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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井

2018-04-25方永华

短篇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辘轳杏儿春花

◎方永华

大热的天,下午热得人只有透气的分,要是不赶早出工,一天下来还真是做不成多少事儿。这不,鸡叫三遍,春山就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在院子里突突地叫唤。春山对春花叫道:“好了吗?”

春花把两只鸭子赶到屋后的一个水坑里,水坑用网围着。在此之前,春花已经做了一堆事儿,比如去菜地准备当晚的菜,洗衣裳,烧一锅开水,再烧好早饭。这是春花必须做的早课,一点也不能含糊。当然,春山也没闲着,他每天清早要干的事就是去邻村挑水。天热,用水凶,没三担水总是不够的。等春山把水挑好了,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少不了有一个咸鸭蛋。

“好了吗?!”春山又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春花嘴上答着,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跑出来。没跑几步,又想起什么,忙折回身,冲着窗口喊道:“艾艾,等一下起来,别忘了吃早饭呵,上学去别忘了锁门呵!”也不知艾艾醒没醒听没听到,反正春花丢下话,便坐上摩托车一溜烟地走了。

满天的星光照得村道发白,摩托车用不着开灯。不过,上了公路车子多了,不开灯容易出事儿。春山开车很稳当,该快的快该慢的慢,绝不抢道。但有时碰上道上的坑和石头,摩托车避让不了,摩托车就跟生气的公牛似的蹦跶几下。春花坐在车后座,中间搁着塑料袋,摩托车一生气,春花就拦腰抱住春山,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硌着春花的肚子,却让她感到熨贴。

也不怪要赶这么早,春山骑着摩托车紧走慢赶,赶到工地也要近一个钟头哩。这时,树下,广场上,有许多城里人耍剑跳舞,春花最初看到这景儿,免不了好奇地看。春山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春花没言语,只是剜了春山一眼。后来,春花看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只管把塑料袋搁到工棚里,顺便把工具拿出来。

看工地的老刘早把茶水泡好了。老刘负责看工地,也负责给干活的人提供茶水,这是公司给他的职责。所以,老刘得赶早烧好开水,然后往白铁桶里放上两把“老家婆”,倒上开水。等茶水不烫了,春山和春花也赶来了。自然要喝上一瓢,这是不用花钱的茶水。往日,春山来做小工,来得没这么早,喝茶水也是悠着。现在不同了,春山咕咚咕咚一气喝完一瓢茶水,抹抹嘴,便干活去了,一分钟也不耽搁。轮到春花喝,总是没有春山喝得快。春山远远地叫:“怎么还没喝好呵!喉咙给掐啦!”春花又是剜了春山一眼。

老刘看不惯说:“春山,你怎么这样猴?水都不让春花好好喝呵!”

“我还猴?太阳都要出来了,刘伯。”

“好了,别磨嘴了,干你的活去吧,别耽误了挣钱!”

春山来到井边,清理一下井边的杂物,然后戴上安全帽下井。井的直径也就一米多吧,春山在井壁对称地开个凹槽用以搭脚,四肢并用下到井底。一个上午春山就成了井底之蛙,在巴掌大的工作面上凿石掘土。春花不用下井,她负责在井上运送土石。春花把绳子拴在铁辘轳上,另一头拴着铁桶,春山把土石装在桶里,只要春山一声令下,春花便摇着铁辘轳,吱咦呀,吱咦呀,吱咦呀,金属磨擦的声音节奏鲜明地响彻了工地,响彻了城市的早晨。

春山和春花打的可不是水井。这城里吃的用的都是自来水,水取自长江,所以用不上水井。据说这城里过去也依赖井水,只不过水井要比乡下的水井深得多,那水不叫井水叫地下水,后来发现地下水日趋枯竭,政府花巨资取长江水,号称年度十大民生工程之首。春山曾经在那个工程里挖过沟埋过管道,自然得到一笔钱了,春山就用这笔钱打了自家的水井。但现在这口水井也成废井了。

自此,这城市告别了水井,但却需要乡下人来打另一种井。这井叫桩井,就是要让楼房长根的竖洞。竖洞打好了,插上钢笼,浇上水泥,一条根便算长成了。据说楼房长了根,能抗七八级地震哩。去年四川地震,要是楼房都长了根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吧。不错,春山和春花正在打的就是桩井。打桩井没有什么技术可言,只要按照指定的地点,尺寸,直直地往下挖就行了,说白了就是个卖力活,城里人是不会干的,好像这活注定要落在乡下人的身上。春山可顾不上这些,只要有活干有钱挣就行了。等腰包鼓了,一切都好办了。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拚命干活拚命挣钱。

