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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烟

2018-03-29利文晔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机车母亲

利文晔

最近天冷,树叶枯黄,金黄的纸张在圆形开口的炉子里烧得火红。

老烟守在炉子边,食指中指夹着一根烟,前端挂着一大段烟灰,无有其他着力点就这么直挺挺挂在上头。

老烟哈出一团白气,像天冷时常可见的街上孩童哈着气玩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的,却已非那些个孩童哈出的那样纯粹——水和二氧化碳。根据那些支持政府把禁烟区越设越大的公益团体的资料,老烟嘴里的那口气至少有七千种化学物质。

老烟眼前,约莫十步距离外,炉子里的火焰也正用力咀嚼纸钱,大口大口喷出熏眼的烟雾。一群人不畏热气扑面,沿着从炉子中漫漫涌出的窒息热潮逆溯至最靠近炉口而不被火舌舔到的位置,向里面丢进更多金黄的纸。火焰烧得更烈更红。

他正准备休息,空气突然鼓噪起来。火焰更旺,轰轰轰不住喷吐了一地如雪花的纸钱灰屑。炉子里的纸钱一边跳舞,一边变黑,最后剩下余烬。还没等到火焰熄灭,那群人就已经走了。一旁竖灵室里的桌子上还摆着往生者的照片,以及照片前的水果饭菜线香鲜花。

这样是违规的,但老烟总会把那些饭菜收起来吃掉。一天两次,早餐和晚餐。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老烟本来就是殡仪馆的人。或者,老烟先于殡仪馆就已经在那边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烟身上的衣服都是二手。长年坐在金炉旁,衣服被熏上一层碳粉,黑到能够反光,看不出牌子了。有些破洞,形状不一,边缘烧焦,那是被喷溅的火花吮开的。老烟吸着金炉吐出的二手烟。饭菜也是二手。

真正全新的只有手上那根烟。这个白白短短的、在一张小小的纸上卷进几十种成分、那几十种成分在完全燃烧过后产生四千种以上化合物的香烟(其实一点也不香),点燃之后的气体被用力吸进肺里面,与每一颗肺泡细细品味充分交换之后又被吐出来。

“长寿十号。”老烟对便利商店店员说。

店员熟练地转身,上掀柜子门,找到指定烟品。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那三秒之间老烟手没闲着,摸起柜台上促销的巧克力。久了之后,他一进门,店员就准备转身拿长寿十号烟。买烟的时间却没有因此缩短,反而感觉越来越漫长。

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就只是需要一些话声填补空白时间的大片縫隙。填起来,就好像同样的时间短了一些。

其实就连老烟有没有真的说话,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他真正说出来的只有长寿十号这四个字。说久了那反而不像是一种话语,而是手势之类的。后来他甚至连那句话都不用说。

老烟坐在金炉边的时候,也都是靠着其他人的,比如吵架声,比如哭声、千遍一律的诵经声(那是从《炉香赞》唱起: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词萨),来填补大部分的时间。

大部分的时间里,老烟自己是不会出声的。

如影子,好像随时都在,但不会有谁真的去注意影子。

入夜后走廊灯光明灭,老烟走去厕所时如定格动画主角,每一次灯亮起都更向前进一格动作,连呼吸也跟着灯光亮暗节奏进行。

灯光明灭之间场景转换,老烟从走廊到厕所,或是从走廊到了另一条走廊,或走到了谁的灵堂前。他记得有次看到年轻学生,照片里还能看得到白色学生制服的领子,白白净净的,终日受线香熏染竟无灰黄迹象。学生照片的上面是西方三圣接引图,阿弥陀佛立于中,左右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佛堂无人,念佛机还继续播放,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响不绝。灵堂前摆了一排蒲团,蒲团中心些微凹陷。念佛机播得越久,蒲团就越凹下去,像是机器所念诵的经文都沉甸甸地留在这里。

