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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与自传话语

2018-04-03步天松谢驰

法国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德里达自传解构

步天松 谢驰



德里达与自传话语

步天松 谢驰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雅克•德里达将“自传”称之为“自传书写”,轻视以自我为中心从生到死的传统自传叙事。他主张:自传并不是客观的自我书写而是主观地书写自我与他者的联系;自传并不是叙述自我思想概况而是详细介绍自传作家本人的作品概况;自传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纪实书写而主要是虚构书写。我们认为,雅克•德里达所论述的自传话语,在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的自传理论的同时,又是对既有理论的重新建构,从而形成了其全新的“自传批评话语”。

[Résumé]Jacques Derrida considère « l’autobiographie » comme « écriture autobiographique » parce qu’il méprise la narration conventionnelle situant au centre le moi depuis la naissance jusqu’à la mort. Au lieu d’une autodescription objective, l’autobiographie est une écriture subjective portant sur les rapports du moi et de l’autre. Il ne s’agit pas d’une écriture transcrivant la réalité dans son entier, mais d’une écriture essentiellement fictive. Nous croyons que le discours autobiographique derridien traverse aussi bien le champ de la déconstruction que celui de la reconstitution des théories existantes pour constituer un « discours autobiographique critique ».

德里达 自传话语 解构与建构

雅克·德里达是闻名全世界的法国哲学家,他虽然并没有追踪他的法国前哲们的法式传统去释放他的“法式热情”,①如卢梭般地去写他的自传,但是他的《割礼忏悔录》、《明信片》、《他者的单语主义》、《面纱》、《盲者的记忆》、《侧道》等作品中,却依然隐现出他的自传轮廓,他自己将之称为“死亡的异质的自传书写作品”②德里达将自传视为彻底的哲学体裁,甚至他认为自传是最完美的体裁:“在根本上,回忆录并非人们通常所指的形式,而是一种普遍形式,代表着令我着迷的一切,是疯狂的欲望,想以其独特的语言保留一切、汇聚一切。对我来说,哲学,或至少学术性哲学,一直服务于回忆的这一自传性蓝图。”③在德里达的自传批评话语中,通常意义上的自传原理等理论问题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和深究,但是德里达却在更高层面上颠覆了自传的批评话语,也就是说,他通过解构传统的自传理论,重新建构了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自传批评话语模式。

一、 自我书写与关系书写

在传统自传中,自我始终占据叙事的焦点位置,也就是说对自我的书写是自传的中心话题。德里达早在1976年的一次关于尼采的讲演中,就已表达出他对自传叙事中过多的自我书写现象的质疑:“我们不再认为一名‘哲学家’的传记只是经验性事件的汇集,只在一种体系之外留下一个签名和一个标记,而只有这体系才供人们进行真正哲学的解读,才被认为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④自传作家希望作为独立的个体被认可,然而,事件的堆砌并不能超越自我的经验。德里达认为写作自传应该探究人生的问题感悟,这必然涉及自我与家庭、社会、世界的联系。而只有通过关系书写这种模式,才会有助于读者对作家本人的客观、深入的理解。自传不仅是研究自我的手段,也是探索人性的材料。对于德里达而言,忽视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唯我论和唯心主义的孤独自我。进一步说,自我书写其实具有先验自我的本己性,先验自我体验的这样或那样的过程,本质地属于自身。这种自我书写和胡塞尔现象学中所提出的观点相契合。事实上,人生活在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所建构的世界中,他者是自我的影子,从自我的世界出发构造其他陌生世界。许多自传作家认为自我书写包含关系书写,因为在自传中描写主体的社会活动显然包含了“他者”的因素,但是,我们认为,这里的“他者”只是“作为他者”来显现,是一种“作为他者”的存在,这种存在既不是自我同时也不是他者,而是主体构建出来的一个“尴尬他者”,这正是德里达所特别予以批判的“自传暴力”,是逻格斯中心主义在自传当中的变体。首先必须要承认的是他者是存在的,并不是由自我发出最终被还原成自我的认识,他者不是自我的对象而是与自我比肩而立的。因为,只有自我和他者的相互作用,主体与外部的相互影响,自传才能得以完美展示。简而言之,对自我书写的过度追求就是“我看见—自我”,而德里达所强调的关系书写一定程度上解构了这个自我叙事主体,因而使主体和他者实现了共生共存,是“我看见—他人,他人看见—我”。也就是说,只有将自传作家置于更加广阔的关系书写中,自传才能从外部世界反观自传作家本身,所以德里达指出,这才是自传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德里达所论说的关系书写是在寻觅一种自我与他者的平衡关系,如果我们把对他者的肯定等同于“完整他者”的入侵,这反而会导向自传的另一种极端,即消解自传的文体功能,使自传彻底失去自我,这种记录是不能被称之为自传的。德里达认为,“解构自我”并不等同于“抹杀自我”: “当我选择这个词(解构)时,或者当他降临于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人们在当时与我有关的言论中看出它有如此核心的作用。除了其他原因以外,我当时想将海德格尔的用词“Destruktion”或“Abbau”翻译过来,这两个词在此语境中指针对本体论或西方形而上学基本概念的结构或传统建构所进行的行动。但在法语中“destruction”这个字太明显地含有消灭、否定的缩减意义,更接近尼采的 “démolition”(拆除),而不是海德格尔的诠释或我所提出的解读类型。因此,我避开了这个词。去探寻“déconstruction”(解构)”⑤也就是说,对潜在读者(他者)的过度关注,必然导致自传叙事视野狭窄,我们认为,自传中的“自我”实际上是一种针对自我角色的再创造。只有强调自传书写中的自我书写与关系书写的辩证关系,自传才能具备从“一种没有艺术性的关于事实的文体样式”过渡到“一种想象的艺术”之审美体裁⑥。

