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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棵紫薇树的非正常死亡

2018-05-17曹建川

雪莲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罗金城大酒店

曹建川

1

临近中午,一架闪着银光的波音737破了云团,斜着身子贴着三危山的背脊急速下降,轰隆隆的声音似要掀起国际大酒店房顶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片。五千米外就是机场。这架飞机跟老张腕上梅花牌手表一样准确,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航线,固定的航班。

飞机从金城过来。金城是省会。老张脚下这片土地是千里之外的边城,名叫沙洲。

老张站在沙洲国际大酒店的园林里,飞机的大白肚皮几乎从头顶擦过,甚至掠去了头顶虽然稀朗但仍然顽强固守家园的几根华发。他仰头看了看,似乎能看清飞机玄窗里的人脸。那人脸紧贴着玻璃,像老伴烙的一张死面饼,似乎也在盯着他。他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冒了一个鱼泡:靠!

小罗听见了师傅嘴里这个鱼泡。小罗二十郎当,满脸前赴后继不谙世事的青春痘,他对师傅老张的鱼泡不解其味,忍不住问道:咋的了?

老张一脸黑紫的太阳光,从飞机那熏黑的屁股眼落下目光,看着被拉了警戒线的“三危园”里的那棵百年紫薇,心生不祥。他原本不想跟那冒冒失失的小罗啰嗦,虽然这娃是农业大学园林学院毕业的,不说人话,满口术语。老张带着费劲。老张是沙州城有名的花匠,带过一串徒弟。那些徒弟是一张白纸,师傅尿什么,白纸上就显色什么。小罗这娃,以书本为是,而且大多时候还把老张不放在眼里。

老张说:你娃嘴巴上装把锁,心里要有个哈数!

老张的口气有些冲。小罗似乎早已习惯了老张满口不细致的糙话,没文化的人嘛,蹦出文明词汇反而怪异。但对这个嘴巴上装锁的问题,小罗似乎有兴趣,还有什么哈数不哈数的。当他准备刨根问底儿时,老张早已大踏步而去,甩给小罗一个态度决绝的屁股。小罗盯着老张那人已老年也并不美丽的屁股,灿出一脸怪笑。

小罗自个嘀咕了一句:有没哈数还让你操心啊。

小罗扫视了一眼“鸣沙园”,园子里那棵百年树龄的桂花树正生机蓬勃。

2

果不其然,老张远远就看见酒店董事长率一班人马,神色肃穆地候在大门两侧。

男的一侧,上身白衬衫短袖,下身深色西裤,锃亮的低跟商务皮鞋,挺胸抬头,双手交叉在裆处;女的另一侧,上身白衬衫短袖,下身深色短裙,洁白的大腿,脚上是高跟锃亮的皮鞋,挺胸抬头,双手交叉在腹部。都是一种教科书表情,似笑非笑,牙齿统一露出四颗。还有一种说法,这叫职业微笑。

气宇轩昂的大酒店门口,除了地上没有铺红地毯,甬道上没有摆花篮之外,这规格是顶级的。老张见过很多次这样的阵势。董事长亲自亮相迎驾,除非是金城最高长官王和候,别的级别还真够不着。比王和侯更高级别的有没有呢,有,但董事长身价又低了,他够不着。那时候就是金城最高长官王和侯飞临大酒店,在这里恭迎更大的大驾。

老张看这阵势,心里更没底。更让他加剧没底的是,所有人都神色肃穆,不像平时,大驾光临之前,董事长总会心情不错,总会抓紧时间跟手下开一到两个不荤不素的玩笑,大家也顺便乐得唇里能露出八颗牙。现在老张看见的是,董事长像在作报告,而其他人,像在拷贝情绪,一起在作报告。庄严,肃穆,压抑。

老张远远地就趄开身子,拐向后门。后门那里有员工专门通道。那里才是他的道。况且酒店有严格规定,员工走大门是不允许的,乘坐客梯是不允许的,见客人不弯腰是不允许的。等等。所有的不允许都是扣分的,累计,年终会扣罚奖金的。挣几个钱不容易,谁也犯不着跟钱过不去。

