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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本礼与刘勰之“楚辞观”异同论

2018-05-28刘晓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4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

刘晓艳

摘 要:同为“楚辞”研究成果,清陈本礼的《屈辞精义》和南朝梁刘勰的《文心雕龙·辨骚》在“楚辞观”方面具有比较价值。刘勰在总结汉代“楚辞观”的基础上通过儒家文学视角来看待“楚辞”,褒贬不一。而陈本礼在清代朴学大盛的时代背景下独辟蹊径,注重阐发“楚辞”之文脉大意,高度赞赏屈原其人及其作。尽管陈氏对刘氏之“楚辞观”不屑一顾,但从文学技巧和文本题旨两大方面,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实质联系。

关键词:《屈辞精义》 《文心雕龙·辨骚》 “楚辞观”

作为先秦诗歌的两座高峰之一,“楚辞”历代不乏研究者,“楚辞学文脉大义一派的集大成代表”[1]陈本礼值得关注。陈本礼(1739-1818),字嘉会,号素村,清代江都(今江苏扬州)人,藏书家、文学家、学者、楚辞研究专家。平生喜藏书,善诗文,著匏室四种——《屈辞精义》《汉乐府三歌注》《協律钩玄》《急就探奇》传于世。又有《焦氏易林考正》《扬雄太玄灵耀》等书。与乡人结诗社,集为《南村鼓吹集》。其中,《屈辞精义》是“楚辞”研究著作。是书在《离骚》[发明]中有云:

《骚辞》首变《三百》体制,为词赋之祖。其创格之奇,前有序,后有乱,中间往复铺叙,情词恺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嬃”以下诸章纯用比喻,而幽衷苦意,一一曲绘而出。淮南王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可谓兼之矣。”太史公曰:“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千古以来,善说《骚》者,惟淮南与龙门二人而已。余如子云《反骚》、孟坚序《骚》,直门外汉。他若叔师《章句》、刘勰《辩骚》、柳州《天对》,固毋庸琐琐矣。[2]1

由上可知,陈本礼比较赞赏刘安《离骚传》和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之类“楚辞”著作,比较轻视杨雄《反骚》、班固《离骚传序》、王逸《楚辞章句》、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柳宗元《天对》之类“楚辞”著作。对于刘勰的《文心雕龙·辨骚》,陈本礼不屑一顾,但在《屈辞精义·序》中又首引《文心雕龙·辨骚》“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态度不一令人生疑。《文心雕龙·辨骚》是一篇影响深远的“楚辞论”,作者刘勰在总结汉代“楚辞观”的基础上通过儒家文学视角来看待“楚辞”,褒贬不一。但是,“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之类评价不失为公允之论,而陈本礼为何整体否定《文心雕龙·辨骚》?对比陈本礼《屈辞精义》和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笔者发觉前者并非整体否定后者,并在事实上具有一脉相承之处。如下,从文学技巧和文本题旨两大方面来阐释二者“楚辞观”之异同。

一、文学技巧

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刘勰简要梳理了南朝梁以前的“楚辞”研究史,重点关注了汉代有代表性的“楚辞观”,并在儒家文学观的指导下发表个人见解。就文学技巧方面,刘勰认可“楚辞”之比兴技巧,认为“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3]146。而陈本礼在《屈辞精义》中具体阐释了比兴之义。同时,亦从文法、章法等方面着手细致深入地挖掘了“楚辞”的文学技巧。

(一)比、喻应用

例一:《离骚》“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笺]:鸾皇喻君子,飘风、云霓喻小人。雷师之尼已出意外,幸有戒途鸾鸟,助我飞腾,可以日夜趋行;无如飘风屯聚中途,鼓其暴怒,吹凤离散,且率领云霓,欲我易辙,不容上谒。是使我将近天门,又不得遂其迫欲之愿矣。以上极写求见天帝之急、求见天地之难,以起下文。[2]29

