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探花

2018-03-29王松

长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探花轱辘刘老师

王松

中山村不是村,连城中村也不是。中山村的居民很少有人知道,中山村当年不叫中山村,是叫中山门新村,叫新村,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其实最早也不叫中山门新村,而是叫中山门工人新村,叫工人新村,顾名思义,应该就清楚了。五六十年代,把新建的工人聚居区叫工人新村。能在工人新村里居住的工人,一般都在国营企业的大厂工作。当年这一带叫中山门,在这里新建了一个工人聚居区,叫中山门工人新村,叫来叫去,就叫成了中山门新村,再后来又叫来叫去,就叫成了中山村。所以,当年这中山村的居民,就大都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当然也有例外。探花的父母,就不在国营大厂上班。

当年探花的出生,始终是一个谜。探花的母亲怀孕时,已经超过预产期一个月仍不见动静。探花就像一只神秘的小动物,不动声色地蜗居在母亲的肚子里,让人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当时街上的黄四婶曾断言,超月的孩子将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会成大器,要么会坏大事。但探花的母亲已去医院,让医生检查过了。那时还没有“B超”一类的仪器,探花的母亲让一个很有经验的老中医给摸了一下脉象,据这老中医说,探花的母亲怀的应该是一个女孩。探花的母亲就想,如果是个女孩,将来又能坏多大事呢?

但探花出生时,却发生了一件让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探花的母亲原本是可以去医院分娩的,但一天下午,探花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在她母亲的肚子里乱动起来。当时她母亲正在街上的自来水管旁边洗一条床单,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她原想站起来往回走,但身子刚一起,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等黄四婶领着一干女人闻讯赶来时,就发现探花母亲的羊水已经破了。这时再送医院显然已来不及,黄四婶只好指挥着几个女人将探花的母亲小心地抬回家来。据说为探花的母亲接生是一个非常复杂而又艰难的过程。探花用力动了几下之后,似乎又改变了主意,并不打算真的出来了。可是黄四婶认为羊水已破,这小东西再不出来也不行了,于是就命人将探花母亲的两条腿用力朝两边扒开,一边竭力将探花母亲的产门扩大,一边命几个女人用力按压探花母亲的肚子。但黄四婶的这种方式并没奏效,里面的探花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肯出来。这时黄四婶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黄四婶已生过六个孩子,有着丰富的临盆经验,她预感到,这样相持下去恐有不测,于是就使出了最后一招,索性将手伸进产门去掏。但黄四婶刚刚伸进两根手指,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就赶紧把手抽出来。事后她告诉街上的人,当时她不知弄疼了这个胎儿的哪里,她竟然狠狠地在她的手指上给了一下。这件事一直让街上的人们困惑不解,这个胎儿在母亲的腹腔里既没牙齿也没指甲,可以说没有一点锋利的地方,她又是怎么给的黄四婶这一下呢?但黄四婶的右手指尖确实破了一个很小的伤口,虽然只流了一点血,却始终无法愈合。后来这伤口就渐渐开始溃烂,直到烂了整根手臂,又蔓延到全身。

到那一年的夏天,黄四婶就死了。

据探花的母亲说,“探花”这个名字还是黄四婶给取的。当时黄四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还跟街上的众人开玩笑。她说,这小丫头,是我把手探进去,生给掏出来的,就叫她探花吧。众人听了觉得这名字有趣,也有理。于是,探花从此就叫了探花。

探花开始引起街上人们的注意,是十一岁那年。

当时探花的母亲还在一家街办的小铁厂工作,每天用沙罐从炼铁炉往下抬铁水。探花曾去这个铁厂看过,她始终想不明白,母亲整天抬来抬去的这些被烧得通红的劣质铁水究竟能铸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出事是在一天下午,当时探花的母亲和轱辘的母亲一起抬着一罐沉重的铁水从小高炉上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就在这时,轱辘的母亲突然被脚下的一个铸件绊了一下,探花的母亲没防备,也跟着向前一个趔趄,于是沙罐里的铁水猛地晃了几晃就飞溅出来。探花的母亲走在后面,她立刻意识到出事了。因为她看到,这些溅出的铁水在落到地上之前曾飞到轱辘母亲的后腰上。轱辘的母亲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女人,腰和臀部都很健壮,这些铁水在溅到她的后腰,又从后腰流到臀部的一瞬,她的腰和臀部立刻出现了一道可怕的沟壑,接着就冒起一缕青烟,散发出一股类似烤肉的焦糊气味。与此同时,探花的母亲感到自己的脚下也有些异样。她连忙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些落到地上的铁水正像一条小溪汹涌地流淌着,而自己则正站在这湍急的溪流当中。她看到自己的裤管和鞋子已经着起了火,脚后跟和小腿上的皮肉也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筋骨和粗大的血管。探花的母亲这时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剧痛,接着惨叫一声就瘫倒下去。这两个女人立刻被送去了医院,但轱辘母亲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她的腰部已经露出了椎骨,臀部也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待送到烧伤科的急救室时,医生们看了也都束手无策。于是,轱辘的母亲就这样在医院躺了两天,因全身脏器衰竭而死。

探花的母亲虽保住性命,两只脚却已彻底丧失了功能。

探花的父亲出事是在这一年夏天。那是一个晚上,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探花刚刚照顾母亲躺到床上,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立刻不安起来,想起当初母亲出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接着就想到了父亲。探花的父亲是在一家耐火器材厂工作,平时由于要开会,还要忙各种事情,所以经常很晚回来。探花想,父亲会不会出什么事?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探花连忙去打开门,就见父亲的几个同事抬着一块门板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父亲。父亲的几个同事将门板小心地放到地上,其中一个面皮干黄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对惊魂未定的探花母亲说,真是没想到的事啊,今天下午我们的游行队伍刚一上街,他们的人就冲过来,他们显然早有准备,手里都拿着大刀和木棒,我们虽然人多却手无寸铁,所以就吃了亏。这时探花已經看到,在父亲的脖颈处有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从喉管里冒出的血沫已经干硬,被雨水淋成了黑紫色。“干黄面皮”重重地叹息一声说,不管怎么说,他很英勇,也死得其所啊。这时探花已认出来,这个“干黄面皮”叫马大勇,是父亲参加的这个工人组织的头目。探花曾听父亲说过,这个马大勇过去并不叫这名字,好像叫马大禄,后来在厂里向众人宣布,从此要让自己勇敢起来,所以才改名叫马大勇。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马大敢,是一所中学里的校医。这时马大勇又对探花的母亲说,你放心,今后厂里会照顾你们,如果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这样说罢,就带上几个人匆匆走了。

探花在这个晚上整整忙了一夜。她端来一盆温热的清水,把父亲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擦净,又找来一卷纱布将父亲脖颈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母亲在一旁流着泪对她说,不用包了,已经没用了。探花却似乎没听见,始终绷紧嘴唇,默默做着这一切。她又为父亲换上一身他平时最喜欢穿的深蓝色中山装,围了一条灰色围巾,这样一来那些包在脖颈上的白纱布也就被遮掩起来。探花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色就已亮起来。她先把父亲的遗体安放好,又让母亲躺下休息,就去殡仪馆为父亲办理火化手续。后来街上的人听说了此事,都感到很意外。没有人会想到,探花这样小的年纪竟然就为父亲做了这些事情。

探花这时并不知道,轱辘的父亲也在这次一起出事了。但轱辘的父亲并没被送回来,据说是因为尸体破损太严重,就直接拉去殡仪馆了。探花在这个上午为父亲办好一应的火化手续,刚从殡仪馆里出来就遇到来认尸的轱辘。轱辘是和他继母一起来的。其实严格地说,那个年轻女人还不能算是轱辘的继母,只是轱辘的父亲在几个月前从街上捡回来的。

轱辘的父亲那天和几个人一起去街上办事,无意中发现在公厕的门口蹲着一个女人。当时这女人看上去还算干净,只是已经蹲不住,好像随时都会瘫倒。轱辘的父亲朝这女人看了看就走过去,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女人抬起头看了轱辘的父亲一眼,张张嘴却已经说不出话来。轱辘的父亲当即断定这女人是饿坏了,于是想了想,就拉起她走进旁边的一家包子铺。这女人果然是饿坏了,一口气竟然吃了一斤菜馅儿大包子。轱辘的父亲担心她被撑坏,就将另一斤包子裹起来拿到手里,对她说,歇歇吧,过一会儿再吃。于是,这女人就跟着这一斤菜馅儿大包子来到轱辘的家里。后来的事情就有了两种说法,一种是这女人吃了另一斤菜馅儿大包子之后,当天夜里就和轱辘的父亲睡到了一起。而另一种说法则是,轱辘的父亲看着这女人吃完了包子,就问她家在哪里,准备送她回去,但这女人却只是摇头,始终不肯说出家在哪,再问就低着头啜泣。轱辘的父亲一看心就软了,只好先让她留下来。于是那天夜里,这女人就主动爬到轱辘父亲的床上。轱辘的父亲最终也没问出这年轻女人究竟是哪里人,于是她的身世也就成了一个谜。不过街上的人都猜测,她应该是江南一带的人,因为她说话很奇怪,总把炒菜说成是烧菜,而且经常在轱辘面前自称是姆妈。

在这个上午,探花在殡仪馆的门口看到轱辘和这个年轻女人时感到有些奇怪,她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轱辘看着探花,脸上笑了一下。轱辘的笑就像皮肤一样永远长在脸上。据说他出生时,脸上就挂着这样一层血淋淋的笑,把当时在场的一个老护士长吓了一跳,她说还从没见过笑着出来的孩子。

这时,探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看轱辘,又转过头去看看那个年轻女人。果然,那女人的两眼已经哭得红肿了。她告诉探花,她和轱辘是来看轱辘父亲的。探花没再说话,就和他们一起又走进殡仪馆。那时的殡仪馆还很简陋,存放尸体没有冰柜,只有一间类似医院太平间的停尸房,里面摆放着一些窄窄的木床,看上去很像今天洗浴中心里的按摩床。探花和轱辘跟着那个年轻女人走进来,在殡仪员的引领下来到一张木床跟前。这张木床上蒙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从上面凸起的轮廓能看出是一个人形。但探花发现,这个人形的轮廓有些可疑,似乎脖颈比正常人要长一些。就在这时,殡仪员伸手将白布单掀起来说,仔细看好,是不是这个人?轱辘的父亲与探花的父亲是在一起做工,又住在同一条街上,所以探花立刻就认出这具尸体正是轱辘的父亲。与此同时,她也看清楚了,轱辘父亲的头颅和脖颈已经分离开,在两者之间有一个两寸多宽的缝隙。探花看到,这颗头颅上的表情仍很生动,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被凝固,但由于面部肌肉已经僵硬,就显得有些夸张。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心理准备,立刻惊得“哦”了一声就慢慢瘫软下去。

事后街上的人才听说,这其实只是一个意外。在那场混战中轱辘的父亲实在太骁勇了,凭着一双赤手空拳几乎所向披靡,三四个手持刀棍的壮汉都无法靠近。后来一个被他打得晕头转向的小个子无意中将手里的大刀用力一挥,正好砍在他的脖颈上。这把大刀很沉,也很锋利,在砍过来的一瞬只听“嚓”的一响,接着就见轱辘父亲的头颅随之轻飘飘地飞起来。据说在将轱辘父亲的尸体送来殡仪馆时,其实头颅和脖颈是重新对在一起的,以为这样会用热血粘住,不料在搬動时又脱落开了。

在这个上午,探花发现,轱辘虽然两眼一直盯住父亲的脖颈,但脸上却一直在笑。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已被殡仪员搀扶到外面去了。殡仪员临走时说,现在已经没人给整容,你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他这样说罢,看了看这两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又叹息一声说,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整了容也要拉去烧,没啥意思了。

探花真正引起街上人们的注意,是因为轱辘。

轱辘的一只手有些问题,比正常人多一根手指。这根多余的手指是长在小指的外侧,看上去很匀称,于是学校的同学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粪叉”。轱辘为此从不肯把这只手露出来,即使夏天也要戴一只手套。一天在操场做课间操,轱辘刚把手伸出来,他身边一个矮胖的同学突然跳起来把他的手套打掉了,操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哄笑。轱辘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连忙从地上拣起手套又戴在手上。这时那个矮胖同学一边歪嘴笑着一边走过来。这矮胖同学姓黄,大家都叫他“黄鼬”。“黄鼬”走到轱辘跟前,看着他,突然一伸手又把他的手套打掉了,立刻又招来周围的一片哄笑。当时并没有人注意,探花正在不远处把头歪起来,看着“黄鼬”。她这样看了一会儿,就转身朝学校外面走去。

出事是在中午放学的时候。探花背着书包走进轱辘他们班的教室,她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然后就朝“黄鼬”走过去。这时“黄鼬”正趴在桌上,用一支圆珠笔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探花来到他跟前,眯起一只眼朝他看了一阵,突然从书包里拽出一把半尺多宽的菜刀,抡起来“砰”的一声就砍在他的课桌上。探花这时虽然只有十一岁,力气还不是很大,但这一刀也砍得非常凶狠,不仅挂着呼呼的风响,刀刃也深深地嵌进桌面,离“黄鼬”那只握着圆珠笔的手仅差不到一寸。

