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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

2018-04-25张若一

古代文明 2018年2期

张若一

提 要:在古代以色列文明中,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具有重要意义。巨人形象源自以色列民族上古传说,其庞大的体型与令人发指的暴行在古代以色列民族文化中广为流传,逐渐演化出独特的巨人神话母题。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则有意识地利用该母题,表达对民族信仰与历史人物的立场与态度,形成“以巨人言恶”的书写传统。在此基础上,借助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对“灵与肉”的张力关系及其所蕴含的意识形态观念进行了充分探讨。因此,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是以色列民族关于罪恶起源、公义观念以及神学、哲学思辨的复合载体,无论是其传说发端的神秘性、文学形象的鲜明性还是哲学思辨维度上的深刻性,在以色列民族文化系统中都独树一帜,具有重要研究价值。

关键词:希伯来神话;古代以色列文献;巨人母题;罪恶观念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8.02.002

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是古代以色列历史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的巨人形象屡见于古代以色列文献,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巨人母题也成为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用以探讨意识形态观念问题的重要手段。1值得注意的是,虽《希伯来圣经》中对巨人神话着墨相对有限,然而,该体系不但在《希伯来圣经》中仍然可考,而且在其他古代以色列文献中也大量存在。1巨人神话滥觞于以色列民族的上古传说,为以色列民族的罪恶观念来源提供了清晰的神话阐释,并在该民族的历史书写中占有重要地位;更关键的是,该神话体系包含了以色列民族对于“灵与肉的张力”这一古老哲学命题的独特观念,是以色列民族用以探讨“罪恶”这一核心意识形态观念的重要载体。

一、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中的巨人形象考察

在《希伯来圣经》原文中,关于“巨人”的表述形式主要有以下四种,详见下表。2

巨人神话体系的起源可追溯至《创世记》第6章1—4节,这部分文献阐述了巨人种群的来源,其中提到:“神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那时候有伟人()在地上。后来神的儿子们和人的女子们交合生子,那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创6: 2, 4),可见,巨人是由“神的儿子们”与“人的女子们”交合而来的。1关于巨人在地上的所作所为,伪经文本《禧年书》(The Book of Jubilees)与《以诺书》(Book of Enoch)中有更为详实的表述。《禧年书》第5章明确提到,巨人由神的天使与人类女子交媾而生,堪称世间罪恶的代表,最后他们自相残杀而灭绝。2《以諾书》第7章3至6节中的书写更是令人咋舌:

于是她们(指与天使交合的女子,笔者注)便怀孕,生下巨人,他们身高达三千米,吃光了人们的所有收成。当人们无法供养他们时,巨人便屠杀、吞食人类。他们对世间的飞禽、走兽、爬虫、鱼虾犯罪,吞吃它们,最后竟互相吞吃,生饮同族之血。那时,世间遍布对巨人的控诉。3

巨人种群身世的确切细节,可由《以诺书》等文本中的描述重构如下:一些天使看到人间女子的美貌,便擅自从天庭下到人间与她们交合,人间女子生下巨人。4当巨人兴风作乱、大地遍布哀鸿之际,天庭的四大天使长——米迦勒(Michael)、乌利尔(Uriel)、拉斐尔(Raphael)与加百列(Gabriel)向神通报,神一方面决意降洪水,洁净大地;另一方面命米迦勒与拉斐尔将这些下凡的天使尽数抓获,囚禁在阴间(Sheol),下凡天使的头目阿撒泻勒(Azazel)饱受烈火与剧毒折磨,直到最终审判到来。5神将巨人称为地上的恶灵,原因于《以诺书》第15章9至10节通过以诺之口说出:

巨人由灵与肉所生,应被称为地上的恶灵,地上应成为他们的居所。恶灵从他们的肉体而出,因他们是由人与守望天使所生,他们就是地上的恶灵,应被称为恶灵(evil spirits)。6