好在挣大钱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不,包工打井,就是说干的多得的多。以每掘进一米一百五十块计算,春山和春花一天下来总得有二三百块的收入吧,要是这样干下去,半年得挣多少钱哪。想想就叫人兴奋,劲头十足。别看春花身子单薄,可她两条手臂摇起铁辘轳来显得特别有劲。最初,春山怕春花力气小,就装半桶土石,春花却要他把桶装满。这下,就要出大力了。春花两条细腿前后叉开,身子前倾,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把铁桶摇上来,汗水淌进了她的嘴里,她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知道她的工作很重要,不能有丝毫的懈怠,这关系到春山的性命,关系到打井的进度,关系到未来的生活。

老刘在春山和春花去干活之后,又开始烧第二锅水。不烧不行呵,等一下打井的大队人马开来,这桶茶水顶多算个早茶了。本来,公司给他配了电水炊,但偌大的工地,百十号人,这屁大的电水炊哪能烧得过来呢。老刘干脆露天支起一口大铁锅,用工地上的废木头烧水,公司也落个节能降耗。工地上的废木头多的是,烧一锅开水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节余了一段空来,老刘可以歪在床上听听收音机。听了一会儿,老刘就把搁在床底下的一大瓶凉茶拿出来,这是老刘清早特意给春山春花泡的,天天都是如此。

阳光落在人身上,毒辣辣地直往皮下钻。没一丝风,嗅一嗅都是汗味儿,不知出自自己还是别人,大概都有吧。老刘根本不当一回事,自己就是个地道的老农,哪样的苦累没受过?能在这里看看工地烧烧开水已算是享福了,还怕太阳怕流汗不成?!

老刘把凉茶送给春花,要春花歇歇,喝喝凉茶,缓缓劲儿。老刘又对着井口喊:“春山!上来歇歇,喝喝凉茶,透透气儿。”

“刘伯!下面凉快,我就不上去了。”春山边干活边说。

“你逗谁呢!人在闷罐里被火烤能不闷啊!”

“刘伯!真不闷。我真的不用上去了,上去又下来耽误工夫!”

“就你猴啊!瞧瞧,你两口子一早上干的活抵人家小半天!”

“我哪能跟人家比呀!刘伯。”

“真不上来了?”

“不上来了。”

“那就把水吊给你呵。”

春花喝好后,把凉茶放在桶里,然后反方向摇着铁辘轳。铁桶再摇上来,除掉满满一桶土石,还有一只大空瓶子,瓶子底只留着湿塌塌的茶叶。老刘又问:“春山,这茶是什么味儿呵?”

“没什么味儿,就是爽快!”

“呵哟,别糟蹋好茶了!春山,晓得这是什么茶么?”

“不晓得。”

“是正宗猴魁呀!”

“真的吗?”

“这还有假!春山,晓得这是谁送的吗?”

“这好茶是人送的呀!”

“是的哩。春山,晓得是谁送的吗?”

“不晓得。”

“不晓得吧。是程工送的!好多年了,我都舍不得喝哩。”

“真的吗?那我得好好谢谢你,刘伯!”

老刘笑了,心满意足地回到工棚。第二天,老刘准时送来凉茶,和春山重复着同样的话。

老刘不再听收音机了。他给瓶子续上水,又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啤酒,放进冷水桶里冷着。老刘紧接着准备午饭了。午饭很简单,煮一点米饭,炒两个小菜,还特意买来卤菜。又把春花自带的饭菜重新热热,装进碗里,和老刘准备的饭菜摆在一起,一顿午饭便成了。等到正中午的时候,见人家都去吃午饭了,老刘站在棚口喊春花:“叫春山上来!该吃午饭啦!”

春山春花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春山更是泥一身汗一身。老刘让春山春花先洗个冷水脸,对着小风扇吹吹,等气儿喘匀了,老刘这才要他们坐在桌边,老刘就像一家之主,要春山喝啤酒,要春花吃卤菜。春花不好意思动筷子,说刘伯,能得到你照顾,我们感激都来不及了,哪还能要你破费,喝你的酒吃你的菜呀!

