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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出身和周家的文化

2018-05-14李新宇

关东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家境鲁迅文化

李新宇

[摘要]家庭出身和它提供的文化环境,对人的成长无疑是重要的,那么鲁迅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这个家庭有怎样的文化?它给予鲁迅的是什么?本文认为,周家不仅是书香世家,而且本来很“闊”,正因为曾经很“阔”,鲁迅在家境败落之时才感觉到那样巨大的落差,心理上激起强烈的反应,形成深刻的记忆,并影响到看人、看事、看社会的目光。鲁迅作品所体现的立场,并不源自他的经济地位,而是超越了阶级地位,对种种人生困苦产生大悲悯。周家的文化是一种多元的复合文化,而且带有神秘色彩。这种文化易于培养孩子的想象力。

[关键词]鲁迅;出身;家境;文化

人们大都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人走什么样的道路,成为什么样的人,与出身和教养是有关的。尽管人们常说英雄不问出处,但事实上英雄都有出处,没有哪一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人在出生时很被动,不可能对自己的生长环境进行选择,但这环境对人的成长却十分重要。试想,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与一个都市豪门的阔公子,面对的条件和出路是一样的吗?平等是人类追求的美好理想,但既往的社会却不曾平等过。而且,对于个体而言,许多不平等都是无奈的,比如父母的资质、家庭的物质条件和文化氛围,人生最初阶段所面对的一切,都是家庭给予的,只能被动接受。

那么,鲁迅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这个家有怎样的文化?它给予鲁迅的是什么?本文所要回答的,就是这些最基本却又长期被忽略或搁置的问题。

一、家庭出身

过去的教科书和鲁迅传记,因为要展示一个无产阶级文化旗手的形象,所以对鲁迅的家庭出身往往是轻描淡写,说他出身于士大夫家庭,强调的却是这家庭的败落:常年跑当铺,交不起学费,去南京求学时只带了8块大洋……然后是强调他于困顿中接触底层社会,与劳动人民建立了联系,于是对中国社会有了深刻的认识。沿着一种流行的思路,似乎不穷就无法与劳动人民取得联系,也就无法成就他的伟大。因此,从教科书到专家们的著作,对周家未败落之前——鲁迅13岁之前的情况,进行的是淡化和模糊处理。

那么,鲁迅到底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他自己的确说过,是经历了“从小康人家而坠人困顿”的。但是,所谓“小康人家”,其实是鲁迅的谦词。因为只要稍微有点儿教养,富豪的孩子就不会说自己出身于富豪之家,权贵子弟也不会说自己出身于权贵之门。考察鲁迅的家庭,如果按照鲁迅那个时代的说法,应该是“书香世家”,如果按照1949年前后划阶级成分的标准,则应该是“官僚地主家庭”。按照当时的观念,官僚地主阶级是最反动的一个阶级。

不过,官僚地主家庭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有权有势的“土豪”。中国历史上那些新兴的王朝,在初建时都会带来一批这样的新贵。他们因为参与打天下等种种原因,追随新的统治者而成为新时代的宠儿,拥有了权力,占有了土地,因而既是官僚又是地主。不过,这种家庭往往有权、有钱、没文化,所以,其成员最容易无法无天,无所不为,加之朝代更替,这种权贵之家一般都不能长久。另一种官僚地主家庭却不是这样,虽然同样有权、有势、有地位,但他们的权势和地位不是来自改朝换代之际的抢劫,而是来自和平年代的人才选拔,是“学而优则仕”的结果。一些能够温饱的家庭,有能力供孩子读书,于是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甚至中状元,攀宫折桂,进人上层。做官之后,家庭的经济情况自然更好,就更有条件让儿孙读书,于是一代又一代,几代下来,就成了“书香世家”。

鲁迅的家庭就是这种书香世家。从他的六世祖中举人,到鲁迅这一世,已经是八代,家中出过举人、秀才一大帮,有的还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也就是抵达了中国文化阶梯的最高层。同时,这又是一个人财两旺的家庭,据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在《恒训》中的记述,周家从明朝万历年间已经是富裕之家,最富有时曾经拥有土地一万多亩。那时周家的具体情况现在已经难以查考,能够弄清的,是鲁迅的八代祖周熊占之后的情况。

鲁迅喜欢用“阔”“阔人”这些词,其实他家就曾经很“阔”。

周家之“阔”,从住宅就可以看到。鲁迅出生在新台门,那是一座五进院落。宅院的所谓一“进”,就是一道门加一个院子。如今的人们住共有的楼房,往往没有了这个概念,但实物是仍在的:当下乡间的农家院只有一进,而北京的皇家宅院故宫是九进,曲阜的孔庙也是九进。民居则没人敢建九进。俗话说“侯门深似海”,但即使比“侯”还要高一级的“公”,《红楼梦》中荣国公的荣国府,也只是五进。

新台门是周熊占在鲁迅出生之前80年左右兴建的。他们家本来就有一座四进的大宅院,即老台门,但因为周熊占有三个儿子,儿子们又有许多儿子,所以同时修建了新台门和过桥台门两处住宅。于是,在周熊占手里,周家就有了老台门、新台门、过桥台门三座江南风格的深宅大院。周熊占的三个儿子成为致、中、和三房,鲁迅属于致房;致房又有三个儿子,分为智、仁、勇三房,鲁迅属于智房;智房又有三个儿子,又分为兴、立、诚三房,鲁迅属于兴房。

