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兔子

“姑娘们醒醒吧，别被宋仲基的帅脸骗了就想找军人男友，看看我，你们还想吗？”

若不是小e在微信群里喊了这么一句，我们都险些忘了她还有一重身份——军嫂。

跟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常执行各种神秘又刺激任务的柳大尉不一样，小e的老公只是中国驻新疆部队的一个普通士兵。

小e给我们看过他的照片，因为常年的日照，那照片上的脸看上去像是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不止，脱去了同龄人的稚气和娇气，皮肤又黝黑又粗糙，只看得出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小e曾经哭笑不得地讲述了他过年回家时遇到的一件趣事：“他回来陪我去买年货，刚好遇到了办公室的同事，冲他认真地打招呼说叔叔新年好，居然把他当成了我爸……”

可就是如此，即便是过年，也并不是每一次都可以轮到他休假的。她只是个普通的办公室职员，每年可怜巴巴的年假还不够安抚两边的老人，而他们一年中相聚的日子，从年头到年尾，满打满算不足三周。

小e和她老公，从大学时期就是一对恋人，毕业之后他选择了入伍，分到兰州军区，一去就是三年。

“做我自己的男朋友，陪自己逛街买衣服看电影唱歌吃火锅聊天什么的，我都已经学会了，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得做我自己的老公，所有的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做，还得承担起两个家庭的义务和责任。”

小e就曾经抱怨过这么一次，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笑容，而我们作为旁听者却不忍深思，她的轻描淡写下有多少无法与人言的心酸。

一个人住，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应付生活中的种种琐事，自己盯着交房，盯着装修，停电换保险丝单手换水桶。那个一身绿衣娇滴滴的姑娘，摇身一变成了风雨中的一棵白杨，明明像个单身，却要负担起两个家庭的义务和责任。“找个军人当老公是什么感觉？”小e想了想，说，“大概就是，他所有的安全感都给了别人，而你只能干瞪眼，跟国家吃吃干醋吧。”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分开的。是他决定在距离复员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报名去新疆驻兵，在意向书上签了字，先斩后奏给她打来了电话。她在深夜里哽咽不能言：“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我已经等了三年，还要再等下去吗？我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

那是蚀心的深切失望和入骨凄凉，她最爱的人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力量和勇气给予别人，而“别人”这个词中，却从来没有她。

她拒绝为他送行，也拒绝去新疆看他。就在好几个月的辗转反侧，痛定思痛决定要提出离婚一刀两断的时候，却被他的一场意外打破。

他的战友偷偷给她打来电话：“嫂子，班长受伤了，腿不能动，你要是最近有时间，能不能过来几天？我们这都是大老爷们儿的，也不会照顾人……”

小e犹豫一晚，还是决定请假去看他，她告诉自己：“离婚的话还是当面说更好，毕竟夫妻一场……”

新疆的夏天气温接近五十摄氏度，而她在三天两夜的火车换乘五个小时的汽车之后终于见到了他。斜倚床头坐着，手里画着什么，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腿上裹着厚厚的绷带高高吊起，手里还是捧着当年毕业时她送给他解闷的素描板，滴上一滴汗水，就立刻被小心翼翼地拿衣袖擦干。他迎光，背对着门，而她却将他画着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她。

是在大学时候，微笑着坐在天台上跟他聊天的她，还年轻得能掐出水来。而现在，那个不再莹润的姑娘站在门口百感交集，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还是打电话给小e的那个小兵给她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在公交车上，一个男人对身边站着的女孩动手动脚的时候被他看见并喝止，还没等他走近开口批评，那人就掏出一把刀，飞快捅了过来，他只来得及一闪，便伤到了腿，伤到了韧带，缝了几十针。

“就你多事，这么大热天的把你嫂子叫来，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他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安慰道，“我也没那么傻吧，好歹我最后把他捉回来了呢，抢劫惯犯，身上还背着人命案在逃呢，我三等功。”

他努力挤出的得意和骄傲还是触发了她隐忍一路的心疼和积攒已久的委屈：“你就是这样，在你心里三等功比我都重要，是吗？你只想着立功，就不想着万一他把你捅个好歹，我怎么办？你又不认识那个人，我可是你老婆啊，谁都比我重要，是不是？”

他默默承受着她的眼泪和愤怒：“我不在你身边，就想着，如果你也不幸遇到这样的事，有人出手帮你就好了……”

“这不脑子一热，就没注意他袋子里有刀。”他轻轻说，“那个女孩，大眼睛长头发，穿着绿裙子，真的很像你……你记不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咱们也常坐公交车的，有一次一个男人总想贴着你，被我打了的那次？”

那些画纸因为他的忽然起身散落一地，林端是她，山间是她，清晨是她，黄昏里还是她。

而每一张画的下面都写着一行小字，那是上大学他们一起去张家界旅游时她站在船头念出的那句词：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的心像是被雨打湿了的卫生纸，顿时软成湿湿的一团，棱角尽失，连同眼泪融化在他的怀抱里。

“你看我这个可怜样子，全世界除了你哪儿还有人爱我，你要是抛弃我，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他瞅着她脸色，适时地卖了个可怜：“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没人愿意来新疆啊，我年轻又没孩子，父母身体也还好。我要是跟你说你肯定不同意，先斩后奏虽然是下下策，但是你这么善解人意温柔大方，过后肯定会理解我的嘛。”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而又狡黠的微笑。

“好吧，我知道了，你是为保卫世界而生的英雄，我在你眼里只不过是粒小沙子而已，不足惜，不足惜。”她摆出叹惋的神情摆摆手。

“可是我有勇气去保护世界，就是因为有一粒小沙子在这里。”他握住她的手，放上胸膛心脏的部位，“就是因为她，我才爱这世界。”

那是她此生听过最美好的情话。

“你后悔吗？”每一年都有人这么问她。

“我后悔，悔得腸子都青了。”小e说，“但是让我重新选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个让我后悔的选择。”

爱你如同爱江河，爱你如同爱祖国。

即使不能得到同等的爱作为回报，即使你并不懂得我所有的失去与放弃，即使在你努力伸开的臂膀中，我只是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负责爱世界，我只负责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