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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2018-04-25王军华

青年文学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南飞李丽母亲

王军华

圣诞节前一天,肖玉收到了一张贺卡,以为是同学的祝福,却是男朋友南飞的绝交信,只有几句话: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们要结婚了。

肖玉赶一趟夜里两点的火车,她要回金城,当面质问南飞为什么要背叛她。火车一直晚点,到第二天清晨七点钟,那个列车员拿着喇叭一遍遍地通知,由于连日大雪,西去的一段线路被压断了,正在抢修,火车走不了,请大家去退票。人们都三三两两地散了,拥挤在卖票窗口,骂骂咧咧地。她一直坐着不动,她不想退票,更不想回去,她想要坐火车,她问列车员能不能改签,坐哪一趟都行。

列车员说不行,没有车,让她去退票。她指着那些去湖北、湖南的车次,要求改签到那个方向。列车员无奈地笑了,说她:那不是南辕北辙吗?你这小姑娘没出过门是不是,赶快回去,别在这闹了。

她只好回学校,清晨,同学峰正站在女生宿舍楼下,他每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吃早餐。肖玉从他身边经过,峰抓住她,扳过她的身子仔细地看她,问她怎么了,昨晚去哪儿?她很暴躁,一把甩开他,大声地喊一句: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啊!

她躲在宿舍里两天没有下楼,一直抽烟,整整一条,嘴唇变成了黑色,喉咙痛得几乎堵住了整个嘴巴,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梳头发。舍友们问她怎么了,帮她打饭,倒水,喂到她的嘴里,帮她盖被子,还扶她躺下,用手抚上她的眼睛,好像她是一个死人。

峰也来了,坐在她的床边,舍友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峰给她带来了她最爱吃的糍粑,是徐家汇最有名的一家甜食店,有一次,他俩去逛街时,峰带她吃过,她一连吃了五块。峰很担心她,说:糯米很沉的,吃这么多,不容易消化。

她却止不住美味的诱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的肠胃强大得很,这根本不算什么。从那以后,峰每次回学校时都给她带两块,只有两块,她既欢喜又埋怨他:你就不能给我带十块八块的。

峰只是满足地笑,不反驳她,也不听她的,下次还是这么多。后来,她也就习惯了,再次坐到店里时,她也只吃了两块,虽然还是那么美味无比。

现在,这种强烈的诱惑所散发出的熟悉味道,使她的身体深处习惯性地发出了某种反应,她很饥饿,但又很懒惰,她只是张开嘴。峰就一点点喂她,喉咙很痛,糍粑很糯,两者在打架,却又无比欢畅,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力量,一下子坐了起来,拿过糍粑自己吃了起来。真地很好吃,但是只有两块。她埋怨他:为什么只买两块,为什么?但没说出来,她的嗓子很痛,只是用眼睛狠狠地剜着峰,仿佛他是个大坏蛋。

峰笑了,满是欣喜,问她:你是不是还想吃,走,我带你去店里。她真地很想去,定定地看着峰,掀开被子,下床,端着盆子去盥洗室。站在镜子前,她看到了吓人的自己,眼眶、嘴巴、脸色都是青的,头发披散着,像个重度精神病患者。

她想起了南飞,他有女朋友了,要结婚了,他西装革履,焕然一新,而她却变成了这幅模样。一时,心痛欲裂的感觉又开始撕扯她,刚才的两块糍粑还没有消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此时,也变成了尖锐的利器,一下一下地刺戳她的胃,她疼得弯下了身子,靠在盥洗室下面的水泥壁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从盥洗室到宿舍到床上,她一直在哭,时而嘤嘤地低泣,时而声嘶力竭地大嚎,时而又低沉下来,偶尔,有停顿,和峰说话,下意识地吃东西喝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仿佛要睡去了,眼泪却又止不住流下来,就又开始抽泣,大哭,嚎,最后又低沉下来,反反復复,几乎哭了一天。峰陪了她一天,晚上,舍友们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这是从火车站回来三天三夜以来,她第一次睡着。

她睡得很沉,几乎睡了十六个小时,醒来时,她的眼睛肿得睁不开,眼皮牢牢地粘在一起,只勉强睁开了一条细小的缝,她唉呀了一声。宿舍里没有人,大家都去上课了,她的眼睛很痛,想用水洗一下,桌子离得很近,杯子就在手边,她端过来,用手沾着一点点地往眼睛上抹,后来,眼睛好了,她坐了起来。

窗外,阳光洒在被子上,把屋子照得很亮,她转过头看太阳,很刺眼,她眯住了眼睛,打量整个屋子。八张高低床,两张桌子,杯子、暖瓶、瓜籽、花生、苹果、馒头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地上的纸屑、瓜籽皮、尘土,屋子里住了七个人,每张床上都搭了蚊帐,绿的、粉的、白的,各种颜色,遮住了床上的被子和衣服,里面的东西看得不甚清楚,有一种朦胧而又神秘的美感。

她轻轻笑了一下,看看桌子和地,她下床拿着条帚开始打扫宿舍卫生。

肖玉不再参加班里组织的任何活动,只是跑步、吃饭、上课,到图书馆学习到每天晚上十点,回宿舍睡觉。舍友们在聊天,有时是班里的某个男生,或系里的某位老师,她从不参与,问到她时,她茫然摇头,仿佛是外星语,她根本没有听懂。她对那些事一点都不关心,甚至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峰。

操场上有很多人在在跑步,一前一后,峰始终跟在她的后面,她忽然愤怒,转过头大声喊了一句:别跟着我了,讨厌!峰愣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看着肖玉越跑越远,许多人越过他,跑到前面去了,他们像散开的棋子,撒落在他的周围,而他则是一个空白,被所有的人忽略。

他远远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隔着几个人,视野之内,根本看不到肖玉的背影,肖玉也看不见他,第一次,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回头。然后,她没有再见到他,他仿佛在她的空间里消失了,周围的人也不再提及他。

一时,她有些轻快,好像缷下了一个包袱,背了很久,该放下了,不是峰,而是一种情绪,从南飞的分手信里面一直拔不出来的情绪。现在,那情绪似乎凭空消失了,她变得比从前更加宁静,仿佛,这个世界都随着她沉默了。

然后有一天,她听说峰生病住院了,发着高烧,已经有好几天了。宿舍的人问她:你不知道吗,你真地不知道吗,你们俩一直在一起。

她真地不知道,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峰了。宿舍的人集体去看峰,医院里,峰很虚弱,本来就白的皮肤更加苍白,眼圈周围有了一种铁青色,像是陷落的凹洞,绝望而深邃,在看到肖玉的一瞬间,洞光忽然大开,发出了耀眼的光亮,仿佛那是一盏灯,肖玉是开关。肖玉被这光亮所照到,她的身体颤了一下,心灵受到了强烈震动,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打开了,忽拉拉地钻进了她的心里,忽然之间,她心痛极了。她一直站在人群后面,听他们与峰对话,隔着好几个交错的人影,她能感受到那光透过缝隙抵达她,照耀她,让她温暖而美好,她的周身都变得轻快而跳跃,仿佛一只小鸟,她轻盈得可以飞,在蓝天上,自由而开阔。

肖玉和峰再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不再一前一后,而是并排,挨得很近,有时会拉手,撩对方的头发,给彼此夹菜,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侣。

肖玉真地开朗了起来,她爱说话了,爱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中学的尤老师,古板、粗暴、爱骂人。有一次,叫她和两个同学一起给他帮忙,其实,就是帮他挂一个横幅,那本是学校安排给他的工作。那是一个冬天,横幅要挂在六层楼高的楼顶上,风很大,横幅怎么也拉不展,摆不正。那位老师粗暴地骂他们,说话时嘴角溢着白涎,清亮的鼻涕不时地从鼻孔里钻出来。想起来都很恶劣。她总是骂他,每一次骂的重点都不一样,那似乎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烙印,不同于爱情、亲情和友情的另类情感。

峰不是很理解,但很配合,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提问得恰到好处,引导她不断地讲下去,不停地将这个故事发酵、放大,但一直也没发现它的本源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只是想说,除了这个版本,还有很多非常离奇古怪的事,有的是报纸上的,有的是听来的,还有的是故事,很少是真的。峰将这看作谈恋爱的一种方式,她在逐渐开放,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一天晚上,上完晚自习,他们一起回宿舍,路很长,还要穿过一大片草地和足球场,有三个男生在踢球。肖玉停下了脚步,隔着栅栏,看他们,想起高中时的南飞,在足球场上踢前锋,同学将球传给他,他射门,中了,他跳了起来,同学冲了过来,他们抱在一起,南飞转过头,对站在拉拉队里的她挥了一下手,又挥了一下,她也挥了,作为回应,还跳了起来,撞倒了同伴,同伴爬了起来,跟她一起欢呼雀跃。

峰转过头来看她,她的眼睛湿了,峰递过手绢,她没接,转过身要回去,峰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峰拥住了她,吻她,她吃惊地看着峰,峰不管不顾,动作生猛,跟平时的他完全不像。她想推拒他,又不忍心,只是那么站着,峰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嘴巴,像是一种时光倒回。

