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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 活

2018-05-15

边疆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儿子

01

那天下着小雨,雨点落在脸上凉津津的。正是下班的时候,街道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形形色色的小花伞,像雨后的蘑菇,长得生机勃勃。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欣赏着世俗生活的景致。忽然觉得小腹疼痛难忍。我蹲在路边喘息,惊奇地发现有血沿着大腿内侧流了出来。我懵了,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医生要我立即做手术。他们告诉我,我患的是宫外孕大流血,子宫肌瘤硕大。我连打电话给丈夫的力气都没有,是医生帮助打的。丈夫十五分钟左右就赶来了,医生也已经做好了手术的准备。丈夫刚一签完字,我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很成功,只是我的子宫完全切除了。医生说,再缓半个小时,绝对没人了。我大病若新生,拉着丈夫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傻笑,说:好,只要还有命在,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丈夫在仕途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终于坐上了县人事局局长的宝座,整天忙得像无头的苍蝇,家是很少归的。但在我住院的十天,丈夫几乎形影不离地陪在我的身边。这让我温暖和幸福。

半年后,我康复了,我又去上班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善待生命,把自己的爱献给唯一的儿子,让他开心快乐地读完大学,然后找个工作,娶妻生子。想着自己抱孙子的幸福,我常常偷偷地笑出声音。每天上班,我都会提前买好一天最新鲜的蔬菜和肉食,认真烹调,然后打电话叫丈夫回来吃饭。可丈夫很忙,十之八九是不会回来吃饭的,可我的规律依然没有改变,哪怕丈夫偶尔回家吃上一顿我亲手做的精致的饭菜,我也无比开心。

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出事了,那个即便深夜回到家里也不忘问寒问暖的丈夫居然出事了!

我打死也不敢相信,那个在网络上疯传的视频竟跟自己的丈夫有关。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在酒店出入的男人的确是自己的丈夫,至于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我一点都不熟悉。如果仅仅如此,也不能证明自己的丈夫就犯了多大的法了。问题是丈夫和那个女人赤身裸体惊魂未定的搂在床上的画面就是铁定的事实。丈夫和女人是被一群人捉奸在床的,并且还把整个过程录了下来。一个男人冲上去,对丈夫和女人拳打脚踢,丈夫的眼睛变成了熊猫眼,女人的嘴角流着鲜红的血。

后来的事更是不可思议,犹如晴天霹雳,让我几乎崩溃。那个女人是丈夫的下属,丈夫还为她在黄金海岸买了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一套,目前还在装修。丈夫还承认了跟另外三个女人有染,时间跨度已有十年。后来,纪委出面了,检察院立案了。丈夫居然贪污了叁佰万元,和多名女子保持不正当关系。后来丈夫判了十二年徒刑。我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去看他一眼的。

这是一场噩梦,一场彻彻底底的噩梦,我大病一场,半年内走路都东摇西晃的。我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我甚至想到了轻生。但一想到儿子小强,我又坚定地活了下来。

02

可是,让我活下来的希望也没了。因为我的儿子小强出事了。

儿子小强读大二,回来度暑假。那天,他去城郊的荒冲水库洗澡,因为救人被淹死了。在后来许多目击者支离破碎的讲述中,逐渐还原了当时的景象。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水库里游泳的人很多,站在岸边的人也不少。儿子已经游了一个多小时了,站在岸边的石头上歇息。这时来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脱了衣裤就往水里跳,谁知跳下去就不见冒出头来,时间都过了一分多钟了,还不见动静。岸上的人一直认为这个男人是游泳高手,扎猛子那么厉害,一直看着水面赞叹不已,以为那人从水底至少游到水库的中间了。忽然有人喊,一定出问题了!那人一定沉到水底了!可却没有一个人下水去。儿子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听到喊叫声,连忙奔了过来,只简单地问了在什么地方,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很快,人们就看见儿子托着一个软塌塌的男人冒出了水面,可那男人忽然扑腾起来,一下又把儿子扯进了水底。儿子不断地挣扎,反复了三四次,岸上的人终于把那男人拖上了岸。人们都只去关注被救上来的人,却忽略了那个救人的人还在水里。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就有人大喊,还有人在水里,快救人!快救人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中年男人骂了一声,日他妈,看个球!救人要紧,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接着又有两个年轻人扎了下去,当他们把儿子小强托上来时,小强的脸乌青着。有经验的人,为小强控水,做人工呼吸,可小强还是死了。那个被救过来的男人,连忙穿上他的烂衣服,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呵呵,死了,呵呵,死了!

我和亲戚朋友们赶到荒冲水库,已经离小强之死两个小时了。我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晕了过去。我醒过来时,又沙哑着嗓子哭,我说,小强呀!是妈害死了你!从小妈就告诉你做人不要自私,要乐于帮助人!你咋个恁个乖?咋个恁个听妈的话呀!现在好了,你帮助别人,你却死了!都是妈害了你呀!

有知情的人说,被救活的那人是个疯子呀!他家在吊水岩住,一个月前才放火烧了他家的茅草房,把他的瞎眼妈和跛脚爹烧死了。现在又跑出来害人!大家就感叹,早知如此,救他干啥呀?这样的人早死早好!你看,他要害死多少人呀?那么好的大学生都被他害死了!造孽呀!

把小强送进了公墓后,我不吃不喝半个月,几乎只有点悠悠气了。是我妈整天陪在我的身边。后来,我终于挺过来了。挺过来的我依然绝望到了顶点,我两次吃过大剂量的安眠药,后来都被母亲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后来我扑在妈的怀里天崩地裂地哭过一次,直哭得眼睛鼻子嘴巴里都冒出血来。后来就安静了,我不再绝食,我的脸色开始红润了,我搂着妈,定定地看着妈布满皱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妈,我们娘俩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我把儿子的照片随时带在身边,有空就拿出来亲一亲,看一看,在心里说,儿子,妈为了你,好好活下去!妈替你活下去!

03

曾经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出门,与外界彻底隔绝。现在,逐渐活过来的我就想到最远最穷的地方去。我对自己说,再穷再远的地方,那些人照样活下去,我就是要去看看,人家是怎样活下去的?