“黄鼬”正饶有兴趣地画着一个手持大刀的小人儿,突然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呼”地飞过来剁在自己手边,立刻吓得一缩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看见探花,一下有些茫然。“黄鼬”和探花住在一条街上,自然认识探花,但他不明白探花为什么会突然拎着一把菜刀这样来砍自己。探花的脸上仍没有表情,她对“黄鼬”说,你不明白吗?那我就告诉你,你以后再敢碰轱辘的那只手套,看见吗,我就会这样。探花说着从课桌上拔出菜刀,“砰”的一声又剁下去。“黄鼬”立刻吓得脸色惨白,两眼也像金鱼似的鼓起来。这时轱辘他们班的班主任刘老师已经闻声赶来。刘老师看到探花正手持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剁来剁去,立刻大惊失色,赶紧扑过来要夺她手里的刀。但探花的动作比刘老师更快,眨眼间就已将菜刀转移到另一只手上,她把头歪起来,看了看刘老师,就拎着菜刀转身走了。

探花在这个中午的举动让刘老师感到很愤怒,她认为这样一个刚上四年级的小女生竟然敢拎着一把切菜刀跑来她的班里行凶是对她极大的蔑视和侮辱。她想,这次一定要将这个小女生的气焰打下去,否则她后面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

于是,刘老师下午来找探花的班主任毕老师。毕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听了刘老师的话却并没感到太意外。毕老师比刘老师执教要早,因此也更有经验。她一向把自己的班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如教室的墙壁上,总是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和宣传画,而且这些标语和宣传画过几天就要更换一次。再比如全班的学生经常在毕老师的带领下去公园观察树木和花草,有时还要去动物园看一看动物。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需要花钱的,而这些钱就来自于班里的班费。毕老师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让班里的同学缴纳一次班费,少则2角3角,多则5角6角。这点钱在今天看来当然微乎其微,但那时却是一个六口之家一天的生活費。班里的同学虽然不堪重负,却从没有人敢向毕老师提出异议。

毕老师不久前又在班里敛过一次班费,这次是5角。当时毕老师这样宣布之后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探花就举手站起来。她问毕老师,是不是一定要缴这5角钱。毕老师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就说,当然一定要缴。探花说,如果我家里没钱呢?毕老师问,为什么没钱?探花看看毕老师,似乎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但她沉了一下,还是对毕老师说,现在她的家里连吃饭都已成问题,她的母亲还要去医院看病。毕老师听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但是,班费还是一定要缴的。这时探花就慢慢歪起头,盯住毕老师看着。毕老师觉得探花的眼神有些奇怪,就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探花说,我们上个月刚缴过3角钱,现在为什么又要缴?毕老师想想说,你昨天刚吃过饭,难道今天就可以不吃了吗?可是,探花说,我们班里究竟干什么需要这么多的班费呢?毕老师把手朝墙壁一挥说,这些标语,还有宣传画,难道不是钱吗?探花说,写标语的彩纸是2分钱一张,买十张也不过2角钱。毕老师说,还有这些宣传画呢。探花说,宣传画是1角2分钱一张,十张是1元2角。毕老师说,还有……还有你们去公园的门票呢。探花说,公园门票是3分钱,全班一共是1元5角。可是……毕老师想想说,动物园呢,难道你们去动物园的门票就不算了吗?探花说,动物园的门票是5分钱,全班是2元5角。毕老师的脸已经涨红起来,张张嘴,竟一时语塞。她抬手看看腕上崭新的“五·一”牌手表,转身“嗵嗵嗵”地走到讲台上,“啪”地一拍桌子说,下课!

这以后,毕老师果然没再提缴班费的事。后来学校领导把毕老师找去谈了一次话。这个学校领导曾做过财务主任,所以对财务的事很清楚。他问毕老师是否经常向学生收钱。毕老师立刻更正,不是收钱,是收班费。学校领导一听就笑了,说收钱和收班费还不是一回事?毕老师很认真地说,当然不是一回事,班费是取之于学生,用之于学生。学校领导点头说,如果每月收二十多元,一年可就是二百多元呢。毕老师听了迅速看一眼学校领导,脸上立刻有些不自然,她试探地问,是不是哪个学生说什么了?学校领导笑笑说,这倒不是。然后在将毕老师送到办公室的门口时学校领导忽然又问,现在几点了?毕老师抬手看了一下表。学校领导立刻开玩笑地说,这么新的大手表,一定不少钱吧?接着“嗯嗯”了两声,又说,再给你提个建议吧,要爱惜自己的财物啊,那么新的自行车放在操场上日晒雨淋,多可惜,最好还是推到楼道里来。毕老师愣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学校领导已经回去了。于是当天下午,毕老师就把探花叫到办公室。毕老师和蔼地对探花说,我刚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既然这样,以后你就不要再缴班费了。探花听了看着毕老师,没有说话。毕老师想想又说,学杂费也不用缴了,你家的经济状况符合国家规定,我已向学校提出申请,今后可以免掉你的学杂费。毕老师这样说罢,还伸手在探花单薄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在那个下午,轱辘的班主任刘老师有些奇怪,她不明白,为什么毕老师对探花这样恶劣的行为竟然无动于衷。她提醒毕老师,这件事的影响很坏,后果也很严重,探花不仅用菜刀砍坏了那张课桌,也让黄又强同学受了惊吓。刘老师所说的黄又强也就是“黄鼬”。刘老师说,黄又强患有很严重的癫痫症,平时不能受一点刺激,他这天中午一回到家里立刻就栽到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而且浑身不停地抽搐,幸好当时他父母在家,立刻把他送去了医院,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毕老师先是耐心地听刘老师说完,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件事她已听说了。毕老师说,最初的起因是这个叫黄又强的学生拿别人取笑。刘老师立刻说,不管起因是什么,她也不该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如果全校的学生谁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就拎着菜刀跑来砍人,那会成了什么样子?刘老师说,不行,这件事一定不能就这样算了!毕老师看看刘老师,问,不这样算了,你说怎样办?刘老师突然一愣,就不再说话了。刘老师的爱人是区教育局副局长,不久前刚被送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探花的父亲出事以后,家里的确很困难。

探花的母亲虽已丧失劳动能力,但两只手还能做些事,于是就想去找自己工作过的炼铁厂问一问,是否能有可以在家里做的加工活儿,这样也能有一点收入。探花的母亲出工伤以后没向厂里提过任何要求,所以她想,这点事厂里应该答应,但她行动不便,就让探花替自己去一下。

探花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中午来到炼铁厂。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来到厂长室,竟看到街办事处革委会的黄主任坐在这里。黄主任叫黄天良,是“黄鼬”的父亲。中山村的人都知道,黄主任过去是钢厂工人,由于不适应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就经常不去上班,后来索性歇了长期病假,再后来就当上了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黄主任当上主任以后权力很大,管着中山村的几条街道。但探花还不知道,原来黄主任也兼着炼铁厂的厂长。在这个中午,黄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端着一个铝饭盒吃饭。他吃的是熬带鱼,弄得满屋都是甜丝丝的腥气。这时他看到探花进来,把手里的一根鱼刺又用力啃了几下扔到地上,然后吮着手指问,你来干什么?探花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将身上的塑料雨披脱下来,小心地卷在手里,又用袖子抹了一下额上的雨水。黄主任的鼻孔里“哼”一声说,我正要找你呢。他说着就把饭盒“啪”地扔到办公桌上。

黄主任这样生气自然是有原因的,他的儿子“黄鼬”至今还躺在医院。“黄鼬”的癫痫症虽然已被止住,但只要一看到闪着金属光泽的刀具立刻就会抽成一团。医生说他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能出院,社会上难免刀光剑影,他如果再受刺激就不是癫痫的问题了,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黄主任冷笑一声,对探花说,看来革命的血统论确实有道理啊,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你父亲活着时就爱舞刀弄枪,现在轮到你了是不是?黄主任说着脸色就更难看了,瞪着探花说,你究竟跟我儿子有多大仇,怎么能拎着一把大菜刀来砍他?探花面无表情地看着黄主任,仍然不说话。黄主任更恼火了,对探花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是在问你话,你那天如果真用菜刀砍了我儿子的手指怎么办?你想过后果吗?黄主任忿忿地说,我儿子正在学吹唢呐,已经可以登台表演了,将来说不定还要到部队去吹,到更大的地方去吹,他的手指真被砍掉一根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黄鼬”的确会吹唢呐,每遇学校有什么活动,他都要上臺去给大家吹一段乐曲。他吹唢呐时的样子更像一只黄鼬,两眼瞪得很圆,两腮也鼓得像是快要爆裂开。

探花看看黄主任,就抖开手里的塑料雨披穿在身上,转身准备走了。黄主任立刻叫住她说,你等等。探花就站住了,慢慢转过身。黄主任问,你今天来干什么?探花说,没事。

黄主任很疑惑,你冒雨来这里,没事?探花说,嗯,已经……没事了。黄主任说,说吧,我听听。

黄主任说着就又坐回到办公桌前,似乎很大度地对探花说,虽然你对我儿子做了那样的事,但我不跟你计较。探花迟疑了一下,就把来意对黄主任说出来。黄主任很认真地听了之后,点点头,嘴里长长地“唔”了一声说,你是不是认为,你母亲受伤,应该由厂里负责?探花看着黄主任说,我母亲是工伤。黄主任说,工伤又怎么样,她是自己抬铁水不小心才把自己烫了,这跟厂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母亲以为这样来找厂里,厂里就会给你家钱吗?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是不养寄生虫的,更不允许不劳而获!探花说,我母亲没要求不劳而获,她只是想,能在家里做一点可以做的加工活儿。黄主任微微一笑说,好啊,好啊好啊,在家里做加工活儿,你母亲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啊。探花睁大两眼,看着黄主任。黄主任点点头说,这样吧,我先跟厂里的几个领导研究一下,看是不是在你家里砌一个顶吹式的氧气小高炉,这样铸出钢锭来,你们母女就可以直接加工了,要么再安一台拔丝机,或者装一个压滚儿,干脆从你家直接出盘条就行了。黄主任说得像真事一样,这样说完,又冲着探花眨眨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探花没再说话,慢慢歪起头,看了看黄主任,就转身从办公室出来了。黄主任又在屋里叫住她,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思很深,不过我警告你,以后再做什么最好先想想,可别闯出大祸来不好收拾!探花又回头朝黄主任看一眼,就转身走进雨里。

两天以后,黄主任来到探花的家里。黄主任的态度很严肃,对探花的母亲说,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但是,黄主任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还不是解决你家的经济困难,而是如何管教探花的问题。这孩子已经越来越成问题了,她简直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经常说大人话,干大人事儿,甚至让人捉摸不透。现在这孩子最让人担心的是,她只要恨上谁就非得干点儿什么,而且不计后果。黄主任说到这里,问探花的母亲,探花在外面都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探花的母亲说,不清楚。黄主任立刻批评探花的母亲说,这怎么行,你可不能因为家里的经济有困难就放松对孩子的管教,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问题可是一个原则性的大问题。黄主任对探花的母亲说,如果家里再不认真管教,街办事处可就要出面管教了。黄主任这样说着歪起嘴一笑,我们可有的是办法。

他这样说完“哼”了一声,就起身走了。

黄主任是在几天以后出的事。

黄主任出的这件事很蹊跷,别说他自己,就连当时在场的邻居也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是一个下午,黄主任下班回到家里。中山村都是平房,居民平时用煤球炉子烧水做饭,冬天也可以取暖。在这个下午,黄主任回到家里发现炉子灭了,就准备重新点炉子。其实这时已经有一个可疑之处。黄主任每天早晨临出门时,为防止下雨把炉子浇湿,总要将炉子搬到一间用砖和油毡搭起的小棚子里。但在这个下午,黄主任回来时发现,这只炉子却不知为什么跑到了院子里,而且炉膛里的煤灰似乎也被人动过。黄主任当时还是麻痹大意了,并没在意这些,一边跟邻居闲聊着就把引火纸和木柴放进炉膛里。也就在这时,黄主任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这种气味很好闻,但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味道。这个异常的气味仍没引起黄主任的注意。接着,他就划着一根火柴扔进了炉膛。事后据黄主任回忆,当时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突然感觉眼前红光一闪,接着就是“轰”的一声爆响。