老烟不信邪。天气一冷,晚上就直接睡在竖灵室中。那房间中墙壁长期受线香烟熏成土黄色。两侧各有一排及胸矮柜相对,柜子顶被隔出一格一格,作为那些无有能力负担灵堂费用之人的牌位所在。其中一格放有照片,照片左右各摆一束鲜花,前面一个牌位和小香炉。家属照三餐来上香,到了晚上通常烧得只剩下香脚,孤零零的几支插在上头。

室内无风,很温暖。寒冬夜里,只消无风处皆成睡铺。

老烟也曾经睡在纳骨塔里面。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柜子,规则地画出一格一格位置,每一格上面都有一个小型阿弥陀佛金身,有个小牌子写着名字。他记得那天大清早就有一家人来看塔位,选好方位,其中一人突然开始打嗝打哈欠。

“大哥跟着我来了。”打嗝那人说。打着不知其意的手势。

“那让大哥自己选吧。”另一人说。

老烟从柜子一旁探身窃看。只见打嗝那人闭上眼,在几个候选塔位前缓缓左右移动。那种移动很快就被某种具有决定性但肉眼不可见的力量制止。那人眼睛仍是闭着的,停下脚步,慢慢打开他面前塔位的柜门。

“那号码……是他女儿的生日……”

“天啊……好玄……”同行的人低声说。

就连老烟也不得不信,或许真有一些什么与他共处一空间之中。

此时,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起,大家如被下咒似的同时开始翻口袋翻包包,找那响铃的手机。那段铃声又响了两回才停下,连老烟都忍不住翻起自己的口袋。却没人找着自己的手机,所有的手机离奇消失。铃声熄灭后又过一小段时间,大家才终于在口袋或包包里找到自己的手机。

没有一支手机有未接来电。

实际上,根本没有一支手机的铃声,与刚才响起的声音相同。那群人面面相觑。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却紧张地翻找起自己手机。

“那么,那到底是谁的呢?或者,那是什么?”

“那是……那是大哥的手机铃声。”

在老烟还不是老烟的时候(姑且称之为小烟,当然那时他也还不会抽烟),与家人搭火车出游,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动剪票的机器。从一端把票卡塞进那小缝,不到一秒钟时间票卡就会从另一边的小缝出来,上面已经打出一个小洞。

“那里面是什么?”小烟拉着父亲的衣角问。

“里面是人。”父亲心不在焉地拿起票卡往前走。“一个剪票机里面就是一个人,你有感觉到票被吸进去吧,那是被里面的人抽走的。机器里面的剪票员很快地把票卡打洞,从另一边推出来。”

后来小烟只要有机会搭火车,到剪票口时他必定朝着剪票机里面狠狠盯着,想要看出里面的票务员。人多时,轮到他要放票卡时,也会故意迟零点几秒钟,让剪票机里面的票务员多休息一下。时间一久,那黑色方形机器里面似乎真的有个谁不断机械式地抽走票卡、打洞、从另一边推出票卡。

一直到某一天,他真的在里面,在那票卡被抽走的瞬间,在那瞬间出现的不完全黑暗的空隙中,看见一双眼睛,回看了他一眼。

小烟那天回家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一定是惹到什么脏东西。”他的父亲说。

“剪票机里面真的有人。”

“小孩子别乱说话,售票机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人。”

他被带去收惊。后来就再也没看到过剪票机里面的眼睛,但习惯留了下来,只要他要进站,都会下意识瞥那吸入票卡的缝隙一眼。他就跟所有曾经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孩子一样,那种相信轻易地被大人的一句话所击溃。剪票机里面没有人,从来都没有。

在小烟慢慢成为老烟的过程中,他看过很多次剪票机,瞥过很多缝隙。大门的,窗户的,裙子的,墙壁的……他看过很多缝隙里的人,甚至看过火车站的售票机伸出一只活生生的手,似乎正维修着那台售票机械的某个部分。但每一个都能够被确定是人,没有一个像是当时他看见的那双眼睛这么暧昧不明,游移于现实与异度之间。

好像他在父亲的一句话后,又或是那收惊仪式中的某一个环节,道姑念咒时、画符时,在某个环节发生之时,就无从觉察地长大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那些眼睛。