活下来的我决定到大山乡白云村跟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为大山乡白云村,是我们清平县最遥远最贫困的乡村。好多干部都不愿意去,我却主动去。好多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一个身体柔弱的女干部,主动申请到最艰难的地方去,是不是因为儿子的死和丈夫的精神失常刺激到了神经?哦,是的,我的丈夫,那个曾经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人应该是精神失常了,有人说,他是装疯卖傻,可我宁肯相信,他真是精神失常了。要是他真正精神正常,怎么会丢下视他为宝的妻子和以他为荣的儿子,做出令人作呕的事情来呢?哎!不提他也罢!一提,我又要呕吐了。

我们清平县正在推进“三进三同”制度,即进基层、进村子、进农户,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制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突破干部与群众联系方式的官僚化、联系渠道的狭窄化、联系手段的唯物质化,推动机关干部走下高楼、走出书本、走出课堂,根植沃土、接上地气,在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摸爬滚打中触及灵魂、锤炼党性。跟工农群众交朋友,与困难百姓“结穷亲”。按照“结穷亲”的规定,科级干部每人结对帮扶一户困难群众,每年到家中不少于两次。我结的“穷亲”,在大山乡白云村,名叫杜大梅。

我坐三个小时的班车,才到大山乡集镇。我下了班车,头晕乎乎的,心翻,想吐。我提着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踉跄着走到路边,在一个土坎旁蹲下来,干呕了几下,泪水都呕出来了,却没有呕出东西来。尽管阳光朗朗,但风却有些刺骨,我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男人,披着羊毛毡站在我的面前,谦卑地笑着说,您是季同志吗?

我点了点头,说,你是范支书?

黑脸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凌乱的黄牙,说,我就是,就是,累坏你了!晕车了?

我站了起来,说,不要紧,我们走吧,杜大梅家离这里还有多远?

范支书抓过我的帆布包,提在手里,说,白云村八组,不远,不到十里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山,奇陡。路,贴着崖壁,不到二尺宽。抬头看崖壁,看不到顶,低头看峡谷,却看不到底。山风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打着唿哨在险山峡谷间溜达。我的双腿发软,面色苍白。我不敢看峡谷,一看头就晕。

范支书走在前面,脚步很轻松。我走在后面,鼻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好像是烟火的味道,又像是马牛羊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股淡蓝色的烟雾飘过来,熏得我差点呕吐起来,那是范支书吸的兰花烟散发出来的。我蹲下身子,猛然咳嗽。

范支书回过头,说,季同志,你身体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说,没事的,只是头有些晕。

范支书说,初来这个地方,会晕的,好多人第一次来都这样。你要贴着崖壁走,不要看峡谷!去年有个来照相的,就从这里摔下去,到最后尸体都没有找全。我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更虚了。

慢慢地,我轻松了,被险山峡谷的雄奇吸引住了。我边走边看,话也多了起来。我对自己说,人就是不能整天窝在火柴盒一样的屋子里,还是要走出门来接一接地气,目光才不短浅,心胸才不狭隘。虽然自己打小在农村长大,可自己的出生之地却是坝区,虽然也有小山小水,可比起眼前的长山大水来,就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卑微了。后来到了城里工作,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整天蹲机关坐办公室,好像鸽子笼里的鸽子,对蓝天大地的辽阔没有了切实的感知。后来,我当上了老干局长,大大小小的会议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瓜分了,不测之事把自己打懵了。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小强,他才二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我的泪水忽然蓄满了眼眶。我从贴衣的口袋里掏出儿子的照片,看了一眼。见范支书回头看我,就又快速把照片装回了口袋里。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和伤痛。我明白,对于心存秘密和伤痛的人,只能自我消化自我抚摸自我救赎,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局外人。你痛彻心扉的暗无天日,或许别人正是心情荡漾春光明媚。快一年了,我曾经死去的身子和灵魂又慢慢活了过来。我尽可能微笑、平静,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忧伤。

04

白云村真是名不虚传,湛蓝的天空,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云,云朵的下面,贴着山崖,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灰色的茅屋。鸡打鸣,狗吠叫,有一声无一声的,更显得大山空旷、静谧,让人产生一种沧桑、孤寂之感。

转过一个山弯,路边便有一块小小的平地,平地上坐落着一间茅屋,这就是杜大梅的家。

杜大梅,杜大梅,范支书扯着沙哑的嗓子喊!

哎!来啦!从黑洞洞的门里跑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她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白底紫花的对襟衣,一条藏青色的裤子,一双草绿色的胶鞋,腰上还系着一块蓝色的围腰,两只手不时往围腰上搓,站在范支书和我面前,怯生生地笑着。她的头发随意绾在脑后,脸虽然有些黄黑,但却端正,尤其是牙齿整齐白净,给人以好感。

范支书看了一眼我,又用目光指了指面前的女人,说,她就是杜大梅。那女人笑了笑,连忙点头。

她是城里的季同志,跟你家结亲的。哟,看你的手,在做荞粑啦!范支书说。

家里又没什么好的,我就做点荞粑,怕你们饿。杜大梅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在围腰上搓了搓,显得很不自在。

都站着。杜大梅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快!快到屋里坐!

屋里很黑,一进屋,浓烟就熏得我直流泪。

呀!快坐快坐!火怎么熄了?哎呀!不好意思,熏得很呢!杜大梅一边说,一边弯腰扑向大火塘,翘着一个圆圆的大屁股。她呼呼地对着火塘吹。火焰升起来了,把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火焰的上边,从楼枕上吊着一个黑乎乎圆溜溜的大吊锅,锅口冒着热气,散发出好闻的肉香味。屋子里飞满了蛾子一样的白灰,那白灰飞累了,就停歇在人的头发上、肩膀上。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有它们白色的身影。我看着杜大梅、范支书身上的白灰,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身上的景象。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风衣的面襟上,已是白白的一层。本来是想站起来拍一下的,但又觉得这不够尊重人家。于是就让这些白灰歇在自己身上,反正又不会伤人死人的。

范支书站起身,严肃地说,杜大梅,季同志,哦,季局长,她是我们县里的老局长,哦,是老干部局长。现在,我就把季局长交给你了嘎!吃的住的要整好!不能有啥子闪失!

杜大梅一个劲地点头,说,要得要得,支书你就放心!

范支书转身对着我,立即变了一副模样,腰微微弯着,笑着说,季局长,您就在杜大梅家好好呆着!吃的住的,我已经交代了。哦,季局长,能不能把您的号码给我一个,我打一个在您手机上,有啥子事,就给我打电话!

杜大梅笑着说,范支书,坐着嘛!饭都熟了,就一起吃了饭再走吧!

范支书说,本来嘛,季局长大老远来,是该陪季局长吃顿饭,可上面有政策,季局长只能跟你家同吃同住。算了吧,下次到我家,我又好好陪季局长。

我站起来,身上的白灰又像蛾子一样飞起来。说,范支书,谢谢你,大老远的去接我。你去忙吧!

