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恒

一

从第一次闻到那棵花树的香气起，浩阳就觉得和它很有缘分，一定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向來相信自己的预知力和判断力，并为此被家人和邻居说成是小小人儿就“早熟”了。哼，什么叫早熟？第六感官预知力懂不懂？浩阳对大人们不加分析的自以为很是反感，并因此和自己的爸、妈大吵了好几回，想想真是烦心啊。

关于那棵花树的“神秘花香”，得从头说起。那时候，四年级的学生浩阳，并不知道飘香的花树叫桂花树。浩阳的课桌是靠近教室南窗口边的，那天是班主任王老师的语文课，王老师的课向来精彩，听得极其认真的浩阳，鼻子边忽然飘来了一股特殊的幽香气，这种香气很特别，底蕴深厚而并不张扬，像深巷子里的杏花酒，深、远、沉，但不保守，缓缓地飘出来，在云端天里招手。那种特殊的香啊，浩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令人遐想无限，好像是要浸淫到人的肺腑里去……浩阳闻着这幽香，身子一下子就轻飘了起来，沿着幽香，他向一堆色彩绮丽的祥云飘去，浩阳不由自主地挥舞起了双手，像扇动起一对隐形的翅膀，他又抽动起了鼻子，弄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浩阳！上课的王老师威严地唤了他一声，啪！老师又把课本甩在了桌子上，唰——同学们的目光像聚光灯，罩了过来，浩阳的脸瞬间火辣辣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在这个靠近薛城南郊、有着美丽校园的实验学校，浩阳已经呆了四年，他头一次下课铃一响便一头冲出了教室。他如小狗一般抽动着鼻子、循着香气，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棵躲在小花园角落里、“勾引”自己的花树。这是一株不太高的花树，圆圆的树头被修剪得齐齐整整，油亮发黑的树叶，摸起来像蜡一样光滑，乳白色的细小碎花，星星般缀满枝头，浩阳把鼻子靠过去，深深嗅了一下，阿嚏！浩阳打了一个喷嚏，很响亮，就是它！他狠狠地抽动了一下鼻头，带着满鼻腔的香和满心的喜，兴奋地跑开了。

后来，浩阳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奶奶。根据孙子的描述，奶奶告诉浩阳：那应该是棵桂花树，月亮上的月宫里，就有一棵哩，吴刚天天在砍。奶奶的话，让浩阳好几个晚上，都坐在阳台上，呆望天上的那轮明月。他萌生了一个愿望：长大后坐飞船亲自到月亮上去，去看看月亮里面、“吴刚伐树”是不是真有。

二

此后，浩阳总是有事无事、就转悠到花树这儿来，这儿成了他的“秘密花园”。有时候， 他会和好朋友渐玉一块儿在这儿读大作家曹文轩的《狗牙雨》，争论里面的故事情节；有时候，浩阳也会对着桂花树喃喃自语，完成老师留下的课文背诵任务；而更多的时候呢，他呆呆地坐在树下，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花树干上、匆匆忙忙上下爬动的蚂蚁，脑子里只“回放”自己学习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那次，他想起自己的同学吴慧向班主任告状，说自己上课偷吃里脊饼，被老师尅了一顿，这让他心里闷闷不乐，是不是也要找个由头，告她一状呢？氤氲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身边，轻轻抚摸着他，促使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了：拘泥于日常琐事会让人心胸变得狭窄而一事无成，何况自己是有错在先的。他郁闷的心情清清爽爽，美妙无比！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习惯成自然的浩阳又一次来到桂花树下，他大吃一惊，桂花树遭受到了暴力，面目全非了：花树枝折叶落，星星点点的白花骨朵，涂满一地一片狼藉，而令人产生美妙遐想的脉脉香气，似乎全蒸发掉了，只留下丝丝淡淡、若有若无的一抹，飘散在空中，浩阳差点儿背过气去，这是谁干的？真缺德！他回去后，把这件事情讲给了好友渐玉。“看我的吧，我能查出来！”渐玉拍着胸脯向浩阳保证。