后来据急救室的医生说,黄主任真的很万幸,他当时虽然伏身在煤球炉子的跟前,却并没把脸直冲炉膛,所以从里面轰然而出的火焰也就只烧到了他的头顶,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但即使如此,黄主任的头顶也被烧得很严重。据一个看见情况的邻居说,那股莫明其妙的火焰喷出来时,黄主任头顶上的头发只是一闪就不见了,接着整个院子里就弥漫起一股烧猪毛的臭味儿。最后经医生确诊,黄主任的头皮以及皮下组织都已在瞬间被烧焦,而且深达颅骨,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做植皮手术。黄主任的植皮手术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要先从他的屁股上取下皮肤组织,然后再移植到头顶上去。由于烧伤面积太大,而且按医学惯例,取皮的创面也有限制,医生就不得不从他的两侧屁股各取下一块皮肤,再弄到头顶拼接起来。

黄主任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再出来时就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的头顶看上去很怪异,似乎被扣了一只肉色的胶皮碗,上面皱巴巴的很不自然。但是,在他头顶的四周却仍长着茂盛的头发,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些头发被烫过之后,卷曲成很好看的波浪形状。黄主任一出院立刻就着手调查此事。他对街上的人说,他很清楚,这绝不是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大家每天都点炉子,而且都用废纸和木柴引火,有谁见过废纸和木柴会在瞬间喷出这样的大火来?所以,他据此判断,这显然是一起有预谋的人为事件。

黄主任从街办事处抽调出几个人,组成专案组专门调查此事。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根据专案组对现场的勘查,发现这只肇事的煤球炉子果然有问题。在炉膛底部有一堆玻璃碎片,经过将这些碎片重新拼对,竟然是一个罐头瓶子,且在这些碎片上还残留着汽油的气味。这样一来事情就清楚了。专案组的人分析,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在出事的那个下午,曾有人偷偷来过黄主任的家里,先把一个装了汽油的罐头瓶放到炉膛的底下,而且为掩饰还特意在上面盖了一些炉灰。汽油的挥发性极强,因此可以想象,炉膛里很快就充满了汽油的气体。这样等黄主任点炉子时,刚将火柴扔进炉膛立刻就引起爆燃。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装了汽油的罐头瓶又是被谁放进炉膛的呢?专案组推测,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这个人一定不是一般人。但有一点,黄主任可以肯定,此人应该对他怀有刻骨的仇恨。黄主任作为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深知自己得罪过很多人,而对他怀恨在心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在心里认真排查了一下,果然就想到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

黄主任想到的是,探花。

黄主任一想到探花,连自己也大吃一惊。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干出这种可怕的事。但不管怎样说,黄主任还是坚定地把目标锁定在探花身上。经专案组调查,在那个出事的下午,果然有人看见探花曾在黄主任家的附近出现过,且手里还拿了什么东西。但是,当专案组找到探花时,探花的反应却让人大感意外。她表现得异常冷静,回答专案组的询问也对答如流,显得既自然又很轻松,而且说的每一句话都言之有据,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探花承认自己在出事的那个下午曾去过黄主任的家里,但她说,她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因为黄主任的儿子黄又强同学那天下午在学校突然又不舒服,老师让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把他送回家。探花说,她曾经用菜刀把黄又强吓出病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她这次也就更加热心地帮助他,送他回到家,还主动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然后才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学校的。关于探花说的这些话,专案组的人不仅从那几个一起送黄又强回家的高年级学生那里得到证实,就连“黄鼬”自己也说确有其事。据“黄鼬”说,他当时虽然已经昏昏沉沉,可仍清楚记得,探花将他送回来之后,还出去为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西红杮。他说,如果有人看到探花的手里拿了什么东西,那就应该是拿的这个西红杮。但黄主任对这些话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即使这些都是真的,也恰恰说明探花的嫌疑更大,因为她在送自己儿子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刚好有机会做她想做的事情。

可是尽管如此,黄主任却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于是,黄主任就在一天上午来到学校,找到探花的班主任毕老师。毕老师当然认识黄主任,连忙对他说,黄又强同学并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如果有什么事,还是去找他的班主任刘老师。黄主任说他已经找过刘老师了,他现在来找她,并不是为他儿子黄又强的事。毕老师听了感到奇怪,问,那是为什么事?黄主任说,是关于杨探花的事。黄主任问,杨探花是不是你班里的学生?毕老师说,是。黄主任就点点头,对毕老师说,他已从刘老师那里得知,上一次因为杨探花用菜刀恫吓他儿子的事,刘老师曾来找过毕老师,但毕老师当时的态度却令人遗憾,不仅不配合甚至还对杨探花采取了包庇的态度。黄主任问毕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包庇一个学生呢,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了她的手里?毕老师一听脸立刻红起来说,我一个当老师的,会有什么把柄在学生手里?黄主任又点点头说,没有就好。然后就告诉毕老师,他这次来找她,是为另外一件事,也就是不久前自己被烧伤的这件事。黄主任这样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植过皮的头顶。黄主任说,现在这件事已经调查清楚了,的确跟杨探花有关系,只是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我这次来,是想让学校警告一下这个杨探花,如果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旦抓到证据,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了。

黄主任这样说罢,用力看一眼毕老师说,你明白吗?

直到三十年后,“黄鼬”才说出他父亲黄主任被烧伤这件事的真相。“黄鼬”是在他父亲黄主任突发心脏病,临咽气时对他说的。他告诉父亲,当年出事的那个下午,他确实曾感到身体不适,也确实是被探花等几个学生送回家的,但是,这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他一直没说出来。“黄鼬”说,其实那个装有汽油的罐头瓶是他放进炉膛的。“黄鼬”对他父亲说,那次出事以后他是因为害怕,没想到事情竟会闹得如此严重,更没想到会把父亲烧成了这样,所以才一直没敢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黄鼬”说,他当时把那个罐头瓶放进炉膛其实只为跟探花打一个赌。那天中午放学时,探花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摆弄着一个形状古怪的玻璃瓶子。这显然是一个酒瓶子,看上去非常精致,瓶口上的金属盖子是拧上去的,上面还有一些好看的花纹。探花把这个瓶子举到大家面前,让每个人都闻一下,猜里面是什么东西。当时有说是煤油的,也有说是柴油的,还有说是白醋的。“黄鼬”觉得好奇,也凑过去伸着鼻子闻了闻,他一闻就断定,是汽油。他告诉大家,他父亲过去的工作经常使用汽油,所以对这种东西很熟悉,汽油挥发出来的油气很厉害,遇到一点火星立刻就会爆燃。这时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的探花却忽然摇摇头,说汽油虽然容易挥发,但变成油气之后毕竟是气体,气体是不可能被火星点燃的。“黄鼬”听了不服气,说气体当然能点燃,否则进汽油库为什么不许穿带铁钉的皮鞋,就是为了防止在地上蹭出火星。“黄鼬”这样说完扭头就走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他不明白,探花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但他刚走出不远,探花就从后面追上来。探花叫住他说,她可以跟他打个赌。“黄鼬”一听就站住了,问她打什么赌。探花說,汽油的油气不要说火星,就是火柴也不可能点燃,如果能点燃,她就让“黄鼬”摘一次轱辘的手套,而且可以举起他那只有六根手指的手随便给大家看。“黄鼬”一听就兴奋起来,立刻说好,打赌就打赌。但探花看看他,又问,如果不能点燃呢,又怎么说?“黄鼬”眨眨眼说,你说怎么说就怎么说。探花想想说,如果油气不能点燃,你就给轱辘买一双手套。“黄鼬”立刻表示同意。

于是,探花就告诉“黄鼬”,他可以把她的汽油倒进一个罐头瓶,再把这个罐头瓶放进他家的炉膛里,这样只要划一根火柴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在这个中午,“黄鼬”家的火炉刚好已经熄灭,于是“黄鼬”就把火炉弄到院子里,又找来一个罐头瓶,倒了些汽油放进火炉的炉膛底下,然后在探花的建议下,又特意捡了些大块的炉灰架在罐头瓶的瓶口。“黄鼬”做完这一切,就拿出火柴,小心地划了一根扔进炉膛里,果然没任何反应。这根火柴在炉灰上静静地燃烧了一阵,很快就熄灭了。“黄鼬”还不死心,又划着一根火柴扔进去,还是没反应。探花说不用再试了,还是去给轱辘买手套吧。也就在这时,“黄鼬”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当时他的心里只顾盘算着给轱辘买手套该去哪里弄这笔钱,却忘了把那个装汽油的罐头瓶从炉膛里拿出来。

“黄鼬”对临终的父亲黄主任说,事后他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他认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挥发的油气确实可以燃烧,只不过当时炉膛里的浓度不够,所以才没能点燃,而当他父亲黄主任再点炉子时,炉膛里已经聚集了足够的挥发性气体,所以立刻就发生了那样的爆燃。还有一种可能是,在他父亲黄主任点炉子时,有一些火星从炉灰的缝隙掉进了那个罐头瓶里,这一来就不仅仅是油气了,汽油遇到明火自然会剧烈地燃烧,所以才发生了那样一场意外。

“黄鼬”的父亲黄主任躺在床上,听了儿子的这些话,脸上立刻现出惊愕的神情。他这时已经因为心力衰竭而在艰难地捯气。他看着儿子“黄鼬”,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嗝儿”的一声,又睁大两眼看了看“黄鼬”,身子一挺就狠狠地咽气了。

就在黄主任来学校找毕老师时,探花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探花觉得应该去找马大勇。探花忽然想起来,在马大勇送父亲的尸体回来的那个晚上,临走时曾对她和母亲说过,今后如果有困难可以去找他。探花想,马大勇现在已是耐火器材厂的领导了,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呢?于是,探花就在一天上午去了耐火器材厂。

探花来到耐火器材厂时,一走进厂区就遇到朱有才。朱有才过去曾跟探花的父亲学过电工,还学过电气焊,说起来也算探花父亲的徒弟。只是因为他生性怯懦,胆小怕事,所以探花的父亲并不喜欢他,但朱有才却很有师徒之情,探花的父亲出事以后,他曾去探花的家里看过几次,且每次去都要带一些吃的或用的东西。探花曾听父亲说过,朱有才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不知为什么,好像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他,所以他平时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但中山村是一个爱传闲话的地方,街上的人早有议论,说轱辘的父亲出事以后,朱有才曾去帮那个年轻的南方女人修过电子管收音机,后来还修过一次电灯,从那以后就经常去看她。甚至还有人说,曾看到朱有才和那个南方女人一起去劝业场的天华井影院看电影。探花听到这些话偷偷问过轱辘,是否真有此事。轱辘却只是摇摇头,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在这个上午,朱有才一看到探花就站住了,问探花来厂里干什么。探花告诉他,是来找马大勇的。朱有才又问,找马大勇有什么事?探花就把来意告诉了朱有才。朱有才听了却摇摇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他说,马大勇……会管你家的事吗?探花说,他过去这样说过的。朱有才“哼”一声说,厂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话不能信,他过去说过很多话,可哪句兑现了?朱有才这样说罢叹口气,又摇了摇头。显然,他的心里很清楚,探花如果不找马大勇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又沉了一下说,他现在,好像……还没来。探花看看朱有才,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马大勇果然还没来,他的办公室锁着门。朱有才走到窗子跟前,踮起脚尖扒着玻璃朝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回头问探花,你今天,一定要找到他吗?探花疲惫地说,是啊……一定要找到他。好吧,朱有才想想说,你跟我来吧。探花问,你知道他在哪儿?朱有才点头,“嗯”一声说,应该知道。他这样说罢找来一辆自行车,就带着探花从厂里出来。

探花很快惊异地发现,朱有才竟带着她来到中山村。她问朱有才,马大勇怎么会在这里?朱有才并不回答,将车子一拐就朝轱辘的家骑来。这时探花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她曾经见过几次马大勇来找那个南方女人,有时还拎来一些花花绿绿的食品。探花一直搞不懂,马大勇既然可以来轱辘的家慰问,为什么就不能来自己家看看呢?此时朱有才已将自行车骑到轱辘家的门口。

果然,探花一眼就看到了马大勇的那辆自行车。马大勇骑的是一辆德国产的老式“凤头牌”自行车,这种车在当时并不多见,据马大勇自己说,他是花三十八块钱从一家委托商店买的“查抄物资”,但也有人说,他是在一次带人去抄家时私自留下来的。这时朱有才已从自行车上下来,他朝轱辘家指了指,意思是告诉探花,马大勇就在这里,然后就掉转车把准备走了。但是,也就在这时,轱辘家的门却自己打开了,马大勇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对跟在身后送出来的那个南方女人说,不用送了,以后再有什么困难只管跟厂里说,组织上只要能解决的就一定帮你解决。他这样说罢一抬头,发现站在门口的朱有才和探花,于是朝他们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朱有才一见马大勇,立刻低下头,把目光避开了。马大勇盯住朱有才问,你来这里找我,有事吗?朱有才连忙说,不不,是……杨师傅的女儿要找你。他说罢就赶紧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这时马大勇才把脸转向探花,看着她问,找我有事?探花点头说,有事。探花说,你说过的,如果我家有困难可以来找你。马大勇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对对,你家如果有什么困难,当然可以来找我。他这样说着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那个南方女人,就拉起探花走出了轱辘家的院子。

轱辘的父亲出事以后,街上的人对这个南方女人确实有些议论。这女人很爱化妆。中山村街上的女人大都是家庭妇女,还有一些是企业职工,平时的习惯都是素面,倘若哪个女人在脸上扑一点粉,立刻就会让人觉得很刺眼。但街上的人不得不承认,这个南方女人确实很会打扮自己,只要在脸上随便涂抹点什么就会显得很出众。后来经马大勇介绍,她去街上的新生副食店上班,从此就更爱打扮自己了。

朱有才却看不惯这个女人这样打扮自己。一天晚上,朱有才来找这南方女人。朱有才对这女人说,你去副食店上班只是卖油盐酱醋,没必要把自己弄成这样。这女人看看他说,卖油盐酱醋怎么了,难道卖油盐酱醋就一定要蓬头垢面吗?朱有才说,倒不是蓬头垢面,如果商店里的售货员都把脸涂抹成你这样子,那就别卖东西了。朱有才说这些话时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平和,但这女人却立刻恼怒起来,她质问朱有才,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朱有才仍然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管你,只是给你提一点建议。这女人冷笑一声,用带有南方韵味的普通话说,我如果不接受你的建議呢?朱有才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这女人。这女人立刻从朱有才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这女人虽然有了一份副食店的临时工作,但生活仍很拮据,而朱有才每月领了薪水,几乎要拿出一半给这女人。这女人读懂了朱有才的眼神就更加恼火起来,她随手将那盒“美人牌”粉盒摔到地上,粉盒立刻在地上“咕噜噜”地拉出一条愤怒的白线。这女人大声说,你不用这样看我,随便你怎么样!