05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的黑暗,屋子里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屋子的正前方,墩着一个黑魆魆、方方正正的大木柜,上面摆着一些零乱的东西,比如酒瓶、塑料袋、塑料盆、土罐罐之类的。在柜面的正中,摆着一个一尺左右的正方形的木盒,木盒的前面,是一把木斗,木斗里插着三炷香,发出星星点点的暗红。香的旁边,放着一个三寸高的玻璃瓶,瓶里亮着如豆的油灯。借着暗淡的灯光,就看见木柜后面正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方正的字画,走近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一张红纸,只是被常年的浓烟熏得几乎看不出了颜色,上面的几个大字还勉强看得清:天地君亲师位。字体端庄有神,属柳公权的玄秘塔字体。旁边还有一些小字,字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对于书法,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还在读师范的时候,我就开始练字,练的就是柳公权的玄秘塔。

见我在木柜前看,杜大梅说,呀!字都模糊了,往年呀,每到过年,老范都会用红纸写一张新的贴上去,可自从前年他身体不好了,就没写了。

我说,这字写得好啊!入体,又有精神,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是写不出来的。

杜大梅笑了笑,露出几许得意,说,我们家老范写的字,在白云村还是很有名的,好多人家,只要是识几个字的,屋子正中央贴的,都是我们家老范写的天地菩萨。往年呀,一近腊月间,老范就到乡场上买来上百张红纸,把方桌摆在门口,先净手,再烧香,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阳光下,暖和和地写天地菩萨。好多人都会来我家门前看老范写字。因为写的是天地菩萨,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敬畏之心,不敢高声说话,都是围成一个圈,静静地看,眼里都有崇敬之情。

我说,卖吗?

杜大梅笑着说,卖什么?乡里乡亲的,都是送给他们,笔墨纸张,也值不了多少钱。再说,天地菩萨咋个能拿来卖呢?只是,村民们心里都有数,点种啊,秋收啊!就是不说,人家都主动来帮忙的。

我说,你说的天地菩萨就是这红纸写成的天地君亲师位吗?

杜大梅说,就是,乡下人都把这叫天地菩萨。

我再看屋子的四周,左边墙角堆着一些口袋、锄头、撮箕之类的东西。右边墙角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洋芋。可能有些洋芋已经腐烂了,散发出怪怪的臭味。有猪咕咕噜噜的叫声,马的响鼻声从屋子左边的房间里传出来,还有难闻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孔。我翕了翕鼻翼,眼睛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

杜大梅说,里面关有两头猪和一匹马。

我环顾了一周屋子,心想,杜大梅家睡哪里呢?就随口说,那你们睡哪里呢?

杜大梅说,右边还有一个房间的,我们就睡那里。

我看了看地下,又看了看楼顶,就觉得,即便打个地铺,也找不到地方。那今晚自己睡哪里呢?

06

到吃饭的时候了,一张被烟熏黑的方桌上摆了几个菜,荞粑、荞饭、肉块、酸菜洋芋汤。那热气腾腾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增。

杜大梅站起来,朝着右边的房间大喊,老范,老范,吃饭了!

我想,杜大梅喊的老范,一定就是她的男人了。

只听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嘎吱一声,房间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来,走路踉踉跄跄的,好像喝醉了酒。瓮声瓮气地说,噢,大梅,是儿子回来了吗?做那么多好吃的,好香!

杜大梅连忙站起来,提起热水壶往一个褐色的塑料盆里倒水,又抓了一块毛巾丢到盆里,说,快洗脸!洗了吃饭,家里来贵客了!

男人回过头,看着我,呆滞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惊喜,自言自语地说,贵客?哪来的贵客啊?我们家从来没什么贵客呀!

我觉得男人的言行举止很怪异,就站了起来。男人忽然把抓在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丢,水花溅得老高。男人踉踉跄跄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哦,我想起来了,您一定是大成的老师,他的班主任就是个女的,大成给我说过的!您是来家访的吧!太谢谢您了!我儿子在学校表现很好吧!一定很好的!我就知道他的表现一定很好的,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教育他,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一定要多做好事,他听您的话的吧?他经常做好事吧?他一个劲地摇着我的手。男人怪异的言行把我吓得不轻,脸都出汗了。

杜大梅一把拉开男人,说,老范,老范,你在干啥呀!人家是季局长,季局长是来我们家访贫问苦的,还要在我们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呢!

男人像触电一样一下放开我的手,咕噜着说,局长,什么局长?局长来我们家干啥?我们家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怎么会来我们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呢!他把头凑近我的脸,我惊慌地把头往后仰。男人说,不认识,根本不认识!大梅,你骗我吧!她一定是大成的老师!一看就是个大学老师,大梅,你还骗我呢!呵呵呵,男人笑得很开心。

我想起范支书在路上说的,杜大梅的男人脑子坏掉了。虽然我的心里有所准备,但男人的怪异行为,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杜大梅督促男人洗脸,男人洗了脸,就拉开供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摞花花绿绿的纸,嘴里咕噜着,这是小学的,这是初中的,这是高中的,这是大学的,对,一共二十张,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念完,他就把几张纸放在原来的抽屉里,然后又轻轻地把抽屉关上,双手放在胸口上,微微昂着头,看着板壁中央的天地菩萨,像个虔诚的教徒。他声音激动地说,大成真棒!没给他爹丢脸,没让他爹白疼。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得很得意很开心。接着就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发出粗糙而尖锐的哭声,那伤心欲绝的声音,令我身子打颤。

我一把拉住杜大梅的手,焦急地说,他咋啦?

杜大梅说,不要紧的,每天都这样。正说着,男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只见他伸手往木桌上的那个方形木盒里摸,然后仰起头,张开嘴巴,用手往嘴里扔了一下,像是在吃豆子,或者嗑瓜子。

我好奇地问,他在吃什么?

杜大梅平淡地说,没什么的,每天都这样。

老范,行了,过来吃饭了!你看,饭都凉了,让客人等了那么长时间。杜大梅看着男人说。

男人嗯了一声,走了过来,乖乖地挨着杜大梅坐下来,坐在我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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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杜大梅拿了四副碗筷,就觉得奇怪,明明就只有三个人,怎么会拿四副碗筷呢?难道范支书还要回来吃饭?杜大梅舀满了饭,一人一碗,另一碗放在她和男人的中间,还加了一块肉和一块洋芋放在饭的上面。然后又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肉,给男人也夹了一块,笑着说,季同志,赶紧吃吧!饿坏了。

我说,还有人?等等吧!