“春花,说这话就见外了,春山跟我儿子差不多。再说这啤酒也是公司发的,不喝白不喝。”老刘说。

“那你怎么不喝呢?”

“我没那口福,天生不能喝酒。”

“我公公也是天生不能喝酒。”

“那你看看,你公公跟我是不是差不多?”

“岁数差不多。”春花还想说下去,却被春山打断了。春山说,你啰嗦什么!饭都塞不住嘴!刘伯对我们好,我们记着,往后我们有钱了,再好好感谢刘伯!

春花剜了春山一眼,把带来的两个咸鸭蛋匀一个给老刘。老刘笑说,咸鸭蛋下酒,哪里有?一瓶啤酒两个咸鸭蛋正正好!那只咸鸭蛋最终归了春山。

工棚又矮又闷,不如找一片树荫,睡个午觉。工地不远有几棵大樟树,遮天蔽日,好不凉快,打井的人大都来这里午休。或躺下蒙头大睡,或聚众斗地主。春山从不和他们为伍,带着春花找到一棵孤零零的雪松下歇息。春山在地上铺了报纸,手上还有半张。春山躺下来看一会儿报纸,瞌睡来了就把报纸盖在脸上。春花靠着树坐在春山身边,把眼睛闭上,又把眼睛睁开。春山把报纸移开,发现春花又看着那片楼房发呆,春山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看够呵,快睡!

“春山,瞧人家城里人住着楼房,吹着空调,我们凭什么偏要在这树下熬呢?”春花像在说梦话。

“你晓得什么,吹空调要得空调病,住楼房久了要生筋骨病,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报纸说的!”

“真的吗?”

春山把报纸抖得哗哗响:“不信你拿去自己看看。”

“真会欺负人!你不晓得你老婆不识字呵,尽拿这话唬我!”

“给你看你不看,我说的你又不信,你要我怎么办。”

“谁说我不信了?你的话我信!我不信你信谁去?春山,我只是想要你给我读读报纸,看看城里人为什么过着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还要生这些怪病,是不是日子好过头了?那么为什么不匀一点好日子给乡下呢?这么一来城里人不是少得病了,乡下人不也好过多了吗?还有你看看报纸上说没说,像我们现在这样睡在树下究竟生不生病,生什么病……”

“瞎扯什么!下午还打不打井了?睡觉!”春山几乎咆哮道。

春花一听,赶紧乖乖地靠树睡了。是得养养精神,不然下午怎么能好好地打井呢?

春山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小杏儿又走在上学的路上。天下着雨,可春山没有雨伞。春山只好急急地赶路,小杏儿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哪能赶得上呢。雨越下越大了,眼看着春山要被雨水浇湿了,可刚出村,小杏儿怕村人听见更怕村人看见。总算到了杨家坝,小杏儿见四周空无一人了,就小声地喊春山,春山却加快了步子。小杏儿以为自己的喊声小了,就大声地喊了。其实,春山早听见了。他知道小杏儿要喊他,他等待着。当他终于听到小杏儿的喊声时,他故意加快了脚步,他想多听听小杏儿喊他的名字,再回头故意傻傻看着小杏儿又急又气的模样。

春山和小杏儿共一把雨伞。伞自然是小杏儿的,不大,白底上开着杏花。小杏儿举着伞却够不上春山的头顶,春山笑笑,接过伞。伞下小杏儿紧挨着春山。

“春山,马上要考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呀!”

“我能帮你什么!你大大是村长。”

“帮我复习呀!”

“我、我怎么帮你?”

“上我家呀!”

“不行。你家的大狼狗太凶了!”

“那我就上你家!”

“不行。我,我家的灯太暗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是不想帮我呀?”

“我,我,想,帮你! ”

“好了好了,看把你急的!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春山,你考上了,我没考上,你可别忘了我呵!”