由此已经可以看到几点:

一、周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连续几代都有三个儿子;二、鲁迅这一支,从高祖到鲁迅本人,若干代一直都是长房长子长孙。

三、从“致中和”“智仁勇”“兴立诚”这些房号,可以看到一种书香气息。这是一个兴旺的家庭,也是一个有学问的家庭。鲁迅出生时,父亲是秀才,祖父是翰林,周吉奎是进士,周庆蕃是举人,周乙斋是举人……

老台门、新台门、过桥台门,这三座宅院是什么样子呢?关于台门宅院的结构,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新台门》中曾说:

台门的结构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宫殿式的,但有些小台门也只是一个四合房而已。例如鲁迅的外婆家在安桥头,便是如此,朝南临河开门,门斗左右是杂屋,明堂东为客房,西为厨房,中堂后面照例是退堂,两旁前后各两间,作为卧房。退堂北面有一块园地,三面是篱笆。普通大一点的就有几进,大抵大门、仪门算一进,厅、堂各一进,加上后堂、杂屋,便已有五进了,大门、仪门及各进之间都有明堂,直长的地面相当不小,至于每进几开间,没有一定,大抵自五间以至九间吧。①

周作人看不起他外婆家的宅院,但根据他的描述,也是有中堂、退堂和后园。它远不如周家气派,因为它的中堂和退堂左右都只有两间房子,也就是说,每一排房子都充其量不过7间。那么,周家的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先来看看老台门。现在它被称作”鲁迅祖居”,与“鲁迅故居”一样,也是绍兴的文物保护单位。

老台门是一个典型的台门建筑群,坐北朝南,青瓦粉墙,砖木结构。主体建筑有台门斗、大厅、香火堂、后楼,共四进。沿街第一进是宅院大门,也就是头门,六扇黑漆竹丝门。进去之后便是仪门,左右各有耳房,仪门上方悬挂着蓝底金字的“翰林”匾。为周家赢得这翰林匾的,就是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再往里走是天井,绍兴俗称“大堂前”,是周氏族人举行重大喜庆活动和祭祖活动的场所。大堂是三开间的一个大通间,正中上方挂着“德寿堂”大匾,两旁的柱子上有一抱对:“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大堂后面又是一个天井,然后是“香火堂”,那是祭祀祖宗和办丧事的地方,堂前正中上方有神龛,放着周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香火堂左边为客厅、餐厅,右边是佛堂、客房。香火堂后面又是一个石板天井,天井后面是“座楼”,这是主要居住区,每排9间,分前后上下层。座楼中间还有一間小堂前,作为平时会客之用。西厢楼房9间,是厨房和佣人房间。东厢楼房7间是书房,供子弟读书的地方。书房正上方悬挂的匾额是“志伊学颜”,“伊”指商汤宰相伊尹,“颜”指孔子弟子颜回。墙上挂一个灯笼,灯笼上有四个字:“文星高照”……这是典型的诗书之家的气派。

老台门是周氏的祖宅,重大喜庆活动和祭祖活动都在老台门举行,鲁迅在绍兴期间,遇到这些活动,都要去老台门。过年过节,要去老台门磕头。

鲁迅居住的新台门比老台门多一进,空间比老台门大得多,也比老台门气派。可惜1919年卖给朱家之后就被拆掉了,现在已经看不到。现在的“鲁迅故居”那两扇黑漆石库门,是新台门原来的边门,所以不仅小,而且看不出宅院原来的格局。但从1919年周家卖房时画的图纸看,它坐北朝南,大门里面是仪门,仪门里面是大厅,大厅里面是大堂,大堂里面是后堂,后堂里面是后楼。五进院落的后面,是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那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占地2000多平米。

关于新台门的结构情况,周建人曾有这样的描述:

我们新台门有大门(内有门房间)和仪门(挂匾额),这是第一进;大厅是喜庆、祝福用的,是第二进;大堂(也称神堂)是挂新台门共同的祖像、祭祖和停放死人用的,平时只当作通路走,是第三进。另外,在大厅西南还有大书房,供子弟读书用。这些都是公共的。住房是按房族分配的。我们兴房住的是第三进四楼四底,其中一间小堂前是悬挂兴房祖像的,小堂前东一是祖母和二哥住,楼上姑母回娘家住;东二前半间曾祖母住,后半间吃饭;小堂前西一楼下是父母住,楼上是长妈妈带大哥或我住。小堂前和曾祖母楼上堆放杂物……住房前面有廊厦,廊厦外面是桂花明堂,廊厦东头偏南有一扇黄漆的门,黄门一门上,我们就是一个小天地。另外,大厅旁的七间厅房,也是我们的。①

如果计算房屋和土地面积,新台门宅院总共占地4000多平米,房屋在1919年卖掉时除已经典出和拆掉的部分之外,尚有住房近1200平米。仅鲁迅所属的兴房,鲁迅出生时家中只有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和鲁迅5口人,却拥有4楼4底前后16间楼房,外加厅房7间、空房2间,还有专门用来养兰花的兰花房。这样的格局和空间,何止是“小康之家”!

