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井康隆

“呀！已经早晨了吗？”

在二楼的卧室里，科里塔先生十分舒服地睡醒了。温度调节装置还在继续工作，房间里很暖和，与地球上的早晨丝毫没有两样。

“对了，今天是侄子阿基勒从地球来的日子。”

科里塔先生起床换上衣服。十分宜人——真的是一个十分宜人的早晨。火星的自转周期大约24.5小时，自转轴的倾斜度是24度，所以一天的长度与地球的非常接近，而且一年间也有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现在是春季。

从窗口朝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靠透明的保温穹顶从火星0℃的寒冷和表面气压80毫巴这一稀薄的大气中保护着的火星城镇那风和日丽的景致。透过穹顶仰望天空，那里悬浮着火星的第一卫星。因为大气稀薄的缘故，就连火卫一上的地势都能看得十分真切。火星大气内氧气和水蒸气的含量不足地球大气的千分之一。地球和月球相距36万千米，而火星离火卫一只有9280千米，因此这颗卫星能看得非常清楚。

科里塔先生很满足地舒了口气，走出卧室，从宽楼梯上慢慢走下楼。

男仆弗拉伊迪在大厅里。

“老爷，您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心情好，所以醒得早。航空站那里有电话来吗？”

“呃？航空站？”弗拉伊迪一脸纳闷，“是机场那里吗？”

“你……”科里塔先生皱起眉，摇了摇头，“你随我一起到这里来已经有几年了？火星上有什么机场？我说的是宇宙空港！今天我侄子从地球来，应该一到航空站就会打电话来的。”

弗拉伊迪释然地露出笑脸：“哦，您侄子刚才来过电话了。我想他马上就会到了。”

“什么？”科里塔先生有些着急，“你为什么不早些把我喊醒？喂，良子、良子！”

科里塔一边喊着夫人的名字，一边跑进里屋。望着他的背影，弗拉伊迪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无奈地摇着头。

不久，科里塔先生的侄子阿基勒到了。科里塔先生和夫人在门口迎接他。

科里塔先生几乎是拉着侄子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的。连寒暄都等不及，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地球上的情况怎么样啊？”

良子夫人坐在科里塔先生的边上，阿基勒有些惊慌地窥探着她。良子夫人轻轻点点头。阿基勒开始慢条斯理地答道：“还是老样子，叔叔。城市里挤满了人，人口过剩。交通事故频发。政治腐败。城里全是失业的人。”

“是吗？是吧。”科里塔先生沾沾自喜，“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你也早点来火星就好了。幸好我参加了第一次火星移民团。我这样的人，你看，这把年纪了，还是这么精神。”

“真的，很精神。”

“地球上没有城市发展规划，”科里塔先生继续得意洋洋地说道，“人口都向城市集中。人口的流动就像水向低处流一样，城市的中心地区会变成贫民窟。不向高层发展的法律规定成了一纸空文，在建筑物上再叠造楼房，就连马路上都造楼房。即使有太阳灯，也起不了太大作用，而且地面下沉，楼房不停地往地底沉下去。住在地下50层的那些家伙真是活该。那种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去的了。”

“说得真是。”

“与那里相比，这里真的很宜居。”科里塔先生用手指着窗外的城市，“与古时盛世的地球一模一样。氧气供给装置不停地给我们输送新鲜、清洁的空气。因为有加重力装置，所以也不用担心身体变得太轻。植物丰富。住在城里很舒适。”

“真的呢！”

“以后，”科里塔先生探出身子问侄子，“你也要在这里生活吧？不再回地球了吧？”

“这……”阿基勒有些为难，挠着脖颈，“还是要回去。我有工作，而且……”

“工作吗？这里也能找到的。”科里塔先生赶紧说，“回到那种地方，会短寿的。”

因为急着说话，老毛病哮喘发作了，科里塔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

良子夫人一边捶着丈夫的后背，一边说道：“休息一下怎么样？你不能一下子说太多话啊。阿基勒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用不着急着说话……是吧，阿基勒？”良子夫人望着阿基勒。

阿基勒急忙说：“呃，是啊，那当然。”

“那么。让我歇一下吧。”

科里塔先生又咳嗽着，在弗拉伊迪的搀扶下，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目送科里塔先生离去后，阿基勒重又转向良子夫人，问道：“叔叔的病怎样了？”