那年,春山果然考上了电校,小杏儿后来通过复读也考上了商校。而当小杏儿接到通知书,她家开了二十桌酒席以示庆贺时,春山却默默地流泪,然后把自己过时的通知书撕得粉碎。

春山一辈子也不能原谅父亲,尽管父亲早已死去。春山记得他去寻求父亲的日子,重病在床的母亲一再叮嘱,别和父亲呛着,念书要紧!春山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父亲。那已是晚上了,春山刚要拍响一扇木门,却听到一阵女人的浪笑,他贴近窗子一看,酒气扑面而来,只见父亲边喝酒边和一个女人绞在一起。春山没有叫没有喊,他绝望了。他知道,自己走出村庄的梦想破灭了。他走回杨家坝的时候,突然冲天大嚎了一嗓子。

春山没有走出村庄,但他走进了现实。春山明白,他不能消沉下去,他得挣钱给母亲治病,养活自己。从此,命运彻底改变了他,他不再是怀抱梦想品学兼优的中学生,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工。搬砖,拌浆,挖沟,掏粪,只要能挣钱,什么活儿都干。要是没活儿干了,春山就骑上自行车,晚上到二十里外的田野去捉蛙,因为这一片已经听不见蛙声了。半夜回来,撕蛙皮,穿成串,天大亮,去城里卖。卖完了,买了两个肉包子带给母亲吃。看着母亲吃肉包子的样子,春山笑了。

慢慢地,春山攒了一笔钱。春山就用这笔钱娶了春花。春花果然是穷家出身,话少,本分,不贪嘴,苦做苦累,尽管她不识字,什么都不懂。而春山什么都懂,春花没有理由不对春山言听计从。有一年春山下了一个决定,他要把家搬出村庄,迁到二里外的河滩上。那是老河床留下的荒凉,却离杨家坝不远。春花二话没说,就拿上柴刀去春山指定的地点清除杂草。春花相信春山一定有他的道理。他们倾尽所有,在河滩上盖了三间瓦房,然后开垦出一大片一大片菜地。菜地肥沃,含水量足,加之春山科学种菜,菜势喜人,春花成了卖菜女,天天都有收入,引得村人好不嫉妒。可是好景不长,自从河上头建了化工厂后,菜地就变了样,怎么种怎么没有。而且吃水都成了问题。往常,吃的是新河水,现在新河成了一条排污沟。春山无奈,只好重操旧业去做小工,挣回钱来打井。打井不用花钱,但要买砖和水泥。砖和水泥买来了,春花便在春山指定的地点清理浮土,春山在一边用木头赶制辘轳。春山就是聪明,他做的辘轳又好用又省力。不像现在这个铁辘轳又沉又笨,还吱咦呀地怪叫。不过,打水井和打桩井是一样的,只要直直地往下挖掘就是了。井上面的事情春花都包做了,用力地往上摇,然后轻轻地放下,木辘轳吱妞妞地叫,好听!

老刘给春山介绍打桩井的事,不大放心,问春山,这打桩井比你做小工来钱,不晓得你能不能干?

“我没打过桩井,我只打过水井。”

“水井有多深?”

“八九米吧。”

“行了,挣大钱去吧!”

春山在井底下令:“上啦!”

春花没听见。春花又看见一群女人穿红戴绿地出现在广场上,音乐声响起,她们齐刷刷地抖动着彩扇子,像蝴蝶一样起舞。这当儿,太阳还没下山,热气薰人哩。可是,她们却舞得那么好看,看得春花又一次发呆。她竟忘了手中的摇把,耳朵让音乐占去了。后来,她盯住了一个孩子,跟艾艾差不多高,穿得那么好看,在路上又跑又跳,后面跟着一个老奶奶给他打伞,不时地往他嘴里塞东西,像一个小祖宗。

“春花!上啦!耳朵让屌戳聋啦!”

春山清楚春花又在呆看,回到家春山就给春花脸色看。但春花顾不了,她要烧晚饭,热洗澡水,赶鸭子回笼,收叠衣裳。婆婆前年死了,她指望不到任何人,一大家的事都要她去完成。艾艾才上学哩,每次回家,艾艾都扒在桌上写作业。当摩托车突突突地来了,艾艾总是像个小鸟飞出院门,远远就喊。可今天却不见小鸟。春花急急地回屋,看见艾艾睡着了,口水湿了作业本,蚊子叮了一身。春花一阵心酸,她对春山说,瞧瞧艾艾吧。

“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心怎么这样狠呢?”

“比我小时候好多了吧!”

“你就晓得跟你比!你怎么不跟城里的孩子比呀?”

“比什么!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说这话就算了。春花,我告诉你,你以后再呆看,小心我扒你的皮!我就搞不懂了,这城里有什么好看的!”