在《离骚》此句笺注中,陈氏指出“鸾皇喻君子,飘风、云霓喻小人”,糅合了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与王逸《离骚序》“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4]2这些观点。因此,陈氏之观点与刘氏之观点存在继承与发展关系。此外,《屈辞精义》在《九章·惜诵》[发明]中明确指出《离骚》、《九歌》是比兴体,与《文心雕龙·辨骚》中的 “比兴之义”一致。

例二:《大招》“魂乎归来,凤凰翔只。”

[笺]:即屈子借芻灵以喻己,不过自己隐约其词,岂能明告顷襄以用世之意耶?故仍借怀王魂之归来,一直说下,以灭其迹。既不嫌见猜于顷襄,又不涉毛遂自荐之故辙,其用意深矣。[2]140

在《大招》此句笺注中,陈氏指出屈子借芻灵喻己既不嫌见猜于顷襄,又不涉毛遂自荐之故,可谓明智之举。此外,在笺注《九歌·湘夫人》“荪壁兮紫壇……建芳馨兮庑门”时,陈氏指出“盖借玉自比,而以众芳喻平昔所树滋之兰蕙与留夷揭车等,欲共聚之于一堂也。”[2]218在这两篇辞作中,要么是借芻灵喻己,要么是借玉自比,与刘勰思想一致。

例三:《九章·怀沙》“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

[笺]:凤凰鸡鹜喻君子被困,小人得志。皆由其黑白不分,致令冠履倒置也。[2]196

在《九章·怀沙》此句笺注中,陈氏用凤凰、鸡鹜的境遇来比喻君子被困小人得志的社会现象,与刘勰思想一致。

(二)章法、文法

例一:《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葅醢。”

[笺]:方枘不入圆凿,此感乃姊教诫之意,而深信其将不免于步前修之后尘,适如阿姊言“终然殀乎羽之野”也,回应上文。夫姊以关心痛哭之言,谆谆教诫,原卽至愚,岂能以“陈词”一语搪塞,遂置乃姊于不答?不但于理不合,且于文法亦属疏漏。《骚经》之文如连环鏁甲,如织锦回纹,读此则知其前后照应,律法森严。[2]25-26

在《离骚》此句笺注中,陈氏从文法出发,指出屈原乃姊教诫之意——“終然殀乎羽之野”一语成谶。

例二:《大招》“名声若日,照四海只。德誉配天,万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趾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魂乎归来!尚贤士只。”

[笺]:此节承上起下。盖发政献行,非国有贤士,焉得名声若日而德誉配天耶?此用倒提法也。[2]142

在《大招》此句[笺]中,陈氏指出作者使用了“倒提法”,即今日所论叙述顺序之倒叙。

例三:《九章·惜诵》

[发明]:屈子之文,如《离骚》《九歌》,章法奇特,辞旨幽深,读者已目迷无色;而《九章》谿迳更幽,非《离骚》、《九歌》比。[2]145

在《九章·惜诵》[发明]中,陈氏指出《离骚》《九歌》章法奇特,而这在具体文本中有所体现。例如,在《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句后,陈氏[笺]曰:“原以屡遭斥逐之人,不痛自惩戒,仍以婞直自鸣,无所忌惮。其姊眼见乃弟如此情状,将来祸必杀身,故不得不痛加劝戒,以冀少贬其志而保其身也。此借女媭为中峰起顶,以下陈辞、上征、占氛、占咸总从此一詈生岀,章法奇幻。”[2]20在《九歌·大司命》开首,陈氏[笺]曰:“前《湘君》、《湘夫人》两篇,章法蝉处而下,分之为两篇,合之实一篇也。此篇《大司命》与《少司命》两篇并序,则合传体也。”[2]220-221在《九歌·湘君》开首,陈氏[笺]曰:“既怪之,又疑之,使下文“望”字乃躣然而出,章法之妙,独有千古。”[2]211

