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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

2018-05-07新凤霞口述吴霜整理

中外文摘 2018年9期
关键词:干校张伟鸭子

□ 新凤霞口述 吴霜整理

20世纪50年代,吴祖光、新凤霞与夏洐合影

我从小过流浪卖艺的生活,对于家观念很淡。解放前一直没有个安定的家,解放后虽然有了美满幸福的家庭,但因丈夫工作忙,我的演出也紧张,对家也不很留恋。吴祖光那时是电影局的编导,他经常体验生活,外出拍戏,下厂,下矿,去部队,去农村,在外多在家少,我们已经很习惯经常分开工作,很少一起在北京过家庭生活。1957年后,我和祖光分开了三年,但觉得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每天都忙着演戏。“大跃进”年月,每天都紧张地一头钻进火热的氛围里,哪有工夫思念丈夫哇,写信都是只当学文化了。

元气还没有养足,又来了“文化大革命”。祖光被隔离审查多年,从1966年到1975年不知转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日夜。从不许通信,到可以通信;从不许见面,到可以让孩子看看爸爸。而我也一直过着劳改隔离、审查生活的日子。1968年,我被编入“深挖洞”的劳动中,这期间我干得很努力,也时刻惦念着祖光的处境。直到几年后忽然有一天,我被叫到专案组,通知我可以去河北团泊洼农场探亲。啊!探亲,我不敢想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去团泊洼要从北京坐火车去天津,还要倒几次车,虽然我从小闯荡江湖,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坐过火车,小时候总是由母亲带着我,解放后就没有离开过集体,也从没一个人坐火车上过路。

准 备

我和张伟被隔离关在一起,她爱人张庚和祖光关在一起,现在他们两个同在团泊洼农场干校。叫我之后也把张伟叫去,也是通知她去探亲。有了同伴,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们两个同时向战备组组长请假,组长给了一个星期假,因为我是病号而且从来没有休息过,这次可多住些日子,不用忙着回来,况且春节深挖洞劳动也该休息了。

去天津火车票很好买,可是要给亲人带东西,就要费点脑子了。我和张伟商量着买东西,因为这正是春节呀。祖光喜欢吃的东西我都想方设法买上了。他喜欢吃中国式的苏糖和南方的糟肉。我到稻香村买了原料,自己为他扣了糟肉带去。桂圆我都把皮剥下来省得占地方,干大虾、干贝、海参和做好的鸡鸭都带着,做好了的桂花红豆沙装了一大盒子。蜜供他爱吃,也买了两斤,还买了玫瑰糖。虽然祖光让我来时少带东西,说他们干校什么都有,但我想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家过年必备的,也是祖光喜欢的,所以我每样都准备了很多,家里多留下些给孩子老人吃,带一份给祖光。

我给祖光做了两条衬裤,以前我给祖光做过两条羊毛混纺针织内裤,这种料子是混织的,穿起来又薄又舒服,比毛裤轻得多,暖和又结实。我给祖光用尼龙针织料子做的裤子,穿着很合适,又能带去妻子的心。张庚很喜欢也很羡慕这种自制针织裤子,给张伟写信也想要一条,张伟的针线活不如我,她把张庚的信拿给我看,我说:“我也给他做一条。”张伟买来料子,我给他做。因为这种料子必须用手缝,有松紧,要对针缝起来,不能用机器,为了赶做我花了两个晚上做到深夜,因为上下午都要劳动。做好了拿给张伟,她非常高兴,准备带给张庚。

祖光穿衣服不讲究颜色,但料子必须舒服,哪怕一条短裤。我买来一种混纺的棉布,给祖光用机器做了两条短裤,是原裆新式剪裁的,穿着挺舒服。张伟说:“我也买这种布,你给老张也做两条吧。”我当然满口答应了,我这人是个急性子,早上买来料子,一个晚上做两条短裤,第二天上班交给张伟。她高兴地说:“新凤霞给我做过裤子……”

我给祖光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张伟也一样。我们两个背着大包小包上路,那时候也不觉得像个逃难的样子。我对张伟说:“咱们这患难姐妹,去探望他们难兄难弟,多么有意思啊!”张伟平时最爱哭,她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眼圈红了。