高二那年暑假,父母都去上班了,南飞站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她从窗户里探出头去,他带着球拍,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只案子,她的球技就是从小在那张案子上练成的,院子里的小孩子都会打这种小球,她的水平很好。

他们打了很久,都大汗淋漓,她叫他上楼去洗把脸,说家里没人,父母都去上班了。他就跟着去了,果然就他们两个人,他低头洗脸,她帮他浇水,下意识地抹了一下他的头,又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忽地抬起头来,满头满脸地泡沫,就那样拥住了她,把她抵在墙上,用嘴巴嘬她,好像她是一杯香甜的饮料,使劲地吸,嘴皮都吸疼了,她不由自主地就张开了嘴巴,他乘虚而入,舌头伸进来,寻着她的,她递过去,纠缠在一起,仿佛要咬断了一般,又舍不得。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她感觉到彼此的汗,比刚才的还要多,像水一样浸透了两个人,他们如大海里的两条鱼,急速而又茫然,没有方向,然后就分开了。他看着她,脸上的泡沫已经蹭干净了,洗头膏苦苦的味道在嘴里逡巡,她咂巴咂巴嘴,他也咂巴嘴,两人同时笑了,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就释然了,哈哈地笑起来,他用手搂住了她,她说:你的头还没洗完呢。于是,他又坐回凳子上,她开始给他浇水,一边浇,一边帮他揉搓头发,他很享受,一动不动,她也不说话。她洗完了,手不动了,也不说话,他不动,过了好久,抓住了她的手,她不动,任他抓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果然,他抬起头来再次拥住她吻她。这次方向很准,沉稳、自信,仿佛在宣示什么,她渴望这种宣示,又觉得根本不需要宣示,事实胜于雄辩。时光像一根橡皮筋,被他们无限地拉长,然后牢牢地箍在彼此的心上,再也不要分离。

她忽然就看到了火光和温暖,她在火光中赤脚奔跑,头发披散着,她尝到了洗发香膏的苦涩,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又一下,它们变得温热而猛烈,火开始熊熊燃烧,她忽然明白,曾经有过的灰烬在渐渐地复活。

峰很兴奋,紧紧地搂住她,不舍得分开,她也不想,他们站在楼下的阴影里,就那样抱着站着,不说话也不动作,用身体静静地感受彼此,时光就此停滞。

他带她去他们家玩。

他们家很小,小小的弄堂里,挤挤挨挨地住了很多人家,尿布和内衣裤堂而皇之地搭在过道里。她小心避开那些东西,好不容易地进了最里面一个小院子里,院子还不错,有桂花和白玉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峰的母亲坐在一只长长的籐椅上,正专心地织一件铁锈红色的毛衣。

听到叫声,母亲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玉,上下打量她,然后才爆出笑来,拉住她的手热情地说:来,来,来,屋里坐。屋里的光线很暗,她适应了几秒钟,才看到擦抹得很亮的老式家俱,她坐了几分钟,跟峰的母亲聊天,说她来自金城。

这两个字过于荒凉、干燥,母亲的眼神像霓虹灯一般亮了暗了,来回几次后,就彻底灭了,她站起来让峰招呼同学,她还要织毛衣。

峰带她去楼上的阁楼,他拉着她的手慢慢走过那些黑暗的楼梯,他的脚步轻快自如,显然走熟了的,她则是小心翼翼地,刚才母亲的眼神让她心有芥蒂,脚步有点沉重。但阁楼的高和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几缕神秘的光,让她兴奋而好奇,他们在一起看峰的像册,从婴儿到高中时期,有整整三大本。她听到了母亲在院子里的咳嗽声,甚至喊“峰,峰。”这声音尖锐刺耳,还带着某种审视、怀疑和轻蔑,她让他赶紧下去。

他们一起从阁楼上下来,母亲站在楼梯口,堵住了所有的光线,目光犀利地盯住他们,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那光穿透了她的身體,冰冷入骨,她抖了一下,脚步纷乱,几乎要从最后一级楼梯上跌落下来,被峰适时地拉住了,峰双手搂抱住她,问她还好吧。她听到母亲惊悚地哼了一声,她慌忙从峰的怀抱中撤离,摇摇头说没事。然后走到院子里,说:阿姨,我回去了。

峰从后面追上来,让她等等,还说:你干吗急着走,不是说好要吃饭吗,我爸马上就下班了,他做的饭可好吃了。

的确很好吃。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踏进这个小院,穿过那些尿布和内衣裤了,但是,峰的执着和坚持,当然,最重要的是爱,她还是来了,并成为这个家庭重要的一员。

大学毕业那年,肖玉留校了,峰则进了当地一家国企,担任外事翻译。

她再次去他家,全家人都在,做得一手好饭的父亲,几乎使出了看家本领,招呼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亲切地称肖玉为小玉,为她夹菜,还让小外孙女好好地向这个舅妈学习,看人家多能干,都当大学老师了,在大学里教书,厉害。

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目光依然淡漠,但不敢再轻蔑,毕竟,大学老师这四个字的分量让她们不敢小觑,现在,肖玉也有上海户口了,但还是一个移民。这让她们依然居高临下,得以俯瞰她,只是目光已不像当初那么笃定,而是透着某种犹疑和不自信。这顿饭吃得还算圆满,没有硝烟弥漫,但也并非清风满月,只是一次客气有加亲热不足的礼节性会面。但又至关重要。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在上海举办了一个像样的婚礼,在金城又补办了一次,就是那次,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金城,见到了肖玉的父母和家人,受到了他们热情的礼遇。他略略歉意地表示一定要让父母也来这里看一眼,他们一直想来金城玩的,看看大西北是什么样子。

峰的父母没有来,是肖玉的父母去的上海,参加了女儿的婚礼,两家老人见了面,交换了礼物,客气地点头、招呼、吃饭,峰的父亲还邀请他们去家里坐坐,他们礼貌地回绝了。说“你好,你吃”这类场面上的话,像是许多婚宴上的过客,知道来这里只是吃饭,别的事情最好少招惹。

肖玉觉得很没面子,讽刺峰的父母没有礼貌,峰当然维护自己家人,对肖玉反唇相讥,两人谁也不让着谁,新婚之夜,背对着背,仿佛要这样对抗一辈子。后来,还是峰先扳过了她的身体,什么都不说,把所有的歉意和爱都融入了动作里,她就原谅了他。他的父母与他应该分开来看,再说,他的父亲一直待她不错,但惧内。

肖玉很少去峰父母家,不愿意看他母亲的那张脸,总带着阶级斗争的审慎和怀疑,像是看一个外乡人,一个与他们家不相干的过客,而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儿子的爱人。峰也不去金城,他们在一起,但只是两个人,与彼此的家并无交集,像两个孤岛,相遇融合,但依然沉浸在各自的水域,彼此毫不相干。对峰来说还无所谓,他的亲人就在上海,随时可以去看他们,除了肖玉,他还可以有父母亲情,家人之爱,而肖玉就有些难过。像是上海森林里的一棵大树,与周围相依而又孤立,别的树之间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家人、朋友和同学,每一棵树都有一个庞大的根系,可以得到全方位的滋养。而她只有自己、峰和女儿,没有传承,没有过去和旁系,没有养分。

思乡之情默默滋养着她,父母、家人,亲友、同学,当然,还有南飞。南飞是她心底的一块鸦片,从来都没有戒掉,他无形无影,无言无声,甚至没有任何有关他的名词,他是风,吹进她的骨髓里,在她的身体里任意行走,变成血液的一部分,将她一点点抽离、拉扯,直到痛得一次次尖叫。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叛,算不算对峰家人的报复,还是抑或,只是对自己的惩罚?这一切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皮肤下,是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她得守住。就像一个杀人犯,隐没在普通人的背后,做着和别人一样的表情、动作,内心却永远都忘不了血腥的场面。

母亲住院了,情况很不好,肖玉请了假回金城探望,七天后,母亲就去世了。给峰打电话,峰说女儿发烧了,也在住院,每天下午开始低烧,又查不出原因,医生只说是病毒性感染,什么时候退烧,谁也说不好。

她知道峰其实从心底里不愿意来金城,每次都这样,总是一堆的理由,这次居然还这样。

从山上下来,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她感觉到一个熟悉的眼神,从车流中涌过来又涌过来,她转过头去,是南飞。

他变胖了,黑了,脸上长有几个突兀的粉刺,当年的玉树临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大叔,真快呀,大学毕业已经十二年了。

肖玉叫了一声:南飞。

他转过头来,略略惊讶,然后才恍然大悟,说:是你?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还骂了一句该死的红灯。

她感觉出他有些慌乱,在装腔作势,这让她没来由地惊喜,他为什么会慌乱,装什么,他在躲避着什么吗?

