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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人致敬大海军:《劝导》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2018-05-14张金凤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3期

内容摘要:由于奥斯丁作品较为狭窄的题材选择,学界传统观点一般认为,其作品缺乏对时代变革的直接呈现与描摹,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一种片面的误读。在本文看来,关于英国的社会问题,奥斯丁同样有着精妙的观察与评判。结合其个人信件与传记,重读《劝导》,就不难发现,这部小说集中了她对于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海军事务的思考与洞见,也侧面验证了萨义德揭示的文化与帝国的“共谋”关系。

关键词:《劝导》;拿破仑战争;英国海军

基金项目:本文为作者承担的国家社科项目“19世纪英国战争叙事与帝国构建研究”(编号:15BWW04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金凤,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国文学与文化研究。

Title: A Little Woman Paying Respect to a Great Navy: A Post-colonial Interpretation of Persuasion

Abstract: Austen has been traditionally held to be a writer offering little delineation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s due to her limited choice of subject matter, which, to some degree, is a sort of misreading. As a matter of fact, Austen commented upon the social affairs of her age with rare acumen. Based upon a rereading of Persuasion, as well as her letters and biographical materials, this paper analyzes her ideas and insights into the British naval affairs during the Napoleonic Wars,thus confirming the complicity between culture and empire as revealed by Said.

Key words: Persuasion; Napoleonic Wars; British Navy

Author: Zhang Jinfeng is professor at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interest is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E-mail: zhangjinfeng_ly@126.com

英国参与的拿破仑战争(1793-1815)是英帝国构建史上的关键性大战,正如史学家所言,这次战争的最终胜利“促进了英国对帝国的重新构想”(Darwin 22)。战争的胜利,使英国人称霸全球的信心暴增。战争持续的这二十多年,恰恰是简·奥斯丁(Jane Austen, 1775-1817)写作生涯的高峰。那么,战争在她的写作中留下了何种印迹?下文以其小说《劝导》为例,解读她对英国海军、对战争的书写,探讨这种书写背后的文化内涵及其与帝国扩张话语之间的(可能的)深层联系。

传统观点认为,像英国参与的拿破仑战争之类的大事,并未在奥斯丁的小说中得到充分的反映。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94)的论断较具有代表性:

拿破仑战争对大多数作家没有任何影响。证据可以在两个伟大小说家的作品中找到,简·奥斯丁和沃尔特·司各特。两人都生活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在战争期间写作,不过,虽然小说家通常都贴近自己的时代,这两位在自己的作品中却并没有提及战争。这表明,他们的人生观没有被战争打搅、震动或者改变。作家自身也未受到什么影响。……整个19世纪里,人们免于受到战争的影响。(Woolf, “The Leaning Tower” 130-131)

伍尔夫关于奥斯丁作品里没有“战争、革命、政治”的论断深入人心。当然,持类似观点的人,并非她一人。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一位即将进战壕的评论家将奥斯丁看做“没心没肺的愤世嫉俗者”:在拿破仑大肆征战、将全世界蹂躏得体无完肤、千万士兵死无葬身之地时,她却在享受著对邻居们的恣意讽刺(Johnson 33);再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丘吉尔读完奥斯丁的小说后说,“他们的生活多么宁静……既不关心法国大革命,也不担心拿破仑战争中那些势如破竹的战役。只是尽量用礼仪控制自己的自然情感”(Southam 10)。

也许上述刻板印象的形成与奥斯丁本人的谦逊有一定关系,她在给侄女的信中建议,作家最好只写自己熟悉的题材,她本人便喜欢记录乡间三、四户家庭的故事。是啊,一个终生未婚、在家中受教育的乡间女子,如何能够指望她去浓墨重彩描摹外界的那些社会动荡、政治变革、甚至血腥的战争呢?

