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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冷暖番人塘

2018-05-22夜泊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崖州光绪三亚

夜泊

这个“番人塘”,看似小地方,却是大文章。

崖州,与“番”字结缘的地名不少:乐东有“番塘”、“ 番人塘”;三亚有“番村”、“番园村”和“番坊里”。当年,它们作为“番民”的栖身之所而散落于崖州濒海诸处。“番人”即外族人或是外国人,他们之中又有波斯人、阿拉伯人和占城人。这些由海道入境避乱的“番民”,又以“占城国人(越南)”为主,如今,他们即是三亚羊栏回族穆斯林群体的主要来源。

海南古代各地港口,尤其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站”而有“番国贡船泊此”。唐代,已有波斯、阿拉伯等地的“蕃舶”沿着“海上絲绸之路”驾舟海南经商,他们或因遭遇海盗、自然灾害等诸多原因而避居海南。唐代日本人真人无开的《唐大和上东征传》(779年)撰述有关鉴真在振州的传记时,其中有一段记录提到“波斯舶”:“州(万安州)大首领(冯)若芳每年常劫取波斯舶三二艘,取物为己货,掠人为奴婢……”据查,最早记载占城“番民”入海南岛境的是《宋史絭交趾传》,其载:“雍熙三年(986)秋,儋州言,占城国人蒲罗遏率其族百余众内附,言为交州(趾)所逼故也。”据此,他们可能就是第一批踏上海南岛谋生的占城人。

占城国,137年始建,至1697年占城国灭亡。占城人一直是剽悍的航海者,除从事农耕外,还以海上捕渔、手工纺织或以中转商业贸易为业,在海上丝绸之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占城国,因其国王所居曰“占城”得名。据《元史絭外国传》载:“占城,近琼州,顺风舟行,一日可抵其国。”按照史籍,自秦至明,占城和周边国家一样,一直是中国友好的“藩属国”。秦称林邑,汉称象林县,唐称占不劳、占婆,五代后又称占城,号“占婆”。占城古来一直遣使向中国朝贡,“迄周、宋,遂以占城为号,朝贡不替”。

自北宋初,交趾和占城战事不断,占城国人不堪压迫,为逃避战乱络绎飘洋过海、驾舟来海南岛。据《正德琼台志》卷二十一载,宋、元时期,占城国人或经商或避难而留居海南各地:仁宗朝(北宋),有番船遭风至琼州,“且告乏食,不能去”;乾道八年(1172),占城再次来岛买马,“人徒甚盛”;至元二十年(1283)初,驸马唆都右丞征占城时,接受“番人”来降,并将其父母妻子发往海口浦安置,“立营籍,为南番兵,今存无几”。这证明元时的海口浦,便有了关于“番营”的记载。至17世纪末,占婆国彻底灭亡,因国家溃败,人民四散逃亡,大部分留在越南南部和柬埔寨生活,但仍有一部分逃亡周边国家和地区。据考证,逃亡海南岛主要在崖州、海口、儋州、万州等地,尤其是在崖州、万州,《正德琼台志·番方》载“其(番民)在崖、万者,亦皆元初因乱携家驾舟而来,散泊海岸,谓之番坊、番浦”。史料里海南冠以“番”的名号以崖州居多,“番塘”(乐东)、“番人塘”(乐东)、“番村”(三亚)、“番园村”(藤桥)、“番坊里”(崖城)、“番坊港”(崖城)以及没有经史籍记载的“番人坡”、“番人岭”、“番人沟”、“番人园”、“番人井”等,这些都在崖州,都与“番民”有关。

光绪《崖州志》记载的“所三亚里”下仅管辖一个“番村”,“所三亚里”即“番村”。1521年前,位于“三亚村东”的番村已是“番民”聚居的最前沿。《正德琼台志》记载:“(番民)不与土人杂居。其人多蒲、方二姓。不食豕肉,他牲亦须自宰见血。喜吃槟榔,家不供祖先……一村共设佛堂一所,早晚念经礼拜。”其中的“佛堂”即清真寺。占城深受印度文化影响,信仰伊斯兰教。穆斯林又是“伊斯兰”一词的派生名词,意为“顺从真主的人”。据查资料,在伊斯兰教进入中国之初,“清真寺”称为“堂”、“礼堂”、“祀堂”、“佛堂寺”“礼拜堂”、“礼拜寺”,元后称“寺”、“堂”,明代改称“清真寺”而沿用至今。但并非有穆斯林的地方,就建有清真寺。查考明人唐胄编篡的《正德琼台志》“坛庙、寺观”内容,对其所载有关穆斯林礼拜活动场所、诸如“番民”多次留居的海口、万州等,并没有“清真寺”实质性的建置,而崖州却出现三种:一是礼拜寺,二是佛堂寺,三是石三娘庙。这说明,“番民”于宋、元间,“因乱挈家而来,散泊海岸”,至《正德琼台志》成书时(1521)“番民”已集中迁徙崖州“所三亚里”的“番村”和靠近今港门的“大絭村”,且建置有一定数量的“清真寺”。按《正德琼台志絭坛庙絭寺观》记载的三处穆斯林礼拜场所,分列如下:

石三娘庙,在州南大絭村,海边絭、番每年于夏间致祭。成化丁酉(1477),判官赖宣重建。

礼拜寺,在州东一百里番人村,洪武间建。中只作木庵,刻番书,以一人为佛奴,早晚鸣焚,有识番书称先生者,俱穿白布洁衣,如之服。寺中席地念经礼拜,过斋日亦然;

佛堂寺,在州南番村。堂制、礼念与礼拜寺同。

以上《正德琼台志·坛庙·寺观》记载的礼拜寺、佛堂寺和石三娘庙,至乾隆年间的《崖州志》仅存“石三娘庙”,礼拜寺、佛堂寺疑因湮灭失记,而光绪《崖州志》记载的“石三娘庙”,已是“俱久废”。

我们可从康熙年间清人陈梦雷的《古今图书集成》找到“番民”集中迁徙“番村”的记载:(番民)“今编户入所,三亚里皆其种类也”。此外,乾隆、光绪《崖州志》也有类似的“编户入所”。按《万历琼州府志·卷三》所载的崖州“二十一里”,其中保平里、番坊里、望楼里、所三亚里下附小字注释:“以上四里,属河泊所,番、疍采鱼纳课,多佃食民田。”证明上述崖州四里或有番人居住,或有絭民居住,汉民、黎民、疍民、番民,同浪迹崖州,“今皆附版图,采鱼办课”。

光绪《崖州志》记载:“番民,本占城回教人。宋、元之间,因乱挈家泛舟而来,散居大蛋港、酸梅铺海岸,后聚居所三亚里番村。”宋至明,海南各地“番民”迁徙无常,自明后,除了部分或被黎汉同化,但多数聚居三亚番村,最终形成今天三亚羊栏地区回新、回辉两个回族聚居村落。按光绪《崖州志》记“崖语有六种”,军语、迈语、客语、番语、儋语、黎语,其中“番语”,“所三亚里言之,即回语”。

择居于此的占城“番民”,其迁徙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生存,更为战乱和天灾所迫,它可谓是一部“幸存者的辛酸史”。但作为外族的“番民”,当年又为何独爱崖州之境?以笔者看来,让“番民”无限向往的是崖州之地的扼制,因其位置显赫、港口棋布星陈,崖州历来被番国视为进出中国的海上门户,可称得上千年古丝绸之路上的“补给站”和“中转站”。不能不说,番民聚族而居于“番村”,这是海南历史上的又一个难民移民特例。

海南,“外匝大海……南则占城,西则真腊、交趾,东则长沙万里石塘(南海诸岛)”。当年,番民因亂无奈“挈家泛舟而来,散泊海岸”。泛舟而来,虽是踏月却没有歌声,因“外匝大海”只求快点登陆上岸。《正德琼台志·山川》所记崖州港口共十二个,即新地港、大疍港、望楼港、抱罗马港、田尾港、毕潭港、高沙港、临川港、抱岁港、番坊港、保平港、龙栖港。光绪《崖州志》记载港口共十四个,分别是:保平港、大疍港、禁港、三亚港、榆林港、铁炉港、合水港、头铺灶港、龙栖港、石牛港、抱龙港、罗马港、望楼港、新村港。其中,大疍港、望楼港、毕潭港为古代世界名港,常有“番国贡船泊此”;三亚港、榆林港为近代名港,“为印度洋所必由之路”。

正因河道港湾甚多,崖州自古成为土寇、海寇(包括番寇)出没之地,乘船来犯、防不胜防,故海南各地常受“剽掠之患”。宋咸淳年间,盘踞崖州临川寨的巨盗陈明甫、陈公发,正是利用港口要塞,自驾“双龙头大船”,号称“三巴陈大王”,“出没海岸,敢于剽灭朝廷之舶货”。下文有关“番人塘”为何消失,正是和“各路海寇串联追杀”有关。清中后期,“世界名港”望楼港、大疍港或因港内泥沙淤积而废,完成了历史使命。

