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马有福

一

那时，我不知道它还叫凤仙花，也不知道它还生长在我们村庄之外的其他地方。但我确知，它是最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植物。在我还不到上学发蒙的乡村生活经验中，苦苦菜虽有汁液，却是白色；牛蒡虽有汁液，却是暗绿……虽然众多的植物和花草无一例外都有汁液，但都没有海娜这么耀眼的光彩。一茬花尚未凋谢，变个身仍在女人的指甲上鲜艳一月半载。就凭这，再穷的人家房前屋后都种有几丛海娜；再丑的女人都不忘包几把海娜在人前晃动，那被生活的艰辛尚未完全俘获的双手，以展示她女人的自信。

一双手，尤其是女人的一双手，那对于一个人的价值简直就是第二张面孔，甚至更为显要。为此，在艰辛的劳作中，无论谁，都很看重护养一双手。为此，那时一双机织的手套可以让人风光一时，优越半截，那简直是身份的象征，一般只有工作人员或工人家属才配享有。而大多数農民却并没有因此放弃对手套的追求。平时，有几片碎布，他们就可以凑合成一双布手套。有半截皮张，就可以网成一双皮手套。人们在田间地头休息时从不忘捻线织手套。如果谁在走亲戚或者走田地的路上有幸捡到了一双手套，那一定是全村的大事，人们不说上十天半月是绝没有放弃的意思。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打了补丁和没打补丁的手套，简直就可以拼凑出我们的村庄史。

但就是这样，天天下苦的这些手还是经不住风霜雨雪、泥巴禾茬的侵袭，一到冬天，几乎都要裂口。指头蛋、指关节无一例外就要裂口；手腕、手背免不了皴裂粗糙。为此，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农民的晚课无非这样：捉虱子、烫裂口、补衣裳。在油灯下，人们拿着羊油烤化一端，然后就用那尚未凝固的油脂灌补裂口，以此滋润那即将坏死的皮肤，使其恢复生机。临睡，还都忘不了用稀释的蜂蜜或糖萝卜汁护手。对于农民来说，一双手就是一把战胜自然最锋利的工具，焉能等闲置之？也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地教育妹妹，时时护手，不要辜负了未来婆家的一片希望。为了一双手的魅力，姑娘出嫁前总要休息一段时间，不干农活、不沾水、不晒阳光。

可是，这一切哪能有一手海娜那么魅力无限？如果一双普通的手再有两把海娜的映衬，那简直是画龙点睛，熠熠生辉。那时，河湟谷地里，农家的黄泥小屋过于通风，也没有塑料温棚，所有植物在冬天几乎全军覆没。为此，人们包海娜的季节只在夏秋。每每包海娜的晚上，女人们如逢节日般兴奋不已。早早吃了晚饭，就开始在家里捣海娜，直至植株与白矾混合而变成碎汁，她们才从容不迫地拿出早已备好的菜叶、碎布，一点点将海娜汁涂到指甲上，然后分别以植物叶、碎布进行缠裹。如此两三个晚上，指甲由黄变红，由浅红变深红，直至黑红。从此，不论洗衣做饭，还是从事农事活动，都不会由此褪色变浅。一手红指甲直至一点点褪去，这一双手因此显得更加灵动自信。想不到，眼睛由此变亮，心情由此变好，身子骨由此变轻。原来，海娜是女人身上的一双翅膀，它会带着女人飞翔。

不是吗？我们那个一年四季几乎都要在田地和庄廓院里劳作的女人们虽然手心结茧，但那一双手却始终年轻灵动，让农家生活的艰辛几乎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自己包，还给未长大的女孩包，也给老得没牙的老太太们包，有时，也给男人包上一个中指或无名指。海娜让我们家乡的女人们感受到了无穷的乐趣，也使她们一双下苦的手得到了季节的滋养和天然的呵护。

二

就这样，我开始喜欢海娜，并开始了观察和思考，这一晃几十年过去。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海娜还真是一味中药。原先，长辈们歪打正着感觉到的让人顿感眼圈凉爽、眼力增强的奇效还真有科学道理。

海娜学名凤仙花，它有较高的药用价值，书上说其“性温，味甘微苦，入肾经。据测定，其中含有萘醌元、多种氨基酸、多种花色苷，分别为矢车菊素、飞燕草素、蹄纹天竺素、锦葵花素等，又含山柰酚、槲皮素、指甲花醌等成分，具有活血、通经、祛风、止痛的功效，用于治疗风湿偏废、腰胁疼痛、妇女经闭腹痛、产后瘀血未尽、跌打损伤、痈疽、疔疮、鹅掌风、灰指甲等症。现代药理研究进一步表明，凤仙花含有大量萘醌元成分，具有很好的抗皮肤真菌等作用；其提取物有较好的抗急、慢性过敏等作用。”一言以蔽之，海娜的光彩至今依旧在照亮一些病痛的幽暗。

感奋于这样的发现，我曾经还抄了关于海娜的几个单方，分别给了一些亲人：“治妇女经闭腹痛，可取凤仙花三至五朵，泡茶饮；治百日咳，可取凤仙花十朵，冰糖少许，炖服；治腰胁疼痛，可取适量凤仙花研末，每次空腹服九克；治骨折疼痛，取干凤仙花三克，泡酒内服。”收到这样出其不意的药方，他们立即试行，结果远胜于天花乱坠的广告药。