等 车

张伟有力气,也比我能干,为人热情,买票上路都是她照顾帮助我。到了天津,一刻都没休息就赶去团泊洼的汽车站。那时候正是“文革”末期,汽车没有准时间,问谁都说不能保证是有是无,更说不准什么时间开车了……我们等啊,等啊,排成了队。过了两个多小时,来了一个人说:“对不起,今天不开车。”人们一个个的都唉声叹气,甩着手没办法呀!大家都散了,我们不能走啊,我们两个还没吃东西,于是找了一个小饭铺先吃点东西。多年不去天津了,听见满街的天津话感到很亲切,但我是从小就不会说天津话,天津劝业场是我从小唱戏的地方,很亲切,但现在的环境乱了。我和张伟吃了饭,在劝业场附近一家书店买了两本书。我们又回到汽车站,看看没有人,我们两个坐在一块木棍子上,真累呀,翻看着小书,都是“四人帮”的宣传品,看起来也没意思。等啊等啊,我看着我的大帆布背包,想想祖光把这些他喜欢的东西拿出来的情景,心里也就不烦了。这里边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的是我亲手剪的窗花。剪纸是我从小学会的,我用红色电光纸剪了一些窗花,准备带到团泊洼干校农场,贴在祖光住的屋里,一定会给这次春节增添色彩的。过了好一阵子,三三两两的赶车人都向车站走来了,我跟张伟把自己的东西都拿好准备排第一个,谁想我们两个刚刚站好,车站里面就出来一个人大声说:“往后,往后!”人群一下子乱了,过了会儿才重新站好。我和张伟一下子被赶到后排去了,我们也不抢,后就后吧,反正能上车就是万幸了。我向后头一看,队伍都拐了弯了,一会儿就这么多人了。我心里正纳闷,一个青年带着两个妇女过来了,这青年身后跟着一条狗,他对我们说:“出来,出来!”我们感到莫名其妙,“出来!快,快!”我们还没明白过来,那条狗就冲着我们吐着大舌头,看样子想对我们发狠、咬人了。我知道“狗仗人势”这句话,赶快出来了。青年赶快把这两个妇女塞进了队伍中。大伙看看我们也都不敢说什么,我们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背着东西向队伍最后站着去。车子开出来了,前边的人拥挤着上车,等轮到我们最后几个人时车子已经满了。眼看着车开走了,张伟对我说:“要不是被挤出来咱也上车了。”我点点头对她说:“我当时也想过咱们不让他。可是那条狗我有点怕,人我倒不怕,怎么着同着这么多人,他也不能把咱怎样。可是那条狗是专门仗势撒野咬人的。”因为我在旧社会被狗咬过,现在还是怕狗,躲着为好。

新凤霞1955年摄于北京

又等了一两个小时,车又来了,我和队伍的人全都上了车。坐在车上心想,那个操北京口音的青年怎么就专门把我们两人拉下来,挤上他带来的两个妇女呢?准是他认出我来,知道我们好欺负。

团 聚

车开得很慢,也许与我的心情有关,盼着快。之前写信叫祖光在他们干校汽车站等着我们,头趟车没赶上,他一定还在等第二趟车。从郊区开进一片荒凉的农村,冬天的农村一根绿草都没有,只有秃枯的树干,一望无边的雪地。心想祖光一定在车站等我,真够冷的,十冬腊月天哪!车子终于靠道边停了,前边一个大牌楼写着“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我看到祖光和张庚同志正在道边等我们,这是1974年冬天,我和祖光从1967年分手后头一次见面。祖光还是那样冷静地站在道边,身上穿着我为他拆洗好,今年寄来的丝棉裤和袄,脖子上围的是我给他织的深蓝色毛围巾,两手插在裤兜里,五眼底棉鞋是我在百货大楼给他买的,脚上准是穿着我给他织的长筒毛袜子。给他寄这套棉衣时,在袖口袋里我还有意写了一个小纸条:“你穿上这些衣服吧,走在哪儿也跟着我的双手,带着我的心!”