我喜欢游览名人故居,每到一个地方,如果当地出过著名的历史人物,就喜欢去看看他的家。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化名人中,从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王国维等,一直到陈独秀、鲁迅、胡适、徐志摩等,大都去过了。在我的印象中,要说故居的气派,还是鲁迅第一。梁启超、胡适等人的故居,与一般百姓的住宅并无多少差别;王国维、蔡元培等人的故居总觉得格局太小,不够大气;徐志摩故居,一看就知道很富有,却缺少了诗礼之家的底蕴。现代文化名人中,除鲁迅之外,没有哪家是五进院落加一个3亩多地的后花园。

事实上,儿时的居住环境对鲁迅影响很大。这使得他即使迁居北京之后,买房子也从来没想过买小院。第一次买房子,八道湾是每进9间的三进院落。兄弟失和后再买房子,只有夫妻俩和老太太三人住,也仍然要有前院和后院。到上海之后无法再住三进、两进的院落了,买楼房也从来没有想过买哪个楼上的几居室,选择的范围,都是独家享有的几层小楼。

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在他的《恒训》中说过,周家鼎盛时期“合有田万余亩、当铺十余所”,成为富有的“大大族”。到九世、十世,各房大都开始败落,只有长房,也就是鲁迅这一支,仍然保持了下来。关于家族的兴衰,周福清曾有总结和反思,认为先祖之所以能够兴旺发达,是因为勤俭持家,有赢余即买土地,所以田产日益增多,收入稳定,家境厚实。而到了后来,家里开当铺,开钱庄,开珠宝店,赚钱极快,却使家产变成了浮财,来得快也去得快。尤其是太平军一到,所有店铺被抢劫一空,“当铺十余所”也荡然无存。周冠五在《周氏家族的经济情况》中对周氏家族的兴衰作过分析,认为绍兴周家的

一、二世是贫苦农民,可以说是无产阶级;到

三、四两世就成了富农兼工商业主;五、六两世就成了剥削阶级;七世至十世,继续发达上升,十一世至鲁迅出世,虽经太平军之乱而衰弱,但仍处于稳定时期。

考察土地情况,鲁迅出生时家中的土地已经不多,但也不像后来的一些回忆里说得那么少。据周冠五提供的九世周宗翰为三个儿子智房、仁房、勇房分家时的分书:“三子成立,遂建智、仁、勇三房名号,为之分拨田产、当旬、架本、房屋一一配搭阄定。又存公祭田百亩零,另立祭簿,户名佩公祭,自长及幼挨次轮值祭扫,收租完粮。又置读书田二十亩零,户名致芹轮公,亦各随值年轮收纳粮,以为延师之资。庶几香留一瓣耳!尔三房自分受之后,各宜和协勤慎,以光祖上也。勉勤!”这里说的“当旬”即当铺,“架本”指大型家具。根据这份文件,勇房分得的土地是:山阴湖田178.62亩,中田3.7亩,会稽上田38.89亩,下田5.435亩,共计是226亩6分多一点。智房是长房,所得自然不会少。

智房又是三个儿子,分为兴房、立房、诚房。226.6亩土地三房平分,每房约得田75.5亩。兴房到这一世单传,只有一个周福清,这75.5亩土地自然属于他。鲁迅在《自叙传略》中说他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也说,1893年他们家还有稻田四五十亩。土地由75亩多变为“四五十亩”,是鲁迅出生之前两年,祖父为捐五品同知并活动内阁中书而卖掉的。

到鲁迅13岁,祖父科场行贿案发,又卖掉了土地20亩。鲁迅家进人土地最少的时期。周建人说过:兴房只剩下稻田二十亩,要靠它吃饭,所以即使父亲生病也没有再卖。周作人是从1898年开始记日记的,日记中1898年和1899年等几年,都有下乡收租的记录。所以,此时的周家并不像鲁迅自己所说的那样“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①。如果说“什么也没有”是事实,那是在1919年卖掉旧家之后。但那时候,鲁迅已经是月薪300大洋,周作人也已经是280大洋,而且两人都有不菲的稿费和讲课费收入。所以,鲁迅一辈子并未真正穷过。

计算鲁迅家的土地,有一笔账是很容易遗漏的:周家除了各房拥有的田产之外,还有轮值的祭田。轮到哪一房,就由哪一房主祭,这祭田的田租就归哪一房。据周作人和周建人提供的情况,小的不算,仅是两个大祭:致公祭有田300多亩,由致、中、和三大房轮值,27年轮到一次;佩公祭有田160亩,9年轮到一次。把这些地均摊到每一年,计算下来,鲁迅家的土地就增加了30亩。这还没有算“学田”,那是只要家中有上学的孩子,就可以分享的。

鲁迅家土地最少的时候是1894年至1910年。至1911年1月,周家决定只留祭田30亩,把其余的祭田分给各房。从鲁迅和周建人签字画押的分单看,他们分到的土地是72亩+9亩+4亩一85亩,“由致派兴房豫才收执”。也就是说,加上原有的20多亩,辛亥革命发生时,鲁迅名下的土地至少是105亩。②

