤怒的神态,达到细腻刻画这一人物性格的目的。

严歌苓在小说创作中,会有意识地運用特写镜头式的写作技巧,来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何小曼的头发与眼睛的特写即是如此。何小曼“两汪墨水似的眼睛”“黑得就像秘密本身”,“平时躲着你,不看你,一旦看你就带有吓人的凝聚力!”对其头发的特写则是极夸张的描述:“何小曼的头不仅长者头发,而且一个头长者三个头的头发。让我试试另一种形容:何小曼的头是一个头发的荒原,或者,头发的热带雨林。那样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种不可遏制的丰沛,似乎她瘦小身体所需的能量摄入极有限,而节余的能量都给了头发,那一头冲冠怒发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对眼睛、头发特写是为了表现她的身世非同一般,暗示她古怪的性格难以融入军营这个大集体。头发能让她感受到母爱的存在,因为那是母亲特地为她编的一种发型,是她与母亲尚有亲情的证明。

(三)动作的视觉化表现

动作是人物“在与周围环境和人物的矛盾冲突中表现在形体上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反应。是用以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内心动作的重要形式。”作为一个曾经在文工团生活多年的舞蹈演员,严歌苓能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动作的细微之处,因此她小说中的动作描写非常细腻、生动,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丰富的画面感。

被称为“雷又锋”的刘峰经常为他人、为集体做着一些琐事,“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刘峰,正是他用榔头敲打地板的动作。“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右脚穿军队统一发放的战士黑布鞋,式样是老解放区大嫂大娘的设计;左脚穿的是一只肮脏的白色软底练功鞋。……他榔头敲完,用软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在敲击榔头,才站起身。”细腻的动作描写依赖于作家真实的生活体验,通过这些动作细节刻画了活雷锋的人物形象,无私奉献,认真对待每件事。又如何小曼在新家吃饭时的动作描写:“母亲给她夹一块红烧肉,她会马上将它杵到碗底,用米饭盖住,等大家吃完离开,她再把肉挖出来一点点地啃。”何小曼在这个家没有感到丝毫温暖与爱意,她失去了一切,包括母亲对她的爱也分给了弟弟、妹妹。在这个家里,她就是拖油瓶,没有一件东西属于她,所以她害怕失去,哪怕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食物她也怕被人抢走。这几个动作描写,具有生动的画面感,直接表现了她卑微软弱的性格、可怜无助的身世,是对人物的主观情感的直观表现。注重画面感与视觉化表现是严歌苓写作的特色,加入影视元素的动作描写为丰富人物形象增加了表现力与感染力,更能够打动读者。

猜你喜欢

重复严歌苓自传
严歌苓 自律是我日常的生活方式
严歌苓的芳华岁月
严歌苓:那些小人物是怎样打动我的
创伤书写之“重复”
如何走进高三孩子的复习阶段
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自传》
敬一丹否认新书是自传
关于推荐《施仲衡自传》的通知
论严歌苓小说中的中国移民者形象
《我母亲的自传》中的创伤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