除了另外一次。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已经就读高中的小烟接起手机。

“星期六是鱼的公祭,你要来吗?”电话另头是初中的好友。

“鱼……鱼的吗……嗯……好。”

“烧炭走的。”朋友说完这一句就挂电话。

关于那场公祭的细节,老烟现在都记得不很清楚了,只能约略说出,那天一大早他就到初中母校的门口等。等到同学一个一个出现,他才知道原来要去的不只他,还有其他人。

有件事情很神奇,只要曾经一同度过某段时间的人们聚在一起,就能够顺利重回到“那個时刻”去。

小烟和那群昔日同窗一碰面,就好像回到那已经过去很久的某一段时间中。好像,大伙在当时道别之时,偷偷拆拔下了时光布景的某个部分,只有再次集齐那些破碎的瓦楞纸板、保丽龙方块,或几个当时不翼而飞的字又从谁的口袋里掉出来,那场景才终于七零八落被拼贴起来。

“你记得,那个时候威哥曾经被堵在校门口吗?”

“记得啊。那是因为他半夜打电话叫兴哥起床,隔天兴哥就带了一群人在校门口等他。话说,很久没见到兴哥了。”

“兴哥不是一毕业就去大陆了吗?”

“对耶,你还有跟他联络吗?”

“没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好像是……

这一幅年代久远而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早已亡佚的时光拼图。

他们一行人集合完毕前往会场,时间恰好,小烟一进会场就见台上不知道是鱼的谁,正流利地念着故人生平。这流程很快就结束了。

同行的几个人哭了起来,在那其实并不长的,像是同学们上台报告照着荧幕上的字念完并且迅速跳过投影片(甚至没有投影片)的生平之间。

在他们座位的另一区是鱼的高中同学,在那群高中同学后面的是军中的同梯(原来鱼早就当完兵了?),再接着是打工的同事……

一个不过高中方毕业未进大学之人何以有此种排场?小烟想,莫非鱼根本未如他人所述烧炭?而这一切仅仅是一场众人大手笔精心设计不知道要惊吓谁的恶作剧实境秀(此时小烟环顾是否有隐藏摄影机)?也许在瞻仰遗容的时候就会突然跳起来大笑,哈哈,被骗了?也许是为了庆祝某个严格但大家皆对其敬爱有加的师长生日而串通好的骗局?也许……

小烟等待瞻仰遗容,列队很长。每个人手上捧一纸莲花,小烟排在旧识之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前方帘幕后面传来老师的骂声。

“你怎么这么蠢啊!”咬牙切齿。

“你……你……”

鱼……为什么……怎么会……你怎么……难道……

成堆的无效问句。

轮到小烟时,他呆立了一下。

那张睡脸平和,白白净净,五官清秀,比起生前更加干净好看。

小烟想:你……里面还有人吗?小烟把手上的莲花轻轻放进棺木。

在刹那间,小烟看见那双眼睛了,从上下眼睑微微睁开的些许缝隙中。就像幼时经过的剪票机里面的那双一样,暧昧不明,生死界线模糊。

那眼睛转了转,对焦在小烟身上。待小烟回神,那对眼睑又重新合拢,整个过程只经过不到一秒。有一瞬间,小烟以为鱼真要跳起来了。当然没有。小烟没把看到的事情跟别人说。

盖棺出殡时大家在会场外回避。背对着棺木,直到棺木被推上灵车。往后的日子里小烟再没看到过那眼睛。而直到多年以后,每当老烟想起那双眼睛来,都会觉得怀念。

老烟过去常骑机车载母亲出门。

母亲身材比老烟小一截,每每要载母亲出门,母亲总窝在老烟身前,老烟的双手环过母亲的身子握住机车龙头。老人家易疲累,机车路上走着,空中日头还没走过一个刻度,母亲已经整个人越缩越小,头随机车经过柏油路坑洞有节奏地颠震。一路上,她哼着歌,他则听歌声音量大小判断母亲精神好坏。