其实,平日里,董事长非常懂事,下班了,换身便装,或者圆头衫,大裆短裤,露出两腿汗毛,一双老圆口布鞋,或者干脆拖板鞋,吧嗒吧嗒的,摇一把蒲扇,哗啦哗啦的,进了林园,看看树,问问花,没凳子也可以席地而坐,没茶杯,端起老张的大叶茶也喝得咕咚咕咚山响,说话也像人,问些家长里短,问些咸萝卜淡操心。老张就喜欢,这叫接地气。

老张就是地气。秋天了,葡萄成熟了,老张将老伴在自家院子里种的葡萄,用竹篮装了,葡萄叶盖了,捎来单位,像刚巧碰上一樣的,在楼道里碰到如厕归来的董事长。董事长擦着手,说要不得,要不得啊。老张说,自家种的,不卖,没打药,放心吃。董事长哈哈一笑,把揉成团的纸巾投进垃圾桶,顺手摘下几颗放进嘴里,哟的一声,说,味道不错,不错啊!见市场部的刘主任路过,董事长就说,刘主任啊,老张一番心意,收了吧,洗洗,分给大家尝尝,没打药,绿色的。下午下班时,刘主任递给老张一罐茶叶,说,董事长给的。老张的手都颤了。

这时,一辆黝黑色的别克商务车箭镞一般射过一排夏日里高大的胡杨树,一拐,吱的一声在大酒店门口落鞍。车轮刚定位,前边副驾驶的门就弹开了,翻身下来的是市场部刘主任。刘主任虽已经中年,肚子也是高高在前,但此刻腰身活泛,下车,立定,整理衣衫,后退两大步,再次立定,身子弯曲,左手拉开车门,右手做出请的姿势。

董事长见车门打开,迅速置换表情,大步前迎。

3

调查组空降而来,大酒店表面风雨不惊,镇静若常,但大伙都胆颤心惊,人人自危。特别是园林组,宛若夏天霜降,人人都在为一棵树不雪而寒。

老张前一天就听说了。传这信息过来的是市场部刘主任。刘主任把快要下班的老张叫到办公室。老张不知情,张口想问,见刘主任公事公办的样子,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老张一屁股坐在刘主任大班台对坐的椅子上,似乎感觉不对劲,又弹起屁股。这时,像盯贼一样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刘主任才开腔。口气当然公事公办。

刘主任说:坐吧,你坐。

老张又才恢复坐姿。

老张又想问为什么,他是个急性子,舌头顶开牙齿好几次,但还是没问出来。他想问叫他来干什么。原本跟老伴说好了的,下午得早点回去,孙子满周岁,家里杀了鸡炖了肉,要喝两杯的。再者,自己还要拐进市场,买什么生姜之类的调料。至于酒,有的,年头上在外打工的儿子回家,扛了一箱汉武御,喝了两瓶,还有两瓶。儿子年头一翻,带着媳妇又走了。孙子呢,老两口带,其实主要是老伴带。小老百姓,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现在老张被刘主任无声胜有声的摁住了,动弹不得。过了半天,刘主任才将盯贼的目光抬起,盯在老张脸上。老张的脸上像中了烙铁,吱的一声。老张想甩开那目光,却怎么也甩不开。

刘主任说:老张啊,哦,不,张班长啊。

老张赶紧直直身子。他作为后勤班班长也快两个年头了,可从来没有人这么正式地称呼过他的职位,一般情况下,都叫他老张,同事们这么叫,董事长这么叫,偶尔徒弟小罗也这么叫。刘主任“张班长”这么一叫,他感觉被大黄蜂蛰了一般。

刘主任说:出问题了哟!

老张说:哦,问题,啥问题啊?

刘主任感觉老张跟自己不在一个频道,叹息一声,想稀释一下这压抑紧张沉闷的空气。这一声叹息不但没有稀释空气,反而让老张如芒在身,屁股被扎了一般,弹起身子,紧张地盯着刘主任,也像盯贼一般。老张这目光让刘主任不舒服了,他点了一根烟,狠抽了一口。他似乎忘记了老张也是抽烟的,之前还彼此让过烟。老张用鼻子过了一下刘主任吐出的烟的瘾,觉得味儿不正。是的,烟味只有自己抽才正。

刘主任重新起了一个话头。

刘主任问:老张啊,哦,不,张班长啊,你坐,啊,你晓得我们酒店园林这块一年投资多少钱么?