朱有才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二天上午,马大勇就在厂里找到朱有才。当时朱有才正在拆除一条废旧的广播电线。马大勇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声音不大地问他,前一天的晚上是不是去了十段街?马大勇说的十段街,也就是轱辘家的这条街。中山村一共有十二条街,分别是从一段街到十二段街。马大勇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告诉朱有才,朱有才跟那个南方女人吵架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朱有才并没立刻回答,他觉得马大勇有些明目张胆了。马大勇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老婆虽然身体不好,但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这段时间经常往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跑,已经招来一些议论,现在竟然又来当面问自己这樣的话。朱有才认为,这个马大勇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原想告诉他,自己去没去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自己现在还是单身,而那个女人也是单身,所以他跟她来往是正当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但是,朱有才只是把这些话在心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遍,嘴唇并没有动。

马大勇却似乎已经听到了,脸色立刻难看起来。马大勇说,好啊,你欺负一个女人,你真有本事啊。

朱有才又将刚才那番话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一遍,然后就低下头,用眼角看一下马大勇,喃喃地说,我没欺负她,我只是……劝了她几句……

马大勇说,你劝她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劝她?

朱有才就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马大勇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马大勇说,我跟你说这件事不光是为那个女人,也是为你,你这样跑到她家里去大吵大闹,影响很不好。他这样说着忽然又显得有些委屈,摇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现在很多人在背地里说我一些很难听的话,其实我不过是热心肠,好管一些闲事罢了。

朱有才仍然没说话,低头收起工具,扛上梯子走了。

探花几天以后又来找马大勇。

这天早晨,马大勇正从那个南方女人的家里志得意满地出来,一抬头,发现探花正站在面前,立刻有些不悦。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儿总是神出鬼没的,就像个幽灵。探花并不说话,只是慢慢歪起头,眯起一只眼看着他。探花的这个神态让马大勇有些不自在,他定了定神问,你有什么事?

探花说,没什么事,我是来给轱辘拿书包的。

马大勇没听懂,说,拿书包?拿什么书包?

探花说,轱辘要去上学,当然要用书包。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他昨晚没回来,你不知道吗?

马大勇更不自然了,他没想到探花这样一个小女孩儿,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尴尬地朝旁边挪了一步,意思是让她过去。可是探花却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仍然眯起一只眼看着马大勇。马大勇脸上的愠色立刻更沉了,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探花说,你几天前答应过,要为我家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探花说,现在,我家每月只能领到15元劳保金。

马大勇听了好像才想起来,很认真地“嗯嗯”了两声,然后翻起眼皮考虑了一下说,这个事我已经想过了,我看就按郭轱辘家的方式给你家解决一下吧,你觉得怎么样?

探花仰起脸看着马大勇,没听懂他的意思。

马大勇又做出很认真的样子,但表情有些古怪地说,我已经为你母亲找好了一份工作,也是去那家新生副食店,是蹬三轮车给他们拉菜,工作很轻闲,只要去蔬菜配发站拉些黄瓜、茄子、西红杮,一天就可以挣6毛钱,一个月可就是18块呢,再加上她从炼铁厂领的那15块劳保金,就是33块,这样你家的平均生活费就已经达到16块5,16块5啊,这就已经是相当高的生活水平啦。马大勇这样说着,似乎连自己都兴奋起来。

探花仍然面无表情地仰起头看着马大勇,并没说话。

马大勇立刻不笑了,看着她问,怎么,你还不满意吗?

探花说,看来,你不是真想给我家解决困难。

小孩子,不许这样乱说话!马大勇沉下脸,用训斥的口气说。

探花说,我母亲的两只脚都已经被铁水烧坏了,你不知道吗?

马大勇的嘴里“啧儿”的一声,摇头说,这我就没办法了。

探花看着马大勇,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探花已听朱有才说过,当初打死她父亲的那伙人已经跟马大勇的人联合起来,也就是说,马大勇的人现在跟当初那些人都已成为自己人。探花没再看马大勇,也并没去拿书包,转身走了。

一天夜里,朱有才突然来到十段街。他这天晚上刚好上夜班,所以身上还穿着特制的电工服。这种电工服不仅可以防电弧,为便于攀爬还有些像运动服的款式,看上去很轻便。朱有才显然正在厂里安装电线,手里还拎着两只铁鞋。所谓铁鞋,也就是两只巨大的环形铁钩,为防止滑脱,也为了绝缘,铁钩上还套了一层厚厚的黑胶皮,用的时候只要把两只脚伸进铁环的脚蹬,就可以很轻松地爬到电线杆上。朱有才在这个晚上来到那个南方女人的门口时,他无意中看到了轱辘。自从轱辘的父亲去世,探花的母亲就经常让他去自己家住。轱辘在这天晚上又睡在探花的家里。轱辘在这个深夜回来是要取自己的书包。他来到门口敲了好一阵,才见那个南方女人开门出来,可是她并没让轱辘进去,只是将书包拿出来递给他,又掏出几个零钱就把他打发走了。而所有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朱有才看在眼里。朱有才等轱辘走远,就踮着脚尖来到窗前。窗子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将里面遮得很严。朱有才仄起耳朵听了听,屋里果然传来那个南方女人说话的声音。这样一个夜晚,轱辘又不在家,这个南方女人会跟谁说话呢?朱有才想到这里,回头朝四周看了看。他发现在轱辘家的门前刚好有一根电线杆,就套上铁鞋,轻轻攀爬上去。朱有才只爬到这根电线杆的一半就已从门上面的窗户看清了屋里的一切。他的两眼立刻圆睁起来,呆呆地朝屋里看着。

他这样看了一阵,就慢慢从电线杆上下来,朝黑暗里走去。

马大勇是在第二天上午出的事。在这个上午,没有人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当时朱有才正在马大勇的办公室屋顶上拉一根电线。其实这只是一根很普通的电话线,但为了保险起见,朱有才还是特意在外面包了一层塑料封套,固定时又使用了低压线专用的绝缘瓶。就在这时,马大勇也爬到屋顶上来。朱有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马大勇先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接着就突然恼火了。他只朝屋顶上的电线看了几眼就冲着朱有才大嚷大叫起来,说朱有才工作是如何的粗心,拉电线如何不规范,一旦遇到雷雨天气他的办公室就有可能出危险等等。马大勇这样在屋顶一嚷,就如同是在舞台上当众表演,引得厂区里从这里经过的很多人都仰起头朝上看。朱有才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人,工作上一向精益求精,他决不允许别人对自己的工作有半点微词。然而尽管如此,朱有才还是耐心地向马大勇解释,说自己这样拉线是严格按照电工规程,如果马大勇不放心可以去查《电工手册》。但马大勇一听却更加恼怒起来,指着朱有才的鼻子说,你让我去查《电工手册》吗,如果你每做一件事我都要去查《电工手册》,还要你这电工干什么?他一边这样说着,嘴里还发出“嘁”的一声。也就是这一声“嘁”,终于让朱有才忍无可忍了。

朱有才感觉积聚在心里的怒气终于要爆发出来了。

他朝着马大勇一步一步走过来。由于是在屋顶,朱有才为了不将瓦片踩破,每一步都迈得很轻,但即使如此那些瓦片还是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吧嘎吧”的声响。马大勇似乎从朱有才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本能地向后倒退一步说,你……要干什么?可是已经晚了。朱有才突然伸出手,一拳朝他的脸上打过来。事后据在下面看到的人说,当时朱有才的这一拳是用左手打的。朱有才是左撇子,他左手的力气要远远大于右手,所以这一拳也就打得很重。马大勇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立刻飞起来,与此同时嘴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他的这声嚎叫很嘹亮,也很刺耳。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马大勇的这间办公室过去曾是工人组织的指挥部,在这个指挥部的门前竖着一杆印有“工人铁血兵团”字样的大旗,而在旗杆的顶端,则模仿当年工农红军旗帜的样子特意安装了一支长矛样式的铁枪头。马大勇这样手蹬脚刨地飞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到这支铁枪头上,而且不知怎么还在空中翻了个身,这样一来铁枪头也就正好扎在了他的胸口上。在落到这支铁枪头上时,虽然枪头已插进他的胸口,却插得并不太深,所以他也就没有立刻致命。

马大勇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又随着旗杆摇动了一阵才渐渐停下来。他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看着正在自己胸膛下面猎猎飘扬的旗帜,感觉到这支铁枪头正在一点一点地朝自己胸口的深处扎进去。他很清楚,倘若这支铁枪头一直这样扎下去很快就会将自己的身体扎透,于是他立刻停止了嚎叫,竭力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安静下来,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平稳的姿态悬在枪头上。

这时厂里的很多人都已闻讯赶来。大家看到马大勇像个风向标似的被插在旗杆顶上,都感到莫明其妙,搞不清他是如何被弄上去的。当即有人搬来木梯,准备爬上去救援。但刚刚将这架木梯靠到旗杆上,立刻就发觉不行,木梯只要轻轻一碰旗杆,旗杆立刻又剧烈地抖动起来,马大勇随之呻吟一声,枪头就又“噗哧”地朝他胸口里插进去一截。此外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根旗杆实在太高了,木梯根本无法够到杆顶。这时又有人提议,索性将旗杆从地上拔起来,再慢慢放倒,这样马大勇自然也就落地了。可是大家研究了一下,认为这个办法也不可行。如果将旗杆从地上贸然拔起,一旦控制不住就会瞬间倾倒,这样一来马大勇即使没被扎死也会被摔死。最后众人经过商议,还是采取了一个相对保险的办法,有人去开来一辆吊车,先将旗杆吊着稳定住,然后大家再齐心合力地把旗杆从地上轻轻地拔出来。但就在旗杆被拔出的一瞬,还是由于用力过大,旗杆又猛地抖动了一下,马大勇立刻在旗杆顶上发出一声惨叫。此时的这根旗杆就像是被涂了一层鲜红的油漆,这油漆看上去很黏稠,也很柔软,正在阳光下汹涌地向下流淌着,闪烁出温润的光泽。

大家看着胸口被插进一根旗杆的马大勇,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倘若将旗杆硬生生拔出来,显然不行,这样肯定会让马大勇立刻送命。而如果不拔,他这个样子又无法送去医院。最后,大家只好找来一根绳索,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旗杆上,然后就像抬着一只猎物似的将他抬去了医院。医院的外科急诊医生毕竟见多识广,说这是典型的贯穿伤,当即就采取了相应措施,先将旗杆的两端锯掉,然后不知用的什么特殊手段就将这截旗杆从马大勇的身上拔下来。但这样拔出以后,马大勇的胸口留下了一个直径比鸡蛋稍大一些的圆洞,而且这圆洞很恐怖,几乎可以从身体的这一边看到那一边。一个人在胸口开出这样一个圆洞,自然无法承受,所以马大勇很快就只剩了一丝丝游气。到了晚上,马大勇示意让旁边的人回避一下,只留下朱有才,然后费力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朱有才这时已被戴上手铐。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马大勇。

马大勇说,我只问你,昨晚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朱有才仍没有说话,只在嘴角掠过一丝淡笑。

马大勇说,明白了。说完,就咽了气。

南方女人毕竟是个聪明女人。马大勇死后,她心里清楚,这件事绝非偶然。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南方女人在街上拦住探花。她对探花说,我早发现了,你这个孩子很可怕。这时探花刚放学,正背着书包低头走在路边。她听到这南方女人说话就站住了,然后慢慢抬起头。南方女人又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你心计太深了,而且懂得很多大人的事情。探花眨眨眼,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南方女人说,好吧,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樣知道我的事的?探花慢慢歪起头,斜睨着一只眼,说,我还知道你的很多事。南方女人一愣,你……还知道什么?探花说,有些事,你不要做得太绝。

