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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飘落的花伞

2018-03-27李庆云

岁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衣兜男孩儿雨伞

李庆云

阳台上静悄悄地趴着一男一女,面无表情,彼此很陌生似的。他们原本是夫妻,共同生活了十年,后来分了手。男孩儿跟着妈妈。家中一直没安装淋浴器,男孩儿洗澡成了女人最烦心的事儿。女的想让同事带儿子去洗,又觉得不妥当。男孩儿自己去洗澡,女的千叮咛万嘱咐,让男孩儿自己搓搓胳膊腿,求叔叔伯伯给搓搓后背。男孩儿满口答应着,乐颠颠地进去了,他喜欢在浴池玩水,比看动画片《黑猫警长》还高兴。当时小区浴池还没有搓澡的项目,进了浴室,男孩儿全身涂满浴液,玩起了泡沫,一会儿关闭洗浴喷头,一会儿又打开,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进了迷宫,不一会儿就乐颠颠地跑出来,说水太热。女的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让男的带儿子去洗澡。这天是周末,他不情愿地来了,懒洋洋地靠在阳台上,目光带着一丝迷茫。一抬头看到熟悉的花雨伞,还挂在晾衣竿上,他的心动了一下,想起过往的生活,这把花雨伞陪伴他风里来雨里去,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他把雨伞向里推推,低下头。

女的见到男的第一眼时,愣了一下,仿佛被重物击打了头部。男的看上去比过去精神了很多,也许是刚刚再婚,新发型、新西装、新皮鞋,崭新的全貌。女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很久没见到他这样了,过去的日子里没照顾好他。不过这种想法没持续多久,很快转变成了恨。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有家不归,工资更是分文看不到。这些所作所为还能得到什么?女的愤愤地哼了一声,心里说:再巧的媳妇也难做无米之炊,我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男的说不喜欢女的性格。女的听了笑笑,反驳道:当初干啥了,当初我也这样。男的被女人气话噎住了,一抬脚把茶桌踢翻了,扬长而去。

此时,他们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儿子放学经过的那条水泥板小路,各自想着心事。女的视力不好眯起眼睛。小路的一侧过去是洼地长满了芦苇,夏天洼地里传出阵阵蛙鸣,后来被人填平了。女的想着朋友给她的建议,拉回男的,女人想过又疑惑过。她希望男的通过再婚对家庭生活有所感悟,不然又有何意义。

男的木然地收回目光,直起身,两手插进衣兜,离开这里几个月,再次站在这里,心情很复杂。他对两个女人暗暗做了比较:一个精明过人,一个耿直倔强。他叹息了声,好像吃了苦瓜一样,苦在心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女人过日子。表面依然裝出傲慢的样子,挺着肚子端着肩膀昂着头绷着脸,想说什么,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女的侧过头,见男的还是过去桀骜不驯的样,女的微微蹙起眉,打破了沉默,“生活还好吧?”

“一般。”男的把手抽出衣兜,支在阳台并不看女的。沉闷地从内心深处叹出一口气,气流到嘴边儿,不易察觉地从鼻孔流出来。男的脸上很平静,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觉得这样形容他的生活很准确,不好不坏。

女的一直瞅着男的,想从男的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然而,她看到男的表情里的平静,平静中透着真,并不像搪塞。

“你也该找了吧?”男的突然反诘道。

女的感到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像在试探自己以后的打算,她抑制着自己故意平静地说:“我正在考虑,有人等着听我回信儿呢。”女的表情略有夸张的莞尔一笑。

男的没作声,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话,给她留下了话柄。他埋下头,瞧着腕上的手表,故意带着几分惊讶的岔开话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他对搓着两手心里很急。

女的十分反感这话,就装作没听见,故意无所谓地仰起头,望着天边连绵的白云。白云浅浅的、淡淡的,像远山的积雪,一座连一座,宁静。

“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男的极力克制着不耐烦又追问一句。

“不会。”女的冷冷的回答。

“可要看好他呀。”男的说。

听到这话,女的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转过头瞪着男的大声说道:“少提这些好不好,如果你真惦念孩子就不该这样,更不该在过去的日子里……”

“好了,好了。”男的厌烦地打断女人的话。“你又跟我吵了。”男的双手抱着头,显出很委屈的样子。猛然想起什么问:“你的头还经常晕吗?”