二、 思想书写与作品书写

自传作家所展示的思想观念或许受到当时政治、社会、道德、教育多重因素的影响,由于主体内在性的分裂,自传作家在自我意识的指引下,并不能客观地书写内心情感。德里达富有哲理地指出卢梭的自传《忏悔录》具有“从失明到增补”的文体特征,⑦德里达认为,出于对天然自我的保护,《忏悔录》中的卢梭更像是增补进去的一个人,而这种增补对于卢梭而言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然而,对于一些难以启齿的经历,《忏悔录》的叙述者并不是忠实的记录者而是编造者。记忆不再是写作的来源,而是“欺骗”写作的来源,这种“欺骗”让卢梭放弃了忠实记录思想的负担,甚至卢梭自身都被增补过的自己所愉悦。德里达指出,其实自传中的增补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同时也是极其危险的事实:“增补性没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形象获得某种缺失的在场;符号间接地使我们获得这种缺失的在场。增补性并不直接把握在场,因为这在场的同时是所期望又所恐惧的东西,增补性同时违反却又遵守这禁忌……这种增补性既抛弃我们又保护我们。”⑧增补思想本是自传叙事中的“异化”因素,却被自传作家甚至读者视为理所当然,真实思想却被视为“异化”因素,从自传中被排除了。所以,德里达认为自传叙事中的思想书写具有伪装性、不可靠性。这是他自传批评话语中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地方之一。

德里达认为作家的自传中应当记录作品的详细情况,一是作家在创作时,毫无顾忌地塑造人物,这些人物身上呈现的是完整的人格,作为“正常人”存在而不是经过“增补”的“好人”,对作品中人物(主人公、次要人物、甚至是边缘人物)思想、性格的研究比研究自传作家笔下的自己更具价值意义。二是,通过对作品的罗列,可以判断出自传作家是否是值得研究的对象,如果作家一生只写了一部“著作”——关于自己的回忆录,那显然是没有研究价值的。三是,着眼于文本本身,诉诸于作家的语言文字能力,局限于研究思想书写,那么任何写过“自述”的人都可以成为研究对象,任何人也都可以成为自传作家。思想书写只不过是自传作家一种权力意愿的过程,自传作家认为直接交流会使他人“误解”自己,只有通过具体的写作手段展示抽象的思想,才会更好的展现自己是多么“高尚”,这种“高尚”其实是膨胀化的、虚拟化的思想。自传作家已经将自己摆在了道德的至高点,即使在揭示自己的过错时也表现出一种不相称的负罪感,一个没有对话、复调存在的自传,作家本身可以任意在文本中解释他的行为,这种解释已经是“异化”出去的“思想”,那么这个主体的思想以及所记录的思想必然是可疑的。我们认为,这种瓦解自传主体,将作品从研究自传的附属地位变成主要研究对象显然是颇受争议的。过于重视作品书写延伸了自传的边界,破坏了自传的稳定性,必然会导致自传的内部危机。值得注意的是,对自传常识性意义的解构不能被简单地认定为一种否定性的破坏。事实上,德里达是在对传统自传存在的一种思考,对权威以及本质的讨论。

德里达“一生最美妙的幻想,就是所有这些纸张、书籍、文章或软盘早已超越我的生命而存在,它们早已是见证,我不断地想到这些,想着谁会在我死后前来,看看譬如这本我在1953年读过的书并发出疑问:‘他为什么来这儿做个记号,又在那画个箭头?’这每一张纸片、每一处踪迹的余存的质构萦绕着我。”⑨德里达从少年时就想写一部关于自己的“宏大日记”,然而随着他对哲学的学习探讨,对“解构理论”的深入研究,他的一生并没有为自己作传,他期待他人对他的作品进行研读,甚至是对一个记号进行批评,保持神秘性的同时呈现真实的自己而不是“增补”过的自己。