同时,有些财富是难以计算的。据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说法:“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人于质铺和药店里……”四年多,要当掉多少东西!这从另一方面说明,周家还是有东西可当。当鲁迅拿着一件狐皮袍子去当铺时,当铺的老板就曾不无嘲讽意味地这样说过。直到1919年举家北迁之际,房间里还挂着赵孟頫的画。在那个年代,人们也知道那是“无价之宝”③。

与昔日的辉煌相比,周家的确穷下来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鲁迅和周作人离家外出读书之后,家里只有周建人和祖母、母亲三个人,却仍然有男女佣人好几个。祖父在杭州坐牢,但坐牢还带着小妾,带着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租了一套楼上楼下的房子住着。人要吃饭,房要交房租,仆人要开工资。这时候,周家没有一个挣钱的。在这种情况下,1906年鲁迅从日本回家结婚,家中竟然把太平军时代毁掉的房屋修了起来。事实证明,鲁迅家中并不贫困,因为正是这一年,周建人开始当小学教师,第一次拿到工资,要把钱交给母亲,母亲却不要他的钱,让他自己留着买书。这是周家最困难的时期,但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写到他的母亲,仍然是对亲友的乞借给予周济。如果很穷,族人怎么会向她求助,她又怎么能樂善好施?

鲁迅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因为家庭曾有的辉煌,鲁迅童年时的确是“王子”,走在街上,也被另眼相看;即使到外婆家去,也被高接远送,甚至村里的孩子都被安排不必读书或干活儿,专门来陪周家少爷玩。

正因为曾经很“阔”,在家境败落之时,虽然并未跌落到底层,已经感觉到巨大的落差,心理上激起强烈的反应,留下深刻的记忆,并影响到看人、看事、看社会的目光。

考察鲁迅的家庭出身,还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鲁迅的精神,他的作品所体现的立场,并不源自他的经济地位。也许一般人是“屁股决定脑袋”,处于什么阶级就说什么话,或者是坐在哪家板凳上的问题,处于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但伟大的头脑则不然,而是能够超越自己的阶级地位,对种种困苦中的人们都有大悲悯。

二、家庭成员的文化构成

写着鲁迅的家庭出身,就想到了周家的家庭文化。

这个家庭的文化如何?鲁迅受过怎样的熏陶?这是一般的研究者不屑一顾的,我却觉得很重要。理由很简单:无论学武功还是练手艺,童子功都很重要。那么,做人,处事,想问题,童子功就不重要吗?童年形成的习惯,思想上打下的底色,常常影响人的一生。

要了解周家的家庭文化,需要先看看鲁迅童年家里都有哪些人。所谓家庭文化,首先是人决定的。

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中国社会都是典型的男权社会。所以,家庭文化一般也是由男性家长主导。那么,我们就先来看看周家的男性家长。

首先是祖父周福清(1838-1904》,鲁迅出生时,他在北京做官。这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年轻时喜欢喝酒,多次喝得不省人事。却因为父亲临终时对他的酗酒表示担心,便从此不喝酒、不吸烟、不赶时髦抽鸦片,而是专心读书。因此,他于父亲去世后连登科第,1867年中举,1871年中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之后外放四川荣昌知县,他以母亲年老为由拒绝,被改派到江西金溪县。

然而,他有极强的个性,虽然公正廉明,富有爱心,却性情倔强,恃才傲物,遇事总有自己的见解,又喜欢臧否人物,所以为上司所忌恨,几年后即被抓住把柄,失掉了职位。后来又重新谋职,虽然曾得到五品同知衔,实授却是七品内阁中书。

长孙出世的喜讯传来,正有一位姓张的官员来访,于是周福清为自己的孙子取名“阿张”,然后根据谐音取名“阿樟”。因为这一辈是“寿”字辈,学名就叫“樟寿”。在12岁之前,因为祖父在北京,鲁迅与祖父接触极少,而且后来也不喜欢祖父。但是,无论接触多少,也无论喜欢不喜欢,祖父作为一家之长,对儿孙的影响是巨大的。何况,翰林公是整个家族中读书的儿孙们共同的偶像。周建人曾经说过:

鲁迅幼年时代的一般“家庭教育”粗分起来,可以分为二大派,方法上:一派是主张放纵,一派主张严厉。目的上:一派主张养成拍马和钻营的手段,一派主张养成正直、强硬的性格。鲁迅的家庭教育系统上是属于严厉的一派的,但到鲁迅时代,周家(鲁迅家)已经在衰落的过程中。鲁迅的祖父和父亲性情又本不严厉。只是鲁迅的祖父以喜欢“骂人”出名,并非拍桌大骂,是喜欢指摘和批评别人。这很为人所忌,因此他常为当时的人所不喜欢,入狱之后,心境更加不快活了。见人常常从昏太后、呆皇帝骂起,以至于其他的人们,一一指摘他们的缺点和短处。鲁迅也不赞成他的祖父,实际上他的祖父对家里的人并不严厉。①