春花忽然哭了。她边哭边说,春山,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打井,我不打井呵,你累,我不累呵!你看看,我的胳臂都摇肿了!我不就是看了几眼人家吗?你就这样对我!

春山心软了。他说,好了好了,快去烧饭吧,我肚子早饿了!要是饿坏了,明天打不了井,那就要命了!

春花抹抹泪,下灶屋去了。

春山早早地睡。等春花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好,已近半夜。春山早已酣声如雷。这成了夏晚的格局,不光春山春花如此,这一方水土都是如此。所以,春花默默地把事情干完,默默地上床睡下,直到天明。可今天春花刚上床,就被春山一把薅去。当春花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儿时,她已经被春山压在身下了。春花挣扎阻挡,春山说,你是不是我老婆!

“哪个是你老婆!”

“你呀。”

“你把我当老婆吗?”

“这是什么话!”

“想骂就骂,想干就干,你把我当鸡呀!”

“瞎说什么!什么鸡不鸡的。我只是骂骂你,又没打你。再说,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去城里打井别呆看就行了,你要我怎么样!”

“我哪能要你怎么样。”春花又要嘤叽叽地哭。

春山笑着,抹抹春花的眼睛,顺势摸摸春花的奶子。见春花只是象征性地抵挡一下,更加来劲了。春山说,从今往后,只要老婆不呆看,我保证不骂老婆!

“我看什么了?我只是看看人家跳跳舞,看人家怎么过中午,我又没偷看人家男人!我算什么呆看,我又不是瞎子!”

“我这不是为了打井嘛,为了这个家嘛。好了,老婆,别生气了。”

“别碰我。你不累,我累哩。”

这下更加撩起春山的兴趣。春花从来没有这样表现过,她总是自觉地配合春山,把四肢打开,任春山在她身上发泄。春山发泄完了,一切就结束了。女人的身子就是供男人发泄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想不到春花也有拒绝的时候,而这种拒绝却让春山感到从未有过的刺激。春山不禁把春花细细打量,竟发现春花也很漂亮。他想,要是当年他能去上电校,现在压在身下的一定是小杏儿吧,或者是一个女局长吧。这么一想,春山并未泄气,反而让他找到别样的激动。他把浑身的力量集聚一处,仿佛要冲开一道封闭的大门。春山正在兴头上,春花却大煞风景地问:“二子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送给人家,就别管了。”春山敷衍道。

“亏你说得出口!不管怎么说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呵。”

“二秃子不孬,亏不了二子。”

“要是送给哪个城里人就好了!”

“城里有什么好!要是三子还是个丫头,我就是送给要饭的,也不会送给城里人!”

“城里人得罪你了?这么恨!有本事别去城里,别去城里打井呀!”

“怎么不去,我恨不得把城里的钱都挣来!”

深夜的风凉爽多了,只是带着河水的怪味儿。但显然影响不了春山春花的睡眠。他们太累了,哪能顾及嗅觉上的不适,有凉爽的风比什么都好。电扇不用开了,身子也不再出汗了,还有一窗的星光落在床上,像奶水一样怡人,多好的夏夜呵,睡吧睡吧,明天要去打井哩。春花却睡不着了,她愣愣地问春山,你,你,今晚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猛呢?哪来的力气!但春山已经挣不开眼,他就像燃烧后的煤渣变得轻飘飘的了。

“你就图自己快活,从来就不管我快不快活!我问你话从来也不好好说!”春花推推春山。

“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吧,睡吧。”

“我现在就要问你!”

“问什么呀。”

“你说,我们这样拚命打井图什么呀?”

“这还用问吗?图钱呀!这世上不就是图钱吗!什么乡下人城里人什么老百姓官老爷,有了大钱就是神仙祖宗!知道吗,等我们挣到大钱,我们就把家搬到杨家坝去,那里应当没什么污染。我们在杨家坝盖上楼房,箍上院子,安上水塔,用上自来水,开出一大片菜地,我种菜你卖菜,等到那天,你再辛苦辛苦,给我生个儿子,这日子就算圆满了,喏,比这天上的月亮圆得多!叫村里人眼馋去吧!”春山的眼睛大开了。

“那我们为什么偏偏要去城里挣大钱呢?”