海南,“外匝大海……南则占城,西则真腊、交趾,东则长沙万里石塘(南海诸岛)”。当年,番民因乱无奈“挈家泛舟而来,散泊海岸”。泛舟而来,虽是踏月却没有歌声,因“外匝大海”只求快点登陆上岸。《正德琼台志·山川》所记崖州港口共十二个,即新地港、大疍港、望楼港、抱罗马港、田尾港、毕潭港、高沙港、临川港、抱岁港、番坊港、保平港、龙栖港。光绪《崖州志》记载港口共十四个,分别是:保平港、大疍港、禁港、三亚港、榆林港、铁炉港、合水港、头铺灶港、龙栖港、石牛港、

崖州地近海滨、鱼米之盛、土壤之肥,水土颇善。这或许是外族人最爱的。崖州志记,州西滨海一带,“自龙栖湾至白沙港百余里,处处可泊船,登岸取水,尤以酸梅角、望楼港、黄流湾、白沙港为最”。正是由此,本文所述的“番人塘”在此现身。

《正德琼台志·山川》仅记载崖州六“塘”:南蛇塘、望天塘、候塘、抱横塘、番人塘、乌石塘。至光绪《崖州志》记“塘”是十八个,乐东境内是十一个,分列:

深桥塘,十所村东南。

濠江塘,腊草村东南。

石头塘,九所村西。乾隆乙卯,大水决成。

抱旺塘即镜湖,城西八十里。广袤三里许,汇潴众流,引溉田千余亩。湖边林峦苍翠,遥望如图画。当月夜,金光潋艳,晶莹如镜。州人吉大文列入新八景,曰“镜湖秋月”。

抱贵塘,在官园墩前。

赤楼塘,城西九十里。

龙角塘,望楼村南。

铺蜡塘,城西一百里。长八里。

赤停塘,城西九十里。广十余亩,四时不涸。

锦塘,城西一百七里。东孔村东。广里许。林木环绕,灌田百余亩。

番人塘,又名新村港。州西一百五十里。纵横十里,四面皆村。吐纳海潮,水合咸淡。渔利颇饶,兼产灰石。中有墩,四季草色皆青,名曰青墩。

塘,一般所指烂泥淤积的洼地,多为淡水塘坳,亦供灌溉之用补降雨之不足。而这个“番人塘”却是海淡参半的泥塘,除了能捞点鱼虾,作用不大。可这个地处黄流村西海滨的“番人塘”,却偏偏被“番民”喜欢,他们不惜远航、逐梦而来。《正德琼台志·卷六·山川》记载:“番人塘,在州西一百二十里黄流村西海滨,延长十余里。旱干,中有石。俗传旧为人村陷没。水通白沙港(应为响地港,疑志误)入海。塘上昔有番人村。”康熙年间成书的《古今图书集成》对“番人塘”的记载是:“在城西一百二十里。旧传外国番人船覆,故名。”

令人诧异的是,惜字如金的《正德琼台志》居然用了49个字介绍“番人塘”。不言而喻,这个“番人塘”,背后定有不少秘密。但唐胄也无法对这个“秘密”做出解答。也许这个“番人塘”太复杂,又找不到证据,最后,唐胄对其介绍只能说“俗传旧为人村陷没”、“塘上昔有番人村”而作罢。今天读来,乃叫人似懂非懂。

一直来,“番人塘”好似都有很多矛盾点、很多的挣扎。《古今图书集成》载其“旧传外国番人船覆,故名”。记载中的“番人船”会不会是“番寇”来犯,似很难知晓。不过,“番人塘”未变成狐狸精,而是在“暗暗哭泣”。经查考,正德后的各种《府志》、《崖州志》、《通志》等史籍,都见有“番人塘”露脸,光在光绪《崖州志》里头其就露点五次,可见“番人塘”法力无边。加上下边笔者在莺歌海采访发现的“番坟堆”,亦可作佐证“外国番人船”并不是乘船来犯的海上番贼,而是“乱挈家泛舟而来”的占城难民,他们因漂泊遇险于此并定居,就此繁衍。这才始有“番人塘”村。