她说回来奔丧,他略略惊讶,哦了一声,却无话,后面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绿灯终于亮了,他忙招手:再见。

他的车很快地消失在了车流中,不见了,那么快,几乎像是一种幻觉,肖玉一时有些恍惚。

那年,他高考失利,她去上海读大学,从此天各一方。信开始以极大的密度你来我往,后来就地广人稀,她好久都收不到他的回应,像是石沉大海。她更疯狂地写信,有一天连写了三封,同时寄了出去,但依然音信全无。

收到绝交信的那个学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日子,每一刻都无比难熬。

她写信给最好的朋友李丽,各种咒骂污辱的词语全部指向中学尤老师,因为古板、生硬、粗暴,几乎得罪了他们班的每一个同学。尤老师60岁那年中了彩票,500万,生活一下子没了轨道,迅速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奢靡、放荡,先是跟各种莫名其妙的女子纠缠不清,后来离婚,然后因强奸罪锒铛入狱。她很内疚,覺得是自己当年的咒骂所造成的,老师入狱后,她去看他,那时,老师已经63岁了,老泪纵横,后悔那张彩票打乱了他的生活,老婆、孩子都离开了他,他还变成了一个罪犯。

她找当了律师的李丽为老师开脱,找到那个告他的女人,本来是你情我愿,因为嫌老师抠门,钱给得少,才因恼生恨。老师从牢里出来了,对李丽感激涕零,要把剩下的200多万分给李丽一半。李丽一直鄙视他,在中学时,老师对体形微胖的李丽一直极尽挖苦嘲弄之能事,现在,李丽救了他,但并没有因此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对他的现在更加不齿,这种分赃的话如当年的嘲弄一般,是一种更大的侮辱。

李丽对肖玉说:他真恶心,有这样的下场是活该,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他。

肖玉说起当年的咒骂,两人都笑起来,李丽说那时感觉很过瘾,只是她一直不明白,肖玉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骂这么一个人,按说,当年尤老师对肖玉还好一些,至少没有打骂过她。

肖玉想起那张火车票,那个漫长的等车之夜,她没能回到金城,南飞果然在第二年的元月份结婚了,与一个校花。她寒假回来时,他正和新娘去北京旅行结婚。再后来,在一次同学聚會上见到校花,依然很美,这么多年,岁月居然没有在她的脸上刻画过多的痕迹,相反,由于经济条件的优越,时光赋予了她更多的风韵和美好。

南飞高中毕业后复读了两年都没有考上一所大专,只好接父亲的班到厂里当工人,那是一个小型木材厂,后来,他接手了濒临破产的厂子,妙手回春,变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一家家具厂,产品广销全省各地,及西北五省。

他于她,早已变成了一种传说,各种有关他的消息零零星星地从同学口中传出来,好也罢,坏也罢,仿佛都与她无关。

家属院门口,有人叫住了肖玉,她转过头,是南飞,叫她一起去坐坐,说这么多年没见了,好好叙叙。

在饭店里,她聊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生前,喜欢给人掐算、收拾还有做媒,这一生大概成了十几对,每年上门感谢的人络绎不绝。出事那天早上,她本来赶去给一个行将去世的人念经穿老衣的,那人住在一座山上,车开了很久,转了好多弯,把母亲转晕了,等下车时人已经不行了。可那个本来要去世的人却活得好好地,这次葬礼其女儿也来了,说老人家又好了,能下床还能出门去晒太阳,他们觉得是肖玉的母亲替了他们的母亲,所以既感叹又可惜又庆幸。冥冥之中,也许这正是母亲的心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对于后半辈子吃斋念佛的母亲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善事了。

她说,非常后悔,以前总觉得母亲是迷信,没文化,为此还争吵过几次。

他一直专注地听她说话,眼神认真地看着她,恰到好处地嗯一声,或提问,适时地引导她继续说下去。他们开了三瓶红酒,她喝了一大半,确实有点醉,话越发地稠了,但已没有多少新意,大部分都是重复说过的话。

她走路踉踉跄跄的,像所有喝多的女人一样,但还有意识,她想让自己站得稳当一点,还说要自己走。他陪着她,他们在街上遛达,夜很静,车很少,路灯很亮,她很聒噪,后来,话题就扯到了火车站,说下雪了,路不通,你说为什么路不通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她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着问道:什么路,哪儿?

金城啊,金城。她很大声地说出这几个字,还一再地重复,好像这其中藏着多少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知道她醉了,一直在胡言乱语。十二年没见了,即使这样,也很亲切,什么都不用说,都不用讲,只这样离得很近,又隔着一点距离,毫无目的地走着,也挺好。过两天,她又要飞回南方了,像只候鸟,哪儿温暖去哪儿。

路很长,走得又慢,夜风一吹,她慢慢地醒了,然后也安静了,两人默默地往前走,脚步声当当地空旷而寂寥,她想起郁达夫的那首诗“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朗诵了起来,起初,声音低低地,后来渐高,十分抒情,还在大街上转起了圈,对着他,一脸笑意,一字一句,仿佛在舞台上,台下有万千观众。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她,似在欣赏,她却转过身去,对着空旷的大街,声音越发大了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倾听。

一首接着一首,郁达夫、徐志摩、莎士比亚,她看上去激情飞荡,他慢慢往前走,目光始终充满笑意,像是一件陪衬,从没有离开过她半步。她始终不知道有这样的存在,十二年来,感情一直停在那个火车站,像是一个瘤,长在心灵的某个角落,不经意的时候痛一下,再痛一下。

此时此刻,痛又来了,她不出声,静静地站住,眼神望向飘渺的远处,仿佛在聆听,在铭记,在等待。痛慢慢地扩散了,像烟雾,布满他和她之间的每一个缝隙。他像是一个幻影,微微地笑,有些模糊,怕他消失,又期待出现,像是在异域,看似很近,实则很远。他挪动脚步,靠近她,伸出双手,慢慢抬起,停在半空中,像是被冻僵了。

她也抬起手,比他快而流畅,像是要再见,又像是要舞蹈,终于,双手都伸开了,成一个延展的大字型,他往前走了两步,她却转了个圈,又转了一个,再接着一个,不太平衡,一直弯着身子,还倾斜,第五个圈时,几乎就要倒在地上,他冲上去,她却又站住了,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把她拉进了怀中,她不动了,好像被惊住了,跟以往不一样,时空发生了变化,她一时不能适应,抖了抖身体,像是要抖掉什么,又像是在确认,她触到了他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毛衫,她感到一种细腻、柔软和温暖,像床,适合睡觉。天黑了,该睡了,她总是晚睡,然后早起,中午在沙发上补觉,有时睡一个下午,日子完全过颠倒了。

怀中的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她又一次靠着他了,他不想就这样松手,他们站在那里,像两具尸体,坚持不倒下去,才有复活的希望。夜风很轻,温度很低,他们需要保持这样一种姿势,才不会被冻结。于是,他的胳膊麻了,腿也麻了,整个身体像是瘫痪了。他试着动动手指脚趾,都很迟钝,好像正在渐渐离他而去,她也慢慢下滑,他得抓牢她。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有了知觉,伸出去的手准确而有力,她被牢牢地抓在手里,软塌塌地,像是被抽去了骨骼,他握着一团柔软的肉无所适从。他这才发现,她并没有和他分享这共拥的温暖。他想叫醒她,又不忍心,犹豫了几秒钟,他抱起了她。她很沉,那么高的个子总是有些分量的,他也很壮,但肥肉拖了后腿,中间停了好几下,才终于把她放进车里,他一直喘着粗气。

她醒了,仿佛一直就在车里,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说:还在这儿。他嗯了一声,发动车子,闷声不响,仿佛这个夜晚只属于他一个人,而她,一直在梦游。

临下车时,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还说来了一定要联系,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去上海,她因为父母的原因每年回来一两次,现在,更有理由了。当时,她真这么想的,这种感觉真好,像花,有淡淡的香气,还很清新,浅色中缀着几分艳丽,这正是她向往的。

她回到家里,父亲也已经起床了,正在吃早餐,奶粉泡馒头,七十五岁的老人一直自己做早餐,三十年来如一日,从来没有变过,把奶粉用开水冲开,把馒头掰成小块放进奶粉里,一大碗,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五点半吃早餐。

她看着,不说话,父亲抬起头来问她:你早上吃什么?