老张甩甩脑袋,不明白。他心想,投资多少钱关我屁事啊,我一个月就拿3000块。一年前,大酒店招园艺师,说白了就是种花种树。老张是沙州城有名的花匠,收入不少,但心想离家近,固定,还有几险一金,正规,再说了自己种了一辈子的花花草草,经验一箩筐,不怕不中。果不然,一招就中。大酒店四五十个花草工,都是临时工,就他老张有正式编制,也就他年纪大,当然也给身份,班长。说起来还是董事长懂事,慧眼识珠,看他是个伺弄花草的好把式,每个月还另给50块钱的电话费。老张也没让董事长白瞎,一年来,几个主题园的花草茂盛,蜂飞蝶舞,很像那么回事。

刘主任说:可能你真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你这班长也不敢当了。

老张再也坐不住了,铁柱子一般拄在那里,两眼空洞迷茫。

刘主任说:6000多万!

刘主任又说:你是天底下最值钱的班长了!

刘主任还说:但你玩儿砸了!

4

调查组四个人。年长的,头发花白,六十多岁,面相和蔼,像个教授。他不主事,主事的是唐秘书长,白脸,粉胖,脸廓线是圆的,紧绷着,董事长的点头哈腰主要是针对他。其余两个年轻点,小平头,保镖似的,不苟言笑。

别看这个调查组,派头不大,来头却不小。

董事长提前做了周密安排,除了两个总统套,全是最高级别的套房,一人一套。鲜花,水果,点心,饮料,洋酒,神油,安全套,应有尽有。马桶里还喷了进口香水。用餐安排在小餐厅。别看小,餐具都是意大利进口的,镶金边。木筷也是沉香木。一次只能入座8人。八是吉祥数。菜单是酒店最高机密。小餐厅自酒店开张只用过几次,一次是京城来大驾,还有几次就是金城来的王和侯。王和侯是金城一二把手,贵人们姓也姓得好,坐王封侯。只是王目前还压着侯。但无论王还是侯,都是国之重器,巨轮的压舱石。

说起王和侯,金城人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这千里之外的边城沙洲,也是妇孺皆知。没办法,头脸大了,想藏也藏不住。就说这国际大酒店吧,硬件属于上乘,但也盖不过金城,更不可比京城。为什么王和侯同时对千里之外的小沙洲感这偌大的兴趣呢,说起话长。

这沙洲吧,一听名字就够了,沙窝子里的绿洲,简称沙洲。几千年前,唐僧去西天取经路过这里,白马死了,白马塔还在,唐僧顺便在这里设坛讲经,猪八戒在这里起过花心,去高老庄背过媳妇。也是好几千年前,霍去病在这一带把匈奴打得喊爹叫娘,自此窜逃到古西域三十六国之外,不敢再回来造次。还是以千年计算之前,一个和尚在这里误打误撞,掘了一口崖洞,在洞子里以画为佛,盘腿打坐,开辟了千年来的佛光盛世。要说这地方不人杰地灵都没人相信。有佛的地方,都是圣地。

前些年吧,来了个国师,说白了就是个风水师,但名号大,自封国师,说跟某某副国级算过命,至于省部级,一抓一大把,都是哥们。他怕人不信,打开随身电脑,启动外置硬盘,叫沙洲城没见过世面的见见世面,果然,里边都是经常在電视里才能看见的国脸,都跟他勾肩搭背。还有很多影视明星,他想搂就搂,想抱就抱,左搂右抱。这何等了得啊,真乃国师也。你要不信,除非你胆子够肥。

这国师在沙州城转了三天,后面蜂拥着沙州城的大小官员。某天,在某地,国师突然说,此乃腾龙起凤地,绝版风水,并说这是国之机密,不可外传。可沙州城大小官员各藏了心机,纷纷将这惊天喜讯禀报给对自己仕途升迁有利的主们。一般的小主,听了,也就摇摇头罢了,他们知趣,知道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最后消息传到金城的王和侯耳朵里,两人笑笑,跟没有听见一样。他们似乎更是见怪不怪。大气。