杜大梅说,没事的,我们都吃吧!

我看了看那碗没人端的饭,想说什么,但又不好说。

于是大家就吃饭,男人只说了一句,儿子,快吃!于是就闷着头呼呼地吃起来。

我警惕地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还有什么人,心里就有些虚,有些发毛。

杜大梅显然看见了我的表情有些怪异,就说,季局长,我们吃吧!一会儿菜冷了。

饭菜真是好吃。我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杜大梅不停地为我夹菜,不停地说,实在是过意不去,农村没什么好吃的。

我说,太好吃了,我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平时我最多吃一碗,你看,今天都吃两碗了,吃了那么多肉!杜大梅看着我吃得很香的样子,开心地笑了。杜大梅尽管有些老了,但嘴角还依稀看得见两个好看的酒窝。我偷偷看杜大梅,杜大梅的脸周正、好看,是那种典型的鸭蛋脸型,细眉、大眼,鼻梁挺直,嘴唇小而有轮廓。虽然脸色灰暗无光泽,头发也有些枯乱,但完全可以想象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个美女。

杜大梅也夹菜给男人,男人不说话,只顾低头吃饭,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他吃完饭,把碗往桌子上一放,也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径直走到屋外。

我好奇地说,他要到哪里去?

杜大梅说,别管他,我们慢慢吃。他是要到山垭口,每天都这样的。

我还想问他每天都到那里去做什么,但又觉得问得太多不恰当,我毕竟也是那种内向的人。杜大梅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说,他去等我们的儿子大成。

我说,儿子大学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呢?

杜大梅脸上忽然笼上一层哀伤,头也一下子低下来,好像我的一句话就把她的精气神抽走了。她低低说,儿子在的地方很远很远,回不来。

我觉得奇怪,既然不回来,为什么还要去等呢?我看着杜大梅的神色,越发觉得奇怪,我不敢再问。

07

我看了看杜大梅的面相,觉得杜大梅一定比我大,就把杜大梅叫姐,一问年龄,才知道杜大梅比我小三岁。我在心里慨叹生活环境对人的影响,不管怎么看,杜大梅都应该比自己大三岁才合理。我说,妹妹,按照上面的规定,我至少要在你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天才行,现在饭已经吃了,你们要到地里去吗?我跟你们一起去劳动。

杜大梅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说,姐,你看你这身子骨,劳动啥子呀!就三天时间,你就随便走走看看,我们这地方,一年四季都有白云,经常有城里人来这个地方看白云的。

我心里一阵温暖,说,妹妹,你别看我瘦,我可有力气了,我家也是农村的,农村啥活儿都能干!年轻的时候,我挑一百二十斤洋芋在半尺宽的田埂上跑得飞快,好多男人都追不上我,见到我都会伸大拇指。

杜大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当然真的,那时,我爹有肺病,出不得力,我妈的腿有残疾,挑不得担,妹妹又还在小,家里薅刨点种的活儿就都落在我的肩上。哎!人是练出来的!

杜大梅眼睛亮了一下,说,姐,你也是农村人啊?难怪,那么谦和。

杜大梅一弯腰,就把直径一米开外的大铁锅端了下来,然后揭开扣在上面的锅盖,一团白气罩住了杜大梅,一股甜腻腻的气息暖融融地扑进我的鼻孔。

杜大梅在墙角抓起一个碗口粗细的木榔头,往锅里快速地杵,她一边用力一边说,这洋萝卜,一冷了就杵不细,杵不细猪就不喜欢吃。虽然就只有两个猪,可一天要煮两锅呢!一天就只知道吃,慢一点,像挨刀一样叫的难听。

我说,一天两大锅,两头猪一年要吃多少洋萝卜啊!有那么多吗?

杜大梅笑着说,地里多的是,一年到头吃不完呢!

杜大梅麻利地提来一桶冷水,倒在铁锅里,用一个木铲在锅里搅拌一会儿,然后挽起袖子双手伸在锅里一边搅拌一边捏,把那些没有杵细的萝卜头丢在一个竹篮里,说,这些没煮烂的萝卜头,还要再煮。这些年的猪,像娇小姐一样的,挑食。

我被杜大梅的话逗得扑哧一声笑了。

杜大梅腰一弯,双手扣住大铁锅的两只耳朵,然后一直腰,就把大铁锅提在了面前。我连忙站起来,说,妹妹,我来帮你!杜大梅说,不用,很轻的,习惯了。话音刚落,已三步两步的到了猪圈门口。只听砰砰的声音,猪在欢快地吃食了。

杜大梅没有通常农村女人那样的粗壮结实的身子,甚至看上去还显得有些干瘦,因为臀部宽大而浑圆,腰就显得特别的细瘦。我有些不可思议,那么细的腰,怎能轻松地承受一百多斤重的大铁锅呢?

08

杜大梅牵上马,在马背上架了两只一人多高的竹篮,扛起一把锄头,要到后山坡上去去挖洋萝卜。

杜大梅说,姐,你就在家歇息,我去去就来!

我忙着往外走,说,我就是要跟你去劳动的,这是上面规定的。我去抢杜大梅肩上的锄头。杜大梅说,哪要你扛?你空手走就行!争执一番,最后杜大梅拿了一把锄头给我扛在肩上。她自己扛着一把。

路窄,凸凹不平,随山势而转;石头是灰的,泥土是黄的。蓝天澄净透明,白云一尘不染,山风微凉,爽人心魄,两个女人荷锄而行,一匹老马铃声脆远,鼻孔里荡着的,是畜生和青草混合的特殊味道。我望着天空,面带微笑,有种梦里梦外的感觉。我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叹:人间仙境啊!

杜大梅笑着说,姐,你跟那些常来这里看白云的城里人说的一模一样。

单独走路,都走了一个小时。我分明感觉到腿脚发软。这些年来,在机关上班时间长了,很少走过这么远的路。出汗了,衣服贴在肉上,粘糊糊的。

山坡上全是洋萝卜,杜大梅用手指了指,说这一片都是我家的,就是离家远,难跑。然后就举起锄头挖下去,那拳头大小的洋萝卜就裸着身子躺在新鲜的泥土上,对视着太阳。我也学着杜大梅挖,但锄头总是很不听话,好几个洋萝卜都被挖烂了。杜大梅笑着说,姐,使不惯锄头了,没事的,你坐在地头歇息,我一会儿就挖好了。我坚持要挖。杜大梅说,姐的锄头挖下去时,离萝卜远点儿,然后把锄头往上一翘,土就松了,用锄头轻轻一抓,萝卜就起来了。不大一会儿,我就不再把萝卜挖烂了,只是挖得比较慢,挖了不到十分钟,就感到手火辣辣的疼。阳光就像变成了针,直往脸上刺,头上的汗水流下来,流到眼睛里,又辣又咸。杜大梅说,我们这地方海拔高,紫外线强,阳光像针一样的,容易晒坏皮肤,她指了指前面一团灌木丛,说,姐,你到那树下避避太阳,要不,你的脸很快就会脱皮的!我说,那你呢?杜大梅说,我倒不要紧,习惯了,你不同,这里的太阳欺生!

