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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民而歌

2018-05-14凸凹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人民性创作母亲

凸凹

有一种作家或诗人,并没有彰显的声名,他们通常被人遗忘,只在文学史的某一页上,有他一个寂寞的名字。因为他不是特别重要的作家,但却别具特色,就像僻地的山阴背后孤独生长的一株野海棠,偶一品尝,就有独异的味道,使你不能忘怀。

譬如柯尔卓夫。

这是多么陌生的名字,即便我对苏俄文学有巨量的阅读,居然也从未与他相遇,他隐藏得很深,对我不存期待。

近来,现实之上,“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成为导向,便让我对人民性、民族性和民间性的理念有大兴味,隐隐约约地感到,在俄罗斯三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那里,这样的论述是有的。便在网上搜买,旬月之后,居然齐备。堆在几案上,黄黄暗暗、薄薄脆脆地一列,翻开书页,沉香扑鼻,纸屑散落,须加倍地小心。但也加重了贵重和神圣的心绪,让人想到周作人的一个读书意象:譬如蝶衣之美,不能经人手沾捉。

在别车杜的论著里,除了普希金、果戈理、冈察洛夫和莱蒙托夫之外,三个人都论述到的诗人就是柯尔卓夫。其中杜勃罗留波夫是长论,近一百个页码,从出身、生平、创作道路到作品特色、艺术价值,周到细致,不厌其烦,推崇备至。

为什么?

别林斯基说,柯尔卓夫拥有的才能不多,但却是真诚的,他的创作禀赋并不深厚,却是货真价实的、不矫揉造作的———他忠实地描绘了俄羅斯的乡村情况,真实地呈现了平民百姓的生存痛痒,其强烈的人民性和民间性,构成了历史性的书写和文学性的历史,是可以触摸的时代脉搏和现实情感,对深刻地理解社会趋势和民族性格有益。

由着别林斯基的指引,我从网上邮购了柯尔卓夫的诗歌选集《两度别离》,做数日的耽读,以穷究内里。

柯尔卓夫只活了33岁,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故乡的土地。因为贫穷,他只念了几年小学,便在家里蓄养牲畜,以贴补家用。贫穷容不得“多余的”感情,即便是爱上了农奴姑娘杜尼亚莎,也无奈地任父亲偷偷地把她卖给别人,以换得勉强度日的生活之资。贫穷剥夺爱情,他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变得异常敏感,块垒郁结,本能地借助诗歌倾吐。

所以,柯尔卓夫的写作,与天分和才华无关,其直接的诱因是稀释痛,能够活下去。

这不免让我想到贫穷与写作的关系。

爱尔兰的彭斯,也是个农民,土地的重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日的耕种,即便是疲惫了身心,得来的也只是作物的歉收,不敢放开胃口,撙节而饿。饿中无眠,顿感命运的捉弄。不甘之下,抻来纸笔,怨,感慨———“麦田上有好埂,好埂上有好姑娘”,他憧憬爱情,温暖之下,生命的神经柔韧。

鄙人也是农民。少时曾在暑期陪母亲到山地上去锄耪,起初还与母亲保持相同的节奏,后来便被母亲远远地甩在身后。母亲回过头来,看着她力不可支的儿子,怜爱地微笑着。但在我眼里,她的笑疑似嘲弄,我便愤怒地追赶,不让她拉下。到中午了,我便感到了极端的疲乏,筋骨似被抽去。母亲将干粮摊在地头,我却无一点胃口。这时我总想笑,神经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呵呵地笑起来:看到一只蚂蚁爬进地隙里,呵呵地笑;看到一尾蜣虫在树梢上蠕动,也呵呵地笑。

“你是累脱了神经了。”她说。我仰面望天空。山顶上的天空,因为再没有山树的遮蔽,就显得特别空阔。空阔之上,也无一丝云,就蓝得无边无际。一只苍鹰在上边翱翔,虽然不断振翅,却看不出在飞,好像一直就停在那里。

再回看母亲———不老的山谷,一片空茫,荷镐而立的一介农妇,相映之下,渺小如蚁,几近虚无。

我觉得母亲和我一样,都可笑,索性就放开了大笑,直到笑出泪来。

晚上回到家里,情不自禁地在练习本上涂抹,居然把白天的感受很连贯地记述下来,收笔之前还冠上了一个题目:《母亲的岁月》。

现在稍一联想,觉得柯尔卓尔、彭斯和我的写作,最初的起点,不过是累脱了神经之后,下意识的、不受控制的傻笑。

这样的写作,注定了“为生活而歌”的创作本色,一切都是以现实为依托,以切身的感受为驱动,而不是在先天才华作用下的“为艺术而艺术”。但人间性的丰富内涵和人人心中皆有的“典型情感”,却在普通读者那里,引起强烈共鸣。因为平凡的人,即便是有万千的锥痛,他们也都隐忍地承受,但他们也希望有人代他们发声,感动在自己的感动中,在倔强中保持自尊,内心和谐,永远向上生长。

柯尔卓夫的一首《人》,最能突显他诗歌的品质———

大千世界的一切造物

是这样美,这样好!

可是大地上没什么东西

比人更美丽!

他一会儿憎恶自己,一会儿珍贵自身,他一会儿爱,一会儿不爱。

为瞬间的生命战栗终生……如果给希望以自由———鲜血会灌溉土地;如果让雄心随意施展———大海会在他的脚下翻腾。

但是意向改变了,

智慧显露出光芒———

他以自己的美,

叫世上万物黯然无光……

别林斯基因而喜不自胜,充满感情地评述道———

柯尔卓夫是名副其实的人民之子。他受抚育和成长的环境,是农民的生活环境,他便不是为了优美的文句,不是为了华丽的辞藻,也不是在想象和幻觉中自我陶醉,而是通过心灵,通过血肉,爱俄罗斯的自然,爱一切像萌芽一样、像种子一样生存在俄罗斯农民身上朴素而纯净的美。他不是口头上,而是在实际上跻身于普通人的痛苦与欢乐。他了解他们的生活,懂得他们的感受———他不需要书本,不需要研究,他是在生活的本身中找到了诗。因而不粉饰、不夸张、不做作,虽然展示的是平民的日常生活,却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生活的本质,让人信服地揭示出了人的价值、人的崇高。这样的作品是可贵的“人民性”的存在,是靠天生禀赋所无法成就的伟大的“艺术性民谣”,在文学史上,或许不显赫,也不被看重,但永不会磨灭。

换言之,才华终有耗尽的时候,但生活永恒,“外部情况”是常新常在的生存土壤,它生生不息,为写作者提供着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于是,生命的脉动、历史的脉络和时代的脉搏,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作品之中。这就是存在的价值,即便是默默无闻,但只要翻开书页,独有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它伟大在无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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