不过,没有哪位作家可以脱离时代进行创作。在奥斯丁的时代,英国同时参与了几场较大规模的战争:两次美国独立战争和拿破仑战争。战争构成她生命中一个漫长的时代背景,她的作品不可能完全远离此背景。她一生大多生活在信息相对隔绝的乡村,但她对国内外大事并非毫不知情。她有两个哥哥在海军服役,还有一个哥哥服役于民兵团,所以,她对于军队,尤其是海军和民兵的状况,并不缺乏了解。在留存下来的书信里,为数不少的信件提及哥哥的行踪及海军战况,如,“他们将在塞浦路斯补充给养,一两天后开发到亚历山大港,等待来自英国的指示,如何解救埃及”(Austen, Letters 52)。这说明她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海军,尤其是亲人所在部队的换防。另外,她生活圈子里也并不缺少军人,这为她笔下的军人形象提供了原型。从她的小说中,细心的读者能够发现诸多有关部队、军务的记述,譬如,《傲慢与偏见》中,民兵驻防班尼特家所在的村子,军人维翰是书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范妮来自军港朴茨茅斯,她弟弟参加了海军并获得升迁,父亲则是退役海军上尉;《诺桑觉寺》塑造了海军军官蒂尔尼将军及儿子蒂尔尼上尉等形象。不过,她用笔最多、用情最深的,无疑是《劝导》中的那些海军军官。

在上述小说中,战斗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奥斯丁没有、也无法直接描摹战斗中的硝烟和隆隆枪炮声;既没有明显的政治评判,也没有骚塞《半岛战争史》中的血腥场景,但是,通过她对战争期间军人的呈现与书写,读者不仅可以了解战争对当时社会的影响,还能考察奥斯丁对军队、对战争、对正在走向扩张的大英帝国的态度。

《劝导》创作于1815年,是奥斯丁最后一部小说,讲述了一个曲折和充满各种磨难的爱情故事。贵族小姐安妮同海军军官温特沃斯相爱,可是,她的父亲沃尔特爵士和教母嫌弃温特沃斯出身卑微,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安妮接受了“劝导”,忍痛解除婚约。八年后,在拿破仑战争中升官发财的温特沃斯休假回乡,随姐姐、姐夫当上了沃尔特爵士的房客。难忘旧情的两人最终排除干扰,结成良缘。伍尔夫曾指出,“在《劝导》中已经有了某种新的因素、新的特点”(Woolf, The Common Reader 245)。许多读者和论者都注意到《劝导》与奥斯丁之前作品的区别,如女主人公的年龄、社会地位的变化等,而另一个重要的变化却被忽视:她高调刻画了一批海军军官形象,从而流露出她对于英国海军、战争和帝国的认识。《劝导》完成于拿破仑战争结束之时,既是英国社会变迁的反映,也是变迁的直接结果。奥斯丁很少将作品放置于具体的时间框架之内,不过《劝导》是个例外。她明确表明温特沃斯等海军军官返航上岸的时间是1814年夏天。我们需要简单勾勒当时英国海军的大致状况。至1814年,海军的地位和荣誉已今非昔比。特拉法加战役(1803年)和圣多明各战役(1806)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此后海军战绩乏善可陈,没有一场战役足以比肩之前海战的悲壮与辉煌。针对拿破仑海军力量的加强,英国主要采取遏制战略。这无疑成功了,但远不如两军直接对抗那么振奋人心。在战争走向终结之际,是陆军和欧陆上的那些大战役,带给英国公众更多胜利的荣耀与骄傲。虽然海军在保护和控制贸易路线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这都是例行任务,对于大众来讲,似乎不够提振士气。海军似乎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

此外,在1812年的对美战争中,英国海军遭遇强劲对手。本想给美国一个教训,却发现对方的海军不可小觑,甚至在许多方面胜己一筹。双方第一次交战就以美军捕获英国重舰而告终。对于信心满满的英国海军来说,这次失利堪称“国家灾难”(Jones 484)。不甘羞辱的英国人等待着海军的胜利消息,等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失败,英国海军名声一落千丈。英美战争持续两年多,双方损失惨重,均未取得明显优势。1814年的和平协议,不过表明了双方愿意停火、恢复战前状态的意向。在年轻的美国海军面前,老牌英国海军未能占据上风,这不能不说是一次脸面尽失的羞辱之战。

可以说,到1814年,在争夺荣誉的竞赛中,陆军已经远超海军。在此背景之下,奥斯丁着手创作《劝导》,还将1814年作为小说的开篇时间。也许,她希冀向海军致敬,呈现海军最美好的一面,回顾大海战的辉煌岁月。在这些战役中,她的克罗夫特将军和温特沃斯上校抵达海军生涯的最高点。

小说伊始,一向挥霍浪费的沃尔特爵士债台高筑,不得已出租祖宅。挑选房客时,律师首次提及海军军官阶层:

“天下太平了,有钱的海军军官就要回到岸上。他们都要安家。沃尔特爵士,时机再好不过,你可以随意挑选房客,非常可靠的房客。战争期间,许多人发了大财。……我敢断言,论起做交易,海军的先生们是很好说话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些人非常宽怀大度,可以成为称心如意的房客,比你遇见的什么人都不逊色。”