三、 纪实书写与虚构书写

德里达在评价自传时,用了一个词——“MNEMOSYNE”。她被译为摩涅莫辛涅,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一个词语便概括了什么是自传书写,作为古希腊神话的女神,充满了神秘色彩,揭示了自传的虚构书写的特性,而她的身份(记忆)特质,又暗示了自传的纪实书写。然而,从根本上德里达已经将自传看作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身份作为附属的存在条件,体现出他更多的倾向于自传是纪虚书写而非纪实书写。文字是自传作家话语的替代物,这种替代是隐蔽的、不易发觉的。读者往往忽略了文字的替代功能,以为是完整话语,这也是自传作家给读者设下的陷阱,企图向读者呈现一个所谓的“真实的、完整的”的自己。众所周知,书写对话语具有弥补作用,从话语的权力转向书写的权力,讲话的主体就已经被消解了,“笔下的我”并不是“在场的我”,而是“叙述的我”。这也是为什么德里达认为文本之外一无所有,文本中所记录的存在并不是发生过的存在,自传作家在书写时已经毁灭了活生生的自己,写作剥夺了话语,写作中呈现的主体的可信度已经受到挑战。“自传大多是人到中年以后对过去的回忆,这时,人们的思维活动已经形成一个意义结构,人们不但依据一种价值标准进行思考和判断,也是无意识依据这种标准进行记忆和回忆,通过这种回忆从而建构一种‘理想化的自我形象’”⑩这种理想化的自我形象,我们甚至可以说是自传作家在社会经验累积的基础上为迎合读者而精心建构的角色,自传叙述者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隐去潜意识中的“异质”(缺点、过错)的因素,以呈现出自我剖析下完美的自我。也就是说,这个主人公已经是社会化的产物,却不是与生俱来的自己了,因而是虚构化的自我。在科比·迪克和艾米·齐尔林·考夫曼拍摄的影片《德里达》中,当德里达被问到希望在关于康德、黑格尔或海德格尔的纪录片中看到什么时,他的回答颇耐人寻味:“我想听他们说说他们的性生活,黑格尔或海德格尔的性生活是怎样的?因为这是他们从不谈论的事,我想听他们从来不说的东西。为什么哲学家表现得如同无性人?为什么他们将私生活从写作中抹去?为什么他们从不提及私事?”⑪在这里,德里达挑衅的语气揭示了他对自传真实书写的怀疑。黑格尔与海德格尔在回忆录中刻意抹去了“性”的相关内容,他们认为这是不为外人道的,刻画自我的神秘化,从而满足读者对哲学家的想象。事实上,就自传而言,这俨然是隐去了真实的虚构书写。

总之,雅各布•德里达将“自传”称之为“自传书写”,轻视以自我为中心从生到死的记录。他主张自传并不是客观地自我书写而是主观地书写自我与他者的联系,自传并不是叙述思想概况而是详细介绍自传作家本人的作品概况,自传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纪实书写而主要是虚构书写。我们认为,德里达所论述的自传理论,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的自传理论,是对既有理论的重新建构,并且形成了其全新的“自传批评话语”。

(责任编辑:张村)

① 弗朗索瓦丝·西莫内-特南:《自传:一种法式热情》一文,刊载于《现代传记研究》(2014年春季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② 伯努瓦·皮特斯:《德里达传》,魏柯玲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3页。

③ 转引自伯努瓦·皮特斯:《德里达传》,魏柯玲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2页。

④ Jacques Derrida, Otobiographies. L’enseignement de Nietzche et la politique du nom propre, Galilée, 1984, p.39.

⑤ Jacques Derrida: “Lettre à un ami japonais”, Psyché : Inventions de l’autre,Galilée, 1987. p.388.

⑥ Eakin, Paul John. Touching the World: Reference in Autobiography .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9.

⑦ 尚杰:《德里达》,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38页。

⑧ 尚杰:《德里达》,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44页。

⑨ Jacques Derrida, Entre le corps écrivant et l’écriture, entretien avec Daniel Ferrer, Genesis n17, décembre 2001.

⑩ 杨正润:《回忆的缺陷》,《文汇读书周报》,2002-03-08。

⑪转引自伯努瓦▪皮特斯:《德里达传》,魏柯玲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中文版序言第2页。

【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0世纪西方自传理论的话语模式研究”(编号:13BZW018)和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二期项目(苏政办发20143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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