探花这样说着,扭头朝远处看了看。南方女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轱辘正朝这边走过来。轱辘的脸上仍然挂着那样一层厚厚的憨笑,鼻孔的旁边还有一抹明显的血迹。这时轱辘抬起头,看到南方女人时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就站住了,用手背将脸上的血迹抹了一下,但这一次仍没抹净,反而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一直通向耳廓。探花看到,在不远的一丛灌木后面,“黄鼬”和几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着。“黄鼬”发现探花已经看到自己,立刻有些惊慌,头一缩就不见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南方女人就悄悄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轱辘是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这件事的。他在这个中午放学回来,用钥匙开门时突然感觉不对,屋里发出一些空洞的回声,待打开门一看,才发现屋里已经空空荡荡,几乎所有值一点钱的东西都已被那个南方女人搬去卖了。那个南方女人的确很能干,做了这样大的事情街上竟没人察觉。

这件事立刻在街上被传为奇闻,同时也成为一起很严重的政治事件。这时虽然社会上很乱,但街道的户籍管理制度很严格,如果谁家来了外地亲友,无论住多长时间都要去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南方女人在十段街上住了这么久,而且还有了临时工作,却从来没有办过任何临时居住的手续,且说走就又这样轻而易举地走了。“黄鼬”的父亲黄主任认为,这在户籍管理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疏漏。

“黄鼬”也很懊悔。据他说,其实那个南方女人走的那天晚上,他曾经看到过她,如果他当时就识破她的意图,并将她牢牢盯紧,是绝不会让她就这么溜掉的。“黄鼬”经过分析,认为轱辘跟这件事应该也有关系。那个南方女人在临走前一定要做各种准备,而在准备时就不可能不露出一点马脚。轱辘和她住在一起,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于是一天下午放学时,“黄鼬”就走到轱辘的面前,对他说,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

轱辘正收拾书包,听了“黄鼬”的话慢慢抬起头,看看他。

“黄鼬”又“哼”一声说,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轱辘似乎没听懂“黄鼬”的话,只是冲他笑笑。

“黄鼬”说,那女人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轱辘仍然冲“黄鼬”一下一下地笑着。

轱辘的反应让“黄鼬”恼火起来,他在轱辘面前一跳说,你,还笑?!

轱辘看着“黄鼬”,嘴动了动,还在笑。

“黄鼬”鼓起眼说,我说话,你没听懂吗?!

轱辘还在笑,笑容像被胶水粘在脸上。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傻瓜!!!“黄鼬”的额头暴起青筋,他两脚一跳冲轱辘喊起来。接着他又使劲冲轱辘嚷着说,我在问你话!你,你听到没有啊?!

轱辘却似乎打定主意,一层笑容仍然牢牢地粘在脸上。

“黄鼬”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黄,肚子也越胀越大,似乎里面充满了怒不可遏的气体。他认为轱辘一直冲自己这样傻笑是在故意嘲弄自己,同时也是一种轻蔑,于是又吼了一声,你傻笑什么?我……看你再敢笑?!接着就像一只老鼠似的猛地往起一跳,两眼又用力向上一翻,然后就仰身朝后倒下去。

在最初的一刻,当时在场的班主任刘老师并没当一回事。刘老师以为“黄鼬”不过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但她立刻就意识到,事情远比她想的要严重得多。“黄鼬”这时躺在地上已经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牙齿也咬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刘老师这时才想起“黄鼬”患有严重的癫痫症,于是连忙跑去找来一辆平板车,又从学校里叫来几个男老师,就一起将“黄鼬”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黄鼬”这次果然又犯了癫痫,而且比前几次都严重。据医生说,他这次发病又是因为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医生责备说,上次已经提醒过你们,这孩子的癫痫症如果这样反复发作是很危险的,不仅会影响智力发育,搞不好还会危及生命,一旦出现这样的恶果将是不可逆的。这时闻讯赶来的黄主任就将班主任刘老师拉到诊室外面,质问她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又让他儿子受到这样的刺激。刘老师想了一下,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想告诉黄主任,这次是他儿子黄又强自己把自己刺激成这样的,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像话。于是就只好把当时的详细情况对黄主任讲了一遍。黄主任听了立刻勃然大怒。他认定自己的儿子这次犯病又与轱辘有直接关系,于是当即来到学校。

这时轱辘和探花还等在学校里。探花看看天色已晚,就劝轱辘先回去。但轱辘不肯,一定要等刘老师回来。探花对轱辘说,你要明白,这件事你没有任何责任,“黄鼬”是在骂你时自己气成这样的,你连碰都没碰他,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就在这时,黄主任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黄主任由于气愤连植过皮的秃头顶都变得紫红起来,周围一圈卷曲的头发也都乱蓬蓬地奓起来,看上去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他径直来到轱辘的面前,瞪着他问,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轱辘抬起头看看黄主任,脸上仍然傻笑着,没说话。

但黄主任毕竟不是他儿子“黄鼬”,他立刻走上来,“啪”地就在轱辘的脸上掴了一巴掌,喝道,傻笑什么你?我在问你话呢!

轱辘看着黄主任,脸上仍还在傻笑。

黄主任“啪”地又掴了一掌说,你还笑?!

轱辘趔趄了一下,脸上仍然还在笑。

黄主任甩手又是一掌,看你还敢笑?!

轱辘仍在笑。

“啪”的又一掌,你还笑?!

轱辘还在笑。

又一掌,你笑?!

轱辘还笑。

接着又一掌,又是一掌……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串“啪啪”的声音。

黄主任越打火气越大,也似乎越打越熟练。他先是只用掌心一下一下重复地打着,但很快就发现这样不科学,也不连贯,因为每打一下手还要回来一次,于是索性就调整了打法,改用掌心和手背轮番交替,这样一来一往就“噼噼啪啪”地連贯起来,给人的感觉也酣畅了许多。轱辘的脸很快就被打得红肿起来。轱辘原本很瘦,这样一肿两颊就显得很饱满,同时也使他的笑显得更充实,表情也似乎更古怪。黄主任这样打了一阵终于累了,那只手也已经有些麻木,于是停下来,一边揉着手一边恨恨地说,我看你还能这样笑多久?!

他这样说着无意中一回头,发现探花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探花歪起头,正盯住他的这只手目不转睛地看着。

就在这天夜里,轱辘突然流起了鼻血。

自从那个南方女人走后,探花的母亲考虑到轱辘独自在家没人照顾,就让他搬过来住。但轱辘并没搬过来,只是还像过去,偶尔来这边睡一晚。这天晚上轱辘幸好又睡在探花的家里。他由于两颊仍很红肿,一直仰在床上,但睡到半夜时,突然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汩汩地流进喉咙,这液体似乎很黏稠,也有一点腥甜。轱辘起初以为是在做梦,只是下意识地一口一口吞咽着,但他很快就发觉不是梦了,因为有一口咽得不顺畅,呛了一下,于是猛一咳嗽就醒过来。这时探花和母亲也都已惊醒了。探花来到轱辘的床前,一看他这样子立刻吓了一跳,只见轱辘的鼻孔里仍在不断向外淌血,枕头上也已红了一片。她连忙问轱辘,这是怎么回事?探花的母亲也拄着拐杖过来,先是仔细看了一下轱辘,然后回头对探花说,去弄些凉水来,拍到他的鼻梁上,这样也许能把血止住。但探花去打来一盆凉水,在轱辘的鼻子上拍了好一阵仍不见效,鼻血反而流得更加汹涌起来。探花的母亲这才感觉事情严重了。虽然是在半夜,还是让探花去街上把马大夫请过来。

马大夫叫马大敢,是马大勇的弟弟,在附近的育红中学当校医。马大夫的医术虽不太高明,平时在学校只是给学生发一些预防流行病的小药儿,但十段街一带的人都很信他,平时谁有头痛脑热都请他给看一看。不过这个马大夫的架子很大,一般的老人或孩子很难请得动。据马大夫自己说,其实他的专业是妇产科,所以最擅长的是给年轻女人看病。探花在这天深夜来请马大夫。马大夫的家是在街拐角,他独自住在一间有些破旧的平房里。探花来到门前用力敲了一阵,里面没动静。探花想,自己这样敲门,马大夫应该听到了,他不做声一定是因为吃不准来请他看病的是什么人。于是探花就在外面大声说,马大夫开门啊,我姐姐病得很重呢!这句话果然有效,屋门很快就打开了。一股气味从屋里轰然而出,探花被呛得噎了一下,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马大夫披着衣服走出来,一看是探花立刻就沉下脸。马大夫知道,这个叫探花的女孩并没有什么姐姐,于是“哼”一声说,我刚患了很严重的流感,去哪就会传染的。马大夫这样说罢看看探花,突然又愣了一下。他发现探花正歪起头,斜睨起一只眼睛朝自己看着。马大夫对探花早有耳闻,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小女孩儿,于是又想了想,点头说,好吧,你等我一下。他这样说罢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和探花一起出来。

马大夫毕竟是个医生。他在这个深夜来到探花的家里,先为轱辘简单检查了一下,又详细问了白天的情况,立刻断定说,他这样流鼻血是被黄主任打坏的。马大夫这样说完看了看探花,又看了看探花的母亲,他说,他当然知道这样说意味着什么,黄主任是街办事处的革委会主任,平时在街上没人敢惹。但是,别人怕他,他不怕他,这件事该是怎样就是怎样。马大夫说,这孩子就是因为白天被黄主任打了,所以现在才这样流血不止。可是,探花的母亲问,他当时为什么没流血呢?马大夫说,这就是医学方面的问题了,人的鼻腔里血管很丰富,不仅有很多毛细血管,也有一些大血管,黄主任打他的脸时,很可能是震动了哪根大血管,当时只是有些渗血,到了夜里就突然破了。

马大夫还是有些办法的。他并没让轱辘吃什么药,只用两根手指在他脸上的几个穴位按压了一阵,又让他吸了一些什么药粉,鼻血就渐渐止住了。

第二天早晨,探花没去上学。她从家里一出来就径直去了街办事处。办事处传达室的人不认识探花,见这样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儿直挺挺地往里闯就过来拦住她,问她要找谁。探花说找黄主任。传达室的人说黄主任正开会。探花说,开会也要找,我有很重要的事。传达室的人一听就乐了,说,你这样一个孩子,找黄主任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探花说,这你不用管,我一定要见黄主任。传达室的人有些不耐烦了,说,哪儿的孩子,快去快去!探花倒退一步,斜睨了这个人一眼,突然冲里面大声喊起来,黄主任,黄天良!你把郭轱辘给打坏啦,他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你快去看看吧!探花的嗓音很尖细,极具穿透力,她这样一喊立刻就惊动了整个办事处。很多人都来到院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传达室的人一下慌了手脚,连忙气急败坏地说,你别这样喊了,黄主任……真的在开会!

正说着,就见黄主任从里面匆匆地走出来。黄主任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冲探花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和蔼地说,你有事可以进去找我,怎么在这里大嚷大叫?说着就带探花来到一间办公室。一进来,黄主任立刻沉下脸说,你究竟有什么事?

探花仰起脸看看他说,你昨天把郭轱辘打坏了,他夜里一直在流鼻血。

黄主任的鼻孔里“哼”一声,冷冷一笑说,我把他打坏了?你根据什么说是我把他打坏的呢?

探花说,是大夫说的。

黄主任问,哪个大夫?

探花说,街上的马大夫。

街上的马大夫?黄主任又“哼”地一笑说,那个马大夫也算是大夫?

探花说,郭轱辘现在还躺在床上,你应该送他去医院。

黄主任伸手挠了挠植过皮的头顶,又捋了一下脑后卷曲的头发,摇摇头冷笑一声。

探花盯着黄主任说,怎么,你不认为郭轱辘是被你打坏的吗?