我又坚持挖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身子火烧火燎的难受,就走到灌木丛边,坐在树荫下。风不再凉爽,而是像蒸汽一样的湿热。山野静悄悄的,地里很少见人,那匹老马在阳光下,毛色褐亮亮的,抖着身子吃草,偶尔打几个响鼻,间或朝天嘶鸣一声。天依然蓝,云依旧白,但我感受不到半点诗意了。只是一个劲地热。

几团乌云从山顶上翻滚而来,杜大梅说,马上要下雨了,然后就忙着往竹篮里装萝卜。刚装满,硕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杜大梅说,姐,你快跑过去躲一躲。两百米远的地方有岩石斜伸出来,形成岩棚,那是天然的。我说,大梅,你也躲一躲。雨点越来越大了,接着有如瓢泼。我最多跑出五十米,已被淋成了落汤鸡,人睁不开眼睛,水贴着身子哗啦啦流淌。偶尔睁开眼睛一会儿,天地混沌,没了远山近土。我觉得已没有了跑的必要,索性站下来,坦然接受瓢泼大雨的洗礼。不到十分钟,瓢泼大雨忽然急刹车似的停住了,乌云的幕布忽然被掀开,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水汽濛濛的红土地,犹如重彩的油画。杜大梅牵着马笑着走了过来,人和马的身上都流着亮晶晶的水。杜大梅笑着说,姐,没见过吧?大山里的雨就是急性子,火爆爆的,一会儿就过去了。两人互相看着因为雨水裹紧身子的衣裤,看见了女性特有的凸凹有致的曲线,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脸都微微发烧了。

两个湿漉漉的女人,一匹湿漉漉的老马,驮着两篮湿漉漉的萝卜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马脖子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山风吹在湿漉漉的身上,我不禁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像清水一样。

杜大梅说,姐,你不习惯大山里的天气,一定感冒了!

09

回到家里,我赶紧从包里找出干净衣服,准备换上。我忽然犯难了,在哪里换衣服呢?我环顾着四周,屋子里黑漆漆的,但门外的阳光却把山川大地照得很明亮。

杜大梅说,姐,不要紧的,你就在火塘边换吧!没有外人的。

我还是犹豫,因为我知道,这家里还有杜大梅的男人。杜大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笑说,我们家老范在房间里,他不会出来的,两年了,他就躲在房间里,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是不会出来的!

我又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清鼻涕不争气地流在衣襟上。我急需换上干衣服,但内裤都湿透了,怎能当着外人在人家火塘边脱光自己换衣服呢?我实在觉得难为情。

杜大梅说,姐,你不习惯,我先出去,你换吧!就走了出去,顺便关了木门。我立即快速地脱下湿衣湿裤,摸黑穿上干净衣服。我还没有扣上衣服纽扣,只听房间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男人粗糙尖锐的哭声传了出来:大成!大成!你快回来呀!呜呜呜!我尖叫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杜大梅立即打开木门,冲了进来,一把拉住男人,急吼吼地说,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快进去!连推带搡就把男人推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木门关上。然后一转身扶起我,连声道歉: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出来!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出来呢!杜大梅哭了起来,吓着姐了!吓着姐了!对不起啊!

我发高烧了,身子打颤,嘴唇颤抖,说话都不连贯了。杜大梅要去找村医。我语无伦次地说,我包里有药。杜大梅提过我的包,我找出几颗药,吃了。然后又说,我想躺一下。杜大梅连忙从门口抱来几块木板,铺在火塘旁的地上,又抱来两捆麦草,铺在木板上,从房间里提出一捆深绿色的行李,铺在麦草上,边铺边说,这是村上发的,崭新的军用行李,专门为城里来的领导准备的!屋子实在太窄,没有更好的地方,姐,就将就着住了!

因为发高烧,我在云山雾海的梦境里穿越、飘荡。我好像昏迷了。当我微微睁开眼睛时,看见杜大梅一边焦急地拉着我的手喊姐,一边用蘸了冷水的毛巾擦我的脸。我渐渐安静下来。

杜大梅说,姐,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了呢?又哭又笑的,一会儿喊儿子不能走,一会儿又说你害了儿子,一会儿又说儿子的大学通知书来了。姐,你咋啦?是不是你儿子咋啦?

我说,大梅,没啥的,感冒了!

浓郁的腊肉香味在屋子里飘荡,火塘里金黄的火焰,把杜大梅照得金灿灿的,杜大梅弯着腰,在一个黑色的铁锅里炒腊肉,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杜大梅把她的手背放在我的额头上,惊喜地说,不烫了,一点都不烫了!脸也变得红润了。接着又大声说,姐,你好了,完全好了!快起来吃饭!

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杜大梅猛地转身,提起锅铲,连忙在锅里搅拌,说,差点把肉炒糊了!

杜大梅朝着房间门喊了两声,说,老范,吃饭了!

房间里传出一阵男人的痛哭声,一会儿又传出一阵男人的笑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黑影走了出来,站在木桌前,喃喃地说:大成,回来了!回来吃饭了,好吃得很呢,腊肉呢!你最喜欢的呢!

我心里有些发毛,看了看那个自言自语的男人,又看了看杜大梅。杜大梅在手忙脚乱地舀饭舀菜。这时,男人又伸手往木桌上的那个方形木盒里摸,然后仰起头,张开嘴巴,用手往嘴里扔了一下,像是在吃豆子,或者嗑瓜子。我疑惑:他在吃什么呢?