也怪,前年,沙州城要盖一个七星级国际大酒店,主要迎接丝绸之路几十个国家的文化政要。每年,沙州城都要举办这么一次盛会的。这是一个爆炸性消息,小小沙州城被惊得人仰马翻,特别是那没见过大世面的乌合之众们更是口生狂言,说沙州城要鳐鱼翻身了,要恢复千年之前的荣光盛世了,云云,不绝于耳。这也应了小地方大新闻多。放一个屁,满城起风暴。

也巧,真要盖酒店了,选址,也奇了怪了,不偏不倚,就选址在当年国师指点的地方。

现在再看大酒店的位置,不信不知道,一信真还吓一跳。酒店就在龙口上。这龙口还不是单龙,是双龙,两条龙,一黑一黄两条。走出酒店就能看见,不远处有青黑色山脊的三危山,宛若巨龙奔来,还有一条黄茫茫的沙山鸣沙山,宛若巨龙奔去。两山左右为脉,一黑一黄,对接处刚好就是当年凿窟画佛的地方,那地方是千佛之洞。那地方横插一条河,河水奔袭,冲出一块开阔地,就是所谓的龙口,就是眼皮下的大酒店所在地。

国际大酒店坐镇龙口。它配。它是戴“国”字帽的。

大酒店开张一年零七个月,迎接了几波次国际友人,也迎接过一次京城官员,现在却迎来了调查组。调查组来自金城,没有佩剑,却是握剑在手的。他们在套房马桶里尿了尿,洗了脸,在小包厢吃了饭,喝了酒,傍晚时分又去院子里转了转,特别是比较专注地看了看“三危园”和“鸣沙园”。“三危园”已经拉了一圈警戒线,自前一天起都没有人敢去越雷池一步了。他们只是看了看,啥也没说。

聽说,晚上去了隔壁的“又见沙洲”,看了两个小时的演艺。

晚上回到酒店,各自相安套房。

5

这一夜,老张睡得并不踏实。给他二百个心安,他也睡不踏实。

前一天晚上刘主任跟他约谈,回到家都黑灯瞎火了。他家住在铁家堡,距离大酒店二十多公里。他有个电驴子,能跑时速四十码,所以上班也就半个小时。早上上班,下午下班,准时准点,比起以前在几个单位养花种草要规律。虽然,几个单位加起来是要比大酒店工资高,但大酒店是国际大酒店,不但有工资,有几险一金,还有身份,这是以前打零工所不可比拟的。人嘛,最高需求就是尊重,这比钱值钱。

再说了,董事长很懂事,很尊重人,从没把老张当下人看过。有次两人坐在园子里的大理石椅子上聊深入了,董事长说他也是农村出来的,当兵,当到团长转业,最后从金城过来管理这个酒店。这么一说,根魂都在一起了,老张就真没把董事长当外人。董事长呢,也没把老张当外人,要当外人,他就不会跟老张聊家常,起自己的老底。所以老张在大酒店上班,是找到了人生美好感觉的。美好这东西,是金不换。

晚上很晚了才回家,老伴的情绪挂在脸上。再看老张也是一脸情绪,两手空空,叫买的生姜也没有买,那一脸情绪就上了霜。老伴叽咕了几声,老张也不解释,从床底下摸出一瓶汉武御,倒了一茶缸子,估摸四两有了,空口就喝,咕咚一声,像把舌头给吞进去了一样。老伴毕竟陪伴了几十年,都快陪老了,对老张这点情绪还是有底的,先稀释了自己挂霜的情绪,赶紧去伙房,端来卤肘子,花生米,还有一盆猪肉炖粉条。

老伴问咋的了。老张说不关你咸淡。手指头捏了几颗花生米就喝完一缸子酒,肉菜一口没动。鞋一蹬,倒头便睡。早上出门时,老伴不依不饶堵死了门,非要叫老张说个清楚才放行。老张酒醒了,但还是不想说。老伴两条老腿死卡在门槛上,铁将军一般。

老张说:出事了。

老伴说:啥事?

老张说:大事!

老伴说:多大个事?

老张说:比锅盖大的事!

老伴说:要命不?

老张说:不要命也差不离!

老伴问:谁惹下的?

老张说:我脱不了身。

老伴问:董事长呢?