女人心里正想,他还是过去的样子,不容人说话。听到最后一句问话时,她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说不出是委屈、难过,还是幸福的感激,多少年没听到这样温暖的话语了。“以前你要这样关心我——”女的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男的急忙掏出手帕递给女的,女的迟疑了一下没接,她想起了什么。过去,男的常用这种毛巾式的小手帕。一天晚上,男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同样的手帕递给儿子,儿子没接。他说:“跟我们托儿所的一样。”女的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女的知道托儿所每个孩子号牌下面挂着一块同样的手帕,难道丈夫跟阿姨有什么?女的有些疑惑。男的灵机一动说:“在饭店吃饭用过的。”并绘声绘色讲着吃饭的场景,像真的一样。女的并没追问下去,只是男的经常上夜班,并把组里其他的人夜班串着上了。再后来很少回家,离婚后,果然同托儿所的阿姨结了婚,女人这时才恍然大悟。

“你要不跟我吵就好了。”男的说。

“你认为那是吵架,我认为是观点上的争议,也是一种不同方式的沟通。其实我们很少有吵架的机会,你经常有种种理由不在家,即便在家你总把你的观点强加给人,什么人与人的关系金钱的重要,动不动就顺者昌逆者亡,好像你面对的是阶级敌人,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女的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仿佛释放多年的积怨。

“就是嘛。”男的脸上微带怯色,说,“好了好了,别说了。”

“她知道你爱吃面食吗?”女的说完又感觉话问得没趣儿,毕竟他们早在一起生活了。男的点点头,女的心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男的表情里分明透着对现在的女人的爱意,再说离过婚,就像小时候院子里那口锔过的缸,裂痕永远刻在上面。

“听说她不生育,以前也没孩子?”女的试探着问,女人的消息是从熟人那儿听到的。

男的又点了点头说:“我们尽心尽力照顾好儿子。”

女的心中升起一丝甜蜜,她感到男的心里还装着她和儿子,可她猛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了解他,我行我素,所以日子一长两人肯定不会好过,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好生活吧。”

男的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长长地出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烟燃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也许就这命了。”

女的目瞪口呆地望着男的,如果是在过去,她会指责男的对家庭不负责任,而不是命,可现在又何必呢。

“回来了,快看那边儿。”男的高兴地指着远处,返身回到房内将吸了半截的烟掐灭,扔进纸篓。

女的迅速眯起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衣裤和胸前飘动的红领巾。那绿色条绒裤子的膝盖已微微磨损,女的买来动物图案缝上,即遮挡上了磨损的地方,又装饰了裤子,一举两得。女的常常得意地欣赏她的杰作。孩子并没抬头,只顾朝前赶路。

“刚刚。”女的欣喜若狂地俯瞰着,挥动着手臂大声冲着儿子喊到。

孩子听到叫声,仰头看见了妈妈,乍撒着胳膊,撒腿跑进楼道。女的乐着,转身飞快的进了房间。儿子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小鸡见到鸡妈妈时,乍撒着翅膀追赶母鸡时欢快的样子。听到儿子噔噔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女的早早地打开房门候着。怎么才回来?她上前一步,卸下儿子肩上沉甸甸的书包,慈爱地看着他问。

“今天值日了。”孩子腼腆地看了爸爸一眼,矜持地站到一边,脸上流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内心却很喜悦,他希望爸爸回来。

“儿子!”男的语调深沉中透着快乐,弯下身两手插在儿子的腋下,亲昵地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那孩子咯咯乐着:“放我下来爸爸。”似乎有些生疏,准确地说是拘谨。

女的心里翻腾着鼻子有点酸,她背过身,不忍看这场面,儿子还小,大了也许会怪罪他们。女的沉思中,被男的话语打断了。

“不早了,爸爸有饭局,下次带你去洗澡吧。”男的将儿子放到地上,抻了抻自己的西装上衣走了。临出门时发现儿子还穿着那条旧条绒裤子,恼火地说:“这裤子还穿呢!”

