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玮玮

几个月前和友人吃饭，等菜的间隙顺势挑起一个话题，谈各自工作之余的兴趣爱好。沉默的餐桌变成热闹的跑马场，烽烟尘土，蹄声阵阵。

当时的气氛是这样的——

“我喜欢看电影。家里有巨幕投影仪，音响也是顶级配置，卧室墙上的电影海报每个月换一批。”

“我喜欢烘焙，什么戚风蛋糕、牛角面包、芒果班戟都不在话下……”

“我喜欢桑塔格。什么？这么著名的作家竟然有人不知道。我有她的全套藏书，看了好多遍她的传记。”

轮到我，我只好挠挠头，把摄影、弹尤克里里这种标准小清新爱好拎出来。旁边的朋友老张说：“我全天都在工作，没有其他兴趣爱好。”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就像大家摆好排场演奏交响乐，尾声却插进一声不合时宜的唢呐。

“人生在世要有点爱好嘛，要过得丰富些，学会热爱生活呀。”有人喝了一口茶，接应他的话。大家纷纷“是呀，是呀”地附和，目光里的同情甚至鄙夷没击穿老张，却拐弯把我的心打得四分五裂。

老张的一句话激出了大家全部的优越感，觥筹交错间他们一直在谈“爱好”——她把早餐做得花样百出，他陶醉于小剧场演出；她喜欢做手工做银器，他收藏建筑模型……所有的人一致点头总结，我们还是要热爱生活，要过得有品质，于是大家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老张。

老张是记者，是我非常敬重的前辈。打一刚入行时他就对我说：“做记者，工作和生活之间没有界限，每时每刻皆是修行，功到自然成。”他的确是这么做的。脑子灵光文笔练达的年轻人做报道，想从零开始达到合格标准，总是不难的，但想登堂入室炉火纯青，就要靠勤勉专注配上时间的药引子，细水长流慢慢研磨了。其实万物皆如此，要做巅峰手艺人，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功是练不完的”。

除了经营感情，老张将全部精力花在采写上。记者这行博杂无比，要不断读书，练习写作基本功，去乡下做调查前，至少用3个月时间深入基层，收集几十上百个信息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小火慢炖，一年虽产出寥寥，但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生活。他无暇应酬，无暇赏景观花、品茗煮茶。他的生活的确寡淡单调，但这怎么不是热爱生活呢？

吃完饭老张郁郁寡欢。我没安慰他什么，只是一边散步，一边给他讲我另一个朋友Sam的故事。

Sam牛津毕业，计算机和哲学双学位，现在带一个“90后”团队做VR，A轮融资拿到6000万美金。他的生活重心也在工作上。我们曾经一口气聊过8小时，他简直给我普及了大科技史。当他像大多数程序员一样，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下班后我喜欢写代码放松一下”时，我甚至怜惜他生活单调，后来才发现他好幸运，能将一份事业贯穿生命的始终。他不需要找寻其他事物排遣烦恼、消磨时光，他最热爱的事业，像辽阔的田野，让他在里面蓬勃生长，也容得下他调皮撒野，承载得下他生命的重量。

我欣赏志趣广泛的人。但他们中经常以此夸夸其谈的人，多半无法在8小时工作时间之内获取成就感，只能以众多爱好来标榜自己热爱生活，高呼“工作之外才是人生”。他们有时投入到某项看似“高雅小众”的爱好中去，甚至不为内心欢愉，只因附庸风雅，自己也会多一道光环。这本身无可厚非，俯仰一世，在纷繁中多采摘幾朵花放进口袋，没什么不好。我无法容忍的是，有些人浑身散发出的优越感，你凭什么认为没有广泛志趣就是不热爱生活呢？拈花百种与植木一棵，各有活法罢了。

人的一生，有一件事业让你为之痴迷，那真是福祉。旁人看到的是枯燥无味，而此中真意，欲辩忘言。热爱生活不是一定要开疆拓土，探索生命的广度，也可以将全部的时间投注于心之所爱，探索生命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