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刍议澹归今释的民族气节

2018-04-02曹广涛

韶关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世间

曹广涛,王 东

(1.韶关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2.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英语系,广东 佛山 528000)

明末清初,一大批知识分子遁入空门,在号称“逃禅渊薮”的岭南诸多僧人当中,澹归(1614-1680)颇多才具,名重一时。澹归俗名金堡,为明室遗臣,抗清失败后,先在桂林出家,法名性因。后到广州雷锋寺从天然和尚受戒,法名今释,号澹归。顺治十八年(1661),应隐居仁化的明朝遗民李永茂兄弟之请,到丹霞山创建别传寺。康熙元年(1662)开辟道场,在粤北传法有十五、六年[1]。澹归对诗词、书法造诣甚高,有《徧行堂集》、《岭海梵余》、《丹霞日记》、《元功垂范》、《丹霞澹归禅师语录》多种诗文集及《徧行堂杂剧》存世,为岭南著名诗僧。

对澹归的历史评价,历来莫衷一是。例如,清水茂从其代表性词作,直叩其终难割舍的“故国情怀”[2];严迪昌发现其词具有“极痛切凄厉” 的反清深心[3]99-100;姜伯勤于其日记真迹发现其“深重的遗民情结”、“不平之鸣”与“独立于世”的人文精神[4];潘承玉、吴承学深入考察《徧行堂集》,提出从澹归本人对其诗文集的态度来看,有卑之无甚高论、卑之不敢高论和足堪为世导航之三途,体现出深沉的民族情怀和执着的民族气节[5];蔡鸿生肯定澹归的晚年,“反复出现俗缘与法缘的纠葛”,其结交当道,反复呼吁,则出于“为民请命,企望拯‘遗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道主义用心[6]61-69等。廖肇亨探寻其节义观,认为澹归之所以“终日往返于权贵之门”,”其主要原因乃在“拯民于饥溺”、“强调的只是兼爱天下的胸襟,反对那些置民生于不顾,徒以一己令名自私心态”,故澹归“绝非一般传统定义下的遗民,其甚至颇以遗民枯槁山林为是非”。虽肯定其 “甚以天下苍生为念”,“每于其能力范围内为民喉舌”,但又认为其“一意为民请命,置华夷之辨于不顾”,“其既不以故国为念,则异族亦不在排斥之列”,“金堡的词作自有其价值,然绝非奠基于其遗民之‘血泪’。”[7]各种观点形成尖锐对立的争议。

澹归生前坎坷飘零,死后又遭文字之祸。澹归写了具有反清思想的诗文多篇,收集在《徧行堂集》中,珍藏在别传寺的一个木柜里。别传寺每换一位住持,都在柜上加一封条,不准开拆。到了乾隆三十八年,南韶连兵备道的李璜经过丹霞山,强令和尚打开,并向上告发。据《清代文字狱档案》所载,乾隆四十年(1775)十月,官方下令将《徧行堂集》及澹归一切著作包括墨迹、墨刻一并销毁,别传寺的所有澹归碑石亦被砸碎,寺内澹归骨灰之塔及墓前铭志也一体刨毁,并罪及助刊之人,寺僧逐出,另觅僧人入寺主事[8]。从此,《徧行堂集》列入禁毁书目,故阮元的《广东通志》没有著录,显示出清朝统治者对澹归其人其文的深恶痛绝。这样一位反清、抗清而遭受清廷文字狱迫害的明室遗臣,却招致了时人诟病。黄宗羲《阅澹归语录》云:“感慨流连怀故国,趋炎附势媚时人。诗文撮合烂朝报,凡例差排新缙绅。”小序讥澹归是:“祝发为僧,竟忘所自,但成一领众募缘之俗汉而已。阅其《徧行堂集》,尤为滥恶不堪。……前此之苦节,云飞烟烬,不足观也已。”[9]王夫之在《搔首问》文中责其“以崇土木、饭髡徒之故,不择人而屈下之”,“尽忘其本色”[10]。全祖望亦有《肇庆访故宫》诗评曰:“辛苦何来笑澹翁,《徧行堂集》玷宗风。丹霞精舍成年谱,又在平南珠履中。”[11]刘毓崧《永历实录跋》还谓:“堡为僧后,品行益卑,故黄晦木斥其堕落于沿门托钵之堂头;檀默庵目为势力和尚,而先生(船山)当日因道途隔绝,未知之也,否则唾弃之不暇,尚肯和其诗哉?”[12]民国时期陈垣著《清初僧诤记》也指斥:“今所传《徧行堂续集》卷二有某太守、某总戎、某中丞寿序十余篇,卷十一有上某将军、某抚军、某方伯、某臬司尺牍,睹其标题,已令人呕哕。”[13]廖肇亨从认定澹归秉持大乘菩萨普度众生的理想,走到遽然断其“佛法重于节义”,“不以故国为念”,甚而“有鼓励与异族政权合作之嫌”[7]。