“阿母!阿母!麦困啊啦!”老烟骑车骑到一半,母亲歌声渐弱至停,他还得腾出左手拍醒母亲。日光撒下,他和母亲的身影打在柏油路面上,看起来像是个大人载着孩子。母亲睡得更沉一点的话,那影子就会蜷曲起来如沉睡的幼兽,微弱地起伏。

老烟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小烟站在踏垫上,妈妈在后面哼歌。某段时间小烟迅速抽高,影子茁长,终于挡住母亲视线时,小烟就换坐到椅垫上从后面环住母亲的腰。天冷时他习惯把手伸进母亲外套口袋里。

母亲载小烟上学途中,沿路招牌大小颜色字体无一重复:小儿科诊所、补习班、卤肉饭、五金行、药局、骨科、金纸行……

这条路走到记起来了。小烟从小走到大,有时候同一条路走久了,还会有人在等红灯时向着他们打招呼。

“怎么不叫阿姨呢?”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小烟还要多见面几次才能喊得出口。光打招呼就觉得窘迫别扭,要说上几句话更不可能的。路上见人就打招呼聊天,那已经是上个世代的事情。

小烟升上高中后,到市中心读书。搭火车上学三年途中,认识了几个同车厢的,同校同学、一个保险业务叔叔还有另一个银行阿姨,在月台见到会点头问好。

当小烟能够顺利认出所有在这条路上会出现的叔叔伯伯阿姨婆婆,并且向他们一一打招呼时,已经是他能够独自骑着机车去上班的年纪了。

“刚那个是谁?”母亲突然开口问。

一开始他还以为只是母亲太久没跟着他走那条路,生疏了,像是走进某个许久未经的巷弄,对某一个盆栽起疑那样。那是阿姨啊,那个是在银行上班的叔叔啊,那是小学图书馆的志工妈妈……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老烟也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天的天空好像比平常更灰一点,云溶成灰扑扑一整片,不若以往清晰锐利,连偶尔露出的蓝色内里,都像发霉的天蓝陈年褪色布料。母亲是记不得哪一天的了?

“就是之前上学,哩咁知,那个阿叔啊。”

那像是用竹篓打水,沿路滴洒,在路途中就会全部漏光,一开始还能看到地面水痕,后来干掉,走过哪里都了无痕迹。老烟想起常在诊所里看到的头骨的图谱。上面总是有些裂缝,无从填补。这是人类这物种的先天记忆缺陷,注定在容量满溢时从那里龟裂流出。

然而流洒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但老烟不知道,那置于充满裂缝破碗状脑盖骨的内容物,竟会沥得一滴也不剩。连在碗底最底最底,几乎是跟碗壁直接吸附住的,也在坑坑疤疤的柏油路上被狠狠地全部甩出。

是喔……啊……哩系谁?

某一天,母亲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一句,眼神畏缩。

“我喔……我……”

我恁后生啦。

哩系谁?

我……我恁后生……吗?

母亲无心的问句,在老烟耳里听起来却成了尖锐的质问。真的吗?真的是儿子?你能确定?如何确定?你真能确定记忆无误,从而在时间轴上指认那母亲与你共度过的所有时空区间?

问过几次之后,母亲似乎也习惯被一个陌生人载着到处跑。习惯在老烟吆喝几声后,动作迟缓近乎用爬的爬上机车,臀部被一小块椅垫撑着,手扶仪表面板,整个人缩在龙头与老烟之间的脚踏垫上。

那记忆的储存点,如今空空如也。

老烟想起自己曾经看过这个景象:邻居往生后,留下一条大土狗。邻居的儿子回来牵邻居留下的机车,老烟正准备出门,在一旁看着,打了招呼。大土狗一见机车发动,也不管驾驶员是谁,就直接跳上机车坐好,看向邻居的儿子开心地吠了起来。