果然，两天后，一个清凉的午后，还没有上课，同学们三三两两散乱在校园里玩耍，这是他们“黄金时间”，被他们称作是“轻松一刻钟”的午间休息。

“快、快……”渐玉忽然跑进教室内，气喘吁吁地一把拉起了正在看书的浩阳。

“怎么了，你？”浩阳大惑不解。

“快，桂花树……！”渐玉说得断断续续让人不明就里，可浩阳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箭一般冲出教室，渐玉也紧随其后，蹬蹬蹬跑出去……远远的，便看到一群高年级的孩子，正嘻嘻哈哈地围住桂花树周围玩耍。一个身穿黑色T恤、剃着毛刺头的黑胖孩子，正发着狠劲拽住一根旁逸斜出的桂花树树枝，企图折下来，但是这支枝条过于坚韧了，让黑胖孩子咬牙切齿、双脚离开地面打着吊儿，可整个树身都坠弯曲了，也没折下来。浩阳仔细一看，胖子原来就是五年级部赫赫有名的刺儿头邱成。他的周围，都是他的“死党”，大咋呼小吵，有的打秋千、有的用折下的树枝编草帽戴、有的对着树干练“腿功”，真是丑态百出。那棵曾经香飘四溢的桂子花树，被几个调皮蛋蹂躏得瑟瑟发抖，在春天的风里，哆嗦成了一团。

此时浩阳的心也哆嗦成了一团。这棵花树，带给他那么多的美好念想，怎么能就这样被人糟蹋呢？

“住手！”浩阳喊了一句。“停下来！不能这样毁坏树！”渐玉也随着小声嘟囔了一句。

“干嘛呢，你家的树？”邱成竖起眉毛说。

“不是我家的树，是你家的树，这样糟蹋它？”浩阳反驳。

你是不是想找抽？黑胖孩子邱成开始撸袖子吓唬浩阳，旁边的“死党”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说着帮闲话。

浩阳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样好的树，你们不应该……”

邱成皱起眉头往前跨出一步，看样子想冲过来，浩阳本能地往旁边躲去，却没注意到脚边被折断的树枝，他脚下一绊，身子一歪，扑哧一下摔倒在地上。

渐玉在一边看着，满脸恐惧，他慢慢倒退着，忽然一转身跑了，浩阳愣住了，瞬间心内阵阵发凉，他发现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是一个“临阵脱逃”的“叛徒”，真真令人不齿！

邱成嘻嘻一笑，返回去更加用力往下扯树枝，并大声说：“就折，你敢怎么着吧，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揍你！”

“住手，赶紧住手！”班主任王老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的身后，紧紧跟着同样跑得气喘吁吁的渐玉。“都上办公室，快走，一个都不准留下！”王老师伸手扶起浩阳，心疼地拍掉了他身上的黄土。

浩阳这时候有些感激渐玉了，关键时刻，还是这小子有“谋略”，知道如何智斗，想到刚才误会了自己的好朋友，浩阳有点儿自责。

事件处理的结果，大家一定猜到了：邱成被狠批了一顿，并被警告，不准找后账，不准再毁壞树，否者，全校通报批评；而浩阳则被大大表扬了一番，成了“护树英雄”，浩阳心里“喜洋洋”一片，欧耶！真理到底还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浩阳的腿，嚓嚓地抖动起来，心情一激动，他就好犯这个“小毛病”。临走，邱成狠狠地瞪了浩阳一眼，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意，浩阳表面强硬无比，内心却有点儿发虚……

回到教室，浩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才想起摸了一下黏答答的后背，发觉竟然是汗湿的，他后怕起来。如果不是渐玉，差点儿就“光荣牺牲”了，他感激地望了望坐在旁边的渐玉一眼。渐玉伸出手，作了一个V形手势。浩阳倒觉得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不知怎么的，他的脸有点儿发烧。沉下心来的浩阳，慢慢回味，喜悦正如潮水慢慢褪去，他似乎发觉了，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刚才，王老师大力表扬了他的行为，凭心而论，浩阳觉得是不合适的：自己应该也是自私的、是有私心的，因为自己实在是太喜欢桂花树的花香了，如果邱成他们毁坏的是门窗、玻璃、栏杆等公物，自己还会拼力相护吗？这些，都需要打个问号的。渐玉可不管这些，他喜滋滋地拉着浩阳的手，说：“请客、请客，是我‘救的你，中午一根‘心太软雪糕啊”。