若澹归具有深沉的民族情怀和执着的民族气节,其身后怎么会引起亡明遗民学者们的激烈非议呢?澹归结交清廷权贵到底是由于丧失民族气节而致晚节不终,抑或是一代禅师慈悲为怀、为民请命的他种途径;是其民族气节模糊、佛法重于节义而致民族气节有亏,抑或是时人与后人对出世入世之民族理念评判视角的偏差?换言之,究竟是澹归行事有亏,还是古今学者评价有失公允?

一、“徧行”于世间与出世间:一切无憎爱

澹归结交清朝官员或与其徧行佛理相契合,与其新的佛界身份有关,在民族节义和明末遗臣节义方面,并非“佛法重于节义”或喜欢与清朝官员交游,而是“佛法的超越性”使然。“徧行”二字寓含着佛门“普度众生”的博大情怀。依据佛经教义,“徧行”即打破界限。佛教对澹归的影响大,这是毫无疑问的。正如冯焕珍认为的那样,依据文献从历史学、政治学和伦理学等视角评价历史人物固然为历代品评人物的主流,但对于佛教高僧来说,有必要顾及其信仰以及这种信仰的特殊性。佛教是一种基于世间追求出世间而后再化度世间的宗教,故在佛教看来,世间一切众生,无论民族之夷夏、品行之善恶,皆属需要救度的平等众生,这体现了佛教超民族、超政治和超伦理的特性。具体到澹归,当他觉悟本心之后,回眼观来,则无论前明遗老遗少,还是清朝的王公贵胄,都是需要慈悲救济的苦难众生。

我们也同样不能单纯以出世意义上的遗民观、忠义观来评定澹归。对一些批评言论,澹归本人曾予以解释,其云:“然世间法不可以律出世间法,出世间法亦不可以律世间法。兄(巢端明)以世间法见责,弟仅为世间受过;兄亦存此世间大议论,为世间作则,弟自任出世间法者,固无疚于心,无负于理也。”[14]在澹归看来,世间与出世间有着各自不同的道德准则与行为律令,不得互为混淆,非此即彼。而世人偏多以世间法而非出世间法来评价他,“每以道隐求澹归,而不知澹归非道隐也”[3]103,因而生出如此多之非议。

“徧行”,意为一切无憎爱,一切无分别,一切为生民,与寺名“别传寺”相应。“徧行”的意义又指从南到北的游历足履,也指从南明重臣、庙堂华屋中败落出来而身为禅僧的跨界阅历,从入世到出世的心灵漫游和精神超越。在明清交替、社会动荡的背景下,澹归秉持大乘佛法精神,叮嘱出仕之人“悯视众生,等于一人”,心中充斥一种“普度众生”的博大情怀。只要能“普度众生”,徧行世事,遍尝人生况味,即使出家“涤碗橱下”,“如村僧沿门弄钹”,甚至为“世人皆欲杀”的平南王尚可喜写传亦不暇顾[6]25-47,与“苦体乞食,不择贵贱”、“徧行乞求,广度人民”的菩萨教教义相合[15]。澹归为尚可喜写传事出有因,其真正秘密至今尚未揭开。尚之子后来劫父叛清,也许与澹归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考察澹归及其《徧行堂集》,从永历遗臣到岭南高僧,前后之思想行止出现如此巨大落差,一是时代情势所然,更重要的是佛禅思想的深度浸染。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几番下火”的澹归并没有慑于清廷之压而变节求荣。他所谓的“逶蛇”行止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是以菩萨之心行忠孝之道。这其中体现了奉祖侍佛、普度众生之心,也有亡明遗民忠臣爱民行仁之心。只不过,这个爱民行仁之心是深得宗门“显权”、“隐权”之奥秘,而“无择时,无择地,无择人,随所至而有所济,虽死生有所不顾”[16]的通脱开明遗民僧人而已。

