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之前，我多次本能地想到要买票，回家陪母亲过年。可又很快从这种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我知道，相依为命50多年的老母亲，在去年12月15日已经逝世了。回家陪母亲过年，已经成为了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

我曾多次说，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没有了母亲的故乡，不是家园；没有母亲的新年，不是佳节。今天，我只能在京城依然寒冷的街头徘徊，遥望南方，想象那已经逐渐蒙胧的山山水水。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知晓世间美丑的母亲，是我的精神源泉和最终归宿。

上一次离开母亲，有些悲伤。 临行前，大姐试图与我讨论母亲百年后的一些安排。我非常不高兴，很生气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理睬她。

我知道大姐是对的。母亲已经85岁了，自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最近一个阶段，她时常处于意识混乱状态，甚至不认识身边的至亲近友。许多亲朋好友都认为是该考虑母亲的后事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我反驳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出现，她都能清晰地说：“你是我的满崽。”

有段时期，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下放到农村，可又被农村的恶人欺负而流落街头。成为“黑人”在街头讨生活的岁月里，我与母亲从来没有分开过。

1979年，我16岁，参加了高考。记得在得知高考分数达到了大学本科分数线那一天，我对母亲说：“从今天开始，您就不要怕了。四年以后，我一定要让您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绝对不让您在街头流浪。”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大学毕业后，母亲就再没有外出打工，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最初是衡阳，然后到了北京。2012年母亲突发脑溢血，生活不能自理，她说想回老家看看，便回到了湖南永州大姐家，可再也不愿意回北京长住。大姐说，她是想叶落归根了。

每当有人在母亲面前显摆某某当了多大的官，某某发了多大的财，母亲都会说：我儿子没有当官，但他会写文章，还出了好多书呢；我儿子没有发财，但我们也从来没有饿着和冻着啊。

我也知道，我在母親平静的生活中，实际上有着深深的忧虑。她最担心我受到他人伤害，但她绝不轻易表达出来。当我当律师办了几个为弱势群体申冤的案件，有人跪在我家门口感谢，也有人来家里闹事时，母亲说：帮助老百姓打抱不平是应该的。当我写文章批评某些官员的不当言论和行为，引起社会争议时，母亲说：做人就得明是非，就得有骨气。

母亲理解我做的事情、写的文章，她多次说：你受了那么苦，又读了那么多书，比妈懂世界上的道理，只要坚持清廉和善良，妈都支持你。

自母亲回湖南老家休养后，我一有时间就往永州跑。差不多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一次。起初，母亲看到我来了，会很心疼地说：没有事跑来跑去干什么？赚点钱都买机票了不说，跑一次要三四天，累不累啊？我总会说：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有时间不回家，您让我到什么地方去啊？她听后会很高兴地哈哈大笑。后来，随着病情加重，她已不记得谁来看过她了，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最深处一定记得我的，一定在盼望我的守护。

母亲一天天老去，我的心也一天天沉重起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想同她一起经历过的苦难和欢乐。有一种观念越来越清晰了，那就是，母亲才是我的精神家园。这几十年的奋斗，无论有多么艰辛，只要想着她，我就有了力量，有了奋斗的勇气，有了克服困难的智慧。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她对我努力的分享，我的任何成功还有意义吗？这也许正是我害怕讨论任何与母亲离别的原因吧。

自然法则是不可改变的，母亲终究老去了。在年关处，本不该写下这些伤感的私人记忆，但我知道，现在很多人不太擅长表达对母亲的爱。在阖家欢乐的祥和时光，趁有机会，不要留下太多遗憾，多跟母亲拉拉家常，捋一捋母亲头上的白发，离别时给母亲一个拥抱，在她们看来，这都是无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