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一

瑞景小区住户的信箱统一安装在楼下，很多都已经不工作了。人们习惯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寄信、寄明信片的人越来越少。或许是这个原因，邮递员也越来越不走心，将信件塞进信箱时，不注意有没有弄破，也不注意是不是露了一截在外面。东阳很喜欢这样的不走心，他抓着信封的一角，轻易就把它抽了出来。从破口处可以看到里面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东阳就撕开信封把杂志拿出来。又可以看免费的杂志啦，东阳想。看完套好信封再塞回去，主人也不会发现。反正邮递员一向如此，估计主人也习惯了他们的不走心。

那个信箱的主人是东阳的邻居。他们住同一层，正对门。东阳一开始很好奇，他为什么订这么多杂志？还都是少儿杂志。噢，东阳很快想通了，这些杂志不是订的，而是样刊。作家给杂志写稿就会收到样刊。原来，他们小区住着一位作家啊。

作家叫陆地，这是个笔名，与信封上的收件人名不一样。东阳对比了多本杂志才将他择出来——每本杂志都有陆地的作品。再深入了解一点，陆地原来挺红，他的幻想小说十分畅销。东阳见过陆地一两次，他看起来和爸爸差不多大，胖胖的，头发少少的，弯腰去开信箱的时候，肚子都垂下来了。东阳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东阳从没想过跟陆地打个招呼。但是，要是陆地住他对门的这件事被班上那些女生知道了，准得骂他“暴殄天物”。没办法，她们都是陆地的书迷，天天在班上推广陆地的作品，比如最红的那本《天空之岛》。东阳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它的优秀。东阳自己也写小说，拿本子悄悄地写。东阳以后也想当个作家，他想，他一定会超过陆地的，他可比陆地小至少二十岁呢。

街坊邻居似乎都不知道陆地是个作家，东阳的爸妈就不知道，或者说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赚钱和东阳考了多少分。话说回来，东阳不也直到发现陆地是个作家，才一下子把他跟芸芸众生区分开来吗？“作家”这两个字，真有点魔力呢。

二

东阳偶然发现陆地有跑步的习惯。陆地生活规律，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出门。一到九点，东阳就忍不住趴在猫眼上偷窥对面的邻居，看着门打开，陆地走出来……这天，他看到陆地弯下腰，在地垫下放了什么。东阳开门出去，东张西望，确定陆地不会杀个回马枪后，掀起地垫，看到皱起的一角下有一小串钥匙。

哦，带着钥匙跑步是不方便的，不带吧，进不去家门。陆地似乎是一个人住。东阳的心怦怦直跳，意识到自己能进陆地家看看，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被抓住可就成小偷啦。他看着那扇门，不无惋惜。

东阳返回家里，一边做作业一边偷看《天空之岛》。想起白天时，佳妮和一群女生叽叽喳喳畅聊这部作品，他忍不住要插嘴，女生们就拿话堵他：“半路出家的陆地粉丝一边去！”“我们可已经支持他好久好久啦！”东阳有点郁闷，眼珠一转，他说：“你们是陆地老师的粉絲，你们见过他吗？”佳妮说：“你见过呀？”“当然！”“骗人！拿出证据来！”“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看证据？我只能说，骗人是小狗！”

东阳觉得女生们将信将疑的样子非常有趣。

不过，一上课就有趣不起来了。老师批评东阳：“作文又胡写了！虽然这次的要求是自由发挥，但也得有个限度，写什么龙骑士大战机器人？”全班哄堂大笑。东阳狼狈地嘟囔：“我觉得写得还行。”老师说：“这样写，考试能拿高分吗？！”

东阳推荐佳妮看看他写的小说，佳妮说：“谁要看你写的。”

三

那个夜晚回想起来总有些鬼使神差。东阳又因为考试没考好而被爸爸狠狠训斥了一番，于是九点时陆地关门离去的声音，便带上了一种难言的魔力。

插入钥匙，一转，那扇神秘的门就开了。

东阳走进了陆地家。很普通的小房子，书房里都是书，很多是陆地自己的。其中《天空之岛》已经整整18本了。东阳羡慕地仰望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也许能在这儿看到第19本的内容。全国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正翘首以盼第19本呢！书桌上有一叠厚厚的白纸，东阳一眼就看到第一张写着“天空之岛第19集”，他很激动，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啪！”门口传来动静，东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半叠纸打翻在地，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还好，门没有开。但东阳不敢再待下去了，他近乎逃跑一样离开了这个屋子。

第二天，东阳问女生们：“想知道《天空之岛》第19集写的是什么吗？”

“怎么，陆地老师告诉你啦？”佳妮嘲笑东阳。

“他给我看了。”东阳得意地说。

“你就继续吹牛吧！”女生们说。

东阳不慌不忙，说出了三个关键情节：“古里古会得到全新的武器。阿斯拉会掉下火山口。八达达的亲生母亲会出现。”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给予你打败我的机会！——记住这句话吧。”