夫人耸耸肩膀说：“你都看见了。好像在渐渐好转，但还是……”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咯咯地笑起来。

“您笑什么？”

“笑什么……”良子夫人指着透过窗户能看见的超市广告气球，“他啊，把那个气球当做火卫一了。”

这时，窗外传来巨大的声响。良子夫人和阿基勒吃惊地朝马路上望去，是两辆飞速行驶的气垫车在房子前剧烈地碰撞了。

对车祸已习以为常的良子夫人和阿基勒很快就离开了窗边。

科里塔先生却抱着老式的来复枪从二楼跑下来，大声叫喊着：“是火星人！火星人攻来了！大家做好战争准备！弗拉伊迪！弗拉伊迪在哪里？”

“在这里，老爷！”弗拉伊迪跑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快把热射线枪拿来！难道要等着挨那些章鱼妖怪的打吗？”

“是、是！”

弗拉伊迪跑进里屋。

科里塔先生想跑出屋外，夫人慌忙追上前把他拉住：“那不是什么火星人啊。是车相撞的声音，是车祸。你不要出去！”

“胡说！”科里塔先生大声嚷着，横眉竖眼，眼里布满了血丝，“火星上不会发生什么车祸。一定是火星人来袭击了！”

“不是的……”

科里塔先生甩开夫人的手跑了出去。不久，他大概是在外面看见了气垫车相撞的现场，嘴里嘀咕着莫明其妙的话回来了，并老老实实地径自上了二楼。

良子夫人望著丈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基勒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叔叔的病这么严重……真没想到。”

夫人坐回沙发上，说：“他的病情你知道吗？”

“详细情况不知道。”

“我们结婚时，他是宇宙飞船驾驶员培训机关的成员。这你知道吧？”

“是的。”

“那时月球火箭频频发射，取得了很大成功。但月球的环境太恶劣，无法居住。政府又研究火星火箭。无人火箭获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他欢欣雀跃，说很快就能去火星生活了。”

“叔叔为什么这么想去火星呢？”

“我也无法理解，男人的内心情结吧。尤其是他，他早就不喜欢地球，讨厌都市里的喧嚣，讨厌被污染的大气，讨厌复杂而忧郁的人际关系……”

“我好像能理解了。”

“他一直这么说：如果能去火星，我要第一个去！对训练他比别人更投入。但好不容易进行最初的选拔时，他被淘汰了，没有入选。”

“为什么？”

“因为年纪太大。政府的计划和宇宙飞船的建造比想象中更花时间。那时他40岁。”

“……”

“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失去希望。火星上马上会建造基地，开拓移民地。他想加入第一个移民团……可火星基地的建设一再推迟，进展很不顺利。又过了10年，移民团才终于组建起来。那时他已经开始受哮喘的折磨。他打算带我一起去火星，但移民申请遭到了拒绝。据医生诊断，他也许受不了宇宙飞船飞行时的加重力。就是从那时起，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怪异……你不要对他说这里是地球啊。自己还在地球上，他会无法忍受昏过去的！我为了让他静养，把他带到这山上的高原地带。当时这里还很安静，大气稀薄，植物呈茶褐色，跟火星很相似。我想他会认定自己已经到火星了。我们尽量顺着他。他真的太可怜了。”

良子夫人眼里聚着光，继续说道：“这样的地方，近来也有人涌来，越来越像座城市了。修了大楼、马路，商店也接二连三地开张……不过，他很高兴，说移民地的人口增加，对火星来说是好事……”

阿基勒没有插话，只是默默点头。

“你刚到这里，对你说这些很不好啊。长途旅行累了吧？在二楼为你准备好了房间，就在你叔叔的隔壁。”

“好吧。我先去休息了。”

阿基勒上了二楼。他在浴室里洗去旅途的劳累，躺在床上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科里塔先生穿着长袍走了进来：“呃，这座城市发展得怎么样？”

“这……”阿基勒慌忙站起身，结巴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科里塔先生意味深长地望着侄子，静静地说：“你婶婶说我精神失常了吧？”

叹了口气，科里塔先生接着说：“那女人太可怜了。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常的。她直到现在还以为这里是地球呢。她不愿意离开地球。她为什么一定要赖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不走，我无法理解啊。来到火星后，她决不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地球。我苦口相劝，告诉她这里是火星，可之后她逢人便说我精神已失常。真是让我担心透了。不過也没有办法，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