我?她有些茫然,眼睛还是看着父亲面前的碗说:我也不知道,呆会饿了再说,您先吃。

父亲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一口接着一口。她看了看四周,桌子还是以前的桌子,床上的枕头还是两只,父亲说留着吧,床大,能放下。这是关于母亲的唯一一件遗物,那个有关母亲所有衣物的柜子现在空了一大半,只挂着父亲的几件厚衣服,是那天他们收拾柜子时,父亲一件一件挂进去的。以前,他很注意和母亲的衣物分开,一人一个柜子,偶尔,母亲放错了,他会大发雷霆,亲自动手,把错误纠正过来。现在,他一个人了,错误再也不可能发生,他开始有意地混淆,分不清谁是谁的,现在都是他的了。

“爸,你跟我去上海吧,那边空气好,公园也多,玩的人可多了。”肖玉说着,接过父亲的空碗,给他一张纸巾,擦去嘴角的汁液,父亲是个很讲究的人,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摇头,说:不去,哪儿也不去,你妈刚走,我就往外跑?不去,我要陪她。

这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姊妹三人轮番劝他,但都无果,他习惯于呆在自己的家里,方便自由,去女儿家总是显得生分,他不自在。大姐离得近,儿子去上大学了,也没事,主动说每天过来给父亲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父亲点点头,对这种安排很满意,还一个劲说好好,这样最好。肖玉总是不安,上大学就去了外地,照顾家里最少,总想着表现点什么,但无论说什么父亲都不愿意,只说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再说吧。

父亲去晨练了,肖玉走进里屋,拉开柜门换衣服,挂衣杆脱落下来,一杆子衣服都掉进了柜子里,家具太旧了,她弯下身子慢慢地去捡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就在那一起一落之间,她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在这里买套房。

这房子太旧了,老等着拆迁但老也没下文,她不想再等了,也不想让父亲等了。有个房子她回来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以后她会经常来。这样想着,她略略脸红了一下,在自己的空间里,没有人看到,但又红了。她没有难为情,只是感觉奇怪地摸了一把脸,又摸了一把,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发烧了或者生病了,但都没有。

决定却越发清晰起来,她几乎一刻都不能等,马上给李丽打了电话,问她西站附近哪个小区好,她想在金城买套房子。李丽睡得迷迷糊糊地,思绪也是乱糟糟地,不耐烦地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唔,困死我了。說着就撂了电话,她看看表,刚刚六点,她偷笑了,好像刚才的那个电话是故意要把李丽叫醒。没准,李丽真地醒了,已经睁开眼睛,帮她筛选金城市内所有的楼盘,然后细化到西站的每个小区,她是搞经济案的,在这方面非常专业。

果然,下午,李丽就打来了电话,约她去看房,小区环境绿化得非常好,有很多南方植物被移植到这里,长得十分茂盛、安静,抽去了南方的湿热、粘糯,变得清爽、利落,仿佛植物本来的面貌。都是六层以下设计,一楼有小院子,种点花花草草的,其乐融融。想起母亲生前就喜欢侍弄这些东西,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昙花常常在夜晚开放,发出十分浓郁的香气,间杂了臭绣球的味道,让人可气又可喜,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索性由她去。那些花儿草儿在母亲的精心看护下,十分感恩,在每个季节里都会各司其职,让家里的阳台四季常青,还有暗香。

南飞突然来了电话,约肖玉晚上见面,没想到这么快,她以为至少要等一年或半年,看来他等不及了。她的心“呯”地一下就热了,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李丽问她去哪儿。

他和李丽没有同班过,但都知道,肖玉说:咱们一起去吃饭吧,有人做东。谁?她没回答,只是神秘地笑了,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也认识。李丽也笑了,心里好奇,但不再问,反正呆会就知道了。

她一下子轻松不少,一直盘桓在身体里胡打乱撞的那种混沌感忽然就散了,清爽了,好像刚洗了头发,她甩了一下,闻到了花香,不是昙花,是兰,淡淡地,沁人心脾。

他很笃定,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带一个女伴,或者潜意识里期待这样,刚才的花香立马散了,臭绣球乘机而入,艳丽、炽热,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她后悔带李丽来,失去了一个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本来,她还有很多话要问他,但现在,没有机会了。

三人行,只能说三个人的话,任何两个人的私密都显得唐突,三个人的话像是一所学校,有很多学生,乱哄哄的,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没一句与他们相关,更走不到心里去,仿佛空气,飘来飘去,毫无意义。

喝酒时,李丽醉了,她居然不胜酒力,只喝了三杯就不正常了,哈哈地笑,他随便说一句话,李丽都会笑到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然后又抬起头来指着他,还是笑。李丽的声音很好听,歌唱得也好,深情而又激越,有穿透感,现在,用来笑了,变得尖锐刺耳,仿佛一把锥子,一下一下地扎着她的心。

李丽一直处事坚决、果断,毫不犹豫,仿佛天生就知道一件事该怎么办,从来就不需要思考,肖玉一直将之归结为聪明,李丽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女人,智商最高,她一直佩服她。现在,她动摇了,李丽居然有弱项,她不胜洒力,喝醉了老笑,笑起来很傻,像个花痴,毫无智商可言。他也笑,拿着筷子敲桌子,合着她笑声的节奏,嘴里哼着曲调,一下一下,最后就真地唱出了声,是当时正在流行的一首歌,《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肖玉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起初,她以为是他瞎编的,但那么好听,依他的艺术细胞绝没有可能。李丽在和他,李丽这人,平常看起来有点呆板,但一上法庭,整个人就亮了,五官全有了生命,一举一动都闪闪发光。没想到,唱起歌来也是这样,深情绵长,令人心动。他俩唱得兴起,都站了起来,面对着墙壁好像那是大银幕,上面放着歌词,他们对着墙壁深情演绎,没她什么事了。

她起身去卫生间,眼前一直在晃,好像坐火车,哐当哐当地,她扶住墙壁,看到门上写着几个字,某某相识于某年某月。她觉得好玩,拿出口红,在门上写道:我和你重逢于今天。今天就是明天,也是后天,未来的每一天,她希望他们能日日相逢,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前一日,他抱她,她触到他毛衣温暖的质感,仿佛还在,她用双臂抱住了自己。

当当当,有人在敲隔档的门,李丽在叫她:肖玉,肖玉,你还好吧?

肖玉哎了一声,赶忙站了起来,拉开门嘻嘻地笑了,问李丽怎么了,李丽仔细地打量她,问道:你还好吧,说你出来好长时间了,南飞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一路上,话很少,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李丽先下了车,她很困,索性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到家属院门口时,南飞叫醒了她。

两人坐在那儿,互相看着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两人同时开口,南飞说:要不再去坐一会,喝个茶,醒醒酒。指着不远的茶楼。

她看了看,摇摇头说:算了,困,明天我就要走了,中午一点多的飞机,欢迎你有时间去上海找我,喝酒。

她笑着摆手,准备下车,南飞拉住了她的胳膊,忽然就搂住了她吻她,巨大的激情排山倒海般地轰然而至,她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就被卷走了。

重新坐起来以后,南飞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而是发动了车一路狂奔,她有点不明所以,但也懒得问那么多,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只要他在身边就好。车开得太快了,好几次拐弯时都没有减速,与对面过来的车擦肩而过,她几乎能看到火花四溅。但她一点都不怕,如果真地就此赴死,也算死得其所。

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小区,进到房间里,没有开灯,就在门口,餐桌旁,沙发上,一步步地前移,连一秒钟都不愿意浪费。中间有停顿,呓语,诘问,咒骂,还有一些断裂的絮语,像梦中的呢喃,又像高潮时的尖叫,他一边叫一边动作,迅猛、短促而有力。她毫不示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满腔的阶级仇民族恨,更像是一场厮杀,对十二年来的所有疑问、不满、愤怒和悔恨。

然后,他们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睁大双眼望着月光下的天花板,略略地发着蛋青色,房间很大,落地窗幽幽地发着黯淡色的光,窗外,是一片黛青色的山,仿佛他们居住在山顶上,远处是大片大片黑黝黝的树林。

她说:为什么会是现在?十二年前呢?

等了好久,他才说:不知道,说这些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他转过脸搂住她亲她,狠狠地,说:重要的是现在,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他一跃而起,再次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一个晚上,都没有机会解释,也没办法憧憬未来,好像他们只有这一夜,翻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给自己和她做一个补偿,然后各奔东西。

直到清晨,天光终于大亮了,山和树林都分出了层次感和递进感,景色很美,像是在原始森林,屋内的设施古朴、雅致,跟周围的景色很配。她问他:这是你家吗?

他嗯了一声,她吃惊地坐了起来,问他的老婆呢,那个青春不老的女生。他挥挥手,说带着孩子去台湾了。

哦,她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想恋战,罪恶感突然而至,还有难堪和愤怒,她看了一眼他,他很悠然,正望着天花板。她抬起头去,上面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灯,像是一只古典美女,优雅、端庄地坐在上方,静静地注视他们,就这样,看了一夜。

她穿好衣服,说我走了。他一跃而起,迅速地穿衣穿鞋,说我送你。并赶在她前面拉开了门。她有点怀疑地看他,一夜鏖战,反而让她对他有了一种陌生感,她的记忆一直停在十八岁的那个暑假,或者更早,昨夜,他们俩个人干了些什么,成年人的欲望和性,与青春期的美好和理想完全背道而驰。她不是轻松、快乐,反而更加绝望,她只是暂时地代替了他的妻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她甚至怀疑,刚才他怀抱里的她是真正的她吗?

一路上,她都不说话,他则滔滔不绝,说如何接父亲的班,如何接过破烂的厂子,如何在全省各地奔跑,成功的每一个闪光点,他说得自信、得意,仿佛一个孩子正在炫耀最喜欢的玩具。但她并没多大兴趣,已经听人说过太多遍了,没有什么新意了。她很困,还异常地失落,仿佛十二年的等待和理想都化成了一场泡影。

她上楼,他在车里等。

父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却没有开,只是一屋子安静。

肖玉问他:爸,你喝不喝水?说着起身给他倒水,父亲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去很多,然后抹抹嘴,问:你几点走?老父亲知道她今天要走,给她提了她最爱吃的金城酿皮,椒盐牛肉,丁娃烧饼,打了一个很大的包,放在客厅的桌上。

她不确定地问道:爸,你一个人行吗?