二、“徧行”于理想与现实:一切为生民,一切为弘法

澹归成为别传寺住持后与清廷官员交游密切,在当时是一位能呼风唤雨有强大影响力的人。作为一位明末遗臣,其行止颇受后人非议。澹归的行事风格可能与其复杂的经历和心态有密切关系。他以科举入官,传统文化修养深厚,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有经世致用之心。在晚明动荡不安的政局中,浴血奋战和倡义抗守。明亡后,澹归作为前朝士大夫,为全大节,不仕不试,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以表忠义。但国破家亡,何去何从,前途渺茫,身心痛苦,无奈只有借助入“禅”来解脱。胸中儒、释交结不解,不能忘情于世,只有借禅来化解,借诗文抒发其抑郁、失落和亡国深悲的情怀。出家后的澹归,在岭南为僧三十载,深谙岭南民众秉性操守,执著、耿直。其内心实则受到理想和现实多种精神力量的主导,一是亡国和个人所历的屈辱的煎熬;二是来自佛教安顿身心的“精神良方”,此外还有其他各种社会文化无形的力量。这两种力量的撕裂,造成了澹归部分的分裂性格、双重性格和行事做派的风格。

除此之外,澹归的性格中还有江浙一带民众灵活务实的特点。浙江人渊源于河姆渡族类的正宗,昌盛于春秋吴越。浙江东晋以后开始逐步得到开发,南宋时期成为中国最富庶的地区。浙江一带民众的性格比较善于根据环境变化而转变。澹归为官之前主要生活在浙江,其思想与行事方式或多或少受到浙江一带灵活务实性格文化影响。为僧之后,澹归为建造丹霞别传寺,穿州撞府,四处募化,其募化的资本主要是他的诗文书法,而檀越们往往是大军阀和清政府官员。澹归写了许多违心的祝寿、吊庆应景之作,既换取大量建寺资金,又扩大了天然一脉之影响。需要指出的是,澹归与清朝官员的交游,并未放弃其不仕原则,且多出于公益公干。澹归坚持不为清廷效命,不谋私利,不务虚名,一切为民众福祉,实质上是一种有原则、有底线的“务实主义”。

这种原则与底线真实反映在澹归的诗文中。《偏行堂集》中的前集大部分诗文都潜隐着作者的抗清气节和“隐言故国虽亡犹未亡”的思想以及“哭尽冬春徒有泪”,“故陵麦饭谁浇奠”的隐痛。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评价说:“道隐论牧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复明之意,而论诗乃属次要者。”[17]《徧行堂集》里留存有许多诸如“江北不知有弘光,江南不知有永历。盖其所不见者闻之蔑如也。”[17]甚至指称清庭“世网甚密”,文字狱是“小题大做”、“无题径做”(《与徐仲远文学》)等字句。潘承玉、吴承学认为,《偏行堂集》在许多表面的俗滥文字之后,存在着强烈的民族思想,体现出执着的民族气节,乃是一个显而易见、无可置疑的事实。乾隆要彻底禁毁《偏行堂集》和清理丹霞山别传寺,实在是因为其宣扬和传承的民族意识不利于其推行思想禁锢政策[5]。

比较《徧行堂集》前后集,可以透出澹归儒佛传统观念演变的端倪。《徧行堂集》前集是在明清交替时期所写,故国旧园犹在眼前,亡国之痛萦绕心间。作为南明遗臣的澹归,自然忧愤交加,不能自已。反映在前集中的文风,也就诤激之词披露,语气棱角峥嵘,亡国之痛溢于言表,怀旧复明之心欲盖弥彰。《徧行堂集》后集则是佛儒交融之作,已明显别于前集。对于澹归而言,从出世间的角度,入清之后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多年佛理的浸染,加以清廷文字狱的禁锢,遗臣之恨和对于晚明“愚忠”固守之情逐渐消减,都可能是引起前集和后集文风变化的深层原因。这其间有着儒佛理念上的逐步演变过程。作为一名佛学大师,无论从纯粹佛典意义上,还是从人生的信仰和精神生活上,逃禅出世20年,此时佛教已成为澹归的精神寄托和归宿。一些学者在研究之后,认为《徧行堂集》后集并无十分明显的反清言论,即为其儒家传统忠义心理向着佛教超然方向演变历程的真实投射。