老烟看着那一幕流下眼泪,却记不得为何而流。好像某一天突然读取多年以前玩的游戏的纪录档,忘记剧情,却仍知道应该要怎么继续前进。老烟呆立在路边,日头赤烈,目眩之中,有种错觉,好像那条狗跳上的其实是自己的机车踏垫,从而踩踏隐藏按鈕,读取开启了这份记忆。

那天,一切如同往常无异状,老烟载着母亲出门,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晃到附近的学校再晃回家。母亲的头照常打着节奏。老烟把母亲拍醒,母亲继续哼歌。那是一首毫无旋律的歌,每一次哼出来都不一样,从头到尾无一处重复,亦无有任何关联。歌停了老烟就把母亲拍醒。就这么一直拍,直到怎么拍都拍不出歌声,如坏掉的音箱。

“阿母,哩连唱歌都袂记得喔。”

机车则到了校门口才慢下,还没停妥,就被警察拦住。警察拍拍母亲肩膀,食指和中指伸到母亲鼻下,又把同样两只手指头按住手腕动脉位置。

“先生……这……这是您的母亲吗?你先叫救护车,快!”警察皱起眉头对一旁年纪明显小一轮的小员警说,又重复检查呼吸跟脉搏的动作,才继续问:“你知道……”

母亲连呼吸也不记得了。

母亲后事繁琐,幸好礼仪公司业者已经守在急诊室外。老烟方踏出急诊室,他们就群涌而来递上名片。

“我……我没有钱可以办这些事情。”老烟讷讷地说。

那群人散去后,只有一个人留下来。

“先生你好,接下来有很多事情很多流程需要走完,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那人合掌走向老烟,声调低沉,中等身材,五分头,细看可见白头发,穿一件纯色无花纹polo衫、深色防风夹克、西装裤和黑色运动鞋。

“可是我没有钱。”

“没关系,我们会帮忙申请政府的补助,但要请你先跟我说明令堂的情况,有没有保险啊,或是什么中低收入户证明。”那人从皮夹中抽出名片,说:“你叫我庆仔就好。”

接着就是一连串令人晕头转向的程序。

庆仔说,尸体先要送殡仪馆冻起来,我们去办完进馆,你再到警察局做笔录,隔天检察官会来相验……接着竖灵、拜饭、头七、入殓、出殡。

老烟只听得前面,忘了后面,庆仔整理一份流程表交给老烟,上面写有法事的日期、要办的程序以及各种会用到的物事。

那天以后,老烟成天晃荡。早上出门拜饭,换脸盆的水,洗毛巾,挤牙膏,上香,烧纸钱。接着离开,等待下午的拜饭。中间的空档,就在那条路上来回地骑机车。

夏季,每一天的日头都跟那天的一样热烈。远方的柏油路面因为热气变得不稳定而扭曲,好像那其实是与另一个时空间相接之处,经过那处就能够回到也许几天前、几年前的夏天,老烟想。但几天、几年的时间尺度太小了,小到难以比对、发现任何不同。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这些时间以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老烟在路上,骑着50cc小绵羊机车,右手使力转动油门,透过管线连接催逼半死不活的引擎,隐约可以听见齿轮箱中皮带脆化拍击铁箱盖啪啪啪,以及松脱的龙头盖仅靠着一侧螺丝固定,另一侧开出一小缝,骑车颠簸会不断与仪表板盖喀啦喀啦碰撞。不知道机车什么时候会坏,但也只能继续往复来回骑下去。

老烟晃荡在那条熟知于心的路上。白天骑车看天空,夜晚出来晃荡,也就干脆闭上眼。闭上眼,好像就回到过去。回到过去的方法,除了拼起当时的场景外,直接去掉场景也是一个办法。只留下空间,从而在这空间中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以及那些有所连结的身影,皆会慢慢、同时浮现,不受时间轴介入,终于得以齐聚一堂。

老烟闭上眼睛后,听觉敏锐程度随之提升。他听飙车族呼啸而过,有人会改装机车在小小车身上置入一重低音喇叭,沿路低音蹦蹦蹦,短暂吊走那些悬挂在夜里的微弱脉搏。重低音音场盖过风声、居民骂声、自己的呼吸声……有时机车尾还会插上几面旗帜,美国的、法国的、德国的,乱七八糟,哪里的都有。