律师的女儿也附和:

“我很赞同父亲的观点:做水兵的可以成为称心如意的房客。……他们除了宽怀大度以外,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仔仔细细!沃尔特爵士,您的这些宝贝画若是不打算带走,保证万无一失。屋里屋外的东西样样都会给你保管得妥妥帖帖的!花园也好,矮树丛也好,都会像现在这样收拾得井然有序。”(Austen, Persuasion 16)①

沃尔特爵士固持传统观念,鄙视海军军官。安妮开口了:“我想,海军为我们出了这么大的力,他们至少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有权享受任何家庭所能提供的一切舒适条件,一切优惠待遇。我们应该承认,水兵们艰苦奋斗,应该享受这些舒适条件”。不过,沃尔特爵士依然不情愿。他反感海军“给出身微贱的人带来过高的荣誉,使他们得到他们的先辈从不曾梦想过的高官厚禄”(16)。可见,他对海军的敌意,是出于海军的晋升体系对传统等级制构成的挑战。在一个讲究出身的社会中,因战功卓著而加官进爵的人,特拉法加战役的指挥者纳尔逊将军是一个典型。出身乡村副牧师家庭的纳尔逊于1798年被授予男爵称号,天赋加努力,使他一跃成为新贵阶层的一员,这对躺在家谱上逍遥度日的旧贵族来说,无疑是一大冲击,所以,沃尔特爵士对克罗夫特等海军军官既鄙视,又艳羡他们的财富。

最终,祖宅租给了克罗夫特将军,安妮对海军军官抱有秘密好感的原因也揭晓:克罗夫特将军的妻弟,便是当年与安妮相爱的温特沃斯。沃尔特爵士最初反对海军军官成为自己的女婿、排斥克罗夫特这位租客,到最终接纳他们,这一不情愿的态度转变体现了19世纪初英国社会观念的变迁。

1814年,战事临近尾声,大批军官离开军舰,回归岸上生活。他们中有人在战争中靠捕获奖金发了财,也有人运气欠佳,只靠战时一半的薪水过活。克罗夫特少将是他们中级别最高的军官。多年的海外驻防、风吹日晒并没有过多损害他的健康和相貌:他是个“强健漂亮的男子汉,……思想举止大有绅士风度”(18)。他身上集合了海军军官的诸多优点,干练高效、雷厉风行、为人和善、不事张扬、讲究实际、生活简朴等。至于他在战场中的表现,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但通过周围军官们对他的尊重与敬意,读者不难推测:从平民到将军,这背后必定伴随着他的赫赫战绩。

将军身上职业性的一面,透過他与海军同行的关系得以展示:“克罗夫特夫妇在巴斯的相识要多少有多少……。将军遇到老朋友时,握起手来十分亲切,有时同几个海军弟兄聚在一起,说起话来非常热情,克罗夫特夫人看上去和周围的军官一样聪敏、热情”(148)。许多军官冬季到巴斯休假,从上述描写看,他是一位深受敬重的上司。他的形象与之前的将军形象构成鲜明反差。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读者透过玛丽的叙述得以瞥见克劳福将军及其社交圈子中那些将军们的形象:也许他们曾有过重大胜利或英勇行为,但现在,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关于指挥权、薪水等级方面的争吵和嫉妒。《诺桑觉寺》中的蒂尔尼将军是个虚伪势利之徒。而克罗夫特将军是读者认同并喜爱的角色。在拿破仑战争之后的和平岁月里,英国读者很容易对这样坦诚、和蔼、豁达的老兵产生认同之感。

另外,我们不能不看一下和将军形影不离的克罗夫特夫人。律师说,这是个“谈吐优雅、文质彬彬、聪明伶俐的女人,对于房子、出租条件和赋税,她提的问题比海军少将自己提的还多,仿佛比他更懂生意经”(19)。很明显,这是个精明实际的女子。等她出场,她的相貌也令人心生好感:“体态丰盈,亭亭玉立,富有活力,显得十分精神。……她举止坦然、大方、果断,不像是个缺乏自信的人,一举一动都不含糊。然而她既不失之粗俗,又不缺乏风趣”(41)。她伴随在丈夫身边,走南闯北。因此,当温特沃斯谈到船上生活不适合女性时,她以自己的经验说明,陪伴在丈夫身边,就是莫大的幸福,足以弥补其它任何困难。她说:

“我生平最幸福的岁月是在军舰上度过的。……我只有一次真正感到身上不爽、心里难受,只有一次觉得自己不舒服,或者说觉得有点危险——那就是我单独度过的那个冬天。那阵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由于不知道孤独一人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何时能收到他的信,各种各样的病症,凡是你能想象得到的,我都占全了。”(61)

从这一段话,读者清晰地看到将军夫人的乐观勇敢、不怕吃苦和通情达理,更能看到她对丈夫的鼎力支持和一往情深。他们谈论的话题其实与每一位已婚海军军官息息相关。严格说来,将女性带到船上有悖于海军规定,除非事先得到上司的明确指令。实际上,这个规定执行得并不严格,将妻子带到船上的做法已经持续很久。对低级军官来说,这主要取决于船长个人对规定的理解和执行。在很多情况下,船长比较宽容,尤其是因为低级军官的妻子可以参与船上的一些工作,如照顾病人和伤者等。高级军官的妻子一般不会上舰,首先,不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具体工作;此外,如果是战时,她们可能会分散丈夫的注意力,甚至妨碍丈夫执行公务。而那些上舰的女性,必须拥有健康的身体,不能表现得娇滴滴。实际上,现实与小说的差距很大,舰船上的生活条件远不如夫人描绘的那么美好,甚至很艰苦。另外,舰船上一直存在严苛的惩罚机制,一旦水手犯错或失职,等待他的必将是一顿鞭刑。②这便是温特沃斯表示他避免将女性带到自己船上的原因。

奥斯丁深情描绘的这对伉俪,无疑是理想夫妻的一种。她不无幽默地展示了他们的小癖好、小古怪,如在上流社交圈里的浑身不自在、说话有时过于直爽等,从而拉近了读者和他们之间的情感距离。

温特沃斯更是奥斯丁倾情塑造的人物。八年前,拉塞尔夫人曾因他没有家产、海军职业不稳定等而强烈反对安妮与他订婚,但她也承认,温特沃斯的人品无可挑剔:生气勃勃、才华横溢、乐观自信,具有大无畏的精神。这些都是他的海军事业蒸蒸日上的保障。

刚一出场,温特沃斯便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英俊的战斗英雄被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围住,回答她们关于海军或战争的五花八门的问题。虽然奥斯丁对此情境的描述颇具几分浪漫喜剧色彩,但读者也得以了解英国海军的诸多事宜,既包括舰船调防、海上历险和战役,也触及官兵的日常生活:住宿、饮食、作息、条例。比如,克罗夫特将军表扬旧式单桅船的结实耐用,言外之意是当时最新的军舰反而显得华而不实;再比如,温特沃斯阅读海军名册上有关自己的军舰“拉科尼亚号”的信息”,介绍自己曾在西印度群岛服役,指挥单桅船成功“俘获不少私掠船”,捕获一艘法国护卫舰;指挥“拉科尼亚号”在地中海执行任务时,赚了大钱:“靠它赚钱赚得多快啊!”(57)温特沃斯所谓的赚钱,主要是靠截获敌国的战船和商船。身处战时,这是正常不过的行为,无可指摘。不过,发战争财,虽然合理合法,却并不永远合情,尤其考虑到诸多无辜的民船遭到抢掠。靠抢劫发财,总归不是特别光彩的事情。小说中,发财者高调宣扬这种财富,周围的人们,包括奥斯丁高度认同的安妮,似乎都没有为此感到一丝道德的不安或疑虑,而是视其为理所应当,这从侧面体现了帝国扩张时期国民对财富的艳羡、渴盼,对占有和积累财富的迫切。抢夺与发财之间的密切联系,令我们联想起,17世纪英国海军起步阶段,君主的一纸特许令,就让海盗船摇身一变,成为皇家海军的战船。在战船的四处征战与劫掠之间,随着国家财富不断累积,国力日强的英国一步步向地球上更远的地区推进,最终成为称霸四方的日不落帝国。