老张说:他也麻缠了。

老伴这才挪开一条腿。老张想从空档里挤出身子,身子却又被老伴用腿夹住了。

老伴说:从来就没有比天大的事!

老张说:哦。

老伴说:孙娃子要爷爷呢。

老张一听,眼泪都快盈出来了。

老伴挪开两条腿,回到炕上抱起醒来的孙娃子。孙娃子睁眼就哭,真不是好毛病。

老张这次骑电驴到单位,花费了40分钟,比之前多出十分钟。他心不在焉。到了公司,园林班的都到齐了,都是些老实的庄稼人,干活不偷懒。也都是些四十开外的妇女,土地被征了,种葡萄棉花的好田地都盖起了高楼。她们有低保,但很低。她们扛过农活,不怕晒,也不怕寒。他们是主要劳动力,伺弄花草,不算重活。她们看着老张的眼色干活,不多废话,大酒店两个比足球场还要大两倍的园子都草长莺飞,鲜花盛开。

园林班里的小罗,叫老张师傅,偶尔也叫老张,嘴巴上没辈分,因为不归老张管。小罗挂在市场部的,属刘主任管。但园林这块高科技之类的,小罗说了算。毕竟,他是大学生,学的就这玩意。既然这种归属,老张对小罗也是爱管不管的。除了小罗偶尔叫一声师傅外,更多的时候是小罗安排老张该干啥该干啥的。其实老张还嫌弃小罗满嘴巴术语一肚子狗屁。

“三危园”连夜被拉了警戒线。

老张步履重重去了其他几个园子,安排好活,就看见小罗老是跟在自己屁股后。小罗似乎有话要问,老张也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小罗没问,老张也没有说。这时,天上的飞机就破了三危山上空的云团,呼啸着嗓音擦着他头顶而过,几乎掠走了他光顶的几根华发。

6

调查组正在明察暗访,程序缜密,滴水不漏。这是他们的职责。

老张上班来,照例安排了活计,这是工作职责。安排完活计,他的情绪就散了,聚不拢魂。他呆呆地站在警戒线外,怅惘地盯着“三危园”,似乎要盯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危园”和“鸣沙园”的名字都有来头。一个是对应三危山,一个是对应鸣沙山。还有一个说法,私下里言传,说一个对应黑龙,一个对应黄龙。也有说法,飞龙在天也得落地啊,落地得要生根。于是刚好造两个园子栖养两条龙。这样论道起来还真有鼻子有眼,不信也得怔几分。

当然还有就是,这不是言传,这是事实。

园子几乎跟酒店同步规划,同步建设。酒店祭奠的时候,金城过来的王和侯就对应着图纸,对着三危山和鸣沙山指指点点老半天。酒店竣工剪彩的时候,王和侯又从金城飞过来。那时候,两个主题园也跟酒店一样同步竣工,就差一个名字。王和侯给酒店剪完彩,信步到园子来,看着有模有样的园子,抓住老张的手就是一阵情真意切的握,握得山摇地动的。老张只感觉王和侯的手都温暖,都绵软,都肥厚。那哪里是人手啊。

董事长站在园子里,给王和侯指点着远处的三危山和鸣沙山。王和侯都频频点头,满脸灿烂。边往酒店走,还频频回头,留恋地张望着远处两座“龙脉”。老张还纳闷,两个大领导,怎么不爱美人爱荒山了呢。那两座山,寸草不生,一个生黑石头,一个生黄沙,荒山嘛,球用没得。老张还想,大概自己跟领导不在同一频道的,领导就是领导,那手,那么绵软,那么肥厚,那哪里像人手啊,哪里像自己的手啊,跟磨刀石一般。握手时,还真担心磨糙了他们的皮。

不久,两个园子有了名字,左边叫“三危园”,右边叫“鸣沙园”,刚好对应左边的三危山,右边的鸣沙山。名字刻在整块石头上的,听说是做夜光杯的石头,本地没有,千里之外拉过来的。“三危园”是王的手笔,“鸣沙园”是侯的手笔。王是颜体。侯是魏碑。