女的并不在意男的说这话,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觉得儿子穿着挺好。她瞅瞅外面的天,夜幕还没降临,她的心彻底凉了。他啥时变得这么遵守时间,从前他都是早出夜归或者根本不归。难道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她同化了?人真是高級动物。女的悲哀的想着,把准备好的洗澡用品放回卫生间。女的猛然想到,他说的饭局也许是借口吧。

女的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想着心事,男的毫不顾及转身离开时的背影和飞快下楼的动作,一直在眼前浮现并慢慢放大,放大。仿佛有人催促他,十万火急。这时电话响起来,女的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

“明天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个人。”姐姐在电话里说。

“我不去。”女的心情不好,不想见什么人,一口回绝了。

“你想等他回来,别傻了,你们不是一路人。”姐姐说着加重了语气。

女的想把电话挂了,她不想听姐姐责怪她。她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等男的,只是现在去接受一个陌生人,怕难适应,儿子还小,大大再说吧。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尽管两人吵过闹过,但对孩子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你在听吗?”姐姐急切地问,“我给你约个时间见见面。”

“再说吧。”女的挂了电话走进厨房。

第二天上班,女的看到厂门前记事板上通知写着:全体职工参加义务劳动。她呆呆地思忖着,去还是不去。今天身体不适,可这次劳动架设的电缆是关系到城市电信联网的大事。庆幸的是儿子早晨带了房门钥匙,他说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放学早。可午饭怎么办,她想到儿子的爸爸,让他来给儿子做饭。打完了电话,女的才放心的去了。劳动结束,已经十二点多了,女的早已饥肠辘辘,却顾不上去食堂吃饭,匆匆朝家跑去。一路上,女的高兴地猜想着,也许儿子正在吃午饭,也许早已吃完了。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打开房门,见门前只有儿子的鞋,立刻傻了。沉下脸来,声音也大起来。一边换鞋一边问;“吃饭了吗?”儿子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嘴里嚼着干快餐面,女的生气地问:“你爸呢?”

“没来,他给学校打电话说临时有事。”

什么急事儿比儿子午饭重要,女的气愤地想。她煮上鸡蛋快餐面,疲惫地坐在桌前。她从没想过改变自己的生活,今天为了儿子她改变了想法,她要见见姐姐说的那个人。

这天,女的按照姐姐告诉的地址找到这座二层茶楼。茶楼占地面积不大,楼内装修古朴典雅,柜台一侧摆满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茶壶,让女人眼前一亮。墙壁上一幅幅小巧的壁画、插花,让女人惊叹。这座不大的小城,还有这样幽雅的地方,是自己太闭塞了。女的转过头,看到楼梯下面的桌子,桌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脸挺大,皮肤有点儿黑,手拿报纸正望着她。这是姐姐告诉她要见的人的标记,他叫王茂群。她朝他走过去。“你好!”女的回敬他一句坐下。服务员拎着茶壶走到桌前,倒上两杯淡淡的绿茶,放下壶,刚要离开。

“倒半杯水,再倒点儿。”王茂群说,他想多坐一会儿。服务员瞅瞅他没吱声,放下壶离开。

女的觉得他很多事,自己不能倒水,他是想说他的诚意。

“你姐姐说你离婚不久,我是丧偶。”王茂群表情似笑非笑,拿捏着自己,定定地看了女的一会儿,他对女的印象不错,直接进入实际话题。

女的见到王茂群第一眼时,心里并不舒服。他放下报纸,一只胖手搭在桌沿儿上,小拇指上长指甲微微上翘,不像持家过日子的人。再加上刚才的话,丧偶不也是单身嘛,有什么好炫耀的。离婚怎么了,离婚就低人一等吗?女人对王茂群产生了厌烦,甚至想顶撞他两句。她把目光转到窗外,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行人,女的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礼貌。