依然是三个人,四副碗筷。杜大梅依然往每个碗里夹肉。我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那么想念身在远方不能回来的儿子,只有每顿饭都把儿子的碗筷摆好,就当儿子在身边吧!这一点,我是深有同感的,儿子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每顿饭都是把儿子的碗筷摆在桌子上的。我的泪水忽然涌了出来。我赶紧低下头,用衣袖偷偷抹了。

10

山风呜呜地吹,柴门在风里咯吱咯吱响,狗吠声时隐时现,时长时短,时尖时钝;还伴随着不知名的野鸟叫声,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夜黑如墨炭,伸手不见五指。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起自己悲痛的人生际遇,泪水涌了出来,打湿了枕头,冰凉冰凉的。

我在黑夜里看见老家被烟火熏得常年滴着浓墨一样的烟子水的土屋,看见因为一不小心打烂一个鸡蛋时父亲拿着竹条劈头盖脸打得我缩成一团时的可怜样,听到母亲用身子护着我向父亲求饶的哭泣声,看到我初潮来临时的恐惧,看到我考取师范时母亲为我筹学费时的焦虑,看到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父亲买一双新皮鞋时父亲奇怪的表情和浑浊的泪水,看到新婚时的喜庆和幸福,看到生小强时的疼痛和欣喜,看到丈夫为自己的升迁不惜一切挣扎的纠结和癫狂,看见儿子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灿烂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彷佛还在昨天,可却一去不复返了。

11

我哭了,但我的哭声在心里。我身下的麦草和木板也随着我身子的翻动配合着我心里的哭声而呜咽。我尽量克制自己,尽量不弄出声来,我怕影响只隔着一道木门的杜大梅夫妇。夜实在太黑了,我彷佛睡在另一个世界,记忆的闸门被夜色融化,那些疼痛的记忆啊!像高清电影一样,在我的心里放映,我的心好疼。

木门轻轻打开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移到我身边。我一惊,一个声音轻声说,姐,不好睡嘎?姐,你怎么哭了?杜大梅把手伸到我的脸上,竟然是满把冰凉的泪水。姐,你咋啦?你的脸像冰一样的凉!

我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声说,大梅,不好意思,半夜三更的,影响你了!

姐,没事的,没事的!

可是你哭了!

没事的,姐没哭,姐只是想小强。

小强是谁?

我的,我的儿子!

儿子咋啦?

他不在了。

一提到儿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在黑夜里紧紧地捏着儿子的照片,扑在杜大梅的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得身子打颤。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我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失态。也许是压抑得太久太久,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内心的纠结和疼痛,像捧在手里的无数的泥鳅,拱得手心发痒发疼,稍一不小心,就全部滑了出来。我擦干了眼泪,把自己以及自己有关的疼痛的秘密合盘说了出来。我的心一下子空了,身子也一下子软了,我伏在杜大梅的怀里喘气。杜大梅的身子一起一伏的,显然在尽力抑制着巨大的悲痛。杜大梅忽然搂紧我,身子剧烈抖动,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巨石滚落峡谷的钝响。

姐,姐,我们的命都一样,我家大成也不在了!他跟你家小强一样,都是大学生,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两个女人在黑夜里搂得更紧了,好像彼此都要把对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12

杜大梅终于把他儿子范大成的事说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杜大梅的儿子范大成出事的时候,大学刚刚毕业。他在省城一家培训公司打工,后来就被另一个失魂落魄的大学生杀死了。

那一晚,范德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一群黑衣人提着雪亮亮的刀子追赶他。他拼命地在山路上奔跑,边跑边喊,我没招你惹你们,怎么要追杀我呢?那些人不管,只顾往前追。他跑得精疲力竭,跑得热汗长流。山路忽然被一条大河截断了。他走投无路了。那些人抓住了他,雪白的刀子插进了他的胸腔。他看见他的心被那些黑衣人挖了出来,提在手里,居然是三瓣,还在扑通扑通的跳,血像梅花一样,一朵一朵地开放,一朵一朵地凋落。他成了一个空人,却感到无边的疼痛像密实的麻绳,紧紧地缠住了全身。他大叫着醒来,全身是汗,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心还在砰砰直跳,但那种锥心的疼痛并没有减轻。

他把这梦说给杜大梅,杜大梅安慰他,说,不要怕,不就是一个梦吗?三更半夜的,好好睡吧!

他刚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喊着爹……爹……那声音分明是大成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喘着气坐在床边凝神倾听,那声音消失了,只有山风呜咽。杜大梅被范德强的噩梦弄得心神不宁,俩人就坐在床边,直到天亮。

范德强说,大梅,儿子会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怎么老是做恶梦呢?

杜大梅说,会有啥事呢?我们的儿子在广州很好呢!你忘了?昨天早上还打电话来说,他在广州过得好着呢!

范德强说,我的心好像真的被那些黑衣人挖出来了一样,好疼呢!

范德强说,大梅,打个电话给儿子吧!

杜大梅说,平白无事的,打啥子电话?影响儿子工作呢!

范德强还是忍不住给儿子打电话,可儿子的电话关机。

杜大梅说,儿子肯定在上班,儿子说过的,上班的时候不能开机。

那天早上十一点的时候,范德强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范德强慌忙按下接听键,说,儿子,你怎么关机呢?你在上班吗?

对方说,我们是广州市公安局白云区分局的,你有个儿子名叫范大成吗?你是他的父亲吧!

范德强连声说,是的,范大成是我儿子,他怎么啦?他脑海里忽然升起昨晚的恶梦,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对方说,范大成出事了!你们赶快到白云区分局来吧!

范德强着急地说,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出什么事了?

对方说,你们抓紧时间来白云区分局吧!来了就知道了。到了广州,就打这个电话!

范德强和杜大梅都懵了。儿子肯定出事了。可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范德强,这个二十多年的代课教师,他也明白这年头的恶作剧和骗人的把戏很多,他无法证明打电话的人是公安局的,他也无法证明打电话的人不是公安局的。可这电话分明是儿子的。儿子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呢?难道儿子真的出问题了?儿子的电话为什么会在别人手里呢?要说是骗子,可怎么对方没有让他们把钱打在指定的账户呢?骗子骗人无外乎都是一个字:钱。范德强和杜大梅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都在心里祈祷,但愿儿子平安无事。但无论如何放心不下,收拾行李,打点钱财,上路了。走路一天,坐班车一天,坐火车两天,终于到了广州。

他们打了儿子范大成的电话,很快,一辆警车就开过来了。两个警察问了问情况,又看了看他们的身份证,就让他们上了车,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是殡仪馆。他们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躺在一长方形的冰柜里,像睡着了一样。那个人是范大成,他静静地躺着,眼睛闭着,嘴唇闭着,脸色灰白,没有半点儿血色。儿子怎么啦?儿子怎么啦?他怎么躺在这里?杜大梅扑在冰柜上放声大哭,用手去抓打冰柜,好像要把那冰柜打碎。可她的手被一个警察抓住了。范德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流。他呆呆地站着,忽然像一截木棒似的往后倒下去,没有了知觉。

范德强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一家小旅馆的一张雪白的床上。杜大梅坐在他的旁边,拉着他的右手。两个警察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个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拿着一支笔。他们微微欠了欠身,说,醒了就好!