女生们的不屑与莫名其妙，在《天空之岛》第19集出版之后就被推翻了。她们惊讶地发现，东阳预告过的那三个情节果真出现在了书里，而那句“给予你打败我的机会”则是这本书最经典的一句台词。这下她们不得不对东阳刮目相看了。“东阳，你真的认识陆地老师？”“书还没出版，他就给你看了？”东阳终于扬眉吐气了，他拿腔拿调地说：“那当然！我们的关系好着呢！”心里则暗暗庆幸，自己能在当时那种囫囵吞枣的状态下扫到几个关键片段。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东阳慢条斯理地说，“我写的小说，也是给陆地老师看过的呢。”

“可是，不是传说陆地老师特别讨厌看别人写的东西吗？上次有个年轻作家还在网上抱怨陆地不肯给他写推荐呢。”有人说。

“我也记得，说什么陆地就是怕新生代作家威胁到他的‘地位吧？”又有人说。

“胡说八道。陆地老师才不是那种人。写得不好的当然不给推荐啊，写得好的可就不一样啦。”东阳大言不惭地说。

四

《天空之岛》将在第20集迎来大结局。这个消息在读者中引发了轩然大波。这部作品实在是太精彩了，剧情发展至今也已迎来了最后的高潮，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结尾，大家都非常期待。

东阳成了班上的红人，每天都有同学拉着他打听。

“你不是跟陆地老师关系很好吗？”

“帮我求求陆地老师，别让微微公主牺牲好吗？”

“就透露一下啦，到底结局是什么样的？”

东阳每天都要卖好多个关子，他开始变成一个打哑谜和顾左右而言他的能手，“我只能说，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天神居然隐藏了那样的秘密。”“不行的，我答应过他绝不跟人说……”

东阳也不想一直吊着大家的胃口，可他已经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潜入陆地家了。随着天气变冷，陆地跑步的兴趣也渐渐降低。而且，似乎他对如何结局缺乏头绪。东阳曾在陆地家看到满地揉成团的草稿，他的构思并不顺利，东阳想先睹为快都没辙。

做完作业，洗完澡，东阳对爸爸妈妈说：“我去睡觉了。”关上卧室的门，却立刻从抽屉里摸出纸笔来。这是东阳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要开始写作了，虽然最多只能写半小时。

东阳有想写的故事，可那晚，他的脑子里莫名全是《天空之岛》。真好看啊，东阳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了。它到底会怎么结局呢？东阳一边想，一边随手抓过本子涂涂写写，越写越多，竟有些停不下来。

这天，东阳问佳妮：“怎么样，我的小说你看了吗？”

佳妮说：“没，我能答应看就不错了，你还催？”

“慢吞吞的，要是《天空之岛》你肯定早就看完了吧？”

“你也知道？谁让你写得没有陆地老师好呢？”

东阳气得直翻白眼。陆地这会儿还没构思出结局呢！东阳眼珠一转，说：“你想知道第20集讲的是什么吗？”

佳妮瞪大眼睛：“想！”

“好吧，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

东阳开始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听得佳妮目瞪口呆，半晌道：“你没骗我？”

“爱信不信！”东阳说。

“又没说不信，干吗这么凶？！”佳妮说。

“哼……这个结局你别和人说，要是传到陆地老师耳朵里，他非骂我不可。”

“好，好，不说不说。”

女孩子的保证就像腐朽的门板一样靠不住。几天时间，班上就都是谈论《天空之岛》结局的声音了。东阳气坏了，拉着佳妮到教室外质问：“不是说好保密的吗？”

“我没想说啊，我只是跟梅子闲聊……”佳妮吐了吐舌头，“也不用这么生气吧？你以前又不是没剧透过。”

“以前和这次……不一样！”

佳妮也有点理亏，她安慰东阳：“陆地老师不会知道的。”

五

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在全校传播：陆地老师要到学校来开讲座啦！全校的书迷都为之激动，东阳则陷入了忐忑不安。他想象着陆地在跟同学们交流的过程中，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故事曾被一个人“捷足先登”地传播，追根究底，发现了他就是源头，然后……

东阳不敢往下想了。

讲座那天，东阳很想请假，可还是去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在，反而更加扎眼。尽管是硬着头皮去的，可当看到同学们见到陆地时的兴奋劲儿，东阳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哼，你们的偶像，我早就已经看到不爱看啦。东阳这样想着。

陆地在台上的形象与往常东阳见到的样子都不同，怎么说呢，更像作家了吧。他的连珠妙语东阳听着也不禁要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不担心了。

一个小时的讲座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交流环节，同学们纷纷举手想要提问，老师来维持秩序，忽然，老师把手指向东阳，“陆老师，这位是我们班的头号‘作家。”老师说，“东阳，你来代表大家向陆老师提问吧。”

东阳慢慢地站了起来，陆地似乎认出了他，笑了起来。不等東阳开口，已经有人在叫：“陆老师认识他吗？”

“认识啊。他是我……亲戚的邻居。”陆地朝东阳眨眨眼。

“真的啊！”仿佛千年悬案告破，同学们看东阳的目光充满了敬意。陆地问东阳：“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东阳不知如何开口，同学们的意见此起彼伏地来了，“问问他为什么那样设计结局！”“问问他为什么要把索隆写死！”……