“番人塘”即今天的莺歌海盐场,民国又有舆图列名为“杂户塘”。据编撰《海南岛史》的日本学者小叶田淳《海南岛回教徒的村落回辉村考》一文(1943年)考证,“番人塘”及黄流村西南二十六里的“番塘”(今丰塘)都和番人的居住有关系,小叶田淳如是说:“无疑,其时很多人从大絭港、酸梅铺、番人塘迁移到回辉村和六盘,终于因为强盗的追杀,六盘的人们又迁移回辉村。”

2017年11月22日,为完成《人间冷暖番人塘》一贴,笔者带着疑团困扰,再次踏访曾是海絭出没之地——番人塘遗址。当天,笔者采访到了莺歌海的陈明发先生。据陈明发先生说,土改后,今莺歌海水道口西北沿海沙滩上曾发现多个番人墓,按当地口耳相传说是“番坟堆”、“马墓”,惜58年大炼钢铁时期已被彻底铲除。按陈先生介绍,其墓葬形制为:以多块疑似山石作棺(即围成一长方体形),长约二米、宽约六十公分,“棺”浮于土面,无墓碑亦没封土。穆斯林提倡节俭,一向有薄葬、速葬习俗,“殁不用棺,布絭以身向西而葬”,但用“多块疑似山石作棺”,这也太过追求享受了。其和三亚穆斯林“双墓碑”却又迥然不同。陈先生这位奇人,似乎什么都懂,其曾主编过《莺歌海志》、《陈氏族谱》等。《莺歌海志》记载当地一位94岁的“寿星”名叫曾传胜,别称“阿番爹”。陈明发先生解释说,关于“阿番爹”,莺歌海无人不晓,都跟“番坟堆”有关。过去,曾传胜经常到莺歌海边垂竿钓鱼,累了便躺在“番坟堆”里睡觉,以致日久成瘾,这位老翁一天不在“番坟堆”里还真睡不着觉,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其为“阿番爹”。陈明发先生还提到,“番人塘”因海贼多次入村劫掠,早已溃散。今新兴村东边即为“番沟园”,原为新兴村旧址,新兴村原村名“香山”、“黑山”,约于清初立村,比莺歌海早几十年。

今“番人塘”周边,入目皆村,西边是香山村,北边又是“番塘”。如今,它们已更名为新兴村和丰塘村。光绪《崖州志》记,“香山,黄流西南二十里”,“番塘,黄流西南二十六里”。光绪年间,因“番人塘”村已湮沒不见踪迹,《崖州志》在“乡都”再不会对其有记载。“番人塘”原是一处纵横十里的巨大湿地,湿地内池塘、沟洼蜿蜒交错,栖于灌木丛、蒲草、苇丛,大量野生水鸟在此栖息繁衍。又因其花卉遍布、香气馥郁而得名“香山”。向西南,倚出海口(今曰“水道口”),其景壮阔,是为“新村港”的泊舟之地。今尚见渔舟往来如梭;当年,“番舶”正是由此而入。如此“番人塘”,省内外也难得一见,堪称“崖州第一塘”。

《正德琼台志》载其“延长十余里。旱干,中有石”,光绪《崖州志》则为“纵横十里,四面皆村。吐纳海潮,水合咸淡。渔利颇饶,兼产灰石。中有墩,四季草色皆青,名曰青墩”。据白沙河谷博物馆袁金华馆长说,他父亲曾多次在“番人塘”的树林里捡拾鸟卵。这里,曾是浓阴匝地、东西纵横十余里的草滩沼泽,也是飞禽走兽喜爱的天然栖息地。

光绪《崖州志》称“中有墩”,疑为清初为防止贼盗入侵而设的“番人塘墩”。“番人塘”,其位置在边境扼要处,朝廷“差兵夫昼夜絭望,遇警放烟”以防御海絭。“番人塘墩”系崖州十二墩台之一,乐东境同有罗马墩、乐罗墩等。光绪《崖州志》载:“番人塘墩,距城西一百四十里。”

明清两朝的海南,倭寇、海寇、土寇称雄海上亦盗亦商,杀掠人畜,犯下了累累罪行。自明崇祯十五年(1642)至清顺治十八年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番人塘”村共遭到海冦、土冦四次入村杀掠。光绪《崖州志》记载,顺治十八年(1661)十一月,贼行船至岭头登陆,夜袭沿港番人塘等村,共掠去村民三百余人并驱赴海岸,后海贼强令村民以财物赎命,不能赎者则杀头,“计杀百余人,海岸为赤”。自此,番人塘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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