综上所述,就“比兴之义”而言,陈氏与刘氏之观点趋同。至于“楚辞”作品的章法、文法,则是陈本礼独辟蹊径的地方。

二、文本主旨

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刘氏欣赏“楚辞”中同于风雅的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忠怨之辞,贬斥“楚辞”中异乎经典的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卷)之《正纬和辨骚》指出:

刘勰认为,经书文辞的特征是贞(正)实(朴实),《楚辞》的特征则是奇华(华艳);作文应当“倚雅颂,驭楚篇”,即应以《诗经》雅正文风为根本,酌取楚辞的奇辞异采,做到奇正兼采,华实相扶。这是贯穿《文心》全书的一个基本观点。[5]

至于《屈辞精义》,“陈本礼多数笺注之作,皆一再地强调古人是有感于朝政、时世而‘发愤著书,但受限于时局,仅能隐约其辞,而有所寄托”[6],而此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一脉相承,无怪乎陈氏在《离骚》[发明]中把司马迁列为“千古善说骚者”。事实上,刘氏欣赏“楚辞”之处有被陈氏吸收、融化,且看陈氏此书阐释“楚辞”文本主旨的情况。

(一)辞句解析

例一:《离骚》“朝吾将济于白水兮……哀高丘之无女。”

[眉批]:一篇水月镜花文字,读者勿认为实有其事,则痴人说梦矣。[2]31

陈氏眉批《离骚》此句为“一篇水月镜花文字”,而《九歌·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亦为“一篇水月镜花文字”,即所述内容为幻想。

例二:《天问》“惟浇在户……而亲以逢殆?”

[夹注]:殊不知屈子当日遇图便题,随笔而书,此文之所以前后错岀,如云霞无心,自然变现也。[2]89

陈氏夹注《天问》此句为不可捉摸的云霞,很符合文旨。同样的,陈氏把《九章》形容为“其由蚕丛鸟道、巉巗絶壁而岀,而耳边但闻声声杜宇啼血于空山夜月间也”[2]145,很符合文旨。

例三:《九章·涉江》“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予马兮山臯,邸予车兮方林。”

[夹注]:一幅秋山行旅图。[2]167

陈氏笺注《九章·涉江》此句为秋山行旅图,紧接着笺注“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而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为“此又一幅清江泛棹图也。一叶孤帆,沙汀夜泊,淹回难进,能不令迁客魂销于江上耶?”[2]168本是悲凉的景,竟成幽美的画,令人寻味。

综上所述,陈氏在解析辞句时,以诗意的方式行文,道出了物境、情境,留白了意境。在《屈辞精义·略例》中,陈本礼认为“楚辞”“烹词吐属之妙,天籁生成。其凄其处如哀猿夜叫;浓郁处如旃檀香焚;鲜艳处如琪花绽蕊;苍劲处如古柏参天。其绘声绘色处如吴道子画诸天,无美弗备;其经营惨淡处,如神斧鬼工,巧妙入微。然又皆从至性中流出,非斤斤以篇章字句矜奇炫巧也。”[2] 3联系以上三例可知,以诗意的方式解析辞句是《屈辞精义》的显著行文风貌。

(二)精义阐发

例一:《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笺]:以美人称君,本《诗·柬兮》之章。君子进德修业,既自强不息,尤欲君之及时用贤图治也。“美人”句乃《离骚》命意入题处,为全《骚》之根,后文“求女”诸章皆从此处发脉。末则归到“西海为期”,又专为此西方之美人也。此如灵茅初茁,循其脉而寻之,则千枝万叶,无非一本之所发也。读至“国无人,莫足与为美政”,“美人”二字双收,则叶落归根,仍不离乎宗祖,此一篇之大旨也。[2]4-5

在笺注《离骚》此句时,陈氏以为“美人”统领《离骚》主旨。从“恐美人之迟暮”开始,抒情主人公期待君上能够了解臣下的一片良苦用心,进而任人唯贤;至“国无人,莫足与为美政”结束,抒情主人公的美政理想破灭。