“城里要盖好多好多高楼,要打好多好多桩井呀。”

“春山,那我们盖楼房是不是也打桩井呢?”

“打!我们打!别说七八级,就是九十级地震又奈我何!城里人命是命,难道我们就不是命了?笑话!”

春山说的毫不含糊,春花忍不住把奶子贴上去。春花又问春山,说刘伯怎么这样对我们好呢?要是没有刘伯我们哪有机会去城里打井挣大钱呢!

“不太清楚。我只清楚刘伯是一个孤老。他有一个儿子,十多年前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据说,刘伯的儿子跟程工是初中同学。刘伯的儿子就是程工叫来做事的。后来,程工就把刘伯接来看工地,还时常送东西给刘伯。刘伯就把程工送的好茶泡给我们喝。起初,我也奇怪,后来我就慢慢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好像跟他的儿子差不多。”

春花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她用一条胳臂绕着春山的脖子,显然意犹未尽,她问春山,要是这样的话,往后我们怎样报答刘伯呢?

“再说吧。”

“你不是说等有钱了,我们好好报答刘伯吗?”

“你信吗?”

“我信!”

“你信就行了。怎么报答你说了算。”

“真的?”

“真的!”

“我想,等我们把楼房盖好了,就把刘伯接来!”

“要是刘伯不来呢?”

“不!刘伯一定会来!因为刘伯也是乡下人呀。”

春山把春花搂在怀里,一种莫名的愧疚涌上心来。但他不可能把这种愧疚向春花表白,表白不清,也无须表白,因为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一个曾经有梦想有文化的人,春花算什么,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女人一善良,她就变得听话,不惜力和简单,就像一团白面怎么捏都行。但今晚春山发现白面要是捏熟了,它就有一种内在的劲道,这种劲道会使白面成为面条和馒头,只要你是人就不能漠视它们。春山从来没有像今晚耐下性子和春花说话。春山把春花搂在怀里,就像捏着一团白面。

“山,等把楼房盖好了,我们也安上空调。中午睡觉就不怕热了。还有自来水能不能也用长江水呢?那样就不怕污染,不用打井了。”

“城里人用长江水是没法子,我们自己能打井怕什么呢。打井!老子现在就打井,直打到地下河去,还怕什么污染!”春山笑道,好像雄风再现了。春花醉了。

三个月,春山和春花已经连续打了十口桩井。这中间老天下雨耽搁了多日。现在,他们正在打第十一口,也打四五米深了。照此进度,再干三四天,这口桩井也就完工了,也就是说到那天就没井可打了。春山和春花不能没有井可打,他们急在心里,又不好开口。老刘叫春山喝啤酒,春山却把凉茶一通猛喝。老刘说,我晓得你们急什么!急什么呢,有我老刘在,就有你们好果子吃!我没儿没女,留着一把好果子,到底也是浪费,浪费了多可惜呵,不如给了你们!我老刘可不图你们什么呀。春山,告诉你,我已经跟程工说了,再给你五口。程工说了,只要你打得了,有的是井让你打!只是要换换工地了。春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真想喊老刘一声,大大!

春山和春花干得更欢了。他们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只是中午稍稍歇歇力。春花不再呆看,赶紧靠着雪松打个盹儿以恢复体力。她似乎已经适应了一切,即便是休息也是一种打井的状态。最初几天,春花的胳臂摇肿了,现在,春花的胳臂再怎么摇铁辘轳也不会肿了,就跟刚下田插秧,腰总是酸痛,但坚持几天,腰就慢慢适应了,也就不当回事了。春花胳臂完全适应了铁辘轳,她觉得再沉的铁桶也能一鼓作气地摇上来,不可能出现停顿,尽管要摇得慢一些,只要站实了,把浑身的力气都集聚在胳臂上,咬紧牙关,眼不呆看,专心地摇动,希冀的明天就越来越近了。春花就像一台性能优良的微型绞车,却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但有时铁桶的沉重明显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就用身躯压在摇把上,胳膊、身躯、铁辘轳粘连一起,分不清谁是铁辘轳,谁是自己的血肉。