“行，行，没说的。”浩阳点点头。渐玉哪里知道，浩阳此时心里五味杂陈，今天的事件，让他学会了自我反省与反思。

三

阳春四月，桂子花香气愈浓，几乎笼罩住了整个校园。伤离别的六年级毕业季，转眼间就要快来到了。这两年间，浩阳不止一次地阻挡住了校园里顽皮的学生对桂花树的伤害，比如在上面刻字、对树拳打脚踢等等，哈哈，好在自己逐渐成为了“学长”，说话的份量，对年幼的学弟们来说，还是有的。哦，对了，那个黑乎乎的胖子邱成，后来竟然又在那棵桂花树旁、遇到过一次，想想这个世界上，山不转水转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啊。当时，浩阳的心情十分紧张，坏了，他会不会“报仇”？他紧张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谁知，邱成看到他，脸上竟显出了笑容，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喂，伙计，还好吧？浩阳望着他，不可置否。上次……是我的错，我不该……邱成欲言又止。浩阳有些疑惑，这是原来的那个人吗？转变怎么如此之大？……我快毕业了，真舍不得，我曾经那么暴力地对待这棵树，想想真是后悔！浩阳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分别、分离的力量，竟然是那么悲情有力，他甚至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并且，邱成和自己的那场“矛盾误会”，尽管不愉快，但不也一样会成为他们日后整个小学阶段、珍贵回忆的一部分吗？真是“分别在即，其言亦善”！浩阳心内一沉，他想到了，自己也即将毕业了，他走上前，拉住了对方的手，破天荒，两个曾经的“仇家”，互相搂着肩头，向教室内走去……

就在转眼而过的两年间，嘴唇边冒出了毛茸茸汗毛的浩阳，也长进成熟了不少，如果要问浩阳，整个小学生活中，最值得怀念的东西是什么，浩阳一定会骄傲地告诉你：校园里的那棵桂花树啊！的确，春夏秋冬，寒暑交替，那棵桂花树摇曳生姿，陪伴着浩洋走过每一天，而那香气愈来愈浓，充盈于校园的角角落落，和书香萦绕在一起，伴着朗朗读书声，冲向校园上空，一切，都足以让浩阳终生难以忘记……

学校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音乐铿锵，台上同学们的精彩表演和台下师生热烈的掌声遥相呼应，热闹非凡，现场气氛犹如涨潮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这是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节在召开。浩阳稳稳地走上台去，有他的节目：诗歌朗诵。他的表演很精彩，可谓声情并茂，王老师赞许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他。忽然，浩阳从口袋里又抽出一张纸，在大家愕然的目光里，礼堂的音响里传出了他清脆的少年稚声——

“敬爱的老师和同学们，你们好，”浩阳望了一眼舞台旁边不远处的那棵桂花树，继续念道：“今天，我们六年级的同学，快要离开这心爱的校园了，六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我们不会忘记教室内老师们的淳淳教导，也不会忘记校园里同学们的追逐打闹与深厚情谊，我们真是不舍得离开培育自己的可爱母校。在这里，我要给敬爱的孙校长提个建议：请专门召开一个校会，教育同学们不要毁坏学校的一草一木，要有“公物即是我物”的公德心……”站在台上的浩阳，一点儿都没感到紧张，他神色自若，侃侃而谈，他详细地讲述了他与邱成之间发生的系列“故事”……

最后，他大方地走下舞台，恭敬地把建议书双手递给了孙校长。孙校长激动地站起身来，他用手抚摸着浩阳的头，激动地说：“孩子，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实现，你的这封建议书，我会把它放到学校的橱窗里，让全校每一届同学都看到，记在心里！”浩阳庄严地向孙校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掌声响起来了，简直震耳欲聋……

浩阳的心内，如释重负，感觉轻松极了，他完成自己心内的“使命”。如果说保护桂花树，是因为自己对花香的喜欢、才拼力去做的，那么，今天所做的这件事情，显然要更有意义的多。作为小学生，浩阳反观自我，认识到这应该是自己人生成长阶段中、最重要的自我进步与提升、是一种大转变、是自己品质修养的“新涅槃”。阵阵幽香飘来，不用看，浩阳就知道还是那棵桂花的香气，他大口呼吸着，满心舒畅而又眷恋不舍，因为他知道，过不多久，这芬芳的幽香，就很难有机会再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