嗯,行呢,你放心地去吧,有你姐他们呢。父亲露出祥和的笑容,仿佛从前,母亲还在世的样子,他要她一起去晨练,逛公园、买菜和馒头,回来交由母亲加工成一桌热腾腾的饭。

一个人的父亲落落寡欢,仿佛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抽去了,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即使他笑、说话,努力做出从前的模样,但還是能感觉少了的那些部分,那本来是生命的内核,现在,则只剩了皮囊。这需要一个过程,他得慢慢恢复,才能聚拢起从前。在这个过程中,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又坐下来,陪着父亲说了会话,说附近新开发了楼盘,离咱家不远,以后,这地方全都要开发,盖新楼,那时候,爸,您就有新房子住了。

父亲笑了,说:我哪儿也不去,旧是旧,但有感情,新楼有什么好,不习惯。她劝他:那时,这全都拆了,李叔叔他们都搬过去呢,这就没有了。李叔叔是父亲厂里的同事,就在楼下。父亲哦了一声:到时再说,还不定能活到那时候呢。

她的心一紧,父亲是个乐观的人,以前从来不说这些死啊活了的话,现在也变了,大概还是因为母亲的事吧。

母亲生前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如父亲,他们俩坐在一起总爱探讨先死的问题,主要的话题是,母亲身体不好,万一母亲先走了,父亲怎么办?母亲让父亲在三个女儿家,一家住一年,轮流住,父亲不干,他不愿意打扰女儿们的生活,说要去养老院,交点钱,吃喝拉撒都有人管。母亲吓唬他,那儿一个月要好几千呢,你有那么多钱吗?

父亲没有,退休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自然付不起养老院的费用。父亲说:那我就一个人住,自己做饭吃。父亲说到做到,从很早开始就学会了自己做饭,会简单地熬稀饭、炒洋芋丝和西红杮鸡蛋,还会煎牛排,父亲很喜欢吃牛肉。母亲临走前的最后几个月是在床上度过的,吃和拉都由父亲照顾,很难想像,以前干净整洁的父亲帮母亲端尿盆,也许,这就是老来伴的全部意义。

她说了自己买房子的事,还说李丽准备着手装修,让父亲闲了过去看看,当个监工,李丽一天到晚地忙,有时顾不上。

父亲连连点头:行,我帮你看着就行了,李丽那么忙,你老麻烦人家干什么?

不麻烦,她就是干这个的,她喜欢。她嘻嘻地笑了,没想到父亲居然乐意这个差事,她很开心,父亲年轻时是搞建筑的,现在能够重操旧业,大概是想一试身手吧,也好,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那说好了,到时让李丽过来找你。两地方离得不远,父亲过去转转,既锻炼身体,也散散心,一举两得。

十一

南飞在车里睡着了,身子斜倚在椅背上,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她没有叫醒他,也没有停留,一直往前走,出了院子,打了一辆车,跟送她的二姐招手,独自去了机场。

一路上,她很安心,看着窗外渐绿的风景,金城的山总是光秃秃的,像一个头发稀少的女人,即使五官长得再端正,也总是失了颜色。女人需要气质,山也是这样,树木纷披的样子自然充满了种种神秘和招摇,山也因此显得硬朗、挺拔。她已经习惯了北方,南方的浓绿和树叶婆娑是很迷人,但光秃的山也会透露出某种无法穿透的荒凉和寂寞,还有静止。就像现在的她,曾经的纠结和彷徨经过了一夜的洗涤,此时干净如新,纷繁的落叶全都被风刮走了,她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

南飞的电话来了,问她在哪,怎么还不走,时间来不及了。当时,她已经坐在候机大厅里,专心地等待登机。南飞不明白她怎么去的,怎么没叫他,不是说好他送吗?她从这声音里听出了某种关切,像高中时的情形,那种被热切和冲动包围的感觉,隐隐约约浮上心来,她的心变得柔软。她略感歉意,说:对不起,我看你睡着了,不忍心打断你。

电话里传来他的笑声和懊恼,前者轻浮,后者也轻浮,像是风吹皱水面,她的心略紧,不安,悔意滚滚而来,一路上的安静被轰然打破,原来,她的世界进入了另外一个轨道,另一种纠结和彷徨,甚至更加分裂。她很恼怒,想要摔电话,又想要掐死那种笑声。然后,那声音变了,凝重起来,有了分量。“我想你了。”

她的思绪一时空白,几个字挠中了她的死穴,他的声音如此有穿透力,她想立刻为之粉身碎骨。她也想他了,撕心裂肺又肝肠寸断,她想马上站起来,走出候机大厅,打车,回到那个小院里,敲窗户,拉开车门,钻进去,和他融为一体。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但谁也没说话,大概有一分钟之久,静止一点点填满他们的相思,化解各种纷乱和躁动。她清了清嗓子,说:等暑假回来再见吧。这像是一个约定,本来她从那个古色古香的美人屋里逃出来时,她是想过再也不见了,不能继续下去了,但她这么快就打破了心底的誓言,只是简单的四个字,还有那种有分量的声音。

她挂了电话,却再也不能自抑,所有的思念如洪水决堤般瞬间冲塌了她,她垂下头唔唔地哭了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周围的人注意到,头深深地埋进肘弯里。她有一堆的疑问想要质问南飞,但都没来得及,从前未能消解,反而更多的牵挂,她想见到他,不想去上海了,不想上班,就想回到金城,守在父亲的那座老房子里,等待他的电话,透过窗户看到他的车,听他说话,他拥抱她,吻她,与他一起在一个无人能及的孤岛,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她喃喃地说出了声。旁边的人纷纷起身,该登机了,一想到很久见不到他,撕裂感再次轰然而至,像火一样漫遍全身,隐忍而执着地烧灼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和神经。

她随着人群往前涌去,上飞机、下飞机,坐地铁,打开家门看到峰的那一瞬间,她才恍然从金城回来了。

十二

九歲的女儿伴伴站在门口,满脸地喜悦,却又故意噘着嘴,问她带酿皮了没有。她故意不说,用别的话岔开,女儿问了三遍,她才把箱子打开,取出那一大包吃的,都是女儿的最爱。女儿从小在上海长大,只是每年跟她回金城看望父母,但不知为什么,女儿酷爱金城的美食,牛肉面、酿皮子,还有涮羊肉。

峰满脸歉意,没陪她回去奔丧,问她母亲的事办得怎么样,父亲怎么样,一个人孤单单的,谁照顾。

她情绪低落,母亲的成分有,还有报怨,更多的是想念、悔意和愧疚,她纠结于不应该那么匆忙地离开南飞,应该再留一天时间,和南飞面对面地把事情说开,他们这样在一起到底算什么,爱情还是滥情?她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既然和南飞那样了,再没事人一样面对丈夫。

晚上,峰轻柔地抚动她的手臂,心里充满歉意,说:真地对不起,这么大的事情没有陪你一起去。他的歉意是真诚地,确实是因为女儿生病,但毕竟是母亲去世,这么大的事件,他还是没去。两个姐夫和外甥们对此咬牙切齿,肖玉已经结婚十年了,他还这样,而且在这样大的事上,他不来,女儿也不来,肖玉再次孤家寡人,他们无法理解,院子里的老邻居们也表示愤慨。

肖玉面对众多责难,还要替峰说话,强调女儿的病,真地没办法。

南飞本来是种补偿,但是,短暂的快乐和震撼一闪即逝,古典美女般的灯光瞬间击碎了所有美感,悔意滚滚而来,她故意错开他。

现在,她却后悔了,渴望再次见到他,跟他在一起,永远,为此,离婚。这两个字突兀地冒了出来,又笃定地停在她的脑海里,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两个字的意义。

深夜,肖玉的电话突兀地响了一声,她突然醒了。平常,有时也会有这种声音,各种骚扰电话、垃圾短信就像这样突地一下消失了,她又睡过去了,有时,根本就没醒。但现在,她毫不迟疑地拿起电话。

是南飞的短信,说已经到浦东机场。她嚯地一下坐了起来,把梦中的峰也拉动了,他懵懵懂懂地揉了一下眼睛,问她怎么起来了,还问她干嘛去。她说上厕所,然后下了床,来到卫生间。

她发短信说自己不在上海,在深圳,大姐的儿子在深圳大学读大二。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连她自己也略略地惊讶,却又格外镇定。然后,她把来去的短信都删了,关机,睡觉。

但她再也睡不着,开始变得焦虑和兴奋,南飞来上海了,她怎么办,该怎么办,要离婚吗,要跟着南飞走吧,他做好准备了吗?他来这里干什么,是来向她求婚?

这个想法像炸弹,她彻底清醒了,索性坐起来,到书房里去,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一盏昏黄的路灯,仔细地搜寻南飞所有的每一个细节,他现在在干什么,找宾馆,还是拼命打电话,她不敢打开电话机,又渴望又期待,手机放在手里像是炸药,随时都有可能引爆,也不敢放在身下,害怕它会突然叫响,更不敢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万一让峰看见了,那些短信还会死而复生吗?