黄主任说,我当然不这样认为,换句话说,就算他是被我打坏的,也是罪有应得。下一次,我不光让他流鼻血,还要让他别的地方也流血呢!他这样说着脸色忽然一变,又和蔼地说,好了好了,我还要去开会,这件事就这样吧。他说罢就伸出手,原想摸一摸探花的头,或拍一拍她的肩膀,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探花正歪起头,斜睨着一只眼盯住他伸出来的这只手看着。

于是,黄主任赶紧又把手缩回来了。

事后黄主任对街上的人说,其实,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这只手要出事了。

黄主任的这只手是在“黄鼬”出院那天出的事。在那个中午,黄主任先将“黄鼬”从医院接回来,又把他在家里安顿好,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出来。当时黄主任骑的是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这种“飞鸽牌”自行车在当时算得上是著名品牌,而且是极难买到的“出口转内销”产品。黄主任在这个中午骑着这辆自行车来到街上,心里还在想着儿子“黄鼬”的事情。他原打算去炼铁厂那边看看,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想起要去药店,为儿子买一些抗癫痫的药,于是就将自行车一转朝药店的方向骑来。也就在这时,他的前轮不小心在一个坑凹处颠了一下。其实这个坑凹并不大,也不深,但由于黄主任没注意就还是颠得猛了一点。也就是这样一颠,黄主任突然听到右车把发出很奇怪的一响。起初他并没在意,以为是哪根螺栓松动了,接着就意识到是出了更严重的问题,因为他感觉到右边的车把突然软下去,似乎已经禁不住自己的按压。他连忙将身体朝左边倾斜,试图把重心移到左边的车把上来,但这时再想保持平衡却已经来不及。黄主任像是突然被谁打了一枪,两手向前一伸就一头栽下去。当时正是中午,吃过午饭的人们都来到街上闲走,所以很多人目睹了這个惊险的场面。据看见的人说,黄主任的身体不仅灵活,柔韧性也很好,他从车把的上面向前栽去时反应相当机敏,在离开车的一瞬,两只脚还用力在脚蹬上踏了一下,这就使他增加了一些向上和向前的冲力,因此在身体腾空而起时,也就赢得了一些调整姿态的时间,可以充分地完成一个空中翻腾一周半的动作。不过即使如此,黄主任还是受了伤。他在落地的一瞬感觉身体仍有些倾斜,就本能地伸出右手想在地上支撑一下,也就是这一下,他听到自己右手的掌心里发出很清脆的“嘎吧”一响。黄主任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这只手出问题了。

在这个中午,黄主任很快被街上的人送去医院。他先是被送到外科急诊室,因为他头顶那块植过皮的地方不知在哪儿划了一下,一直流血不止。但外科的急诊医生看了却说,这里的伤口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伤者的这只右手。医生说,他怀疑黄主任的这只右手已经断了。于是黄主任立刻又被转去骨科急诊。经过X光检查,黄主任的这只右手果然伤得很重。据骨科急诊的医生说,这种骨伤很罕见,它是掌骨骨折,也就是说,这只手已从掌心折断了,而且肌肉和韧带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医生担忧地说,这只手很可能要残废了。

黄主任很长时间以后,仍感到心有余悸。待黄主任冷静下来,再仔细回想,又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这辆“飞鸽牌”自行车刚刚买了不到半年,就算钢质不好,在车把这种关键部位也不应该如此容易就发生断裂。黄主任当即又把那根折断的车把找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断口。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断口显然是在承受巨大压力时才发生断裂的,但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在断口的另一侧还有一个不大的切口,而且这切口很整齐。这也就是说,它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做了手脚。这个发现立刻让黄主任怒不可遏,他没想到竟会有人在暗中下这样的黑手。但黄主任这一次接受了教训,他没再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而是在暗中不动声色地进行调查。

这样查了几天,黄主任就拎着这根折断的车把来到学校。

当时是一个上午,学校正在上课。黄主任“砰”的一声将教室的门推开,对正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毕老师说,你出来一下。毕老师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刻认出这个人是“黄鼬”的父亲黄主任,于是就客气地说,现在正上课,有什么事请等一下再说。不行!黄主任将缠满绷带的手一挥说,就要现在说!他这样说着索性径直来到讲台上。

黄主任不仅右手被石膏和绷带包裹起来,头上也缠满了纱布。他来到讲台上先向下面环顾了一下,立刻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探花。这时探花也正看着黄主任,她的目光先在黄主任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转向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探花的这个眼神立刻让黄主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回头对毕老师说,我要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毕老师这时已感觉出黄主任来者不善,就点点头说,好吧。

然后,毕老师就和黄主任一起走出教室。

教室里的学生立刻都把耳朵伸向外面。先是黄主任对毕老师说,这一次这事儿,我看你怎么处理!毕老师立刻提醒黄主任,让他说话轻一点,说现在正是上课时间,不要影响别的班的同学上课。黄主任听了却立刻大声吼叫起来,他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还让我说话轻一点儿?我今天没带专政指挥部的人来,就已经是对你们学校客气了!他的声音立刻响彻整个楼道,连教室的门窗玻璃都被震得嗡嗡直响。黄主任又恶狠狠地说,这一次的事他不会再轻易放过,他上次已经警告过毕老师,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而且被他抓到证据,他就要新账老账一块儿算。黄主任说,他现在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毕老师听到这里才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黄主任说,你们学校真不知道吗?

毕老师说,不知道。

黄主任“嗯”一声,说,好吧。然后就把自己的右手如何受伤这件事,告诉了毕老师。

毕老师听过之后想了想,问黄主任,可是,你又怎么肯定,这件事就一定是我班里的学生干的呢?

黄主任立刻盯住毕老师,反问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不是你班里的学生干的呢?

毕老师觉得黄主任这样反问,似乎在逻辑上有些问题,但一下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了。

黄主任冷笑一声说,这一次,你不会又想包庇你的学生吧?

毕老师说,这不是包不包庇的事,我们也要讲证据。

黄主任说,好吧,如果你要证据,现在就可以给你。他这样说着,就将那根折断的车把举到毕老师眼前。

毕老师看了一眼这根车把,问,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黄主任指着车把上的断口说,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显然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毕老师说,我已经看到了,可你又根据什么说,做手脚的就一定是我的学生呢?

黄主任又冷笑一声,说,咱们明说吧,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事,不可能是你的学生杨探花干的,对不对?这当然不会是她干的,谅她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毕老师看看黄主任,一时搞不懂他究竟要说什么。

黄主任这时才告诉毕老师,他经过几天的暗中调查已经彻底搞清楚,他的这根车把确实被人用钢锯锯过,但是干这件事的却另有其人。在出事的那个中午,他去医院接他儿子黄又强时,是把自行车放在自己家门口的,他走的时候忘了推进去。有看见的人说,在他回来之前,曾有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去过他家附近,而且还在他那辆自行车的跟前转了很长时间。黄主任对毕老师说,现在这两个男孩都已经找到了,而且经过反复盘问,他们也都已承认,确实用钢锯条锯过这辆自行车的车把。当黄主任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时,他们是这样回答的,他们说,有人告诉他们,这种“出口转内销”的“飞鸽牌”自行车用的材料跟普通自行车不同,为坚固起见,在车把的钢管里还套有一根铜棒,而且是紫铜棒。这两个男孩承认,他们都已染上吸烟的嗜好,所以就想弄些铜棒去卖,然后买烟抽。但是,他们又说,他们在那个中午带着钢锯条来到黄主任家的门口,围着这辆自行车转了好一阵却无从下手。因为他们发现,车把的钢管比别处要厚,锯起来也不太好用力。这时他们忽然想起来,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还曾说过,右车把的底下应该薄一些。可是当他们费了很大劲好不容易将右边车把锯透时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紫铜棒,于是他们就赶紧跑掉了。黄主任说到这里看着毕老师问,你想知道,告诉这两个孩子紫铜棒这件事的人是谁吗?

毕老师没说话,但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對,黄主任用力点点头说,就是她。

但毕老师仍有些不相信。她觉得杨探花虽然跟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可是如果做这种事,应该还没有这样深的心计。况且,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报复!黄主任说,当然是报复!

黄主任这样一说,毕老师才突然意识到,就在不久前,黄主任曾因为他儿子黄又强的事来到学校一连掴了郭轱辘几十个嘴巴,致使郭轱辘的鼻子当天夜里大出血。这件事一下在学校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尽人皆知。毕老师想到这里就没再说话。

这时黄主任又问毕老师,要不要把那两个孩子找来作证?

毕老师说,不必了。

黄主任说,好吧,如果这样,就说明你已经相信我的话了?

毕老师点点头,但立刻又说,当然,我们还要调查一下。

这一次,学校还是对探花做出了很严厉的处理,让她蹲班,降到下一年级。就这样,暑假以后,别的同学升入育红中学,而探花则仍留在小学六年级,且降到了轱辘的班里。

探花刚到那个班时,“黄鼬”就主动来找她。“黄鼬”这时已是副班长,见到探花竟表现出异常的热情。他自从上次癫痫发作出院后就更加地胖起来,皮肤白白嫩嫩的,说话的神态似乎也跟过去不一样了,两个眼睛总是瞪得很大,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惊讶。他先是把探花拉到一边,说他父亲摔断手这事不能怪她,学校也更不应该让她蹲班。“黄鼬”忿忿地说,学校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呢。然后又说,其实探花蹲班是她的班主任毕老师的主意,探花曾经为班费的事去学校检举过她,所以她对这件事一直怀恨在心。接着“黄鼬”又代表全班对探花的到来表示欢迎,并告诉她,在他的建议下,刘老师已经同意为探花开一个欢迎会。“黄鼬”说,他还特意为探花写了一首唢呐曲,叫《欢迎新同学》,准备在欢迎会上为大家演奏。于是几天以后,班里果然就在“黄鼬”的主持下为探花举行了一个欢迎会。“黄鼬”在欢迎会上也真为大家吹奏了他的《欢迎新同学》。“黄鼬”这时的演奏技法已经很纯熟,演奏也更有韵味,一支小唢呐吹得抑扬顿挫、热情洋溢,将欢迎新同学的喜悦心情充分表达出来。

这次欢迎会之后,班主任刘老师也跟探花谈了一次话。

刘老师说,你来这个班,别再给我惹事了。

刘老师说,这一段,你惹的事已经够多了。

探花听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老师。

刘老师应该属于那种漂亮女人。那时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人的外表似乎与家庭出身有直接关系。比如工人出身,无论男女,一般都很高大,四肢也很发达;农民出身,肤色就有些发暗,脸上的皱褶似乎也多;资本家出身的人往往都有些油头粉面;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看上去则很白净,也有些斯文。没有人能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当时有一个很著名的哲学论断,简单地说可以概括成这样几句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如果将这个哲学论断拿到这里来检验,似乎就产生了悖论。因为人的样貌作为内因,是自然属性,而作为外因的家庭出身则是社会属性,社会属性的外因反过来决定自然属性的内因,这似乎令人费解,也本末倒置。直到很多年后,生物遗传工程学在基因图谱测序这个概念中才说明了这其中的道理。由此可见,遗传工程学不仅解决了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问题,同时也解决了在社会学意义上的问题。

刘老师的父母当年都是大学教师,家庭出身当然属于知识分子,所以她的外表就很文静,甚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那时每到做课间操,按学校规定,每个班的班主任都要站到自己学生队伍的前面。这时班里的学生就经常趁这个机会偷偷看刘老师。她脸上的皮肤不仅白皙,也很有光泽,尤其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好看。这时有的女生心里就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长成刘老师的样子该有多好。这时由于中学的师资力量匮乏,国家就决定从小学抽调一些业务水平高、有一定教学经验的中青年教師充实到中学来。

于是,刘老师就被抽调到育红中学来教语文。

也就在这一年临近暑期时,中山村的十段街上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探花和轱辘都没意识到,这件事,后来竟改变了他们两人的命运。

事情是出在马大夫的身上。在一个下大雨的深夜,马大夫的那间旧平房由于年久失修突然倒塌了。这时马大夫已是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负责学校的全面工作,因此这件事也就一下成为一个很严重的事件。据说那天夜里,马大敢组长的房子出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当时马组长正睡在床上,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埋在废墟里。由于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又电闪雷鸣又风雨交加,所以尽管这倒塌的声音很大,街上并没有人听到。幸好这时轱辘从附近经过。轱辘在这个晚上原本是睡在探花的家里,看到外面下雨,想到自己家的窗子还没关,就连忙赶回家去。轱辘在经过马组长家时,由于天色很黑并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时,他突然隐约听到一点声音。这声音很虚弱,而且时断时续,好像是有人在艰难地呼救。轱辘起初以为是风雨中的幻觉,但回头朝黑暗中看去,才发现马组长家的房子竟然已经坍倒在泥水里,那个呼救的声音正是从废墟里传出来的。轱辘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他立刻意识到被埋在废墟里的应该是马组长,于是顾不得多想就扑过去在废墟的上面用手扒起来。轱辘那只六根手指的手在这个黑夜里充分地发挥了作用,由于多一根手指,所以在扒开泥土或抓取东西时效率也就大大提高。他顾不得两手已被废墟里的铁钉和木屑扎得鲜血淋漓,就那样一下一下用力扒着。但他这时毕竟只有十六岁,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所以尽管用尽全身的气力也只能扒开一些砖头瓦片,大的木梁却仍牢牢地压在那里。轱辘迅速地想了一下,就绕开这些木梁,从侧面向底下掏去。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轱辘被吓了一跳,试着用手捅了捅,发现它微微动了一下。这时轱辘才看出竟然是一个人,而且身上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连忙伏下身去,将压在上面的东西用力朝旁边搬开。这个人终于艰难地从木梁底下钻出来,然后就摇摇晃晃地朝大雨的深处走去。雨水打在这个人的身上,立刻将泥土汹涌地冲刷下去。轱辘借着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发现,这个人的皮肤竟然很白。关于这个细节,轱辘事后只对探花一个人说起过。他告诉探花,这个人从废墟里钻出来时浑身都是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起初以为是马组长,但看看背影,好像又觉得不对,因为她走路的样子不像男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男人的内衣。