然而,一方面是周家的男性家长本来就不死板,对孩子的要求相对宽松,另一方面,周家的文化并不只是由男性家长所承载的文化构成,而是有它的另一面:周家的女性从鲁迅的曾祖母、祖母到母亲,包括保姆和女佣人,承载的却是儒、释、道、巫混合的民间文化。周家的几代老太太都信佛,但又算不上佛教徒,对佛教的教义未必深知,这就使得这种信仰并不具有排它性,因而很容易与道家文化以及民间的种种礼仪、禁忌、妖精、鬼怪等结合在一起,共存并行而不悖。

而且,周家的女性个个资质甚高,个性很强,没有一个平庸的。

鲁迅出生时,他的曾祖母(1814-1893)67岁,是这个四世同堂之家的老祖母。她活到鲁迅13岁那一年,享年80岁。根据周作人的回忆:“曾祖号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里的通称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亲是个监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曾祖母的相貌很是严正,看去有点可怕,……终日笔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边,在她房门外的东首,我记得她总是这个姿势,实在威严的很。”由此我们知道鲁迅的祖父和父亲为什么外表都那么威严了。

曾祖母晚年很慈祥,孙子们摔倒了,或者在他面前装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的样子,故意跌倒了逗她开心,她就非常关心地说:“啊呀!阿宝,快起来,这地下脏呢。”但是,她却是一个有个性的人,而且在年轻时表现有点怪。

比如,他对儿子周福清极为严厉。结婚不久的一个晚上,小两口正在灯下聊天,她拿着一把长柄芭蕉扇上楼,告诉他们天已晚了,不看书就不要点灯耗油,说完就把油灯扇灭,下楼去了。早晨天刚亮她就起床,如果儿子和儿媳还不起床,他就会在楼下喊:“天亮了,还不起来!落在讨饭船,就是讨饭的命,学什么大户人家的样子!”①明明自己就是大户人家,却偏不允许儿孙学大户人家的懒惰和骄奢。

再比如,她的儿子中进士、点翰林之后,京报送到家中,她按规矩用头上金簪拆开喜报,悬挂堂上。这时合族聚集,满院子的人欢天喜地向她祝贺,她却突然放声大哭,说“拆家者!拆家者!”意思是这个家要败了!后来的事实是被她不幸言中,这个家果然败在这位翰林手里。按照传统的说法,她是一个有福的人,不仅因为她的儿子点了翰林,给家族带来荣耀,还因为“一人有福,托带满屋”,在她活着的时候,必然家庭兴旺,满院祥瑞之气,而在她去世之后,这个家就败了。她陪同鲁迅走过了最初的12年,也是鲁迅无忧无虑做阔少爷的12年。

曾祖母下面是祖母,她与鲁迅更亲近。但这位祖母却不是亲祖母,而是继祖母。亲祖母姓孙,生下周凤仪不久就去世了,距鲁迅出生还有十几年,自然与鲁迅无缘。鲁迅生活中的祖母是续弦,姓蒋,生于1842年,鲁迅出生时39岁。

名义上,她在周家很有地位,因为她是翰林夫人,但事实上却是一个被遗弃者。因为丈夫不喜欢她,一再纳妾带在身边,而把她晾在家里。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是她曾落人太平军之手,却没有殉节,因而遭到嫌弃。后来鲁迅在《我之节烈观》等文章中所发的许多感慨,都带着对祖母的同情泪。原因之二是她做了一件让周福清受伤的事。周福清在金溪任知县时,曾将母亲和妻妾都带在身边,但不幸蒋夫人闹出了“听窗事件”,周福清在房内大骂,却不知道蒋夫人此时是扶了母亲站在窗外。于是闹得满城风雨,被上司抓了个“大不孝”的罪名,加上此前发生的对皇上的“大不敬”,使周福清被参革职。所以,周福清把她送回家,从此不再理她。

寂寞,是那个时代那种家庭中女人的共同命运,而蒋氏的遭遇尤甚。儿子不是亲生的,再好也似乎隔了一层;生过一个女儿,出嫁不久就去世了。这使她更加依恋和疼爱孙子。尽管孙子有专职的保姆带着,但她还是喜欢陪在身边。

她所承载的文化是复杂的。她“笃信神佛”①,每当菩萨生日之类的日子,要点起一对蜡烛,在香炉里烧上三柱香,跪在方凳上向天跪拜。她平时不诵经,也不上庙,但遇到什么事情,却会忍不住说一声“阿弥陀佛”。她的信仰,是彻底民间化了的。但正因为这样,她很有文化,满肚子来源不同的神话与传说。

在鲁迅的记忆里,有许多祖母为他讲的故事:从牛郎织女、月中嫦娥,到“美女蛇”、法海与白娘子……几十年之后,鲁迅在《狗·鼠·猫》中写道:“那是一個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古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祖母的故事力量很大,许多爱恨就这样植根于鲁迅心中。因为祖母的故事,鲁迅对猫从无好感;因为祖母的故事,鲁迅同情白娘子而恨法海,多年后在大舅父家看带插图的《白蛇传》,仍然一次次用指甲抠法海的眼,直到最后把它抠烂。