除此之外，海娜还是美食，其光彩一度照亮了古代的餐桌。明代高濂所撰写的《遵生八笺之四·饮馔服食笺》就凤仙花梗条：“采肥大者，去皮，削令干净，早入糟，午间食之。”清代《广群芳谱》云：“凤仙花梗采头芽焯，少加盐，晒干，可留半年余，以芝麻拌供，新者可入茶最宜，炒面砌食佳，豆腐素菜无一不可。”清代《闲居杂录》：“庖人煮肉物，著凤仙花子二、三粒即烂。”因为其有“软坚透骨”的作用，但在吃肉时，还需先把花子拣出来，不能让它碰到牙齿上，原因是“缘其透骨，最能损齿”，由此唯恐损伤了牙齿。

正因如此，海娜也是中国文学史长河中让人眼前一亮的植物。根据《采药录》《古今事物考》和《陔余丛考》等文献记载，染甲习惯在中国流存久远。战国时即已出现，并在唐宋之际盛行一时。从《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等句看，当时女性即有通过染甲追求双手美态的习俗。南宋周密《癸辛杂志》更是对此有详细的记载。唐宋元明清写过海娜的诗人就有：李贺、吴仁壁、张祜、晏殊、杨万里、瞿佑、徐阶、严易、刘灏、吕兆鳞等不下几十位。“染指色愈艳，弹琴花自流。”一双染甲女人的手让无数文人墨客眼前一亮，别开洞天，诗心无限。

到了曹雪芹时代，整个大观园所有女儿家几乎都乐于染甲。我常想，她们的一双秀手如果没有海娜的浸染，就会少去很多作为女人的韵致。《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第五十五回中还写道宝玉探晴雯病，已是弥留之际的晴雯留了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给宝玉。这样的句子俯拾皆是。可见，生活中不能缺少凤仙花，用凤仙花染甲已经成为大观园女儿们生活的常课。

与之对应的是，海娜的光彩同样闪耀在花儿的海洋中，让西部苍凉的大地由此增添了几许妩媚。诸如，“棱坎上开的是马缨花，院子里开的是海娜。我拿上明白问你的话，你装下糊涂着拐答”。这首花儿以海娜生长的方位起兴，直刺对方的狡猾。又如“尕手儿尕来尕指甲，指甲上包给的海娜；你尕嘴儿会说着会说话，好声嗓赛过了唢呐”。花儿以尕为美，以海娜作喻声嗓之于会说之间的关系，恰到好处，妙境层出。

三

清辉今夜谁人共？

翠墨纱窗咏晚风。

半阕凤凰歌未尽，

芊芊玉指染秋虹。

因着海娜的神奇，民间也就多海娜的传说。在中国，最为经典的故事是《凤凰与凤仙花》。据《竹书纪年》载：周成王定都洛邑后，率文武群臣到卷阿宴歌游乐，见凤凰飞舞，即兴作歌日：“凤凰翔兮于柴庭，予何德兮以威灵！”在此诗中，他之所谓凤凰就是漫山遍野的凤仙花。就在这一天，周成王的叔父召康公也随即赋诗一首，此即《诗经》名篇《卷阿》。对此，我没有做过严谨的考证，但我确信，让周成王眼前一亮且心花怒放的植物一定就是凤仙花。因为，在中国古代，人们多视凤仙花为凤凰的魂魄与化身。

在西方，凤仙花的美名也有经典传唱。《圣经·雅歌》是一部动植物百科全书，遍布着来自大自然的各种美妙隐喻。《雅歌》写道：“我以我的良人为一棵凤仙花，在隐基底葡萄园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部海娜史，数曲爱美歌。我不忍以过于科学的考据打碎一方女人对于她们心爱的海娜的想象与追怀。这些年，在与朋友们言及这一切时，我乐于分享我在脚步所到之处对于海娜的观察与难以忘怀：

在祖国最南边的广州岭南印象园，我不信在此找不到几株海娜，就像大海捞针般徜徉半天，最终在一排大榕树下找到了正在招蜂引蝶的海娜，并写下了当日的观察日记。

在沙特阿拉伯的麦加、麦地那的地摊以及很正规的商店里几乎都有海娜的一席之地。散装的、精装的，来自非洲以及亚洲各地的，让人眼花缭乱。

在河湟谷地，在平常的交往中，海娜作为礼物，不寒碜、不铺张，也不失高雅地在妇女之间流转往来。

如今，让女士们喜不自禁的是海娜的加工和包装技术，让海娜轻而易举地由植株变成了粉末。人们从此不再为了一季过时的海娜而深感遗憾了。只要有兴趣，每一天都可以取出海娜粉从容涂抹。在形形色色的指甲油令人眼花缭乱的今天，西北许多妇女熟视无睹般依旧延续着以海娜染指甲、以海娜染头发的古老习俗，这使她们的生活始终贴近自然、贴近美，还保有一种古典的庄重。

总结着，观察着，分享着，最让我会心一笑的是：在公交车站等公共场合，我从进入视野的指甲上能够判断得出一方地域、一方民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許这就是海娜在我心中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