“人都劝我找丧偶的,可我认为离婚的人更懂得生活。”王茂群将报纸向桌子里推了推,两肘靠在桌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很文雅地放下杯子。摆出一副惺惺相惜的样子注视着女的。

女的越听越来气,她克制着自己,回过头说:“我不舒服。”说完低下头,不时摇晃几下。沉默了一会儿,想尽快离开他,于是她抬起頭说:“先走了,回头跟我姐说。”她故意按按太阳穴,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好像她真的很难受,硬支撑着身体。

王茂群不解地一推报纸站起来,刚才好好的说病就病了。他冲着女的背影直直地望着,不知道女的装病,还是真病,怪怪的。他想回头跟她姐姐说吧,王茂群拿起报纸叠几叠装进衣兜,付了账也走了。

几天后,孩子的爸爸突然来了。当时天已经煞黑,月亮升到半空。女的很奇怪,这么晚了又不能带儿子洗澡。男的往日滋润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光泽,衬衣掉了一枚扣子,忧郁的目光透过厨房玻璃门向里张望。一个饥饿的人,多么想看到热乎乎的饭菜。他拉开厨房的门,走进去,看看锅,看看菜板,他期待着厨房的炊烟。

“还没吃饭吧?我们吃过了。”女的看出男的心思关切地问。

男的闷闷地摇了摇头,从衣兜里取出一小袋包子扔到桌子上,女的觉得男的变了,变得让人怜悯。她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说:“我给你做点吃的,吃完早点回去免得她在家惦念。”

“就这样,爱过不过。”男的气哼哼地解开上衣的扣子。

女的听了先是一惊,一喜,又怕。她惊讶的是,男的再婚短短几个月,就走到了生活的尽头,喜的是男的回来,还是个完整的家。惊喜过后,女的最怕男的和过去一样。

男的吃完饭走进儿子房间,那种回归家庭的感觉很舒服。看看熟睡的儿子,他幸福地笑了,轻轻退出来。男的不大喜欢孩子,他工作的单位离托儿所很近,接送孩子多些,为此他非常恼火。经常抱怨,大声呵斥女的:“你接送过几次孩子?”女的说:“谁方便谁接送。”女的上班很远,为了接送孩子不得不偷偷地溜出厂。有一次女的把衣服搭在椅子上,弄出好像还在单位上班的样子,提前溜出去接儿子,办公室的人到了下班时间不敢锁门,焦急得等她,一直等到通勤车要发了才锁上房门。第二天,这个同事攒了一肚子气对她发泄:你知不知道,为了等你,我差一点儿没赶上通勤车。女的恭恭敬敬的听着,说:对不起,以后提前走一定告诉你。

突然,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一个响雷,轰隆隆滚过房顶。

“要下雨了,快回家吧。”女的望着窗外说。

“她没在家,回家也没人。”男的沮丧地说着走进卧室,紧紧地搂起女的。饱含着再婚后的苦楚,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倾述。

这时,男的呼机响了。两人惊讶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战战兢兢,男的离开女的,取过床头柜上的呼机,瞧着短信,松了口气,躺在床上。

女的心里很难过,欲哭无泪。就因为现在的女人不在家,没人陪他才来这儿的,我是什么?望着男的躺在床上,女的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就像现在这样,男的睡在别的女人床上,今天又躺在自己的床上,女的感到奇耻大辱,怒火在心中喷薄燃烧。

“起来,出去。”女的歇斯底里地挥舞着胳膊吼叫着。

窗外暴雨滂沱,雨水顺着玻璃流淌,采油树转动时,皮带发出吱吱刺耳的叫声,天地间一片朦胧。

男的坐起来,垂头丧气的下了床,猛然转头,狼狈的走了。没走几步他又停下,要说什么却没说,飞快地下楼。

女的取下雨伞,打开窗户向外张望,等待着男人走出单元。雨水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冷飕飕的,她终于听到开单元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雨伞扔下去了。”女的一手推着窗户,一手将雨伞抛下去,探着头大声喊着。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了,雨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下来。

男的头也不回,湮没在雨中。那把花雨伞,随风在雨中飘起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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