三、“徧行”于前后朝之辨:一切无分别,底线守大义

澹归超越了儒家传统认知,践行佛教理性包容之“徧行”理念,无意中暗合当下广被接受的复合民族理念,但又绝非民族虚无主义。明清政权的交替,在本质上属于中国境内民族内部矛盾。作为明末遗臣、忠臣、出家之人,澹归践行“徧行”理念,倾向于放下心结,在法理上遂不再强烈排斥清廷。尤其是清朝主政几十年之后,清初统治者以中原文明为宗,并借鉴明亡教训,实行“仁政”,政治相对清明,经济复苏。当时的明朝遗老,包括王夫之、黄宗羲等,均采取了对清朝默认但不合作的姿态。澹归实质上也是如此,但他做得不够彻底。澹归毅然拒绝了清廷的做官邀请,守住了民族气节原则底线。至于澹归与清朝官员交游较多,更多是为了建造别传寺进行化缘筹款而已。

佛法推崇无执,澹归既然可以看淡一切名利,却又执著于建寺传法,这其间充斥着难以克服的有执与无执的矛盾。澹归把弘扬佛法和筹建别传寺看得比天还大,为此他不惜委曲求全,甚至可说是忍辱负重。尽管是为了公益公干,尽管本质上无损民族大义,但从传统儒家理念道德而言,这种做派风格好像是向曾经的敌人清廷折腰、妥协,甚至乞求,有失斯文和尊严。毕竟,澹归不是普通的僧人,而是具有相当影响的明室遗臣,还是应爱惜自己的羽毛。

四、结语

近十多年来,学界有人认为有必要重新评价澹归的历史功过。何方耀的《澹归金堡撰〈元功垂范〉考辨》一文,据澹归写给平南王的若干诗文以及有关《元功垂范》撰人的原始材料,考论结合,最终认定澹归在其中仅做了审阅、修改的工作,从而纠正了流传三百余年的澹归编撰平南王年谱之谬传。蔡鸿生肯定了何方耀的结论,并认为,澹归对平南王年谱的两条修正(即“于明朝削去‘伪’字称‘明’,于明兵削去‘贼’字称兵或称将领之名”)是最为关键的,其目的就是要为明王朝争正统,表现出相当的英雄气概[6]61-69。陈永正也认为,澹归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遗民。对于“徧行”这种超常规的理念,对于自己身后可能引起的争议,澹归似有先见之明,早知自己是个“是非”之人而难以被世人所认可。澹归临终前曾遗告其门徒:“莫把是非来辨我。”[18]显见他已预见到世人一定会对自己有很多诟病、偏见和误解。对于澹归及其作品当中存在的看似“矛盾”的现象,前人已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辨析。笔者认为,澹归入清后的行为举止,在细枝末节上有很多瑕疵,但在宏观大义上守住了民族气节底线。我们应破除成见,实事求是,透过表象看本质,既不夸大,也不护短,对于其坚守民族气节大义的主流一面,应给予更充分的认识和公允的肯定。

[1]黄志辉.澹归圆寂后所遭到的一场劫难[M]//韶关文史资料:第十六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韶关市文史委员会,1991:194-196.

[2]清水茂.论金堡的词[M]//清水茂汉学论集.蔡毅,译.北京:中华书局,2003:113-137.

[3]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4]姜伯勤.石濂大汕与澳门禅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496-510.

[5]潘承玉,吴承学.和光同尘中的肮髋气骨——《徧行堂集》的民族思想平议[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3):120-125.

[6]蔡鸿生.清初岭南佛门事略[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

[7]廖肇亨.金堡之节义观与历史评价探析[J].中国文哲研究通讯,1999(4):114-115.

[8]廖铭德.《徧行堂集》文字狱案考略[J].韶关学院学报,2010(7):33-37.

[9]黄宗羲.南雷诗文集[M]//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98.

[10]王夫之.俟解、噩梦、搔首问[M].台北:广文书局,1970:101.

[11]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296.

[12]王夫之.南窗漫记:二五[M]//船山全书:第十五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885.

[13]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559-560.

[14]今释澹归.徧行堂集:第四册[M].广州:广州旅游出版社,2008:279-285.

[15]日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增壹阿含经卷三[M]//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二卷阿含部下.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34:559.

[16]今释澹归.徧行堂集:第一册[M].广州:广州旅游出版社,2008:226-253.

[17]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下册[M].北京:三联书店,2001:1008.

[18]吴天任.澹归禅师年谱[M].香港:佛教志莲图书馆,1989:128.

猜你喜欢

世间
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吗
持己心,行世间
问世间性为何物
世间万象
不敢说的话才是最想说的话
它能推翻一切世间的习俗
问:何时起,世间万物能互联互通?
世间最贫穷的人
世间的白头偕老,并不是因为爱情
世间的美好都来去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