有必要介绍一下英国海军已实行几个世纪的奖金制。海军薪水不算高,为了有效地鼓励人们参军,英国海军实施奖金制。1708年颁布的第一部“奖金法”规定,参与战斗并缴获敌船的所有官兵共同分享战利品,不需上缴政府;如果缴获的是军舰,每俘虏一个敌兵,英国政府奖励5英镑的人头费(head money)。这种做法被认为是保证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官兵获得一些额外补偿的最公平、最直接的方式,奖励金不仅被视为应得的报酬,更是荣誉。无论军官,还是普通水手,都盼望能从战利品中分得一杯羹。这一做法深得人心,由官方负责实施,成为英国保障海军旺盛战斗力的传统做法。直到1859年,英国海军史上最成功的护卫舰舰长之一依在宣传其好处:“无论现代政客们的观点如何,现在和过去一样,奖金都是水手们直面战争危险的一大动机”(Marcus 126)。

温特沃斯是幸运者,但其朋友哈维尔赢得捕获奖金的运气远不够好。实际上,运气不佳的军官不在少数,奥斯丁的哥哥弗朗西斯就是其中一员。他们没能获得巨额奖金,仅靠有限的薪水艰难养家。1814年,大批海军官兵上岸,或休假,或调整。按照惯例,不直接参与军务的军官只能领一半薪水,而海军部又刚修订了和平时期的薪水制度:考虑到连年战争后不再充盈的国库,按級别削减海军薪水。在物价居高不下的情境中,没有奖金、没有其它收入来源,仅靠一半薪水,许多海军军官只能维持最为基本的生活水准。哈维尔便是一例。哈维尔“聪敏和善,腿有点跛”,“是个极有教养的人,他为人真挚热情,乐于助人。他们一家还极为亲切好客”(85-86)。尽管他们全家租住在旧码头的一幢小房子里,空间狭小,却热情邀请温特沃斯一行到家里共进晚餐。奥斯丁对海军军官之间的真挚友谊大加赞扬:“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们对温特沃斯上校怀有无比深厚的感情,殷勤好客到那样罕见的地步,实在令人为之神驰。他们的邀请不像通常意义上的礼尚往来,不像那种拘泥礼仪、炫耀自己的请客吃饭”(86)。奥斯丁对哈维尔的住处进行了详细描写,笔触间流露出赞赏之情:

哈维尔上校独出心裁地做了巧妙安排。……瞧瞧屋里的种种陈设,房主提供的普通必需品,景况都很一般,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倒是几件木制珍品,制作得十分精致,另外还有个他从海外带回来的什么珍奇玩意儿,所有这些东西不单单使安妮感觉有趣;因为这一切都同他的职业有关联,是从事这职业的劳动成果,是这职业对他生活习惯产生影响的结果,给他的家庭生活带来了一派安逸幸福的景象,这就使她多少产生了一种似喜非喜的感觉。……他脚玻,不能多运动,但他富有心计,爱动脑筋,在屋里始终忙个不停。(86-87)

勤劳的哈维尔将狭小阴暗的房子收拾得整洁、利落又雅致,使之既舒适,又便利,融合了浓厚的家庭氛围和鲜明的异域情调。房间细节传递着主人对生活的热爱,透露出一种闲适和满足的情致。难怪安妮感慨:习惯了舰船上有限空间内的自给自足生活、历经各种锻炼的水手,大概是将狭小空间置办成整洁温馨的家的最佳人选吧!摆满他亲手制作的新奇玩意儿的橱柜、工作间,他的骨质缝针和别针,无不展示了哈维尔作为水手的巧手匠心。不过,如果转换视角,我们还会发现,小小的房间背后其实有一个不断扩张的大英帝国。从海外带回来的珍奇玩意儿,既展示了主人的职业背景,也随时在提醒观看者遥远的海外帝国的存在:来自西印度群岛和远东的黑檀、紫檀、桃花木、柚木制品,与英国本土的橡木、榆木、核桃木制品比肩放置。帝国,似乎已经无痕地融入英国家庭,悄无声息地浸入英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安闲舒适生活和帝国的事业有着紧密关联,在某种意义上,帝国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安妮与温特沃斯的结合为《劝导》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不过,奥斯丁对海军的关注与书写远没有结束。小说结尾时已是1815年初夏,这对包括英国在内的反法同盟来说,是一段令人焦虑的日子。二月底,拿破仑已从埃尔巴岛逃走,英国再次备战,海军部宣布停止遣散部队,舰队保持战备状态,重新把经验丰富的将军调整到关键岗位。当然,滑铁卢之战很快将拿破仑送上了流亡之路。小说结尾处,奥斯丁不无俏皮地点评到:

[温特沃斯]的职业是安妮的朋友们唯一担忧的,唯恐将来打起仗来会给她的欢乐投上阴影,因而希望她少几分温柔。她为做一个水兵的妻子而感到自豪;不过,隶属于这样的职业,她又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战事一起,便要担惊受怕。其实,那些人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在家庭方面的美德要比为国效忠来得更卓著。(225)