乱哄哄的气氛中，陆地侧耳倾听，笑容渐渐凝固。东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下去的……

东阳刚走出电梯，就遇到了陆地，他的手心出汗了。

“我一直在等你。”陆地皱着眉。

“等我干吗？”东阳轻声说。

“你跟你的同学们说，我告诉了你《天空之岛》的结局？”

“我……瞎说的。”

“我特地跟你的同学聊了聊，他们说从半年前开始，你就在告诉他们我还没出的书的内容，都说对了。”

“只是巧合……”

“巧合？”

东阳不敢看陆地。陆地冷不丁说：“你进过我家？”

东阳一哆嗦，本能地想要辩解，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知道我把钥匙放在垫子下面是不是？你偷偷进了我家是不是？”

东阳吓坏了，他连连摇头，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陆地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愠怒。

“我……我只是进去看看……什么都没拿……”

六

出乎意料，半个月过去了，让东阳牵肠挂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东阳平静了下来，对陆地充满了感激之情，越是感激越是羞愧。他都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怎么就吃了豹子胆钻进人家家里？陆地竟然可以原谅这样的自己——应该是原谅了吧？东阳偶尔还有碰见陆地的机会，每一次他都很紧张，脑袋不自觉地低下来，然而陆地却没有为难他，而是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走了过去，这让东阳的内心既失落又庆幸。

这天，东阳去上学，遇见佳妮，佳妮兴奋地对他说：“《天空之岛》第20集出来啦！我买到了！”

“是吗……结局跟我说的不一样吧？陆地老师的想法总是……”东阳说。

“你说什么呀？结局不就是你说的那样吗？”

东阳一愣，佳妮继续说：“不过，提早知道是一回事，实际看到又是一回事，陆地老师写得实在太好啦！”

东阳用最快的速度弄到了《天空之岛》，看完后久久地发呆。

正如佳妮所说，好些情节都是他“预告”过的，并且还都是很关键的情节，尤其是最后的大高潮。怎么会这么巧呢？不，真的是巧合吗？

东阳想起陆地说过“我特地跟你的同学聊了聊”……是这个原因吗？他从来没有被“原谅”，只是他们“扯平”了？

东阳觉得胃在翻滚，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将书狠狠往地上一丢，翻开的那页正是后记，陆地说：“写作是我从小就热爱的事，我不想对它有任何形式的敷衍，我花了几个月揣摩结局，直到灵感终于来敲门……”

七

东阳站在陆地家门口，捏着拳头。

他很熟悉这扇门，半年前，他曾多次推开它，然而现在他感到如此陌生。他想起那些短暂的潜入，从紧张到坦然，不变的是置身那个满是书架的房间里，看着桌上的笔记本与打印稿时，油然而生的崇敬。他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坐在这样的书房里，孕育着一个个读者的梦……还有陆地，东阳曾感激他的“大人大量”，告诫自己再不能让他失望，要努力成为他这样的人。

东阳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没有人来开门，他也没有继续敲下去。

东阳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晚上，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几本写满字的本子，那个福至心灵的夜晚，他一气呵成写就的《天空之岛》结局大纲出现在眼前。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东阳将那本笔记拦腰撕成了两半。

他找来一个箱子，把破本子丢了进去，其他的本子也一起丢了进去，然后把箱子推到了床底下。

八

陆地搬家了。东阳对此并不关心，他还是听妈妈说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个阴沉的邻居搬走了，原来他是个作家啊，有好多好多书。”东阳觉得妈妈真是少见多怪。

班上关于《天空之岛》的讨论在变少，偶尔有人向东阳打听陆地老师的下一部作品。东阳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他搬家了”就把问题堵了回去，渐渐地他们也就不再问。

老师也不再点名批评东阳的作文写得太离谱。东阳每天晚上做完了作業就睡觉，他可以比过去多睡半小时了。东阳有时候会想，很多仿佛会永远受到关注的事，其实云淡风轻。尽管，想不通的事依然想不通。

东阳趴在桌上打瞌睡，佳妮推了推他：“最近很乖呀，以前课间不都要写故事吗？”

“不写了。”东阳打了个哈欠。

“啊，写了一半的也不写了？”佳妮说，“你那篇《大地歌》可停在了一个关键的地方呢。”

“你看了？”东阳很意外。

“无聊嘛，《天空之岛》也完结了……”佳妮说，“我也只是随便看看，毕竟你比陆地老师差远啦。不过，有一两个地方还挺精彩的。嗯，就一两个，别骄傲。”

“那一两个地方究竟是哪里？”东阳忍不住问。

“就是龙骑士第一次飞上天空那里。他对伙伴说：‘也许这片天空非常肮脏，但只要我们的心够干净就不用怕。我挺喜欢这句话的。”佳妮说。

东阳发了好一会儿呆。

“不会真的不写了吧？”佳妮问。

东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东阳经过陆地家，不再看那扇门。门后面已是空空荡荡。东阳把床底的箱子拖了出来，惊讶于它们比想象中还要满。

那本变成两半的笔记本，被东阳重新粘好了。

即使没法修补得不留痕迹，那依然是值得珍惜的东西。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