我站在大道边上,对面是祖光,可是道边隔着一条沟,我们的东西都在地上,我一样一样地递给他,最后迈大步过这条沟时,我双手扑向祖光,他接着我,我的双手扶住他的肩,他一抽我的腰,我借力纵身跳过了沟,终于跟祖光在一起了。我好好看看祖光,他样子没有变,只是脸晒得红里透着点黑,显得更精干更结实了。祖光肩背手提大小行李,一样也不叫我拿,他说:“地上滑,你路不熟,当心慢着走。”张伟跟着张庚也是边说边笑地走着,我们这两对就先各自回了住处,说好先放下行李再见面安排怎样生活。

干校的房子都是一排排新盖起来的,祖光这间房不小,原来住四个人,因为别人都回家过春节了,这房子就只有祖光一人了。房子大,透风不暖和,生一个自己搭的土灶,白天烧水闷着小火儿,四面都是空床,上面有行李卷儿,只有祖光的床铺整整齐齐。没有椅子,有木凳、木箱子各一个,收拾好了我带来的东西,祖光让我看他为过春节给我准备的东西。呵!罐头、鸡、鸭、鱼、肉、烟、酒、核桃仁、花生仁用麻袋盛着,米、面就更多了,祖光说:“我们这里每天有去天津的汽车,托他们给带来的。我和张庚还特地去了一趟天津买年货。”我说“接妻子过年啊!”

我把东西收拾完,看看屋里很干净,一点都不觉得环境生疏。也怪了,男人住的集体房间里一般有一种光棍堂味儿,可是这间房子里却没有。祖光会烧土灶,又省煤又暖和。我把我的洗漱用具拿出来后还有一点点粉香味儿哪。

屋当中一个大灯泡儿,我想起从家里带来的红纸和窗花了,便拿出来贴在各处。祖光桌上有一把张小泉的小剪刀,找出红纸,叠好很快剪了一个葫芦万代,连着一排,用糨糊围着灯罩贴了一圈儿,白灯罩周围一圈红葫芦,照得满屋子红,显得温暖热乎!特别是晚上站在外边,从远处透过窗户纸看满屋红色,真有点气氛哪!人们来看我们时都说:“嚯,简直像是新房!”

我把给祖光做的短裤拿出来,又把一件细线蓝色的对襟毛衣给祖光穿上,都是为了让他过春节穿的。我还告诉他,张庚同志喜欢你的尼龙混纺针织裤,张伟让我也给他做了一条,还做了两条短内裤。祖光听了满意地说:“你这点很好,喜欢为人服务,人家会高兴感激你的。”

果然张庚同志第二天见着我说:“感谢,感谢。”我说:“应该,应该。这是我的习惯,就愿意帮助人家做点事,给你做一点事,是我的光荣呀!是你对我的信任。”张庚同志忠厚谦虚,他双手抱拳:“不敢,不敢,太谢谢了。”

1958年在首钢工地劳动时留影

过 年

干校大部分人都回北京过年了,只留下很少的人。头一个来看我的是丁聪,跟着丁聪后边是钟灵、肖凡等人。干校这时人虽少,却有一个感觉,是过小日子,一家子一家子的,各自开火做饭,互相串门儿,晚上聊天儿,写字看书真清闲。干校的小卖部货很全,都是从天津办货,真是应有尽有。

祖光早晨喂猪,两大桶猪食,挑在肩上走在雪地里,就听见扁担咯吱略吱响,两只手前后扶着桶绳子,走得平稳。我跟在他后边看着他那轻松有力的后背,心想祖光真是练出来了。到了猪圈,他把帽子摘掉,满头冒热气,满脸汗水,这么一大趟路真是够累呀!