这想法左右纠缠着她,似乎那些被删掉的文字不但复活,还会说话,自动地大声念出来,像一场场的对白,将她的内心一块块撕给峰看。随之,峰也被撕碎了,一块块地,血乎乎地,峰在哭,她也在哭。南飞孤零零地坐在机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这景象让她心力交瘁。

她嚯地坐了起来,穿好衣服、鞋子、外套,打开门冲了出去,打车去浦东机场。她打开手机,好几条短信呼啦啦地钻了进来,南飞住进了宾馆,说了宾馆的名称和地址,他等她。

她把那些短信都删了,给司机说了宾馆的名字。很远,车程大概要一个小时,她还可以睡一觉。但根本睡不着,她一直焦虑地望着窗外,似乎在这短暂的一个小时里,南飞就会消失,转身坐上飞机,又飞回金城,这想法不停地撕扯她,她不时地催促司机,麻烦能快点吗,快点。

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她,她也看到了司机疑惑的眼神,想解释,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了尤老师。从牢里出来以后,她去看他,尤老师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头,当年的戾气一扫殆尽,性情变得温和,看到她和李丽,还非常感激、感动,又流出鼻涕来,滋滋地吸回去,那个动作与当年无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儿子妻子都离他而去,守着他的只有那200多万,他现在一分钱都不花,把它们都放进了银行存无限期,吃高额利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在学校门口摆摊卖葱花饼,做饼的间隙,他总会抬起头来高声叫卖:葱花饼,好吃的葱花饼,快来买呀。

她问司机:你买过彩票吗?

司机略感意外地啊了一声,然后笑了,说买过,还经常买,只中过五块钱,那玩艺儿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中奖。

当然会,不是总爆出某某某中了几千万,几百万,甚至几个亿吗,那都是老天爷给的,但是还得有命花。就像尤老师,他只不过短暂地满足了一下生理需求,然后就是无限的、漫长地孤独终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卖葱花饼,钱有了,没了亲情,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没了,活着如行尸走肉,彩票毁了他做人的尊严和傲骨。

她说了尤老师的经历,她总喜欢对陌生人说这个段子,仿佛是警示教育,让那些梦想一夜暴富的人还是静下心来,过好眼前的日子。

司机还是羡慕尤老师:运气真好,我要是有那运气就好了。他的眼神里透着神往,大概是有钱以后的美好日子,他年轻,有无限的向往,生活有无限的可能,钱则会增加更多的可能性,当然,也有毁灭的可能性,但一般人只往好处想。

司机转过头问她:你这么早去机场接人吗?

她的眼神略回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说:是,我父亲来了,事先没打招呼,也不知道地方,这不是瞎胡闹嘛。

噢。司机理解地点了一下头:老人家嘛,多大岁数了?

75。岁数不大,身体也挺好,就是不听话。她用了这样一个词,这是母亲以前经常说她的三个字,现在,她用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实在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他是家里的中心,顶梁柱,无论如何,只有他说别人,母亲或他们姊妹三个不可能说他,而且用这三个字。她想起叫父亲跟她回上海父亲坚决不来的样子,父亲很有主意,也有想法,谁也撼动不了他。从小,父亲的这种坚定和镇定给了她们很强的心理支撑,现在也是,她打心眼里尊敬父亲。可是,她用了这三个字描述父亲,还带着埋怨的口气,对一个陌生人,她感觉对不起父亲,想打自己的嘴巴。

她接着说道:也没办法,我妈前几天刚去世,他大概不太适应,本来我是想带他一块来的,当时他不愿意,可是,你看,我前脚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还是半夜三更的,这不是让人担心嘛。

噢,司机又点了点头:刚失去老伴,老人心里不好受,你要多体谅。

司机的话让她更加羞愧,她想,太过分了,居然埋怨无辜父亲!心里又怪南飞,太过分了,居然让她半夜三更地一个人在大街上跑,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思念,她不也被思念撕扯得不成形了,她能理解南飞,而且暗喜,那种喜悦带着宗教的狂热和幸福感。心灵的跳跃,精神的亢奋,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另一个灵魂蛰伏在身体里,一直等待着这一刻。过去的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曾经的悲伤和痛苦都在见到南飞的那一刻灰飞烟灭,她只想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

十三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们就纠缠在了一起,仿佛世界留给他们的只有这一件事,无需语言,动作就解释了一切,原谅了所有的过去。

她埋怨他:你为什么要跟过来,你这是破坏我的家庭,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我老公很爱我,我的女儿非常优秀。

南飞不说话,只是看她笑,吻她,用动作堵住她所有的不满,让她毫无力气挣扎和反抗,她彻底投降了,还叹息说:你就是毒品,最强烈的那种,永远戒不掉的那种,你太过分了,你让我上瘾,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不要想以后,我们没有以后,只有现在,分分秒秒都是我们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们一直在一起。他说话前后矛盾,又决绝又不顾一切。

她迷惑了:你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只想偷情?

这话透着恶毒,还有些赤裸裸的,他也迷惑,却不多想,只是问她愿不愿意,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他们两个人。

她问是哪里,哪里只有他們两个人,而且没有人知道。

他说海南,他有一套房子,那座城市很好,很安静,靠近大海。

她问多久?

他再一次迷惑:什么多久?

在那个地方多久,你可以永远不上班不工作,就和我在一起吗?她觉得这怎么可能。

他说:这怎么可能。说完,又觉得过于残忍,搂住她,说:我们错过了最美好的日子,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

最美好的日子,当然是在田径队的那些日子,单纯、热烈而憧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就是现在,两人拥在一起,也感觉不到当年的那种纯粹和美好。是的,过去的就不会再回来了,现在,更像是一种虚幻和无妄,像是两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在做最后一次化疗,然后静静地死去。

他大感惊讶:你的想法真是奇怪,这么快乐的时刻却想到死。

可她的心里已经比死还要难受,背叛峰,埋怨父亲,还搭上那个无辜的尤老师,她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抬起头看他,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离她而去,她没有说那些痛苦的岁月,它们已经化做生命的一部分,连着血肉和骨头,她已经无法把它们剔出来呈给别人,包括它们的始作俑者南飞。

南飞终于安静了,他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一支接一支,然后站起来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上那个该死的大学,我恨大学生,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大学生了,他们一个个鼻孔朝天,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哼,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个在钱面前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他们了,大学生又怎么样,有文化又怎么样,没有钱,他们就是臭屁,一堆狗屎!

她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过去的十多年里,她想到了无数的原因和可能,但就是没想到他的仇恨和愤怒,还有他这张咆哮时夸张变形的脸。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们只是短暂地相遇又分离,她对在一起的所有美好想像都是她一厢情愿,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她居然变成了一堆大粪。

有钱很了不起吗,那个在风中瑟瑟发抖吸溜鼻涕的尤老师,他有200多万呢,比他们有钱,但不也是那么萎缩、卑微吗?以前他当老师时,没有钱,但骄傲、自信,中了五百万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以前的南飞神清气爽,眼神深沉、安静,可现在,看他那睥睨群小、唯我独尊的表情,肖玉的心一下子远了,静了,所有的热烈和憧憬都退去了,她甚至后悔半夜三更打车,跟一个已经陌生得形同路人的男人苟合。

是的,她想到的是这两个字,苟合,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现在的情形,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思念,只是一种短暂地抚慰和纪念。对过去,对青春,还有,对一种美好爱情的想像。现在,幻像破灭了,她看到了真相,是现实,是残酷,还有,他们俩个人越行越远,早已经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再在一起就是亵渎,对所有美好情感的亵渎。

十四

她站起来,穿衣服、鞋子,他拦住了她:你干什么?

她说:回家,我老公还等我呢,天都亮了。是的,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还有,我今天要去学校,我都请假这么久了。

他看她:那我呢,我千里迢迢地来这里干什么。他的表情单纯、幼稚得像个撒娇的孩子,她一时有点认不出他来了,刚才那样,现在这样,他到底想些什么。她奇怪地看着他,他拉住了她的手,让她再陪他一会,还说不发脾气了,不骂大学生了,我是嫉妒,行吧?讨好的样子更加像个认错的小学生,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了,一笑起来,那种成年人的狡诈和镇定又回来了。

他很认真地说:留下吧,再留一会,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他吻她,很轻,像耳语,又像要求抱抱的小孩,她忽然就心疼,从前的所有情绪都回来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它们变得冷静而热烈,像是手掌纹,全都是属于她的,她能随意地把握。她问南飞: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在犯罪?

他停止了动作,嘴巴还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几秒钟后,他轻轻地说:是,但犯罪的感觉真好。

他又开始动作,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她迎合他,安抚他,像是一个引领者,一边做一边说:我们对不起所有的人,亲人。

她说了好多个名字,包括那个驻颜有术的美女,那曾经是女生男生们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无非是她的美貌和追求者,女生们充满羡慕,男生们则不断地咽口水。而这样的美女居然被南飞娶到了,让多少人对他切齿痛恨,肖玉问他:你为什么找她?为什么?

南飞不回答,只是动作,用别的话支开,实在被问急了,冒出一句:我怎么知道。

肖玉不依不饶:你是不是为了气我,是不是?她像个陷入热恋的青春女生,要自己的爱人是玻璃人,不能隐瞒一丝一毫,却忘了此时此刻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质问的人。

南飞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匀了,才慢慢说道:她和我一个单位,她每天都给我送饭,每天,她的饭特别好吃。说完,他转过头嘻嘻地笑了。

她却不信:你居然为一碗饭就背叛了我们的感情?