上述文献读来拗口,其要义在于,巨人的罪恶是先天的,他们是罪恶的继承者,其罪恶的本性并非由其行为决定的——行恶恰好是巨人的罪恶本质导致的结果。巨人罪恶的本质源于堕落天使与人间女子所行之恶:天使本是属灵的生命,当他们与世间的人类交合,灵就被肉体污染,腐败堕落,失去了圣洁与永恒,因而藉此孕育出的巨人就成为了恶灵。更重要的是,这些堕落天使的行为是出于淫欲,与其自身的圣洁格格不入:他们屈服于肉欲,而放弃了对神的顺服,在以色列历史文化语境中,这便是最大的罪恶。

而这些与天使交合的女人,也不是无辜的,伪经篇目《流便遗训》第5章1至7节中谈到:

我儿,女人是有罪的,因她们没有力气胜过男人,便使奸计,以外貌引诱男人……在大洪水前,她们勾引守望天使……守望天使对她们起淫欲,变成人形,娶她们为妻。女人在他们心中激起淫欲,并生下巨人。1

女人屈服于淫欲与控制欲,主动勾引天使犯罪。女人的不贞在以色列文化语境中是极重的罪,不但会受到祭司的诅咒,甚至会被社群处以极刑。2因此,巨人的“父母”分别犯下最深重的罪恶,巨人就成为了堕落与悖逆的天然象征。

至此,希伯来巨人神话体系中的巨人形象已基本清晰:他们是天使与人交合的产物,体型高大,残暴无比,是世间罪恶的顶峰。在希伯来巨人神话继承与流传的漫长岁月中,其形象与本性逐步演化为古代以色列文献中的重要母题,在该民族的历史书写与意识形态观念思辨的论题中占有重要地位。

二、以巨人言恶:论古代以色列文献中的巨人母题

在古代以色列文献中,脱胎于巨人神话体系的母题主要可概括为:1.人物被冠以“伟人”()或“利乏音人”()的称谓;2.人物拥有巨大的(或)身材或极为强大的肉体力量;3.人物蓄意悖逆神意的行为。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常常采用这些母题以言说罪恶。这种现象最早见于记载民族早期叙事的文献,如在反映摩西时代的叙事文本中,《民数记》第13章33节就使用了这个称谓:“我们在那里看见亚衲族人,就是伟人()。他们是伟人的后裔。”

除记载巨人起源神话的《创世记》之外,《希伯来圣经》中出现的巨人形象绝大部分都被称为“利乏音人”()。3《申命记》中言明了古代以色列历史文化传统视阈下利乏音人与古代迦南其他族群间的关系:“先前,有以米人住在那里……这以米人像亚衲人,也算为利乏音人,摩押人称他们为以米人……那地也算为利乏音人之地,先前利乏音人住在那里,亚扪人称他们为散送冥”(申2: 10, 11, 20)。由此推断,利乏音人是古迦南地土著族群中的豪杰,因身材高大而远近闻名,被以色列人视为上古巨人()的后裔。这样,利乏音人就成为巨人母题的主要称谓。例如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过程中,他们与巴珊王噩(Og,)交战并取得胜利,据《约书亚记》第13章12节,这个噩就是利乏音人:“又有巴珊王噩的全国,他在亚斯他录和以得来作王,利乏音人所存留的只剩下他”,而他体格惊人,睡的床“是铁的,长九肘,宽四肘,都是以人肘为度”(申3: 11)。

又如士师时代末期与王国时代初期与大卫及其手下征战的非利士人(Philistines)中,也有数名高大无比的巨人,著名的如歌利亚:

从非利士营中出来一个讨战的人,名叫歌利亚,是迦特人,身高六肘零一虎口;头戴铜盔,身穿铠甲,甲重五千舍客勒;腿上有铜护膝,两肩之中背负铜戟;枪杆粗如织布的机轴,铁枪头重六百舍客勒。(撒上17: 4-7)4

而这些非利士巨人都是“利乏音人所生的”(撒下21: 22)。5

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使用巨人母题描述迦南土著与非利士人,其目的在于将以色列的外敌塑造成巨人,从而凸显以色列民族战争行为的正义性。这种现象在《希伯来圣经》反映以色列民族夺取迦南与建立王国的文本部分相对集中。首先,在出埃及、夺取迦南的叙事中,1摩西曾派出12个探子打探迦南情况,探子的报告如下:

然而住那地的民强壮,城邑也坚固宽大,并且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亚衲族的人。亚玛力人住在南地;赫人、耶布斯人、亚摩利人住在山地;迦南人住在海边,并约旦河旁……我们所窥探经过之地,是吞吃居民之地,我们在那里所看见的人民都身量高大。我们在那里看见亚衲族人,就是伟人,他们是伟人的后裔。据我们看自己就如蚱蜢一样,据他们看我们也是如此。(民13: 28-29, 32-33)

迦南地的原住民本拥有较高的文明程度,能修筑坚固的城镇,且居民身体健壮。2然而这里却将这些原住民说成是食人的巨人后裔。3他们认为,本是神赐给以色列人“流蜜与奶之地”的迦南,却被堕落罪恶的巨人占据,这为以色列人以武力夺取迦南、屠杀迦南原住民提供了极为充分的合理性和迫切性。又如《申命记》第3章摩西的宣讲中提到,为了抢夺地盘,以色列人曾与巴珊王噩交战,并说噩是“利乏音人所剩下的”(申3: 11),因而,灭净邪恶的巨人后裔、并从其手中夺回土地,就是理所应当的了。交战的结果是“我们杀了他们,没有留下一个。那时,我们夺了他所有的城,共有六十座,没有一座城不被我们所夺”(申3: 3-4)。而有趣的是,在其平行文本《民数记》第21章33—35节中,完全没有谈及巴珊王噩的巨人身份,然而结果仍然是“他们杀了他和他的众子,并他的众民,没有留下一个,就得了他的地”(民21: 35)。从中可以推测,《申命记》的编写者在处理其所掌握的文献时,有意识地将迦南的原住民塑造成上古巨人的后裔,以彰顯以色列人攻占迦南的正义性。

非利士人则是以色列人的另一劲敌,在士师时代与王国时代早期,都是以色列民族的巨大威胁。非利士人中的歌利亚、以实比诺、撒弗等人,在相关文本中都被称为上古巨人的后裔,他们不但人高马大、体格健壮,而且长相异于常人,令人毛骨悚然。例如:“又在迦特打仗,那里有一个身量高大的人,手脚都是六指,共有二十四个指头。他也是伟人的儿子。”(撒下21: 20)学界普遍认为,非利士人是“海上来的民族”(Sea People),掌握先进的冶炼技术,能征惯战,因而他们的到来对古巴勒斯坦地区产生了较大冲击。4从《士师记》的记载看,以色列人常常被他们压制甚至奴役。因而,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将这些强大的敌人塑造成巨人,就将以色列人的败落这一单纯的历史事实转化为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宗教叙事。一方面,以色列人被巨人压制,皆是因为他们“行耶和华眼中看为恶的事”,神把他们“交在非利士人手中”,为使他们悔改。而另一方面,上古巨人后裔的存在,实则意味着世间的罪恶仍然存在,而以色列人作为神的选民,有义务将其斩杀。因而,击退非利士人的战争,便从单纯的被动自卫变成了神圣的战争号召。而非利士人的营盘常扎在“利乏音谷”(如撒下5: 18,23: 23,代上14: 13等),这也是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有意而为的笔法,暗示非利士人的巨人身份。

此外,形容词“高大”(及)也用于形容巨人。1但需要强调的是,《希伯来圣经》中极少用“高大”形容本族人,最著名的例外却要数扫罗。扫罗是以色列历史上第一任国王,然而其命运却甚为凄惨。为了达到褒大卫而贬扫罗的目的,《撒母耳记》的作者甚至不惜在他身上加诸浓厚的巨人色彩,有意识地使用巨人母题塑造扫罗的形象,使他的落败更易于使人接受。