可能之前设计不尽人意,后来施工队进了园子,在每个园子正中心掘开了一座塘。塘里蓄水,水里游鱼,水里还有莲,莲能生花。花朵鲜艳。之后,还在塘边种植了主题树,“三危园”是一棵百年龄的紫薇树,从苏州某个著名的园子请过来的,听说仅运输费超过百万元,至于买树花费多少,就谁也不知道了。“鸣沙园”呢,里边种了一棵桂花树,听说从四川某地请来的,百年龄,运输费也不差小百万。园子有了名,有了水,有了树,这才是真正的园子。

老张还听说,王独爱紫薇,而侯独爱桂花。

老张还听说,王和侯对两棵树是时时挂念在心。

几乎一个礼拜,刘主任就会亲自拎着佳能数码相机到两个院子,前后左右从不同角度咔嚓咔嚓拍一组照片,电子版修正后,微信发去金城。若刘主任出差不在了,小罗就做这件事,做得跟刘主任一样认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后边有人说,一次开大会,董事长黑着脸对刘主任交代,你小子要把这两棵树如何如何了,我就掐掉你的脑袋。很军事用语的。

这事儿,老张只是听说。他一个弄花弄草的粗人,花也就是个花,草也就是个草,至于树嘛,也就是个树而已。他当花草匠好几十年了,见过金贵的,但也没有见过如此上纲上线的。他弄不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对付花草,包括对付树,他没有理论,只有经验,八九不离十,到点花开,到时草绿,从来没有差池。但这两棵树,都是南方树,生命里没有伺弄过,稍微显得手僵。但几个月过去了,都活了过来,既挺过了远道而来的疲惫和生命重塑,也挺过了北方的寒冬。好在树都是百年龄,见过的风雨也多,筋骨硬朗,要是七八年的小龄树,估计都变成柴火了。姜是老的辣,树也是老的抗造啊。

实话说,过冬那几个月,老张都没精心睡几晚瞌睡。落雪那段时间,他干脆给两棵树搭建了塑料大棚。大棚里生了炉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生暖。有一段时间,他干脆不回家,拢了一床被子就睡在大棚里,一晚上在“三危园”,一晚上到“鸣沙园”,轮流翻牌子地陪睡。

他这么上心,是董事长专门把他叫到家里给叮咛的。董事长在沙州城也是单身汉,家就是职工宿舍的一个套房,平时吃在食堂。那次,董事長叫刘主任去食堂打了菜,两荤两素,都是职工吃的,没有加餐。但董事长很懂事地从书柜里摸出两瓶五粮液,统统旋开盖子,一人面前掼一瓶。老张惊诧得眼珠子都快当灯泡了。

董事长拿出两只拳头大的杯子,说:老张啊,别客气,这不是开小灶,都是食堂菜。

老张说:是,是,是是。

董事长给老张倒满酒,又说:酒嘛,是我自己从金城带过来的,不是公家的。

老张说:是是,是,是。

董事长举起杯,说:两个园子两棵树,靠你了!

老张慢腾腾举起杯子,有点晃,酒快溢杯沿了,说:是是是,靠你了!

董事长哈哈大笑起来。

老张立马改嘴,说:靠!靠!靠我!

自此之后,老张就把两棵树当成自己的老命对待,不敢有头发丝的疏忽。并不是说老张被一瓶五粮液给拿下了,他喝过,曾经是喝过的,虽然只是二两,但毕竟也是喝过的,还没有汉武御口顺。再说了,他这把年纪,五十开外摸六十了,还被人说拿下就拿下的么。不可能。但老张确实被拿下了,他自认为是被董事长的真性情,被董事长的人话给拿下的。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他觉得董事长不。他认为董事长真懂事。两肋插刀,为树蹈火,所以他大冬天睡大棚也在所不辞。

老伴骂过他。

他说你懂个球球。

现在可好,他终于被树缠身了。

7

老张被调查组叫去问话之前,小罗先被叫。

在厕所里,老张堵住了小罗。小罗双腿瘫在马桶上,刚刚点了一根烟,第一口还没吐出来,就被老张黑压压堵住了,害得他猛呛了一口。酒店要求,厕所也是不能抽烟的,员工抓住,扣5分,年底兑现,一分一百。谁也不愿意跟钱过不去,所以谁都没有躲在厕所抽过烟,但这次小罗被老张神不知鬼不觉给抓了现行。小罗嘀咕道,真是碰到鬼了。

老张说:不是鬼,是老子!

