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丽柠

父亲去世时，六十八岁。头七那天，从墓地回来，母亲、哥哥和我坐在饭桌前吃午饭。轻轻地盛饭夹菜，像是怕惊动了亡灵。忽然，母亲放下筷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泪珠砸在玻璃桌面上，轻轻地一颠，迅速化成一滩泪水。我和哥哥互看一眼，不知该怎么劝。我们正在消化各自的悲伤，当然，母亲的心比我们疼一万倍。

在我家，母亲是个特别的人。“妈妈漂亮”，这是从我记事儿起，父亲最爱说的话。母亲不仅漂亮，而且特别“爱”漂亮。七十年代，物资匮乏，所有人都千篇一律地追赶流行。可母亲不，她自己做衣裳。也不知从哪儿划拉来的花边布头，照着服装杂志自己裁剪，有时做连衣裙，有时做花衣裳。总之，她的漂亮与别人不一样。每到这时，父亲的眼睛就亮亮的，涌满爱意。他爱她！这点我一直都知道。

父亲是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直至今天，母亲都说要论写字，谁也比不上父亲。可老天爷也公平，在才气与相貌之间，你只能选一样。父亲其貌不扬，个子矮皮肤黑。父母站在一起，单论外貌，的确不般配。他俩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父亲去北京上大学，母亲十八岁就进了小学当老师。

母亲说父亲，青少年时期风光无限，在学校里很“拉风”。学习好，家庭条件不差，人品好又特别仗义，颇有几个“没有眼色”的女生围着他转。每说到这里，母亲流露出的情感都很复杂，有傲娇也有失落。因为父亲的好运气好像在大学毕业时就用完了。受“文革”影响，不管专业对口与否，当年的毕业生都被分回了原籍。父亲堂堂学习坦克制造的本科生，被分配到工厂砸石头。

也许那时是父亲人生的低谷，可却不是他们爱情的低谷。就在大学毕业那年，父母结婚了。正月结婚，年底就生了我哥。家里人可劲地乐！好像忘了父亲还在跑通勤，天天早出晚归，无法负担家务事的烦恼。

母亲心地善良，跟着父亲受苦，从来没抱怨过。直到奶奶患脑血栓，半身不遂，搬到我家生活，父亲才从外地调回来。奶奶在我家一住就是三十几年，父亲因年少离家，跟奶奶一起生活不太习惯。奶奶有时会跟儿子吵架，但却从未见与母亲红脸。

奶奶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父亲的人生。他本来是有培养希望的青年干部，但是雷打不动，每天中午和晚上，必须回家给老娘做饭。所有应酬，一律不参加。母亲、哥哥和我，就是这样看着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奶奶做饭、洗衣服，到奶奶晚年不能生活自理，还要喂饭、端屎尿。

那时，母亲已经通过进修，成为了初中英语老师，还是初三学年组的教学组长。无论刮风下雨，她从未给学生们缺过一堂课。她说，她乐意通过自己的努力给孩子们带来美好的未来。

奶奶去世时八十岁。第二年，父亲就因为抑郁症病倒了。他一生的积怨，命运不济，怀才不遇，仿佛在那一刻同时爆发了。当母亲毅然决定陪父亲去住精神病院，照顾他接受治疗的时候，我知道她是爱他的！如果没有爱，谁会愿意将自己也伪装成病人。

母亲乐观，跟各种精神病人打成一片。她这么个健康的人，像护士一样，为各个病房送热水，有时还帮人家打饭。我那么美丽的母亲，褪去了所有美丽外表，展现给人们的是强悍的生存精神。这种美丽，是时光岁月都夺不走的，永远地停驻在她的心里和我们的眼里。

不幸的是，父亲的抑郁症治愈了，但因为各种药物的副作用，心脏呈现了衰竭状态，不久便去世了。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个夏夜，急诊室里传出母亲的哭喊：“不是说好了，你病好后驾车带我去旅游吗？我们去云南看油菜花，去天涯海角拍照，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父亲不能再回答了。

也许，从他们十几岁相识，他已经对她许下了太多的诺言，真正兑现的很少。生活与命运，将他们紧紧相连，又永远分开。那日复一日，静默无声的爱，在幸福与苦难里堆积、沉淀、消散……

母亲又恋爱了。叔叔是她的高中同学，父亲的好朋友。叔叔很帅，性格又温柔。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比父亲更适合母亲。叔叔说，是父亲让他来照顾我们的。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恋爱真的不分年龄，有爱便有快乐。那么就祝母亲大人，恋爱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