南飛不笑了,很认真地说:其实,我认识她比你早,我们两家大人是一个单位的,我们是邻居,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玩,指腹为婚,你听过吗?我们就是这样的。

南飞的表情带有几分深思,似乎陷入了过去的岁月,这是重逢后第一次出现,像高中时期,深沉、冷静,很有魅力。

她摸了摸他的脸,感叹说:原来,我一直是第三者。

嗯,他又嘻嘻地笑了,说:男人就喜欢第三者。他的笑不再单纯、腼腆,反而有几分得手后的小得意和调侃,还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不要想这些好不好,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应该多想一些快乐的事。

他们在一起了吗?没有,他们还是在各自的圈子里,有丈夫、妻子和孩子,这间小小的屋子和床只是一个过渡,就像是长途旅行者暂时歇脚的地方,出了门,他们还是行者,走在各自的路上,不再有交集。南飞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要离婚娶她,她也不能开口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为昨天晚上的纠结和烦恼感到可笑,其实,就是婚外情而已,男人们早已经把这些不当回事了,而她以为,这是爱情,是对美好青春的延续和结果。她错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南飞是个成功者,在社会上占有了更多的资源和支配权,这样的人更渴望弥补生活中的缺憾,比如,曾经失之交臂的爱情,仅此而已。

好吧,她要回家,还要上班,她问他:你来上海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南飞惊讶于她的聪明,搔了搔头说:确实有,这两天有个家具展销会,我们厂的产品也有,所以,我可能会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左右。

她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事先一点儿也没往那方面想过,但却被证实了,她为自己半夜打车一路狂奔到这里,觉得可笑又可恨,她甚至想要捶自己,拿刀捅自己,只要把这一切一切的情绪都割裂开去,像洗灰尘一样把它们搓洗得干干净净。

南飞还在说:有时间来看展销会,我可以领你参观一下,到时,打我电话。他越来越陌生,仿佛一个公职人员在例行公事,动作、口吻都十分专业、敬业,与刚才温馨、热烈的氛围完全不搭。

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开始认真地思考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不会离婚,不会結婚,他们还在各自的圈子里,过着幸福平静的日子。只是她的心情跟以前大不一样,她无法把这一切向峰摊开来,一一说清楚,如果不说,她就会身背重负,那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已经有了气喘的感觉。

她再次说再见,南飞没有再留她,只是嘱咐她看展销会,还晃了晃手里的电话。

她从房间里出来,服务员在走廊里看她,迎到她的目光又移了别处,但又忍不住转了回来,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一直消失在电梯口。她想,我的影像留在这间宾馆里了,他们都认得我,我是谁?她想起自己是一个大学老师,每天面对上百名学生,他们的目光里呈满尊敬和崇敬,她是知识的化身,是他们未来的引路人。而今天,她在一个宾馆里进来出去,仿佛一个异类,承受服务员洞悉一切的目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从脚底板直冲到脑门上,浑身热辣辣的,像被脱光了衣服。

十五

肖玉直接去了学校,在路上她接到了峰的电话,问她那么早出去干吗了,她说是到学校,走路,两个小时。她平日就喜欢晨跑、走路,峰问她晚上吃什么,他早点回来去买菜,做给她吃。语气跟平时一样,峰喜欢独霸做饭权,做自己和女儿喜欢的口味,对她的所谓西北风味根本就不屑一置。但她还是被莫名地扎了一下,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涌上来,她艰难地说:你看吧,什么都行。

她上完了课,早早回家,很快就睡着了。从下午三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峰昨晚做的红烧排骨香滑诱人,她忍不住吃了两块,早饭她从来不沾荤腥,可今天,她例外了,实在是太好吃了。

她向峰撒娇,像个小女孩一样,峰喜悦地看她,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即使两个人很开心时,她也只是咯咯地笑,而不像现在,充满风情,无限娇媚。

峰笑了,抱她,问她:心情这么好,不怨我了?然后吻她,忍了很久,峰说想她了,问她想不想,孩子上学去了,家里就他们两个人。

她问他:你不上班吗?他不管不顾,说晚点去,没事的。说着把她压在了沙发上,问她想他了没有,想了没。

她忽然就冷了,说不行,来例假了,可能是最近太累,提前了。说着推开了峰,向卫生间跑去,好像真地等不及了。

她坐在马桶上,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动静,峰好像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她不敢出去,不敢面对峰,她不懂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撒娇,语气跟平常的自己一点都不像,这是怎么了?

外面一直没有动静,峰走了吗,他为什么不跟她说再见,他平常都会说的。难道还没走,就在卫生间外面等她出来,还要那样,那怎么办,她没有来例假,一切正常,却拒绝他,一而再地,怎么解释?还拿母亲?她用拳头咚地一下捶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后面没有着力点,并不疼,就又捶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要让自己清醒点。没有,她反而有点晕晕乎乎地,索性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峰居然还站在客厅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大叫道:你怎么没去上班?

峰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说:你没冲马桶。

她忙转过头去,马桶盖还盖着,她根本就没用,她急忙冲过去,压了下按键,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空气也开始流动。

峰动了,走到衣架前穿上外套,说:我上班去了,再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一点都听不见了。

三天了,峰再没有要求她亲热,每天很规矩,也很客气,尽量地跟平常一样,晚上,背对着她很早就发出了鼾声,她想要靠着他,又觉得自己虚伪,索性两人都背转身子,像是一种决绝。

伴伴一如既往地说东道西,撒娇耍赖,他们会适时而笑,偶尔目光相遇的瞬间,只是对看一眼就迅速离开,好像撞到了不应该看见的事。

伴伴终于发现了,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不敢看对方,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快说,我保证不告诉爸爸。说着,她调皮地向峰挤了挤眼睛。

肖玉的心一动,没有看峰,只是看着女儿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呀,什么叫亏心事?

比如,伴伴偏着脑袋想了想,说:你把爸爸的衬衣洗脏了。

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天,单位上有一个重要的外事活动,峰很喜欢那件衬衣,两件事凑在一起,峰发火了,但已无济于事,一件还很新很贵没穿几次的衬衣就这样报废了。

是爸爸把妈妈的裙子洗坏了。她故意这样说,峰是个很细心的人,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何况,她的裙子一般都是自己手洗的。

峰看了她一眼,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峰不跟她回金城,让她一个人面对母亲的去世,一家人的质询,亲戚朋友不理解的目光,她没法解释,她积了怨气,需要这样一个理由,适时地责备一下峰,让他分清孰重孰轻。

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南飞,脸色下意识地变了,起身向卧室走去。伴伴跟了进来,一个劲问她:谁的电话呀,谁的,是不是我哥哥?当然不是她大姐的儿子随随,随随比女儿大十岁,正在上大二,跟这个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妹其实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伴伴不这样想,她喜欢和随随玩,喜欢让随随背着她满屋子转圈,那是她最开心的事。

她摆摆手,说:妈妈的同学,有事找妈妈,你先出去一下。

伴伴一听是她同学,立即索然无味,嘟着嘴出去了。还拉上了门,哐地一声,她做贼心虚地看一眼门。

电话那边,南飞一直等着,她喂了一声,南飞才问道:是你姑娘吧,听起来好可爱呀。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听见了,更没想到,他们之间,聊到了她的家人,她隐隐不快。

南飞说:想见你一面,我明天就要走了。

三天,转眼就没了,这么快,她下意识地说:好啊。

想起那个宾馆,深夜打车,独自走进宾馆,大堂经理问她找谁,哪个房间,她沿着长长的走廊独自前行,时而有服务员或客人从她身边走过,那些人也许并没有注意她,但在她看来,他们对她此行的目的一目了然,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几丝疑问和嘲笑,似乎随时都有告发她的可能。还有,她从南飞的房间出来时,那个服务员审慎的目光,她怎么都忘不了。

南飞在说时间、地点。

晚上出不来,明天早上吧,五点钟。这是她晨跑的时间。

十六

早晨四点半,她下床时,峰忽然醒了,问了一句:你不是那个了吗?她愣了一下,没懂他什么意思,峰接着说:你要去跑步吗?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问完才想起,以前,来例假时,她一般是要停几天的,早上会睡懒觉,比如这几天。她摆了摆头说:快好了,我出去走走,老呆着,我着急。峰没再说什么。

她心里一直打鼓,担心峰会跟着她,或在窗户里看,可又不敢回头。她在心里祈祷,不断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快到宾馆门口时,她的心又一次忐忑起来,二次踏入同一个空间,找同一个人,很多同样的目光会再次注视她,他们会记住她。而她却是一个大学老师,也许,这里有她学生的家长或亲戚,也许,在某一个特别的场合,他们会认出她来,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背后却兴奋地说三道四。

她打了个电话,让南飞下来,他们去了一家咖啡厅,南飞不解,问她为什么不上去,坐在咖啡厅里干什么,喝咖啡吗?略略地有些怨气,她更有,但她不表现出来,而是笑靥如花,说:我特别喜欢这家的咖啡,很有层次感,口味很特别,你尝尝。