老张从来没有这么不礼貌,感觉不对劲,改口道:是老张!

小罗慢条斯理吐出那口憋着的烟,说:哦,我以为是老子呢。

老张赶紧说:不不,是老张。

小罗猛抽几口,将烟头从双腿间垂直掉进马桶,呲的一声,一摁钮,哗啦一声。

老张问:调查组问了些啥?

小罗説:我啥也没说啊。

老张说:啥也没说?

小罗説:你不是要我给嘴巴装把锁的么,我还敢说啥啊。

这话挺呛,老张一时无语,原本他想问问小罗调查组问了什么,轮到自己也好有个准备,没想到这小子横着舌头说话。老张看着马桶,有了憋胀感,也干脆尿了一泡,正在提拉链,肩膀被猛地一拍,吓得“老东西”卡在拉链中间,进出不得,钻心的疼。后边传来小罗的声音,那声音却渐行渐远,说调查组叫你立马过去呢,3号楼,203房间。老张还在紧张地整理拉链,“老家伙”还是进出不得。小罗又从远处传来声音,说,记得敲门,别拍。这是恶心老张的。老张手重,也不习惯用指关节敲门,而是伸巴掌拍,山响。曾经开大会,部门领导还专门恶心过。老张真想骂娘,猛一使劲,拉链合缝了,但也咬下一块皮。

这真是蛋疼。

老张去了203。年岁大的教授模样的人叫他坐下,一张圈椅,在屋子正中央。一个年轻人端过一杯水来,没有茶叶。这个年轻人就竖在老张背后,像被顶着一把冲锋枪。另一个年轻人坐在老张前面,打开笔记本电脑,正在准备记录什么。胖脸秘书长呢,竖立在窗台前,一手叉腰,一手捏烟,望着窗外。窗外就是两个园子。两个园子尽收他眼底。好半天都没有动,好像被雕塑了,半天才将手抬起,抽一口烟。抽完,又将手放下。

教授说话就像教授的样子,客客气气,轻声细语,不急不慢,听着都舒服。他也不问正事,尽扯淡些家长里短,咸萝卜淡白菜之类的。比如问祖上成分啊,从哪里移民过来的啊,多大年纪了啊,家里几口人啊,儿女成家没有啊,孙子多大的啊,种了几亩地啊,收成如何啊。老张每问必答,慢慢心弦松懈。这时,教授猛然一个急刹车,调头过来。

教授问:紫薇树怎么了?

老张来不及脑筋急转弯,开口就道:死了。

:怎么死的?

:不晓得。

:你晓得的。

:我真不晓得。

:有人说你晓得。

:小罗?

:别问是谁。

:我真不晓得。

:但真的死了。

:我也不想它死。

:但还是死了。

:怪我咯。

:那怪谁?

:天晓得啊!

这时,教授又来个急刹车,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慈祥地盯着老张;像上帝看着自己的子民一样。半天。好半天,又猛然发话。

:紫薇树,谁在照管?

:我。

:還有谁?

:就我。

:桂花树,谁在照管?

:也我。

:为什么紫薇树死了,而不是桂花树?

:我咋晓得。

:你晓得的。

:你杀了我吧!

……

这时,竖立在窗台前的秘书长才转过身。转身之前,他将手中的烟头弹射了出去,很市井气息。老张真想说,这是违反规定的,要扣5分,一分一百。但又想想,他们拍屁股走了,罚款个球啊,要罚也是罚自己,园子的责任人是我老张。一想到球,刚才“老东西”被拉链咬下了一点皮,这才钻心地疼起来,连忙用手捂了裆部。

这时,秘书长朝教授摆摆手。教授又朝老张摆摆手。

身后的年轻人起身,给老张拉开了门。

8

一眨眼,这事两个月过去了。

头一个月,董事长频繁地坐着那架波音737奔去金城。

在这一个月里,老张一次也没见着董事长。他去找过,办公室的人说去金城了。去找市场部刘主任,刘主任也说,他去金城了。怎么老去金城呢,那里有金子么?老张很纳闷。同时,他也想给董事长说说什么,这事惊天动地,不可能就这么悄没声息地就过去了啊,总得有个说法啊。没有说法,证明这事还没有过去。就像有把剑,老在头顶上悬着,怪吓人的。