春花每天不知要摇多少转铁辘轳。春花晓得铁辘轳转动越多说明打井的进度越快,这不正是自己渴求的吗?春花好像有了目标有了方向,她不会也不敢再呆看了。她把目光固定在井下井口,铁桶满了,春山一声令下,春花就盯着铁辘轳奋力地摇,然后再等春山下令把空桶摇下去,目光盯住空桶落在井底,坠落的汗珠砸在桶上发出清脆的回声。春山的声音也显得清脆,但都是口令,春花几乎不开口,她是用行动作为回应。在这偌大的工地,没有人能和春山春花相比,一心一意,配合默契,始终处在不停的打井之中。有打井人不堪炎热辛苦散伙走人,有人嫌标价太低,欲集伙要价,春山春花却干得更欢。春花把铁辘轳摇得更快,吱咦呀吱咦呀吱咦呀,一桶桶土石摇上来,桩井一寸寸地深下去,春花觉得铁辘轳的声音其实并不难听,听习惯了,就觉得这正是自己要听的声音。春花已经和铁辘轳分不开了,她就是铁辘轳,铁辘轳就是她了。

春花就是这样出事的。毫无前兆,或者说,由于全身心地打井,顾不上身子出现的异常。她只是感到下体有些隐隐作痛罢了,这种隐痛实在不算什么,岂能误了打井的事!老刘送水来的时候,春花还笑着喊了老刘一声。每天只有这时,春花才与铁辘轳分离开来,喝喝水喘喘气擦擦汗,春山也在井下,边喝水边和老刘说话,尽管说的差不多是老话,但无疑是他们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不过,春山把水喝好了,话就该结束了!老刘识趣地走开,铁辘轳又吱咦呀吱咦呀地欢叫了。老刘习惯了这样的叫声,稍有变化老刘都能听出来。这一天,他还没走进工棚,老刘发觉铁辘轳忽然变了声,转身一看,只见春花把身子都压在摇把上,这也是常见的,所以,老刘只是看着,心想这一桶土石肯定不轻,是不是中午给春山提个醒,不能把铁桶装得太满了,春花那一小把把人怎能吃得消呢?老刘看着,不对劲了,因为他看到春花在摇把上扭动着,只听到铁辘轳吱吱地叫,就像老鼠徒劳地咬着一块锈铁。老刘觉得不妙,一定是春花真的摇不动了,但老刘还是迟了,只见春花忽然瘫倒在地,铁辘轳猛然疯了似倒转起来,老刘大叫一声,不好!

春花醒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医生说,知道吗,你流产了!

“我不要流产,我要打井!”

“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医生又嘟了一句,“真是乡巴佬。”

“春山呢。春山怎么了?春山怎么了!”春花像从梦中醒来。

“春山没死!没死就好!”老刘满身酒气,又笑又拍巴掌,眼里含着泪。老刘辞了看工地的活儿专门来医院照料春山春花,公司支付给春山春花打井的报酬很快用完,老刘就把自己多年的积蓄续上。老刘对春山说,这钱就不用还了,就当是我欠你们的吧,要是没有我给你找活儿,你们也不会有今天!

春山总算捡了一条命,但他的腰椎断了。从此,他成了废人。春山性情变得暴燥,喜怒无常。他痛骂春花不是人,竟狠心砸断他的腰,他会突然把饭碗砸向春花,春花脸上头上都落下疤痕,有一次,他竟掐着春花的脖颈,要春花赔他的腰,要不是艾艾放学回来,说不定春花就不在人世了。也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谁叫你犯下这么大罪孽呢!春花觉得春山怎么对她,都有道理,只要春山别自己糟蹋自己。春山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把锥子,胡乱地往身上扎着,鲜血直冒,春花夺过锥子,抱住春山放声大哭,边哭边喊,春山!都是我的错!要扎你就扎我吧!春山春花抱头痛哭。哭过,春山安静下来,他盯着墙角摆放的摩托车,问春花,还留下它干什么?

“给我们的儿子骑!”

“我们有儿子?”

“怎么没有!你不是活着吗?”

春山竟然笑了。

春花看见春山的笑脸,开心极了。早上,去邻村挑水,路过杨家坝,看见杨家坝上芳草凄凄,野花遍地,多美的一方水土啊。春花想,等有空了,一定背着春山来杨家坝看看,再和春山好好说说未来,那一定是十分幸福的事情。春花忍不住笑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是的,得赶紧把水挑好,还要把摩托车好好擦擦,千万别生锈了,好让未来的儿子突突突地去打井,打井,打好多好多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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