那个年纪大点的长着络腮胡的警察说,你们的儿子是被人杀害的,凶手已经抓到,在看守所里。

他为什么要杀我家大成呢?为什么?

警察耐心细致的讲解。他们才知道儿子被杀的前因后果。

13

范大成是在一家公务员面试培训中心上班。在他被杀之时,刚好上了二十九天班。他负责在大街上发广告单,每天一百元钱。那一天,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高个儿青年,指着广告单上醒目的大字说,五千块一分不少吗?

范大成说,公司规定的,一分都不能少。

青年说,保证面试能通过吗?

范大成坚定地说,能,白纸黑字写着!

青年有些有气无力地说,要是不能通过,一定能退回吗?

范大成说,能,肯定能!

青年笑了笑,说,那好,你带我去报名吧!

范大成领着高个儿青年去报了名,心里很高兴,因为按照公司要求,他每招到一个人,便可以提成贰佰元。

出事那天,高个儿青年已经寻找范大成三天了。高个儿青年面试没有通过,他所报考的职位只有一个名额,他的笔试是第一名,加上他的面试成绩,他落在了第二名,他失去了他梦寐以求的职位,想死的心都有了。因为高个儿青年大学毕业后已经考了两年了。

高个儿青年沮丧地去退钱。可公司却扣除了三百元。高个儿青年跟办理业务的大眼睛姑娘论理,说你们承诺过的,面试通不过必须退钱的!

大眼睛姑娘说,我们已经按承诺办理了。不是已经退你钱了吗?

高个儿青年说,还有三百块呢?

大眼睛姑娘说,你在这里培训六天,要用水吧!要用电吧!要用场地吧!至于培训老师的报酬就不说了,我们每天收取房租水电费五十元不算高吧!我们公司已经非常人性化了!你到别处去问问吧!哪有这样的好事?

高个儿青年说,可你们白纸黑字写着,面试通不过包退嘛!

大眼睛姑娘说,已经按广告上说的退你啦!

高个儿青年说,还有三百块呢?

大眼睛姑娘说,我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我不相信一个大学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弄不清楚吧!

高个儿青年说,那天那个发广告的跟我说,面试通不过,要如数退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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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睛姑娘说,那你去问他啊!我们只能按我们的承诺办理!

高个儿青年愤愤地走了。他决定去找那个发广告的人。他必须要把这三百块钱从发广告的人手里要回来。三百块钱,不是一笔小数。他每天只能吃两个包子充饥,三百块钱,能买多少个包子啊!

高个儿青年名叫张德伟,他的家在贵州一个边远的山区,当年考取广州的一所大学。那时,方圆数十里的村庄都以他为荣,自酿的荞酒喝了上千斤,连续一个星期,房前屋后,田边地角都有歪歪斜斜喝醉的人,脸上大都带着微笑,那是为张德伟喝庆功酒所致。大学刚毕业那年,张德伟的父亲为给他凑生活费,到山上去挖山药到集市上去卖,摔下悬崖死了。母亲大病一场,身体愈来愈差。一年前,只读完初中在东莞打工的姐姐竟然染上了毒瘾,黄皮寡瘦的回到了老家,有今天无明天的熬着。张德伟没有脸面回家,他想,就在广州拼打,熬出个人样来,再把母亲接到广州来,过几天好日子。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复习考试。可两年过去了,他总是与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他深切地体会到了梦想很性感,现实很骨感的滋味。

张德伟找到范大成,范大成左手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广告单,右手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穿梭。

张德伟从后面拍了一下范大成的左肩。范大成转身看见张德伟,笑了笑,说,是你!面试通过了吧?

张德伟冷笑一声,说,通过了,我还找你?我都找你三天了!

范大成说,你找我做啥?

张德伟说,你得把我的三百块钱还我!

范大成说,我没有欠你三百块钱!

张德伟说,你答应过我说面试通不过,包退的。可你们公司扣了我三百块钱。

那你去向公司退啊!

他们不按广告上写的退我,说三百块钱是培训六天的房租水电费,必须扣除,可你们白纸黑字上没这么写啊!分明就是骗子公司!

范大成到这个公司二十多天,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来找他要钱的事。他说,你应该去找公司退,公司应该退的。

张德伟说,他们不退,我去过三次了,那个办理业务的大眼睛姑娘让我来找你!

范大成气愤不过,骂了一声,球!接着就拿出电话,打给业务部。不一会儿,就看见范大成红着脸梗着脖子高声大气地说话,语气充满了愤怒,广告单掉了一些在地上,他也不捡,只顾说话。

范大成看着丧着脸的张德伟,说,你再去退,他们应该退的!

张德伟说,我不去退的,我就要你退我,是你跟我承诺过的,是你带我去报名的!

范大成说,我身上没有钱。他把广告单和矿泉水瓶放在地上,然后把衣兜和裤包反转来,除了几张卫生纸和三十块钱,就什么都没有了。

范大成说,你看,就只有三十块钱,我给你行吗?

张德伟呵呵笑了,说,你给我听好,我要的是我的三百块钱,而不是三十块,你听清楚了吗?

范大成被张德伟的话激怒了,就说,我就从来没有收过你的半分钱,谁收了你的钱,你去找谁要啊!你问我要钱,凭什么?有啥依据?你拿出来看看啊!

张德伟牙齿咬得咯咯响,说,想骗人,没那么容易!今天你不还我的钱,别怪我不客气!

范大成看见张德伟愤怒脸都变黑了,就忍了忍,说,那好吧!你跟我去公司,我们找公司去理论!

张德伟说,我不跟你去公司理论,横理论竖理论是你的事。我只想要你还我的三百块钱!我可以跟着你去家里拿。

范大成说,我也只是一个打零工的,我才到这里不到一个月,即便到我的住处,我也没有三百块钱,我全部的家当都在我身上,真的,除了电话费,除了生活费,我就只有这三十块钱。我们还是去公司问问吧!