《劝导》是安妮和海军军官温特沃斯的爱情故事,因而军官成为故事中的重要角色,海事与战争不可避免地穿插于浪漫故事之中。虽然战事结束,但对于正在不断扩张的帝国来说,未来战事再起的可能性一直存在,这对故事中的人物来讲,意味着升迁、成功、大把的奖金,甚至获取爵位的希望。克罗夫特将军不止一次提及和平时期军人升职的困难,视战争为“好运气”,直白地表达了对战争的盼望:“如果我们有幸赶上另外一场战争”(60)。英国推行的帝国扩张政策和紧随其后的血腥战争,成为人们依赖并盼望的事。奥斯丁字里行间对海军军官的歌颂和赞美,以及他们流露的对战争的渴望,暴露了她本人作为大英帝国一员的立场局限性,也揭示了帝国扩张意识浸润英国人心灵之深。

结语

海軍战争的影响体现在小说的诸多方面。透过这个爱情故事,奥斯丁流露出对海军的自豪之情,对海军战争的首肯、默许态度。虽然《劝导》对海军的描写最为直接,但实际上,奥斯丁的所有作品均完成于拿破仑战争期间,难怪有评论家将其列入战争小说家之列。英国小说家、批评家普利切特主张将奥斯丁的小说放置于战争的大背景之下进行研究,“我认为她是一位战争小说家,由拿破仑战争所造就,她完全懂得捕获奖金、水手匮乏、经济危机以及资本价值的变动等概念”(Pritchett 28)。对于奥斯丁这种不曾见过战场、却关心社会变动和经济波动的人来说,普利切特罗列的这些元素,就是战争影响英国社会生活的各种表现。无独有偶,美国小说家韦尔蒂在电视上看到越南战争的场景时,联想起奥斯丁小说中的声音和场景。她认为,奥斯丁的小说就像横跨历史的巨大军事-经济复合体:

每一部小说都像是令人敬畏的战略机器。其目的就是如此,精心设计与匠心独运产生的奇迹,轻轻一触便立刻启动,精确而快速地向终点行进。它简直能够毁掉我们……它一路向我们开火,使用的武器便是那些含蓄、讽刺的幽默表达。……她完全可以是我们的滑铁卢;她就是我们的滑铁卢。(Welty 7)

普利切特和韦尔蒂的观点,是对伍尔夫有关奥斯丁未受其时代影响说法的有力否定。对《劝导》的分析表明,我们并不需要走向战场才能体验战争;韦尔蒂的比喻提醒我们,由于奥斯丁这样的战时作家,战争就在普通人的身边,在读者的意识深处,在此时此刻。或许,这也是小说家吉卜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短篇故事《简迷》(Janeites)的部分原因。③那些远离家乡的士兵们竟如此痴迷于奥斯丁的小说,或许阅读她的小说能够为他们带来一种身处英国社会的虚幻的满足感?或许她笔下那支帝国上升时期的军队能够提升他们的民族自豪感?答案或许更为微妙,不过,作为读者需要了解的是,奥斯丁并非传统解读中的那个奥斯丁,其作品的意蕴也并不仅限于表面的家庭和婚姻题材。当我们将它置于拿破仑战争的背景之下,便会发现,小说展示了当时那个野心勃勃向外扩张的帝国的社会风貌,特别是海军军官这一群体的生活状况和军事生涯。由此,200年前的作品揭示出当时的时代意义:奥斯丁对时代的书写,必然服务于英国的海外扩张和帝国建构,也验证了萨义德所谓的文化与帝国的“共谋”关系。

注释【Notes】

①本文与小说《劝导》相关的引文均出自Jane Austen, Persuasion (New York: Bantam Books, Inc., 1984)。下文仅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②奥斯丁的哥哥弗朗西斯便是一位执行军纪非常严厉的军官。他曾因惩罚水手次数过多而受到海军部的训诫。参见James Edward Austen-Leigh, A Memoir of Jane Austen (Charleston: Nabu Press, 2010): 14.

③《简迷》记叙在法国作战的英军炮兵中的奥斯丁迷的故事:他们痴迷于奥斯丁的小说,以小说人物为大炮命名,将小说人物的习惯用语挂在嘴边,使用的暗号也来自小说。

引用文献 【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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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何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