例二:《卜居》

[笺]:《卜居》变“兮”字为“乎”字,极《骚》体之变,实前所未有。其问卜之辞,不过欲明已之廉贞,并借以讥当世之事妇人者。前后隐曜其辞,而中间“哫訾”、“突梯”,特用两长句见意。妙在全作滑稽语,而詹尹之释?,亦不明言其故,但答以“用君之心”。二语正机锋相对,笔如虬龙夭矫,不可羁勒。[2]254

在笺注《卜居》时,陈氏首先指出《卜居》之创新处——变语气词“兮”为“乎”。其次,认为问卜之辞是为表明自己的廉贞。

例三:《渔父》“渔父莞尔而笑……不复与言。”

[笺]:屈子之志皎如日月,《渔父》之意淸若沧浪……或曰:“《沧浪之歌》,招隐词也。与其死而无补于国,何不高蹈而洁身?”余曰:“不然。夫隱所以全生也。人苟可以无死,又焉用隐为?惟其不能生所以不能隐。此孤臣孽子之用心,岂世外逍遥者可同日语哉?”《沧浪歌》见《孟子》,孔子时已闻之矣。应是楚人成语而屈子引之,非真有渔父可知。何世人纷纷作呓说耶?[2]259

在笺注《渔父》此句时,陈氏点明屈子如日月般皎洁的志向,认为《渔父》之主旨全在一首《沧浪之歌》上。屈子不愿同流合污,屈子之死映证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句诗。

就以上三例而言,陈本礼在《屈辞精义·序》中视屈原为“孤臣孽子”,并在笺注《离骚》和《渔父》时呼应之,对屈原其人其作推崇至极,认为“《骚经》体兼《风》《雅》,前贤论之详矣。然未知《天问》是题图之作;二《招》乃托讽之词;《惜诵》格称问答;《怀沙》自祭哀辞;《湘君》《夫人》比兴虽殊,篇联一气;《大》《少司命》天星同传、并辔扬鏕;《山鬼》实《解嘲》之祖;《远游》辟游仙之迳;《卜居》词创《答宾》;《渔父》文成《客难》;《河伯》则“伊人宛在”;《东君》则“日出入安穷”。余若《悲回风》之寤婵娟,俨若婆娑门咒鬼,地狱现像”[2]3。再看刘勰,其在儒家文学观的指导下创作《文心雕龙·辨骚》,肯定屈辞同于风雅之处,否定屈辞异于风雅之处,认为“《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环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3]156因而,就“楚辞”文本主旨而言,陈氏与刘氏之观点大同小异。

三、结语

清陈本礼《屈辞精义》和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对“楚辞”的认识具有相同之处,从文学技巧和文本主旨方面可以看出。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从儒家文学观出发,对“楚辞”褒贬不一。至于陈本礼对《文心雕龙·辨骚》不屑一顾,笔者以为只是陈氏个人在高抬屈原其人其作之心理驱使下的误解。事实上,陈本礼之“楚辭观”和刘勰肯定楚辞之方面的观点比较一致,可从《屈辞精义》中得到映证。应当提及的是,两人观点之交集出现在屈辞同于风雅之处,陈氏应以“求同存异”之眼光看待刘勰之“楚辞观”。《屈辞精义》作为厚积薄发之作,通过解剖“楚辞”之文学技巧及文本主旨来阐释“楚辞”之文脉大义,自成一家之言。

参考文献

[1] 易重廉.中国楚辞学史[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569.

[2] (清)陈本礼,撰.慈波,点校.屈辞精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3] (南朝梁)刘勰,著.詹瑛义,证.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 (宋)洪兴祖,撰.白话文等点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5.

[5] 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117.

[6] 柯混瀚.清代藏书家陈本礼治学考略[J].修平人文社会学报,2012(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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