也就在这时,轱辘突然听到废墟底下又传来呼救声,他立刻听出,这一次才是马组长。被埋在底下的马组长显然也已听到外面有人来救自己,便越发拼命地大呼小叫起来。但这样一来他也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马组长这时是被压在破碎的屋顶下面,由于全身被紧紧卡住,也就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他此时还不知道,一根断裂的木棍从底下翘起来,已经深深地扎进他大腿的内侧。这时他这样一叫,全身稍一用力,插进肉里的锋利木茬就将一根大血管扎破了。马组长先是以为自己小便失禁,只觉一股湿乎乎的热流从两腿间流淌出来,但接着就感觉不对了。马组长毕竟曾是一个医生,有着职业的敏感。他突然发觉这股热乎乎的东西在腿上流动时有些黏稠,于是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这一摸才发现,竟然是血。马组长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人的身体里总共不过4000毫升血液,马组长迅速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自己腿上的伤口这样流血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身上的血就会流干。于是他立刻就不再做声了,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全身放松下来,一边伸手从旁边的废墟里拽出一根粗布带子,又小心地抽出另一只手,用这根带子一点一点地勒紧腿上的伤口。

这时外面的轱辘也已经筋疲力尽。由于雨越下越大,轱辘感到自己在废墟上已经有些站立不稳,而且他发现,这些砖头瓦片和破烂的木梁还在不断地往下坍塌。轱辘知道,倘若再这样坍塌下去里面的马组长就没有多大希望了。轱辘立刻想到应该去叫人,但这時已经这样晚了,又去哪里叫人呢?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废墟里有一个洗脸盆,于是立刻拿到手里,又从旁边抽出一根木棒就用力地敲击起来。这急促的敲击声立刻刺破雨夜响彻整个十段街。人们听到这奇怪的声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纷纷冒雨跑出来,才发现轱辘正浑身是泥地站在雨里。

人们将马组长从废墟里扒出来时已是后半夜。这时的马组长看上去就像一只土鳖,浑身上下灰突突的,一条大腿也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但他对伤口的及时处理还是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事后他对街上的人说,他这一次完全是自己救了自己。他说,倘若再换第二个人就没命了。

马组长突然出了这种事,不仅轰动了十段街,也让育红中学的很多人都大感意外。人们都搞不懂,马组长在升任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以后,上级早已为他重新安排了住房,据说还是教育界最好的三室一厅单元宿舍,可是在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他怎么会莫明其妙地又跑回过去那间旧平房去住呢?马组长自己是这样向人们解释的,他说这间平房的条件虽然差一些,但毕竟离学校很近,出事的这天夜里是因为学校开会很晚,天又一直下雨,所以才住到这边来的。他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结果那晚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马组长腿上的伤口确实很严重。据医院的医生说,是扎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幸好处理及时,才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一天早晨,马组长正在学校里指挥着几个老师张贴动员“上山下乡”的标语,探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这时的探花已经十七岁,不仅个子长高了,人也漂亮起来,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两个眼角还微微上挑,给人的感觉越发好看。她先是眯起一只眼盯着马组长,并不说话。马组长对探花的这种表情早有耳闻,但他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于是皱一皱眉说,马上就要上课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探花朝马组长看着,说,你不该这样说话。

马组长有些奇怪地问,我……怎样说话了?

探花说,那天夜里,是郭轱辘把你挖出来的,你怎么能说是自己救了自己?

马组长似乎明白了,但只是“哦”了一声。

探花又说,你应该做的,是在全校大会上表扬郭轱辘。

马组长一听就笑了,问,是郭轱辘让你来这样说的吗?

探花说,当然不是,你应该知道,郭轱辘不是这样的人。她盯住马组长,又说,其实那天夜里,郭轱辘完全可以只救别人。

马组长突然听出探花的话里有话,眨眨眼试探着问,你的话我不太懂,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探花又重复说,他完全可以只救别人。

马组长问,你说的别人……是指谁?

探花说,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马组长沉吟了一下,又问,郭轱辘对你说什么了?

探花没再说话,只是看了马组长一眼就转身走了。

不久以后,学校就公布了这届毕业生的下乡插队名单。让人没想到的是,其中竟然有郭轱辘。郭轱辘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按当时的“上山下乡”政策,独生子女是不应该走的。就在学校公布名单的当天下午,探花来找刘老师。这时的刘老师已经更加受到学校的重用,不仅负责初三年级的全面工作,还经常跟着马组长去外面参加各种会议。这自然让一些政治条件比她好的老师感到不满。他们认为学校如此重用一个家庭出身不太说得过去的老师,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也让人感到不能理解。甚至还有人提出质疑,虽然刘老师的教学水平确实还可以,在各种场合发言也有一些口才,尤其是写发言稿,不仅来得快也很能紧跟形势,但与她同等水平的老师也不乏其人,学校为什么只器重她呢?

在这个下午,探花来到教师办公室时,刘老师正埋头赶写一篇文章,面前的桌子上摊满各种翻开的学习材料。探花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刘老师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了她,皱一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又有……什么事?

探花说,这批插队,学校为什么让郭轱辘走?

刘老师看看她问,怎么,他不该走吗?

探花说,他当然不该走,他是独生子女。

刘老师一听笑了,说,这是学校决定的。

探花说,可你是他的班主任,你应该说话。

刘老师放下手里的笔,做出很耐心的样子说,我说话也没用,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是学校决定的,学校这样决定,自然有学校的道理。

探花盯着刘老师,突然说,看来,郭轱辘那天夜里真不该救你。

刘老师似乎没听懂,眨眨眼问,你说……哪天夜里?

探花慢慢歪起头,斜睨起一只眼,看着刘老师,看了一阵,说,你不知道是哪天夜里吗?接着又说,你们这样做,是怕郭轱辘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吧?

刘老师立刻盯住探花,刚要说什么。

探花已经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黄鼬”的奶奶突然死了。

“黄鼬”的奶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身体一直很好。当时街上经常召集家庭妇女开会,大家到一起就唱革命歌曲。“黄鼬”的奶奶嗓音很洪亮,也很有穿透力,无论有多少女人唱歌总能听出她的声音。但一天傍晚吃饭时,她一口凉粉卡在喉咙里竟被噎死了。“黄鼬”的奶奶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让“黄鼬”一家很难接受。“黄鼬”的父亲黄主任在悲痛之余,就准备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些。但立刻有人提醒他,说现在正提倡移风易俗,尤其是黄主任这样的身份,倘把丧事办得过于铺张恐怕影响不好。这时“黄鼬”就想出一个大胆的创意。“黄鼬”这时也已经十六岁,不仅身材魁梧起来,唇边也有了毛茸茸的胡须。他已是街办事处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主奏乐器是唢呐,偶尔也吹笙管笛箫或担任乐队指挥。他把街道上的这支文艺宣传队拉来家里,专门组织了一个小乐队,围在他奶奶的尸体旁边,一支接一支地吹奏革命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八月桂花遍地开》《唱得幸福落满坡》《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些歌曲都是他奶奶生前最喜欢唱的,所以这样一演奏,他奶奶的音容笑貌也就似乎又浮现在大家的眼前。小乐队的演员们都是街办事处里的工作人员,这时来黄主任家里为这样的丧事表演,一个个也就格外卖力,演奏忽而激昂高亢,忽而深情悠扬,就这样把革命的乐曲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演奏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黄家请来了一个专吹红白喜事的响器班子。街上的人们还从没见过这样操办丧事的,感到很新奇,于是就都来黄家伸着头看热闹。

但就在这时,探花突然来到黄家。探花低声对“黄鼬”说,别再吹了。“黄鼬”不解,问为什么?探花朝左右看看,才低声告诉“黄鼬”,他这样带着这些人冲着他奶奶的尸体吹奏革命歌曲,已经引起街上人们的议论。有人说,冲着一具死尸演奏革命歌曲,这是不严肃,甚至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要去有关部门举报。这时黄主任也走过来。黄主任听了探花的话才恍然意识到,这种做法的确欠妥,于是连忙让那些人收起乐器走了。

这件事让“黄鼬”很感动。“黄鼬”对探花说,这一次多亏她提醒,否则他的家里就真会有麻烦了。“黄鼬”很真诚地说,今后探花有什么事,只管说话。

接着没过多久,就在刘老师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当时在育红中学的女老师里,刘老师不仅人漂亮,也很精神。比如她的衣服,虽然在款式上没有太大新意,但洗后总要精心熨烫出一些折痕,这些折痕恰到好处,既能将衣服撑得更有型,看上去也增加了一些挺括的線条。正因如此,她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才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事情是发生在一天上午,当时刘老师正在班里上课。事后据刘老师对医院的医生说,她在那个上午并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异常,由于刚刚过了生理周期,浑身上下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爽。但就在这节课上到一半时,却突然出了问题。当时她正给学生讲一首很著名的诗词:“……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就在这时,讲台下面的座位上突然传来“啪”的一响。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课堂上还是显得格外清脆。刘老师冷不防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刚要朝那边看去,却猛然感觉自己的底下有些异样,先是湿乎乎的,接着就有一股热流“呼”地涌出来。刘老师起初以为又来了例假,但再想想,又觉得不对,例假刚过去几天,不可能这样短的时间就又来。于是她连忙将自己收缩了一下,想先忍一忍,等下课以后再去卫生间看个究竟。可就在这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啪”的一响。刘老师的注意力稍一分散,底下“呼”地又涌出一股。这时刘老师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感觉底下流出的东西已经无法控制,如果照这样流下去很快就会难以掩饰。她这时穿的是一条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绿军裤,而这种衣料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只要沾一点点湿立刻就会将颜色变深,而且看上去非常显眼。刘老师偷眼朝自己的两腿间看了看,发现裆部果然已洇出些颜色,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颜色并不红,看上去倒有些像水。刘老师搞不懂,自己的底下怎么会突然流出这样奇怪的东西。于是她急中生智,连忙站到讲台后面将自己的下半身遮挡起来。也就在这时,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啪”的一响。刘老师稍一分神,感觉底下随之又“呼”地流出一股,与此同时,她朝那声音看去,才发现竟然是“黄鼬”。“黄鼬”这时也正在看着刘老师,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刘老师断定刚才的声音就是“黄鼬”弄出来的,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弄出的这个声音,更不明白这声音怎么会与自己的底下有关。刘老师的心里顿时生起一股怒火,她想,无论这声音是如何弄出来的,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黄鼬”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且很可能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生理反应。可是刘老师又搞不懂,“黄鼬”是班干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刘老师想到这里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教室了。因为她感觉底下已开始汹涌起来,与此同时,她也发现,原来“黄鼬”是在用两只手拍自己的大腿。“黄鼬”就这样看着刘老师,两只手在大腿上“啪”地一拍,“啪”地又一拍。他每这样拍一下,刘老师就感觉自己的底下随之汹涌一下。刘老师这时已顾不得多想,她连忙从讲台上下来仓皇地逃出了教室。尽管她出去时竭力将自己的两腿夹紧,还是被底下的很多学生发现了。

这当然一下就成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刘老师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竟然在课堂上讲着课尿湿了裤子。大家在兴奋之余又纷纷猜测,在刘老师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据说刘老师那天换了裤子后,整整哭了一个中午。下午就去了医院,想看一看自己的泌尿系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医生为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刘老师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医生听了也感到奇怪。医生说,由于尿路感染或神经中枢出了问题,小便失禁的情况也是有的,与外界刺激也会有一定关系,但像刘老师说的这样,学生坐在下面一拍大腿,站在上面讲台的老师就会憋不住尿,这种事好像还从没听说过。然后医生又让刘老师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喝了什么不干净的水。医生这样一问,刘老师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刘老师一向很爱喝水,因此水杯也就很考究,是一个造型别致的玻璃瓶。刘老师每次上课之前或课间的时候都要喝一些绿茶,这样给学生讲课才不会感到口干。刘老师想起来,在今天早晨快要上课时,“黄鼬”曾经去过教师办公室。当时刘老师是回去取什么东西,刚好看到“黄鼬”正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好像在摆弄那个水杯。刘老师感觉奇怪,还问了他一句,说你在这儿干什么?“黄鼬”的表情立刻有些不自然,说没什么,他是来取粉笔的,发现这个水杯很漂亮就过来看看。刘老师听了也没在意,端起杯子匆匆地喝了几口就去上课了。这时刘老师想,会不会是这天早晨,“黄鼬”在自己的水杯里偷偷放了什么东西?