事实证明,蒋夫人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周福清科考行贿案发之后,衙役到周家“捉拿犯官”,闹得人心惶惶。这时候,蒋夫人让家人备轿,自己穿戴整齐,在仪门上轿,到县衙找知县去了。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祖母坐着轿回来了。

潘庶祖母、母亲、长妈妈、升叔和我都到了祖母的房里,只听得祖母说她见了俞知县了。

“俞知县怎么说?”我母亲关切地问。

“我对他说,周介孚是读书人,是知书达礼的,他做的事,他一定自己会来了结的,决不会连累别人。现在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请差役以后不要再来了。”①

从此之后,差役果然没到家里来过。

据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和观鱼的《三台门的遗闻佚事》记述,蒋夫人还很幽默,善诙谐。大家在一起谈笑,她静静地坐在一边,会突然画龙点睛地插上一句,让人哄堂大笑。回头看她,却泰然地坐着,自己并不笑,还问别人为什么发笑。在众多的回忆中,后来的鲁迅也是这样,说话把别人逗得哄堂大笑,自己是不笑的。

而且,她做事的风格也是地道的周家做派:一次周建人从外面回来,族叔周伯文双手插腰站在白板门的门槛上,周建人轻轻地从他腋下过去,他就抡起烟袋敲到了周建人的头上,并且说:“见长辈为什么不叫。”论说,长辈这样教训晚辈,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因为作为孩子的周建人的确没礼貌。但周建人把这事告诉祖母,祖母却二话不说,拿起烟袋就到神堂前坐了下来,正好周伯文从面前走过,她抡起烟袋就在他头上狠敲了一下,而且说:“看见长辈为什么不叫!你会教训阿侄,我也会教训阿侄!”吓得周伯文赶紧认错。

祖母下面是母亲鲁瑞(1858-1943)。据周建人回忆,鲁瑞的爷爷鲁世卿小时候很穷,父亲早亡,与母亲相依为命。但他酷爱读书,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有一天,他到城陛庙去求梦,梦到菩萨给他一个算盘一支笔。圆梦的人解释说:这是皇帝叫你去管账。于是,他就凑上盘缠进京去了,结果真的做了专管皇家木料仓库的官。后来他在家乡买了700亩田,在城里买了房子,并且拿出10亩田酬谢那个圆梦的人。在这个基础上,鲁瑞的父亲有了读书的条件,中了举人,做过户部主事。鲁瑞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秀才。

鲁瑞嫁到周家,过门不久周凤仪就中了秀才,所以鲁瑞被周家人认定是“旺夫”的好媳妇。过了不久,她又生下了鲁迅,然后是连续生下了周作人、周建人……所以成了周家的功臣。至于她本人情况,据周作人说,“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看弹词和小说,后来也看报纸。她读过很多小说。从鲁迅的日记和书信中可以看到,鲁迅到上海之后还给她寄过张恨水的小说。

她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传统女人,更不胆小怕事,性格中有刚强和洒脱的一面。有一点周家人不愿多说,那就是鲁瑞在公婆面前大概算不上恭顺。因为后来她曾对她的儿媳妇们说:“你们每逢生气时就不吃饭了,这怎么行呢?这时候正需要多吃饭才好呢,我从前和你们爷爷吵架,便要多吃两碗,这样才有气力说话呀。”②看来,她是跟公公吵过架的。另一件事是清末天足运动刚刚兴起,她就放了脚。这在周家引起议论纷纷,思想保守的堂弟“金鱼”说:“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那时周凤仪已经去世,她是寡妇,却不怕这样的流言,冷冷地说:“可不是吗?那倒真是很难说……”周作人晚年曾说:“这一件就很足以说明她的战斗性。”③

除了亲人之外,还有女佣阿长。她虽不是周家人,却是鲁迅的保姆,朝夕相伴,日夜相守,自然对鲁迅影响很大。她教鲁迅的一切,既有周家的种种规矩,又有绍兴的民间文化。比如,大年初一睁开眼,第一句話要说“恭喜恭喜”,说过之后要吃福橘。她教给鲁迅许多规矩:人死掉了,不能说死掉了,而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能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万不可钻过去……还有她的那些知识:长毛来的时候,要掳小孩子,要掳漂亮姑娘,当鲁迅由此断定她很安全时,她说:“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这些知识其实并非阿长的创造,而是中国民间长期以来的文化积累,就连大学士徐桐也相信。它很荒诞,却体现着某种文化。

阿长在周家的地位很特殊,虽是佣人,却什么事都管,包括鲁迅的婚事,她也干涉,一段可能很美好的婚姻,就是被她拦了下来,造成鲁迅和那个女孩子终生的痛。而且,她什么话都敢说,周家上下也都能够容忍。周凤仪生病期间,有一天在朦胧中看到一个女人进了自己房间,走到床前,撩开帐子,往周凤仪床头的碗里倒了点儿什么。周凤仪以为是妻子鲁瑞,所以没有在意。但她刚刚出去,鲁瑞就进屋来了,去往碗里倒藕汁。周凤仪有点奇怪:怎么刚刚倒过又来倒,妻子却说未来过。这事让人很困惑,阿长说:“看来,宜少爷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认定宜少爷刚才看见的那个女人,是章介千家的小姐,是曾许配给周凤仪的,却突然病故而没有成婚。阿长说他们两个姻缘未了,现在章小姐来找他,就是要约他走。她的一席话,把鲁瑞说得心神不宁。①