我们三家在一起吃饭,林汗标夫妇,张庚夫妇,我们两个。在讨论吃饭问题会上可热闹了,大伙提议用“拿出主义”过春节,讨论如何分工。我自告奋勇当第一厨师,老林第二厨师,祖光说:“我不会烧菜,打下手洗碗。”张庚说:“我当伙夫,管火。”张伟说:“我当三厨师,代管全部卫生,切菜擦地。”大家虽然这样通过了,但并没有真的实行,因为做饭是艺术,大家都感兴趣,都喜欢动动手。老林是广东人,他还真有几手,做菜烧肉还真有广东味道。拾掇鸭子还是我最利落干净,特别是鸭子屁股那两块不切出来,鸭子味道就不鲜,我从北京带来了烧菜的各种佐料,烧鸭子放进丁香、大料、黄酒、葱、姜等,肚子里装进栗子、江米、红枣、花生仁、火腿肉、桂圆肉,再用针线缝合,做一个八宝鸭子,和一只老母鸡一起煮,这叫八宝鸭子母鸡会合汤。最受欢迎的是我带去的香糟鸡、肉、鸭。春节这天大家团团围住一起吃,还喝了点酒,大碗、小碗、茶缸子什么都是现凑的。

1960年的全家福。前排左起:儿子吴欢、母亲、女儿吴霜、婆婆、儿子吴钢

我想他们在干校这么些年肯定不常吃得到鸭子。于是,我给他们做烤鸭,没有烤炉,就用铁锅,把鸭子切成大块,在锅底上烤,也很好,可是必须掌握住火候。张庚烧火,很听我的指挥,火大了,小点。火出了烟,我们大伙眼都被熏得流着泪用扇子扇风。张伟准备葱、蒜、酱,我做饼,和面时水里加些素油,做出饼来苏香,薄饼做了一大摞,鸭子虽然有点烤味儿,但加上大饼抹上酱、葱、蒜,大伙站着就把鸭子卷饼喜滋滋地吃了。祖光说:“这甜面酱是在天津买来的,这次可真用上了。”连坐都没有坐就把饭吃了,大家吃得开心地说:“比全聚德不差。”我说六个人吃了两只鸭子,大伙赶紧喝茶呀,真是叫渴,大葱大蒜要水钱,果然不假,夜里都渴得睡不着了。三十这天两顿饭都很完整,吃得饱,喝得足。都夜里十二点以后了,干校的几个孩子又跑来找祖光要鞭炮,原来祖光许诺去天津给他们买鞭炮。大家到外边放花、放炮,祖光表演放二踢脚。烟花在雪地里点着,放出闪闪的金光,真好看。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盒子团圆饭。我是主厨师,和面,切菜,拌馅。包饺子大伙都行,张庚、祖光包得很快,老林两口子广东人包得不够快,我擀皮还算行,供得上他们,团圆饺子就表现在大伙一起干。可是初二吃抻面就得靠我自己了,和面、醒面、抻面,一把把地大家都上不去手。可是吃得真香啊!拌面的卤好,大虾、鸡肉、肉丁、香菇、冬笋,等等,样样都有,真高级好吃。

我每天早上扎上围裙就想着做饭的事,调着样的吃。祖光打下手也很用心,张庚烧火只是烧煳过一次锅以后也没再出毛病。张伟样样都帮我搞好,洗菜干净,也时常帮我切好;张庚还炒过一次菜,姜末炒松花,很好吃。张伟爱干净,桌子、地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星期的假,眼看过去了,我本来可以再住一个星期,可是我胆小,没有单独坐过车,也不愿意张伟一个人走,所以决定和张伟一同回京。祖光和张庚两个人把工作安排好后,主要是养猪,田里没活了,决定送我们两个到天津。我们四个人一同离开干校,很多人送我们。在天津吃了顿饭,是张庚同志请我们在起士林吃的,说:“这是谢谢凤霞同志为我做裤子,也是欢送你们两个。”我们看看时间还早又坐车去了一趟劝业场,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又要分开了,这些年分别多相聚少,我们心里总是有点难过。送我们上了火车,祖光和张庚站在站台上,我们互相挥手告别。

我跟张伟在火车上面对面笑了笑,我说:“真有意思,这次探亲机会是很难得呀,总比几年不让见面好,见见面看看他们在干校生活得很好,人也健康能干了,过几年希望会更好。”

果然,1975年邓小平主持工作,1976年“四人帮”倒台,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但1974年春节探亲,至今在我的印象里还是最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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