老张也不太见着小罗。这小子也说不见就不见了。偶尔在园子里见到一个背影,正想过去搭个话,小子后背长眼睛似的,还没等老张走到跟前,一转眼就没人影了。老张知道,这小子躲着自己。他为什么躲着自己呢,我又不跟他借油借盐,也不跟他说媳妇儿。记得当初,老张想给小罗说媳妇,是铁家堡铁书记家的二闺女,上过大学,模样也还行,脸也白,只是腿有点罗圈。小子一听,立马闪了,说,腿比脸重要呢,这个时代不看脸,看腿。老张纳闷了好长时间,腿是拿来看的么,分明是拿来走路的嘛。但至此之后,小罗见老张就躲躲闪闪。

但现在,谁还有心思说什么媳妇儿呢。老张想,可能这小子是别的躲着自己。

这事之后,整个大酒店都笼罩着一层不祥的乌云。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那层乌云就是在。食堂里吃饭,彼此间都没有了招呼,埋头就吃,吃完就走,像吃牢饭似的。在酒店外边的沙州城见了,也不点头,也不招呼,跟不认识似的。就连上厕所,头碰头在蹲位里偶遇,也是没一声“对不起”的。整个大酒店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气,憋得人都要炸膛了。早先有几只喜鹊的,长常在园子里叽叽喳喳,现在也不来了。

老张想,这事就跟那棵树有关。

老张也想找到那棵树的死亡之谜。按理说,都熬过寒冬了,枝条都发了芽的,也就是说,移栽是肯定成功的。枝条抽芽的那天,老张还特高兴,去报告市场部刘主任。刘主任抓起照相机就跑进园子,前后左右给紫薇树拍了不下一百张照片。拍完,又腾云驾雾飞回办公室,稍加修正,噗呲噗呲发到千里之外的金城去了。怪日的很,枝条刚抽完绿,破完芽,不几天,嫩牙就往下掉。先是掉几瓣,接着就是一大片,最后干脆掉光。看见满地的发黄的叶芽,老张死的心都有。

不到一个礼拜,枝条也枯萎了。

不到一个月,百年龄的老紫薇就直挺挺死在眼前。

老张每天下班都去雷音寺,给紫薇树烧香,只求它活过来。他爹生病他也没有这样去求过观音大佛,但紫薇还是死了。老张都搞不清是佛不保佑树呢,还是树执意要死。老张再想想董事长,给自己喝整瓶的五粮液呢,跟自己席地而坐拉家常呢,怎么对得起别人的千叮咛万嘱咐呢,这不是要自己老命嘛。自己的命老了,不值钱了,也就罢了,董事长才四十多岁,事业正旺呢。这真是给天捅窟窿了。

老张看见“三危园”里的紫薇,就想骂:狗日的树啊,狗日的树!

骂也白骂,紫薇还是实实在在的死了。现在老张只想搞清楚原委,不然,死不瞑目啊,怎么向董事长交代,怎么向金城的王交代啊。老张一想到一棵树引发的一连串效应,真是去死的心铁定有了。

夜里,老伴问:你真想死?

老张说:死不足惜。

老伴说:虫蚁都在求生呢?

老张说:我虫蚁都不算。

老伴说:既然这样说,那就去死吧,我不烧你,土葬,我知道你怕烧着痛。

老张噗呲一口又笑了,说:死了,还知道痛?

老伴说:那就别成天死不死的。

老张说:但是我生不如死呢。

老伴说:那就找出原因,看谁在祸害你!

老伴的话让老张充满行动感。白天肯定不行,人多,眼杂,说不定别人会说自己铲草除根呢,那更是罪加一等。只有等晚上,最好有风有雨的晚上。可惜,那等做贼心不虚的天气,沙州这地界猴年马月也轮不上几回。沙尘暴,对,沙尘暴,这倒是家常便饭,说有就有的。果然,三天后,沙州城就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沙尘暴,又接着刮了几天黄沙。这样的鬼天气,人们恨不能躲进地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在大伙儿都不出门的当儿,老张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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