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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光宝气

2018-05-09聂鑫森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鸡油白蜡西门

聂鑫森

北阙云从公家的文物商店退休十年了,满打满算,已是古稀之人。只可惜老伴五年前过世,儿子也早去了太平洋彼岸,找了个洋媳妇,生了个中美结合的男孩,他的日子自然过得有些落寞。

好在他身体康健,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他试着去美国探过亲,可他听不懂洋话,看不懂电视,真比坐牢还难受。“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他赶忙回到了这座江南古城。儿子儿媳很通情达理,劝他找个老伴。如果钱不够花,不用发愁,他们会每月补贴些美元。

北阙云动心思了。半夜里醒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不是个办法,是该找个伴了。他开始像警犬一样,注意起周围的动向。他发现他住的这个社区,还有周边的几个社区,每天清早都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锻炼身体。从数目上看,男少女多!跳扇子舞、耍太极剑、打腰鼓、唱京剧……一天一个花样,真是夕阳红似火啊!这几个社区的老人,互相穿插,来来去去,完全是一种很松散的联盟。北阙云想:这里面就没孤寡老太太?以他目前的条件,挑一个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马上到街市去置办了设备,扇子呀,花棍呀,宝剑呀,腰鼓呀,运动服呀,抱回来一大堆。接着,他一头扎进这些团体,有滋有味地练起来。还没等到北阙云的枪口找到准确的目标,却有目标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那天早晨,练完了太极剑,他正坐在一个石椅上休憩,蓦地旁边扬起一阵风,一个老太太坐在了身边。说是老太太,却并不显老,脸很白,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臂,像玉一样。还没等他说话,老太太朝他温柔地一笑,说:“对不起,我坐一下。”

北阙云说:“不要紧。你坐。你好像不住在这个社区?”

“嗯啦。”声音很好听,有一点媚。

答话的时候,老太太转过了脸,身子再慢慢转过来,穿的居然是浅黑低领T恤衫,胸部凸得很高。北阙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叫西门珠。你呢?”

“北阙云。从前在文物商店做事,早退休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北阙云觉得她很调皮,很有趣。他想找个什么话题和老太太聊聊,但一时竟找不到。

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脖子上戴的一串珍珠,每颗都很圆,但珠色因受潮而发黄,最下面的那颗珠子很大,估计有一钱来重。在职时,他是专门经手珍珠翡翠类东西的,可以说是行家里手。他马上断定,这串珠子是野生的东珠,《满洲流源考》里说东珠出自混同江及乌拉·宁古塔诸河中,混同江指的是黑龙江汇合松花江后到乌苏里的那一段。这串珍珠是老珠,只可能是有身份的人家流传下来的,那么老太太应是名门之后了。俗话说“七分珠八分宝”,重到一钱的大东珠,价钱恐怕在几十万元以上了,但这颗大东珠值不了这个价。

北阙云有好话题了,他说:“西门珠,你这串珍珠不错,只可惜不会养护,都发黄了,那颗大珠子里都有胎柳了。”

西门珠脸红了,说:“瞧,你看到哪去了?什么叫胎柳呀?你说给我听听。”

“珍珠内有胎,这胎裂成两块有了一条缝,像柳条似的,就叫胎柳。有了胎柳,这珠子就不值钱了。”

“黄的可以变白吗?胎柳可以愈合吗?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串珠子不好看。”西门珠显得很委屈。

这一刻,北阙云也为西门珠委屈起来,小声说:“我可以修复它们。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西门珠说:“那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你放心?不怕我跑了?”

“我放心。我在,你跑到哪里去呢?”

这句话很含蓄,也很大胆,北阙云心都醉了。

北阙云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他把穿珠子的丝光尼龙线小心地解开,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净后,再用切碎的通草把珠子裹起来用手轻轻地揉。因为通草柔软,茎里含大量的白色髓,这样揉既不会伤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泽发亮。每次揉两个小时后,再歇两个小时,如此轮番下去,一共持续了三天,北阙云的一雙眼睛熬得通红。接下来,是愈合胎柳了。他去商店买来一块四川白蜡,又去集市买了一只纯白母鸡,杀了,取出一块稠酽的鸡油。他把白蜡、鸡油和用小刀拨划过表皮的大东珠全部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在灶上架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锅里放上笼屉,将碗放在笼屉中,盖上盖子,先用猛火把水煮沸。接着改用温火慢慢熬煮;水少了,就添一勺半勺。一天一夜,北阙云一直守在灶边。他仿佛看见白蜡、鸡油慢慢浸入珠体。那条胎柳正在慢慢消失。他要让西门珠见识一下他的本领,当她戴上这串焕然一新且价值重新变得昂贵的珍珠项链时,他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婚了?

十天过去了。

在灿烂的晨曦中,北阙云把这串洁白无瑕的珍珠,交给了西门珠。西门珠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后,头微微昂起。她感到有无数道目光被吸引过来。在这一刻,她高贵得让人嫉妒。

交谊舞的音乐响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彼此相邀,步入水泥场地。

西门珠说:“老北,我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跳舞!”

北阙云说:“好。”

北阙云看着西门珠雪白的脖颈上的珠串一晃一晃,发出细脆的声音。太好听了……

第二天早晨,西门珠没有来。

第三天早晨,西门珠也没有来。

北阙云向人打听她住在哪个社区,人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西门珠像一缕云,像一丝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北阙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天夜里,北阙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直播现场拍卖珠宝翠玉的节目,突然看见了西门珠的那串珍珠。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视关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微型小说选刊》

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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