刘老师想到这里就立刻赶回学校,但刘老师并没有立刻去找“黄鼬”。她想起早晨回办公室取东西时,还曾看到两个外班的学生在整理作业,于是就把这两个学生找来。刘老师先是不动声色地问他们,这个早晨是否在办公室里还看到别的什么人?这两个学生想了想,说看到了,当时黄又强也在。刘老师听了点点头,又问,你们看到他在干什么?两个学生说,当时他们也这样问他,他说是来给老师取粉笔的。刘老师听了沉吟一下,又让他们想一想,黄又强在拿了粉笔之后,是不是还干了什么。这时其中一个学生突然想起来,说确实看到了,黄又强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好像还在刘老师的办公桌前摆弄了一阵。

刘老师听了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于是,她当即就去班里,把“黄鼬”叫到办公室。

让刘老师没想到的是,“黄鼬”竟然很痛快地就承认了此事。他的解释让刘老师大感意外。他告诉刘老师,他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搞一个科学实验。刘老师听了感到很奇怪,问他要搞什么科学实验?“黄鼬”说,这是一个关于蛤蟆尿的实验。刘老师更加不解,说用蛤蟆尿能做什么实验?“黄鼬”说,有人告诉他,蛤蟆尿有一种很神奇的功效,只要在一个人喝的水里滴上几滴,你站在他面前一拍大腿,他立刻就会憋不住尿。“黄鼬”说,他听了之后不相信,于是就去水边捉来几只蛤蟆,又将每只蛤蟆攥出一些尿灌进一个小玻璃瓶,然后就在这个早晨偷偷放进刘老师的水杯。所以,“黄鼬”说,他在课堂上拍大腿并不是故意捣乱,而只是想看一看刘老师身上的反应。刘老师听了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她简直无法相信,“黄鼬”在课堂上这样莫明其妙地拍大腿,竟然是在拿自己做蛤蟆尿的实验,而且他在说这件事时,竟然还这样地神情自若,好像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刘老师想想问,这件事……是谁对你说的?

“黄鼬”笑笑说,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刘老师看着“黄鼬”,沉下脸说,你现在如果把这个人说出来,就说明你只是一时糊涂,被别人利用了,否则我就只能认为你是故意捉弄老师,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是有意破坏教育革命。刘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问,这个人,是不是杨探花?

“黄鼬”说,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刘老师点点头说,看来,果然是她了。这时刘老师的眼泪就流下来,说,黄又强啊,你从上小学就在我的班里,我一直这样培养你,让你当班干部,还让你当班长,我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作对呢?

“黄鼬”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想跟你作对,我只是做一个实验。

好吧,刘老师点头说,既然这样,你就去搞你的实验吧,班干部也不要再当了。

“黄鼬”听了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看了刘老师一眼就转身走了。

关于蛤蟆尿这件事,刘老师最终也没搞清楚究竟是不是探花对“黄鼬”说的。但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以后,立刻在老师们的中间引起恐慌。那段时间,几乎每个老师都是杯不离手,即使上课也要将杯子带到讲台上去。

轱辘一直怀疑这种蛤蟆尿是否真有这样神奇的功效。后来他去农村插队时,曾在一条母狗的身上做过类似的实验。这是村里生产队长家的一条母狗,虽然品种很一般,只是条菜狗,但很漂亮,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似乎不太像农村的狗。轱辘一天下午把它骗来集体户,先喂了它一些用肉汤浸过的咸菜,等它渴得口干舌燥,就端来一盆放了蛤蟆尿的水让它喝。起初这条漂亮的母狗并没显出有什么异常,喝过水之后似乎反而更斯文起来。但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奇迹就出现了,轱辘站在它的面前,只要一拍大腿,它立刻就会“哗”地尿出一股尿水。再到后来,索性就不用拍大腿了,它的上下好像通了气,只要上面喝一口,底下立刻就会尿出来。当天晚上,生产队长就发现这条狗的排尿系统出了问题。他当然不知道这倒霉的畜牲是被轱辘灌了蛤蟆尿,以为是患了尿崩症,于是就将它杀掉剥皮吃肉了。直到很多年后,轱辘才在马组长这里找到了答案。这时的马组长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私人挂牌老中医,专治梅毒、淋病和尖锐湿疣。据他说,早在岐黄时代蛤蟆尿就是一味很名贵的药材,不仅利尿,还具有补肾功效,但同时也有很大的毒副作用,倘若使用不当确实会导致尿崩。马大夫说,他当初也是在一本破舊的药典上偶然看到的,后来曾在十段街上与人闲聊时,说起过此事,不料他说得无心,却有人在一旁听得有意。

所以,马大夫说,他这些年每当想起这件事,就仍对一个人心怀愧疚。

刘老师这一次真的因为这件事气坏了。她在撤掉“黄鼬”班干部职务的同时,还向学校提出建议,要让“黄鼬”跟郭轱辘他们这批一起去农村插队。但学校考虑了一下,觉得下乡插队毕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不能作为惩罚人的手段,就没有同意。不过马组长还是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宣布,给“黄鼬”一个警告处分。马组长最后很严厉地宣称,今后不管谁,哪怕他一向表现很好,哪怕是学生干部,只要做了有损于教育革命的事,学校决不姑息!马组长这样宣布之后,原本还想让“黄鼬”上台表个态,一来承认自己的错误,二来也向刘老师表示一下道歉。但这时他才发现,“黄鼬”已经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组长和刘老师并不知道,就在这几天,“黄鼬”和探花正在十段街上帮着拆除马组长坍塌的那间旧平房。这本来是街道办事处的事,但那段时间街道办事处的人手紧张,于是探花就主动向黄主任提出,她和黄又强一起来帮忙。其实清理这堆废墟并不费事,但探花对“黄鼬”说,这毕竟是马组长的家,还是应该仔细一点,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埋在里面。“黄鼬”觉得探花的话很有道理,就去提醒他父亲黄主任。黄主任这时才意识到,马组长这时已经不是医生,是育红中学的领导,于是就叮嘱来清理废墟的人,让大家多加注意,尤其在清理到废墟的下面时,一定要看清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当清理到废墟的最底下时,从床上的被子和枕头的摆放还能依稀看出当时的痕迹,在房屋坍塌的一瞬,马组长显然正睡在床上,可是细心的人又发现,尽管床上的被子是一条,而枕头却是并排摆放着两个。马组长的老婆已经死了很多年,他一直是单身生活。当然,一个单身男人的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在床上还发现了几件衣服。这些衣服虽然都已辨不出颜色,但从款式上还是能看出显然不是男人的。接着就又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只被压扁的坤式提包。而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在这只坤包里竟然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避孕套。这一来就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更让马组长和刘老师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学校处理“黄鼬”的第二天上午,“黄鼬”突然拉着一辆平板车来到学校。学校传达室的人立刻出来拦住他,看了看车上装的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破烂东西,就问他这是要干什么。“黄鼬”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拉着车硬要往学校里闯。传达室的人连忙挡住去路,说这辆平板车不是学校的,按规定外面的车一律不准进校。“黄鼬”听了放下车,问传达室的人,你知道这车上拉的是谁的东西吗?

传达室的人说,不管谁的,也不能进去。

“黄鼬”突然大声说,这是马组长的东西!

传达室的人一听不禁愣了一下,朝车上看了看,还有些不太相信,你说是……马组长的东西?

“黄鼬”问,你还不让进吗?

“黄鼬”似乎是故意这样大声说的,不仅嗓音洪亮,也底气十足。这时正是课间操时间,很多学生和老师都从楼里出来。大家一见立刻都围过来,好奇地伸着头朝这辆平板车上看。“黄鼬”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他朝左右看看,好像是对周围的人说,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帮马组长把他的东西送来学校,如果你们不让进就算了,我还拉回街办事处去,交给那边的人就是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拉起车就走。

传达室的人一见慌了,赶紧过来拦住他,说,等一等,你先……先等等,这车上装的……真的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黄鼬”说,有没有特别的东西,你该去问马组长。

传达室的人又朝车上看了看,就只好让“黄鼬”进来了。

“黄鼬”在这个上午拉着这辆平板车径直来到楼前,就将车上的杂物和几个大包袱卸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打开,抖落出里面的东西都摊在地上。包袱里是一些衣服,由于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浸过的泥水已经干硬,看上去就更加显得破烂不堪。这时政教主任也已经闻声赶来。政教主任拨开人群挤进来,一见“黄鼬”正像一个摆旧货摊儿的小贩似的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烂东西,立刻厉声问他,黄又强,你这是在干什么?!

“黄鼬”慢慢抬起头,翻翻眼皮说,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东西?你、你给谁……送东西?

马组长,这些都是马组长的东西。

政教主任也感到困惑了,他看看“黄鼬”,又看了看地上这些奇怪的东西,想了一下问,你既然送来,为什么摆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女老师突然在旁边“咦”的一声。政教主任立刻回头看看她,问怎么回事。这个女老师指指地上的一件衣服,似乎想说什么,又立刻把话咽回去了。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显然是一件女式衬衣,尽管已被泥水浸成土灰色,但仍能看出是的确良的衣料。这种衣料在当时还很少见,且这件衬衣的款式也有些与众不同,衣领很大,也很尖,看上去很洋气。政教主任立刻明白了这个女老师的意思。他也想起来,刘老师就曾经穿过一件这样的衬衣。接着另一个女老师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裤子。这条裤子依稀还能看出熨烫过的折痕。就在这时,政教主任发现“黄鼬”的手里正摆弄着一只坤包,他觉得这只坤包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一把抓过来,打开里面翻弄着看了看。这时围在旁边的几个女老师也已经看到包里的东西,脸一下都红起来。

那时还没有“婚外恋”这种说法,男女之间不太正当的事情一般被称为“乱搞男女关系”,或者叫“生活作风问题”。无论什么人,只要一沾这种问题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中山村曾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并不太好看,就住在十段街的附近,好像是哪个单位的领导,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辆很漂亮的小轿车接送她上下班。但一天上午,她突然站在一辆卡车上被押回来。当时她站在车厢的前面,脖子上挂了一串花花绿绿的烂鞋,两根胳膊被站在两边的工人纠察队员撅到后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架怪异的飞机。街上的人立刻过来把这辆卡车围住,大家一看她脖子上的那些烂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就跳上车去开始揭发她,这个女人显然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将事情的所有过程都原原本本地当众讲出来,甚至连床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站在车下的人们听了先是默不做声,接着就突然愤怒地喊起口号。也就在那天夜里,这个女人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门框上。

“黄鼬”将马组长的东西拉来学校之后,尽管老师们都讳莫如深,但局里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派下一个调查组来到学校。调查组的组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家都叫他罗主任。罗主任一来到学校,立刻就展开了对马组长和刘老师这件事的调查。他先将“黄鼬”拉来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查过之后,才将马组长找来谈话。马组长起初并不买罗主任的账,拒绝回答一切问题。他提醒羅主任,自己是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而且这时已进入动员“上山下乡”的攻坚阶段,所以没时间跟罗主任扯这些无聊的事。罗主任听了并不动声色,只是告诉马组长,他这样找他谈话也是一项重要工作,而且这项工作是上级交待下来的,所以,希望他能配合。马组长一听罗主任这样说,态度才有些缓和下来,他说这件事很显然,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他说,其实那些扒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即使还有一些价值他也完全可以自己去取,可是这个叫黄又强的学生却将这些破烂拉来学校,还故意当众一样一样地展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谁指使他这样干的?马组长“哼”一声说,这件事显然是幕后有人指使。

罗主任问,你估计会是什么人指使的呢?

马组长说,我也一直在调查此事,现在学校正在动员这一届毕业生下乡插队,这当然会让很多人不高兴,甚至还会得罪一些人。所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这种事来陷害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时,罗主任忽然问,可是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马组长支吾了一下说,这……就是我个人的私事了。

不,罗主任摇头说,就算是你个人的私事,你也应该向组织说清楚。

马组长说,好吧,退一步讲,即使是……

罗主任又打断他说,不要退一步讲,该怎样讲就怎样讲。

马组长张张嘴,不再说话了。

罗主任的调查组很快就回局里去了。最后没有任何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不久以后,马组长还是被调走了。据说是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学校,靠近市郊,卫生条件也很差。马组长到那里仍然担任校医,同时也兼管卫生工作。接着没过多久,刘老师也被调到学校的器械室管器械了。据“黄鼬”说,刘老师在临去器械室之前,曾找探花谈过一次话。刘老师问探花,如果当初她说服马组长,不让郭轱辘去农村插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了呢?探花听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老师,没说任何话。

这时已经毕业在即。“黄鼬”原本对探花说,他已跟他父亲黄主任说了,先安排他和探花去那间街办的炼铁厂工作,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让他和她一起进国营单位。但探花没同意。探花这时已在学校报了名,准备跟郭轱辘一起去农村插队。探花对“黄鼬”说,如果他真想为她做点事,等她走了以后,就帮她照顾一下母亲吧。

“黄鼬”听了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没问题。

猜你喜欢

探花轱辘刘老师
“咕咚”因何加引号?
借助连环画讲故事
春天的样子
如期月下桂香飘(轱辘体,选一)
假冒探花
在展览馆意外见到我家的花轱辘车
幽默的刘老师
两字探花
轱辘心儿,高速公路上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