范大成边说边走,范大成走到十字路口不到五米,红灯就亮了,张德伟要跟上去,车子排成长队似的挡住了他的去路。

张德伟隔着汽车大喊,你别跑!你跑不了的!范大成穿过十字路,回头看了看,不见张德伟,就在人群里慢慢走着。绿灯亮了,张德伟飞奔过十字路,目光在人群里扫描,他把袖筒里的水果刀捏了捏,心想,你这骗子,还想逃跑,老子要教训教训你!这把水果刀,是张德伟在地摊上两块钱买的,他想用它配合着他讨回公道。

张德伟终于看见范大成理着寸发的脑袋在人群里漂浮。他追上去,一手抓住范大成的肩膀,一手握紧水果刀,在他的腰部连刺了三刀。血喷了出来,喷在几个行人的裤子上。

张德伟一边杀一边说,让你跑!让你跑!你这大骗子!

范大成转过身,手里的广告单掉在了地上,散落一地,矿泉水瓶也滚在了大街上。他说了一声,你敢杀人!我没有想跑!范大成倒在了地上。张德伟忽然把刀子丢在地上,一下抱住范大成,用手去捂他喷血的伤口。他惊恐地说,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咋就杀人了呢?周围的人一片混乱,有人在拨打110,很快警察就到了。

范大成流血过多,终没抢救过来。张德伟被送进了看守所。

14

范德强和杜大梅的心彻底死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倒了。范大成,这个十村八里人见人夸的好孩子,这个白云村从古至今独一无二的大学生就这样死了。杜大梅几次用头去砸罩在大成身上的冰柜,都被警察拉住了。后来,慢慢活过来的范德强和杜大梅向警察请求,他们无论如何要看看杀死他们的儿子的恶魔一眼。他们在看守所看见了那个杀人恶魔:一个黑黑瘦瘦的高个儿小伙子,像一根干枯的柴棒,剃着光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杀人恶魔。这根干枯的柴棒,隔着玻璃,向范德强和杜大梅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沁出了鲜血。范德强和杜大梅弯着腰,双手捂住脸,泪水水滴在灰色的地板上。

派出所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扑通一声跪在范德强和杜大梅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地板砰砰响。然后哭着说,大慈大悲的恩人呀!求求你们放了我家张德伟,他不是个坏人呀!他可有孝心了,可他咋个就被鬼魂蒙住了脑子了,咋个就杀人了呢?他胆子可小了,连杀只鸡都不敢的,可他怎么就杀人了呢?我求求你们了,只要不要把他枪毙,我就等着他出来,我带着他为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我就只有这个儿子了呢!女儿染上了毒瘾,跟死了没有啥两样!我求求你们啊!然后这个老女人一边声嘶力竭地哭,一边砰砰地磕头。

范德强和杜大梅慢慢站起来,上前扶起老女人。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杜大梅还为老女人理了理凌乱的白发。

范德强说,我家范大成已经死了,就是把你家张德伟枪毙了,我家范大成也活不过来了!他转过身,对着警察说,都这样了,把他枪毙了又有啥用?警察同志,请求你们,能轻判就轻判吧!让他活着,他还有娘。他又转过身看了看老女人,然后拉着杜大梅,缓缓朝门外走去。

老女人踉踉跄跄追上来,一把抓住杜大梅,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到杜大梅的面前,说,我把房子都卖了,猪也卖了,鸡也卖了,就这点钱,六千块!你们拿去吧!我儿子杀了人,他该死!你们拿去吧!真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范德强拉着杜大梅,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在把儿子的骨灰装进口袋时,范德强抓了一把塞在嘴里,边嚼边老泪纵横地说,儿子,别难过!爹带你回家!爹替你活下去!活下去!

范德强把装有儿子骨灰的口袋系在腰上,连睡觉都不离身。他和杜大梅相互搀扶着坐火车,坐汽车,走路,回到了白云村。他把儿子的骨灰放在一个木盒里,放在供桌柜的正中,每天早上都要站在供桌柜前,抓一小撮骨灰放在嘴里,边嚼边流泪边说,儿子,你回家了!你想到哪里玩就到哪里玩!爹不打你了!爹替你活着……

村里的人来家安慰。范德强呵呵笑着,说,别难过!别难过!我家大成没事,他还活着!他到外面玩耍去了。他走到供桌柜前,抓了一小撮骨灰放在嘴里,说,你看,我家大成回来了,他活得好好的,他拍着自己的胸脯,笑着说,你看他可结实了,他就在你们面前呢!来安慰的人们吓得身子一缩,赶紧退出门外。然后轻声叹息,可怜了!可怜了,脑子出问题了。

15

我听得身子打颤,我也泣不成声。我把杜大梅搂在怀里,说,妹子,别哭!别哭!

杜大梅长长地咽了一声,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姐,你也别哭!这些前前后后的事,我都从来没有向谁说起过。只是随时随刻,像放电影一样的,那种心疼,只有自己知道。

我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别人看不见的伤痛。所有的伤痛,只能自己承担,对于别人,都是局外人,局外人永远不能为你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的。其实,我的命也跟你差不多。我想对杜大梅说一说尘封在心底的苦。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说,我们不是活下来了吗?为我们所爱的人活下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和杜大梅相拥着,一直到天亮。

猪开始拱圈门了。马打着响鼻。一缕缕粪草味扑进鼻孔。谁家的公鸡喔喔地叫着。外面有小儿高声叫着,娘,娘,要屙尿!

一缕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天真的亮了。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范德强已经站在供桌前,只见他伸手往供桌上的那个方形木盒里摸,然后仰起头,张开嘴巴,用手往嘴里扔了一下,像是在吃豆子,或者嗑瓜子。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神神秘秘的男人,是在吃自己儿子的骨灰。他是想让儿子跟他融为一体,他要替儿子活下去。

16

我打点行李,我要回城了。又要回到我那一如继往的生活中去。我走在山路上,忽然发现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什么变化,又说不清,只觉得步子又轻又快。过去的三天,好像是三年,更像是三十年,或者就是三生三世。

山,依然奇陡。路,依然贴着崖壁。抬头看崖壁,看不到顶,低头看峡谷,却看不到底。山风依然打着唿哨在险山峡谷间溜达。可我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双腿发软、面色苍白。看着这雄奇的峡谷,觉得这世界很美、很玄妙。

姐,姐,等一等!我回过头,杜大梅提着一个白色的布包向我跑来。她喘着气,脸红扑扑的,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笑了笑,说,姐,你带走吧!山里没啥好吃的,一点燕麦炒面。我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我取下手腕上那只一直陪伴着我多年的手镯,拉过杜大梅的左手,为她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范德强抱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从后面跟上来。

我说,他也来了!

杜大梅说,他抱着我们家大成的奖状,要到山垭口去等我们家大成。今天,是大成二十四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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