有次老烟听周围引擎声比平常大得多,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被飙车族包围住。那各式国旗飘扬在车尾,被另一车的头灯照着根本看不清颜色,只能看出直的切面画,或横的切面画,或中间一个圆的……

活脱脱异国街道上的暗夜嘉年华。

但老烟很清楚,那不过是一条充斥着异国符号的街路罢了。那条路还在的。

飙车族也不真的做些什么,只是大声吆喝,向众人挥手、展示机车涂装,孔雀争艳,朝向虚构的群众。老烟身在其中,也感到飘飘然,随其他人一起挥手。最后喊得比谁都大声。

一直要等到那群飙车族加速离去,老烟的小绿牌车被甩在后头,老煙才发现,飙车族只是偶然经过而已,没有谁会对那台小绿牌破车感兴趣。而那场盛大机车嘉年华夜行,老烟则仅仅像是徘徊于路街上的老迈幽魂,被蜂拥的人群经过但其存在从未被察觉。

这样的日子持续六天。第六天晚上九点要开始做法会。

“头七归魂夜。”庆仔说。

亡者的魂魄会在第七天回来,才知道他自己已经往生。

老烟抵达殡仪馆时,饭菜都已经摆好,桌上是素三牲、鲜花、水果及一碗白饭。师父坐在桌子前,念念有词,检查法器和经文。夏末入秋之时,夜晚开始起微风,其实不算冷,是因为温差才让人有寒意。

师父穿起袈裟,动作缓和,递给老烟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我们念普通话的,比起我念,你妈妈会比较喜欢听儿子亲自念给她听,我会念慢一点让你跟,跟不上就跟我说。”

老烟坐定,翻开精装红书皮长方形经文。师父点起线香,念了要母亲来听经的祷文,敲木鱼摇铃,从开经偈开始唱诵。炉香乍爇,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

念经过程中师父语调平淡,偶尔几处会摇铃唱诵,几处合掌。摇铃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响亮,当晚只有老烟跟师父在念经,庆仔等在门外。竖灵室中闷热,风从走廊飞奔而过,却一丝也吹不进去。

老烟念经,嘴巴与脑袋早已分离,口干舌燥,手臂肩膀酸疼。不时坐在位子上小小伸展,挺起肩膀,用力伸直脚,微微发抖,扭扭脖子,转转手腕。平时不会想到的事情,都被那平淡无起伏无顿挫一直线语调从意识记忆之海中钓出。

老烟想起的是,一次他曾经在暗夜无明殡仪馆中闲晃,脚步声被充斥黑夜的某种介质放大好几倍。老烟喜欢走在夜里无人走廊上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只有在无人的环境中才能真切确认自己是一个个体,而非一群体的一部分。

那晚与其他许多个晚上无异,好像同一部电影或影集被重复放映,每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十二小时,或二十三小时,或恰好二十四小时,主角就会重新活过来,回到与女主角不相识的那天,车祸还没有发生,所有浪漫的、伤害的、分离的、背叛的……所有的一切归零,主角则以一种对将发生之事完全无知的模样出场。念着在昨天或前天就已经念过一次的台词。

连狗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那双眼瞳在夜里发光。狗不会叫,至少老烟从来没听它们叫过。狗们只是安静站着,后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老烟视野之外吸引了它们的目光,狗们成群追上。

老烟在走廊上晃荡,欣赏每一家的灵堂,老烟会记着,某几家的饭菜特别好吃,那灵堂看着就特别顺眼。有一台贩卖机静静站在门口处右手边,透明压克力板后展示的商品都是水,连品牌都一样,就这样五瓶相同的水一排站在里面。