南飞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思,略略地失望,她的心底也有失望,身体发出的欲望在一直指引着他们前行,当遇到阻碍时,欲望变成了一种尴尬。仿佛,他们第一天认识,不知道如何把握双方的关系,如何相处,聊些什么,竟许久无话,偶尔想起什么,说一两句就断了,再也无法继续。

她第一次品尝到咖啡的苦涩,还有咸和辣,她加了很多糖,依然压不住那些以往被她称之为层次丰富的口感,她有些索然无味,但又尽量表现得开心。

南飞问起了她的女儿,多大了,在哪儿上学,这个话题比较轻松,渐渐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说起了家庭,甚至峰,非常骄傲,说峰在某国企担任外事翻译,经常出国,人很能干,会好几门外语,外单位也经常找他。她像是在炫宝,更多的是在说峰,女儿反而没说几句。

南飞似乎也释然了,说: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这什么意思?难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牵挂着她吗?就像她一样撕心裂肺地痛苦吗?她专注地看他,他也看她,他伸出手来,在桌子中间又停住了,像高中时男女同桌之间的分界线,谁也不会越过。

她没有伸出手去,而是问他要不要添点咖啡,他摇摇头,说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他更喜欢喝茶,还说饿了,想要点吃的。因为早,店里人很少,除了他们,只有一个单身男子要了一杯茶,在专注地打电脑。两个服务员答应了一声,去准备早点了。他把手慢慢地缩了回来,好像累了,还使劲地甩了甩。

他说:看来,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如果当初不是他的错误决定,怎么可能有今日的错过,彼此深爱的人在一起却像是偷情、犯罪,拿锐利的刀刺痛家人。

你多么英明,怎么可能犯错?她讽刺他,既然不能在一起,还翻过去的旧账干什么,他始终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出分手,是因为跟那个美女青梅竹马,还是因为他憎恶上大学的人?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看看窗外,天已经很亮,马路对面有一个人站在树下,身体缩在一起,静静地望着这边,他们的目光相遇,她认出来了,是峰。峰也在看她,目不转睛,没有笑也没有怨怒,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一个木头人,定定地。

十七

南飞抬起头来看她,也看往窗外,然后轉过头来说:你是不是觉得当初没选我,更英明?

他的口气也带有怨怒和讽刺,她看着他,心里想着窗外的峰,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她和峰还能继续下去吗?今天的这个早上将是一道抹不去的黑,涂在她和峰今后的生活里,无声地提醒他们。

她的心里甚至有些庆幸,没有去宾馆,而是到这家咖啡厅,这看上去比较正常,符合当下男女交往的尺度和潮流,她没有做任何逾越的事,包括伸过来的手,她都没有触及。她忽然感觉上天是多么英明啊,人在上天的面前是如此渺小而又愚蠢。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问南飞几点的飞机,要不要送他去机场?

南飞说中午的,还说不用了,他们一起有三个人。

“都住在同一个宾馆?”她很好奇这一点,还隐隐地愤怒,南飞居然当着属下的面与她苟合,他既不尊重她,也不尊重他的爱人,他的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太过分了。

没有,他们住在展销会附近,他们来的比我早一天,本来,我是可以不用来的。南飞看她的眼神颇有深意,好像他是专为她而来。

是吗?只是这次,她没有任何感动,甚至没有一点点感觉,好像整个人都麻木了,或者南飞对她说的一切,做了什么,其实与她没什么关系。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关心着另外一个人,窗外的那个。

南飞望了一眼窗外,说:上海的市场很大,我想在这边开个分公司,这样我的家具就算走向全国了。他笑了一下,像高中时那样,带着几许促狭和自得,纯真而美好的气息扑面而来,肖玉一时竟觉得不能阻挡,似乎,他瞬间就淹没了她,她想留住他,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动,低下眼睛盯着咖啡杯里的热气,这是第四杯了,他们更像在跟咖啡叙旧,还有,窗外的那个人也参与其中,观望他们的过去,看到了留在她心底的那个结节,依然很明显,只是变黑变硬,跟皮肉的颜色融为一体,把自己深深地埋起来了。

服务员忽然跳了起来,向室外跑去,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树下没有人,所有的人都拥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人们一层层形成了包围圈,看不到里面。

出什么事了?她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预感,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室外冲去,他紧跟其后。

拨开一层层人群,还没走进,就看到了血,她的腿一下子软了,南飞急忙抱住了她,她推开了他,又发疯似地往里面挤进去,终于,她看到了那个人,仰面朝天,太阳穴有个洞,血正从那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大卡车司机不停地向人们解释:我一拐弯,他忽然冲了出来,刹车来不及了,过个十字,他跑那么快干什么,不知道有车呀。但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人显然没救了。

她不认识那个被撞的人,但腿还是软的,她勉强站稳,转过头回顾人群,没有峰,他已经走了,她松了一口气。

南飞再次试图帮助她,用手搂住她的肩,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说:你赶紧走吧,我要回学校了。

南飞不甘心地问:你这样子怎么回学校,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去咖啡厅坐一会。

她的确需要休息,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软塌塌地,所有的气力和精力都没有了,她只想躺下来,静静地睡一觉。但不是咖啡厅,而是学校或是家里,那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向南飞招招手说:以后不要再见了。

十八

那场车祸总是挥之不去,一地的血,太阳穴里的那个孔洞,大卡车司机的解释,那个人为什么走得那么快?是故意的吗,不想活了吗?她的身体抖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被击中,有血正从身体的某个孔洞中流出,粘稠、滞涩。

她坐在阳台的籐椅上,喝一杯自己调制的咖啡,口感再也不如往昔,苦和甜完全分层,单调乏味,难吃的糖,口味很苦的中药,从不同方向抵达她的味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滋味。峰从来没提过那场车祸,她也没有,就像那个清晨根本没存在过。

她把所有的咖啡倒进垃圾桶里,把垃圾提出去,扔进院子里的垃圾箱,看大卡车把垃圾拉走,她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不再想念,也不再沉浸在过去,只是偶尔会想起和峰这些年的生活,其实,真地很平静,让人很踏实。

峰说要出差,去香港,大概一个星期,她嗯了一声,心里没有产生一丝波澜,多年来,他们习惯了这样东奔西跑、南来北往的生活,出差是一种常态。有时,早上还在一起盘算晚饭,中午一个电话接进来,告诉对方,我要出差了。来不及回家收拾行李,只是简单地穿着随身的衣服就奔向另外一个城市。

她想如往常那样嘱咐几句,“注意安全,保暖,吃好,睡好。”这样简单的几句,竟然只是在嘴边蹦来蹦去,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但峰很正常,甚至很愉悦,问她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他这次应该有时间逛街,随行还有一个女同事,可以帮他挑东西。其实不用,峰本人就非常细腻,买东西很有眼光,肖玉的好几件高档衣服和手饰就是证明,这些年,她的气质和品味都被他培养得很挑剔,也很上档次,至少,金城的同学和朋友都认为她过得很好,有文化,时尚而又沉静,气质很出挑。

她说:随你了,反正你买的我都喜欢。这是真心话,也很正常,像他们夫妻之间常有的交流方式。

峰稍稍一愣,脸上立即有了喜色,与之前不同,客气而掩饰,而现在,有那么一丝丝感动。

“你那个中学尤老师现在过得好吗?”峰忽然问了一句,带着试探。

“什么?”她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尤老师?

“中了500万的。”

峰笑了一下,肖玉随即也笑了,以往每次说起这个话题,都会这样会心一笑,仿佛是一件极其好玩的事情,又像感情的润滑剂,百试百灵。果然,肖玉随即笑得更开了,她说:对了,这次时间太紧了,不然,我应该去看看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应该还在卖煎饼吧。

然后她反问:“你怎么想起他了?”她想起刚和峰好的时候,她总爱说起这个人,和李丽也说过,似乎他是南飞的代替品,虽然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也根本没有可比性,但她就爱说。

“不知道,只是感觉你好久没提过这个人了。”峰恢复正常了,剔去了从前,两个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纱又若隐若现。

只是,她忽然之间无所谓了,很坦然地挑开纱,说:“这段时间,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哪有心情理别人,他爱咋地咋地,与我有什么关系,就他那样的人,活该。”

她也这样说了一句,以前,她总是满怀激情,一遍一遍地讲尤老师的段子,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亲眼所见,有些是她演绎的,峰和李丽都说过“活该”这两个字,当时,她有同感,但从不说出来,仿佛一旦她说了这两个字,她讲的所有都无所依托,失去了一种所谓的信念,信什么,念什么,她不知所以,但就是这种感觉。

现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了,却很轻松,多年来,那些激起她强烈话语感的热情,忽然之间就遁去了,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甚至连怎么遁去的,她也无动于衷。也许,这才是生活的真正本质,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正视。

“你买个摄像机吧,我想录一些生活片断,剪辑一下,像放电影一样,回看的话,应该很有意思。”她忽然很欢快地说,眼神里充满渴求。

峰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说:好啊,是应该买一个了。

他慢慢向她走过来,她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英文原版书,她放下了书,看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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