说到这里,涉及一个内容:周家的文化中不乏“迷信”因素。事实上,不仅是阿长,不仅是女人们,周家的男人也少有无神论者。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周凤仪也有种种讲究和忌讳。比如,科场案发那一年,他报考时用的名字是“周用吉”。科场案发之后,他想到的是:“‘用吉这名字多不好,把‘周拆散了!奇怪!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②他为此非常愧悔。他的父亲周福清也一样,从杭州监狱中往家写信,地址中的“覆盆桥”总是写作“福盆桥”。家里人都明白,他忌讳这个“覆”字,害怕这个家族覆灭,把“覆”写作“福”,是为儿孙祈福。③

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也是如此,比如,鲁迅、周作人、周建人,都是7岁开蒙,绝不会在6岁或8岁。开蒙那天,虽是大白天也要打着灯笼。灯笼上有“文星高照”四个字,灯笼里的蜡烛一定是“状元红”。

这就是周家的文化,鲁迅小时候,就在这种文化中成长。

三、复合文化中的神秘色彩

除人物之外,还可以通过一些事件来考察这种复合文化在周家的表现。

鲁迅生于1881年9月25日,旧历八月初三,据说是“灶司菩萨”的生日;而他出生时又是“蓑衣胞”,据说这样的孩子很少,将来可能有出息,但却难养活。

所谓“蓑衣胞”,就是出生时披着撕破的胞衣,那胞衣就像蓑衣。一般孩子出生时是胞衣先破,婴儿出来,剪断脐带,然后胞衣才从母体脱落。但是,婴儿出生时有种种特殊情况,比如脐带缠在婴儿脖子上,出生时就像被捆绑着,而且很危险。在许多地方,包括我的故乡青州,都把那样出生的孩子称作“带锁的”,“锁”也许是“索”,因为那脐带更像绳索。在山东河南一带的习俗中,这样的孩子在结婚成人时需要增加一个仪式:新人的脖子上预先用红丝线挂一把锁,这时由专人在香案前祝祷,然后用剪刀把锁剪掉,从此就枷锁解除,可以放心生活了。只是被脐带缠住脖子,就这样麻烦,像鲁迅那样把胞衣当蓑衣披在身上,当然问题更严重。周家的文化禁忌,使他们闭口不说这种孩子有危险,而是只说有出息,而有些鬼神专与有出息的孩子作对。解除的办法当然有,那就是让鬼神找不到他,或者不屑于理他:比如,明明是男孩子,偏给他取个女孩儿名,甚至扎上耳朵眼。此外就是叫“猪”叫“狗”叫“狗剩”。进一步的办法,就是到寺庙里记名,也就是让他在名义上出家。周家为鲁迅的安排,就是让他出家做和尚。

周家的长房长孙,当然不能真出家,但一切都必须做得像真事:找一个寺庙,拜一个师父,把名字写进和尚名单,这样就算出家了。所以,鲁迅成了小和尚“长庚”,有了一个和尚师父。鲁迅逝世前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我的第一个师父》,其中写道:“中国有许多妖魔鬼怪,专喜欢杀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贱,他们才放手,安心。和尚这一种人,从和尚的立场看来,会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从读书人的立场一看,他们无家无室,不会做官,却是下贱之流……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拜师是否要贽见礼,或者布施什么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还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所缝就,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避邪的。”①

除此之外,大家族礼节与规矩特别多。保姆阿长教的那些禁忌之外,还有许多礼节:过年要敬天地,敬祖宗;过节要敬神灵、敬先人;如何摆供,用什么供品,一切都马虎不得;人死了如何人敛,怎样为死者穿寿衣,怎样跪拜,怎样磕头,也自有章程;尤其是隔三差五的祭祖,一代又一代死去的先人,今天是致公祭,明天是佩公祭,后天又是什么祭,加上四时八节各种节日,不同的仪式体现着复杂的传统,呈现着古老的文化。这些文化,今日中国人已经很陌生,甚至许多人对它一无所知,但鲁迅和他的兄弟们却是泡在其中长大的。对此,周作人笔下写过一些:

堂前平时只当作通路走,其用处乃是在于祭祀的时候。顶重要的当然是除夕与新年,悬挂祖像达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则在祠堂设祭。堂中原有八仙桌分置两旁,至时放到中间来,须看好桌板的木纹,有“横神直祖”的规定,依了人数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饭,采用十碗,名十碗头,有五荤五素至八荤二素不等。仪式是年长者上香,男女以次跪拜,焚化银锭,男子再拜,先为四跪四拜,次则一跪四拜,俟纸钱焚讫乃奠酒,一揖灭烛,再一揖而礼成。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别祭地主,即是过去住过这屋的鬼魂,由小孩同佣人们行礼,多在廊下举行……①一年中几次上坟,也都有讲究,下面是周作人记述的清明上坟:

清明上坟,规模就大得多了,不但是妇女同去,还因为要举行三献礼,有些旧排场,所以于男女座船、火食船、厨司船之外,还有一只吹手船,多的时候一总可以有十只船以上……

祀后土神祭品,肉一方,刀盐一盘,腐一盘,大锭一副,烧纸一块,上香,门宵烛一对,酒一壶,祝文。

墓前供菜十大碗,八荤两素,内用特鸡。三牲一副,鹅、鱼、肉。水果本色,百子小首一盘,坟饼一盘,汤饭杯筷均六副。上香,门宵烛一对,横溪纸一块,大库锭六百足,祝文。②

今日中国人大多有不少所谓科学知识,却没有这样的文化知识。怎么办喜事,怎么办丧事,怎么过年,怎么过节,怎么上坟,怎么祭祖,祭器怎么摆,祭品怎么用,大多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三牲”和“小三牲”,什么是“五事”,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清楚。尤其是城市人,如果用传统的眼光看,真是连过年也不会。他们的所谓年节,就像过三八节、五一节和那些官方节日一样,只是放假休息吃东西,却不知道过节的本意,更不知道节日的儀式。鲁迅却不同,从小就熟知那些礼仪,懂得所有的禁忌,他身上的那些教养和文化,是今日唯物的青年难以理解的。当年增田涉写鲁迅,苦于对他的一些做法无法理解,当下中国人与鲁迅之间,文化差异已经不亚于增田涉与鲁迅。

鲁迅不仅参加那些仪式,而且率领弟弟们举行自己的仪式。比如,大年夜随全家举行完敬天祭祖的仪式之后,鲁迅还要祭书神。因为他是读书人,书是重要的,当然要祭书神。据1900年除夕周作人日记:“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诸尊长辞岁,及毕疲甚。饭后祭书神长恩,豫长兄作文祝之。”③

用现在的话说,鲁迅和他的家庭都颇为迷信。从道理上讲,儒家信徒多像孔子一样,“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孔子是聪明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因而不否认鬼神的存在,只是不去讨论罢了。周家的男性家长遵守孔子的教诲,不宣扬鬼神,心中却有赶不走的鬼神,因而不禁止佣人和女人们信鬼神。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些怪异现象,人们自然会做出种种“迷信”的解释。

这种情况从周作人出生时的传说可以看出。

据传说,周作人出生时有点怪:一个老和尚长驱直人,一直走到少奶奶房前,然后转眼不见了。接着,周作人就出生了。晚年的周作人曾经纠正那些传说,他的说法是:

我的诞生是极平凡的,没有什么事先的奇瑞,也没见恶的朕兆。但是有一种传说,后来便以讹传讹,说是一个老和尚转生的,自然这都是迷信罢了。事实是有一个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出去夜游,到半夜里回来,走进内堂的门时,仿佛看见一个白须老人站在那里,但转瞬却是不见了。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错觉,可是他却信为实有,传扬出去,而我恰于这后半夜出生;因为那时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转世这一回事,也就听信了他,后来并且以讹传讹地说成是老和尚了。当时,我对这种浪漫的传说,颇有点喜

欢……①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话是周作人在经历了种种“破除迷信”的运动之后写的,他在表明自己并不迷信,并且试图用唯物主义来克服那些传说,所以说阿叔是“眼花”,是“错觉”。可是,在他们小时候,周家并不这样认为,周作人自己也不这样认为,而是“有点喜欢”。因为这至少证明他有来路,不是寻常之辈。所以,1921年1月30日他还梦中得诗:“偃息禅堂中,淋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并把此诗写成条幅送人。再后来写《五十自寿诗》,开头仍是:“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架裟。”

后来的周作人口口声声不迷信,说自己相信神灭论,但即使在晚年写的回忆录中,笔下也常常出现怪现象。比如,写到他生天花,传染了妹妹端姑,导致可爱的妹妹死亡,就写下了这样的话:“我的症状十分险恶,妹子的却很顺当,大家正很放心,把两个孩子放在一间房里睡,有一天两人都在睡觉,忽然听见呀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在叫,据推测这是天花鬼的叫声,它从我这里出来,钻到妹妹那里去了。大人惊起看时,妹子的痘便都已陷人,我却显是好转了。”②

无论是老和尚的身影,还是天花鬼的叫声,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周家人相信。这反映着周家的文化。

鲁迅,还有周作人,这些文学大师就在这种文化氛围中长大。

这种文化好不好呢?不能简单回答,但我想到一个问题:对于儿童来说,是给他一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好,还是让他面对一个神秘的世界好?这同样不能简单回答,但我想,后者大概更易于培养孩子的想象力。一切都有标准答案的世界,会使人彻底失掉思考能力。

①周遐寿:《鲁迅的故家》,《鲁迅回忆录》中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901页。

①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0-11页。

①《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5页。

②《公同议单》,《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8页。

③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5页。

①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此处引自《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737页。

②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746页。

①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737页。

②《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1页。

①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29页。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第125页。

①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75页。

②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第101页。

③周作人:《鲁迅的故家》,《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1017页。

①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87页。

②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78页。

③周建人口述、周哗整理:《鲁迅故家的败落》,第79页。

①《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96-597页。

①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929-930页。

②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989页。

③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回忆录》专著中册,第996页。

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3页。

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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