据《撒母耳记》,扫罗的亮相就颇为与众不同,他“又健壮,又俊美,在以色列人中没有一个能比他的。身体比众民高()过一头”(撒上9: 2)。扫罗的高大使他脱颖而出,成为以色列人认可的国王,但其庞大的体格也暗示文献作者赋予其处于巨人阴影之下的本质。在其后的叙事中,他三番五次擅作主张,不履行先知撒母耳向他传达的神谕。《撒母耳记上》第13章中,非利士人凭借浩大的阵势要和以色列人作战,扫罗在撒母耳未在场的前提下,僭越献祭,随后到来的撒母耳痛斥他的忤逆(撒上13: 13-14)。第15章中,扫罗前去击杀亚玛力人,神的命令是“灭尽他们所有的,不可怜惜他们,将男女、孩童、吃奶的,并牛、羊、骆驼和驴,尽行杀死”(撒上15: 3),然而扫罗胜利后,却因贪恋财物,没有将亚玛力王亚甲和上好的牛羊等牲畜杀死。撒母耳指出扫罗所犯的罪:“悖逆的罪与行邪术的罪相等;顽梗的罪与拜虚神和偶像的罪相同。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厌弃你作王。”(撒上15: 23)高大、强壮而又悖逆,这些被套用在扫罗形象之上的巨人母题,使他背上了与上古巨人相同的罪孽;因而,他最终被神弃绝的下场似乎也不值得同情。就连扫罗最后战死沙场、被非利士人分尸枭首的悲惨结局,都与伪经中巨人相互残杀致死的描述形成互文。2因而,将扫罗塑造成以色列民族中的巨人,是《撒母耳记》作者运用巨人神话母题重构起民族历史的经典案例。

不过,神弃绝扫罗而拣选的大卫,则是个矮小瘦弱的少年,这样的少年怎能取代壮士扫罗、肩负起建国大业呢?神说:“不要看他的外貌和他身材高大,我不拣选他,因为耶和华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华是看内心。”(撒上16: 7)该引文十分关键,因为这不仅是对扫罗败落和大卫兴盛的神学阐释;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使用巨人母题的观念根源:发自真心的虔敬才是民族信仰的正道——神选之人并非必须拥有超凡的体魄,只要他信靠神、顺服神,就一定能够完成神赋予的重大使命;而巨人虽肉体极为发达,但是由于他们的悖逆之心,最终使自己堕落为穷凶极恶的混世魔王,罪孽滔天。这种“看内心”的信仰原则,实为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对于“灵与肉”这一古老张力关系所作出的价值判断;而巨人母题就成为探讨该张力关系的重要载体。

三、灵与肉的交锋:巨人神话体系的意识形态观念

在巨人神话体系中,巨人之父为堕落的属灵天使,因此,他们才能成长出惊人的庞大肉身。这样,巨人形象的独特性便使得它们成为古代以色列文献作者表述灵与肉张力关系思辨的绝佳题材。

在圣经希伯来语中,?一词具有多重含义,既可以指呼吸的气息(如创2: 7),也可以指风(如创8: 1),又能指灵或精神(如创1: 2)。在最后一个义项中,灵不但是一种超验性物质,更是一种超验性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与人的物质性存在相对应,呈现出二元对立的趋势。不过根据《希伯来圣经》,灵与肉在初始阶段是不分彼此的和谐关系;但是当人类女子与堕落天使交合生下巨人时,神便说:“人既属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创6: 3)这样,人因在巨人一事上行恶,灵与肉的关系被生生割裂。从此之后,“灵”便成为由神赐予被选召之人的特殊恩典,灵降临到某人,充满他,也会被神收回;而人的肉体则永远难逃腐朽的定数。1灵是神圣的,它源自神,既是人被创造时所得的灵气,又是人得到启示的途径。因此,灵应为人的躯体的主宰,而不应成为肉体的仆从。可见,灵魂重于肉體的观念是《希伯来圣经》神学逻辑的理想结论。这种观念要求人们克制肉体的各种欲求,一切以敬拜神为重。例如著名的摩西十诫中,神要求以色列人:

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见证陷害人。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婢、牛驴,并他一切所有的。(出20: 13-17)

上述罪行都与人的肉欲直接相关,人若本着欲望行事,上述罪行都是司空见惯的。这些律法固然出于维持社群伦理与秩序的要求,却也显示出《希伯来圣经》作者约束肉欲的强烈意图。2只有这样,以色列民族才是圣洁的,符合“分别为圣”这一重要观念的要求。3