老烟拿起一个十块钱铜板,放进那个贩卖机中。

隆隆隆。

一小瓶鲜奶掉出来。

老烟又投了一次,这次掉出来的是一瓶汽水。老烟失声笑了出来。

该不会这台只卖水的贩卖机什么都有吧。老烟想。

前前后后总共投币了四五次,有果汁,有汽水,有乳酸饮料,就是没有水。一场拙劣的恶作剧。

老烟想象工读生在补充排列贩卖机里面的饮料时的情景和心情。出于好玩,或觉得无人会在殡仪馆买水之心态,一股脑儿把纸箱里面的饮料,或者有意地把饮料以无规律随机顺序排入,不想却整到一个殡仪馆内游手好闲的流浪汉。

老烟略带窘迫地捧着四五瓶饮料,低温穿透衣物,身体发抖。

他开始怀念那位已建立起无语默契的超商店员。

最后怎么解决那五瓶饮料,是一次性喝完然后整夜跑厕所,最后索性睡在厕所里,还是全数倒在殡仪馆周围树下,让植物自行消化那些人工甘味和色素,或是随便找个灵堂摆着当供品,老烟已经不大记得了。

天亮的时候姿势歪七扭八醒来,饮料早已不知去向。他想,那也许全是一场梦。

天冷的时候总在做梦,老烟整天缩在椅子上打盹。自从母亲过世,老烟待在殡仪馆的时间越来越长。纸钱灰洒满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老几岁。

已经没有谁知这老烟几岁了。只知道大概很老很老。

好像。有人说。那人啊,从我进来这里工作就在那边了,你说名字?不不,我也不知道,这里没有人知道。

一个传一个,菜鸟问老鸟,老鸟问已经退休了的更老的老鸟。没人说得清。好像从某一天起,他就在那边了。比起这座殡仪馆,比起那些流浪的纯种台湾土狗,比起周围那几棵树的更早以前,就已经驻扎在此处。

老烟和以往一样,日头落山就开始巡视各个灵堂。

“拜饭的供品如果请人来收,会需要多收钱,所以看是你要收还是我来就好。”他记得庆仔是这样说的,他也才养成这个习惯。

又是另外一个天亮。

老烟从墙角醒来,感觉身体轻快了点。他突然想到哪里走走。于是他缓步至那条熟悉的大路上。

那条路几乎没有改变。他经过小儿科诊所,补习班、卤肉饭店、五金行、药局、骨科、金纸行……像是把人生走过一遍。

他在每一个招牌前面都停了一下,日头照得招牌反光,他甚至无法看清楚上面的字,只凭着记忆中的顺序和门口的摆设判断那一格一格小房子里在做什么。原本小儿科诊所里面的小孩都已经是大人了吧,而会有另一批新的小孩在里面等待。补习班榜单每年都会换上新的名字。卤肉饭传至第二代接手。五金行内卖的东西还是一样,蒙上一些灰尘,有点生锈……每个小房间都像是一个快进的时间场景投影片。

老烟走进熟悉的超商里,那店员没有马上转身打开柜子,原来是新的店员啊。他这次没有买烟就离开。被擦得透亮的玻璃照下他的身影。

只照出一双眼,那双眼睛有点熟悉。老烟想。似乎在哪里看过。

老烟细细检视脑内那些蒙上厚厚灰尘的陈年物事,那些他曾经以为是固态的、像是被封存在琥珀树脂中的记忆时间,都在重温时融成流质且映出自己老迈的身影。

他试着像自己在更年轻时一样,往复走在那条路上,似乎这样就能想起更多事情。机车照样横冲直撞,汽车不让,刹车声喇叭声骂声四起。老烟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走在庆典中。他突然开始怀念起那群飙车族,至少曾经身处同一个巨大虚幻嘉年华游行队伍中。

回到殡仪馆时已经是晚上了,今天晚上只有一个灵堂在做法事。远远的就听到摇铃的声音。老烟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头七归魂夜,”一个很像庆仔的声音从空荡荡的走廊传来,“在这一天,亡者会发现自己已经过世了。”

走着走着,他嘴里突然哼起歌来,母亲常常哼的那首。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不管是谁都再也听不见了。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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