此外,在次经篇目中,《所罗门智训》(The Wisdom of Solomon)、《巴录三书》(The Book of Baruch 3)等文献也从灵与肉的角度探讨了巨人的堕落。其中《巴录三书》第26至28节中提到,巨人的罪恶与消亡源自他们的愚昧:

地上曾有巨人,是上古英武有名之人的后裔,他们身材高大,工于战事。神没有拣选他们,也未尝赐予他们智慧。因而他们灭绝,他们没有智慧,他们的灭绝源自自身的愚蠢。4

在以色列历史文化语境中,智慧是神的赐予,人若想获得智慧,就要顺服神,蒙神喜爱,从而得到神的祝福。5巨人的肉体虽无比发达,但其悖逆神的本性使其在灵性上极为堕落,因而是愚蠢的。

犹太哲学家斐洛在其经典著述《论巨人》(On the Giants)中详细论述了巨人母题所承载的灵与肉的张力论题。斐洛认为,《创世记》中所说的“神的儿子”的本性是漂浮在空气中的灵(soul),看不见、摸不着,只能由心灵“理解”(comprehend)。当有些灵降至肉体(descend into body),它们如同落入河川之中,有些被湍流吞没,有些则挣扎沉浮。灵无法在肉体内永存,因而,其本性是要离开肉体,回归天庭;于是,肉体则成为了禁锢灵的累赘,这就是灵与肉的基本关系。在斐洛看来,人的种种美德源自进入他体内的灵本身所携带的属性,若灵的美德被肉体吞噬、同化,就是最大的堕落。因而,肉体(flesh)“是人类无知的最大来源”,1人的肉体本性(fleshly nature)就成为了灵性成长的最大障碍。

斐洛进一步通过将人划分为三类来阐明他的观点,这三类人是“属地之人”(born of the earth)、“属天之人”(born of heaven)及“属神之人”(born of God),而属地之人正是巨人,他们错误地用仅凭肉体感知世界,效法自然界的准则,追求物质欲望的满足,灵魂便这样被肉体轻易掌控。斐洛以《创世记》中的人物“宁录”(,Nimrod)为例,阐明属地之人是如何因痴狂于自然之维而舍弃灵魂飞升、最终自甘堕落的。2而斐洛所推崇的“真正的人”(real man),应坚持以下原则:“一个真正的人,永远不要追求那些与肉体紧密相连的快感,而应该时刻冥思(meditate),以将自己的灵与肉体分隔。”3

斐洛借助古希腊哲学资源,以巨人母题为案例,清晰地梳理了以色列民族文化对于灵与肉张力关系的认知。在他的论述中,巨人母题已超越了古代以色列文献中作为神话原型与书写策略的功用。首先,斐洛利用哲学方法,系统论述了犹太教系统中未得到逻辑化表述的灵与肉的观念,使得犹太教的罪恶观念在希腊化世界的传播与被接受成为可能。其次,在斐洛的观照下,围绕巨人形象展开的探讨带有强烈的伦理色彩。在灵与肉的冲突中,人应以理性与道德约束肉体的原始冲动,这样做“不仅遵循了普遍理性的法则,使人成为自己的主人;更能够将灵魂从感官享乐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使之能够完成其神圣的天命”。4最后,巨人形象的范畴得到了拓展,它不再囿于希伯来神话传说之中,而被用于指涉人因灵魂屈从于肉体而堕落的存在方式。按照斐洛的理解,凡是舍弃了冥思灵修而沉湎于追逐世俗物欲(如财富、名望、强健的肉体)之人,都可以被视为巨人——无论是上古神话中的罪恶之子,还是希腊化世界中因追名逐利而舍弃上帝之人。

斐洛对希伯来巨人神话的哲学抽绎,使得它超越其原有古代以色列文献的语境,成为既带有强烈以色列文化特色,又具有强烈普世性意义的能指符号。不同于古希腊历史文化语境中巨人神话与灵魂哲学分离的状况,古代以色列文献的巨人神话体系是神话、历史、神学与哲学的有机综合,它在古希腊式哲学思辨的观照下,将上古传说、以色列民族史与犹太教信仰凝聚其中,成为了保存以色列民族探讨史前世界、罪恶滥觞、灵肉关系等重大命题的“活化石”。

(责任编辑:阴元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