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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郎织女

2018-03-26杨林

山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王母二郎神牛郎

杨林

织女生活在一个传说里,她随着这传说从一个地方飘荡到另外一个地方,从一个朝代流传到另一个朝代, 这期间,她始终一成不变地生活着。人们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邻居,并且人们都知道,当他们向这个传说的世界窥望的时候,织女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偷窥,他们都知道,织女只是一个想象里的人而已。

牛郎是现实里的人,曾经生活在一个村庄里,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他,后来他像周围的人一样真实地死去了。他死以后,人们还时常说起他,他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可说的,但还是有个别的事情流传开来。慢慢地,关于他的一些传说已经和真实的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后来织女来到了这个传说里。在这个传说的世界里,他们相识相爱。从此他们彻底离开了牛郎曾经的真实世界,永远地在这传说里生活下去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有人在夏夜仰望星空的时候,看到了那条横跨夜空的璀璨星河,每年的七月七日,那条星河自南向北直挂而下,仿佛要流入家门口一般,还有河两边的两颗闪亮的星星,在一年之中那一天它们相距最近,似乎是经过了一年的等待,在这一天终于可以相互靠近一点。人们看的时间长了,便不由自主地把周围的世界和一个传说中的世界揉合在一起,牛郎和织女分别代表这两个世界,他们就这样诞生了,依附并生活在那深邃浩淼的星空里。

因为多年的研究,当我在夜里独自静坐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的世界总能来到我的面前,我长时间地望向它里面,看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从他的茅草屋到湖边的草地要走一炷香的时间,三年前和兄长分家后,牛郎几乎每天都要这样走一个来回。每次路过他兄长家,老牛总是忍不住望向它原先的牛棚。那牛棚比牛郎现在住的茅屋还要舒服些。牛郎每天都这样在湖边的草坪和茅屋之间往返着,农忙的时候老牛就派上了用场,牛郎挨饿的时间就少了许多;农闲的时候, 牛郎就和牛在湖边闲逛,挨饿的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牛郎路过兄长家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兄长在和嫂子吵架。在没有分家以前,他们联合起来对付牛郎争夺家产,等牛郎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以后,他们之间似乎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斗。牛郎经常听到他嫂子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次他忍受不了冲进他们的屋子,结果却被他兄長赶了出来,这让牛郎觉得非常苦闷,当那苦闷的感觉慢慢变淡了以后,牛郎又觉得那些事情以及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很无趣。

走过他兄长的家不远就是村子里最大的财主的家,分家后牛郎曾在这里做了一年的长工,现在的茅草屋就是这一年长工的收获。牛郎原本想如果这样干下去,几年下来生活上应该也可以赶上兄长,但后来牛郎中途放弃了,因为他觉得生活实在是很无趣。牛郎做长工的时候,总是觉得财主的女儿看自己的眼睛别有深意,那女子长得略有几分姿色,牛郎寂寞难耐的时候也在想象中和她云雨了几次。后来有一次牛郎偶然听到她的贴身丫环对她悄悄说,“那个长工倒还不错,何不叫来为小姐排遣寂寞?” 财主的女儿说,“就是个子矮了点,脸又长了点,其他倒还可以。但又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牛郎偷偷听到后又自卑又难过,辞了长工,决定和自己的老牛相依度日。

和老牛一起躺在湖边的草坪上,牛郎确实想过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样过下来,除非有个神仙来救他。但牛郎想象不出这样的拯救会让他的生活变成什么样子,是去过财主家那样的生活么?如果是这样的话,牛郎觉得动用一个神仙有些小题大作。牛郎转过头看着老牛,对它说,“总之,一个神仙来救我们,这比让你能说话还难。”

牛郎的日子和村里其他人相比过得很苦,但那些人的日子和另一些人相比也很苦,同样,另一些人的日子和神仙比起来也很苦。而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细究下来,他们也只是世人在想象中的折射而已。

当然,对于王母娘娘来说,在千百万人千百年来想象的构筑里,她的日子还算惬意。在紫微星和周围的星云里,有一片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西天王母所管辖的大小神仙都住在这里。世人只有在无云的夜晚,才能看到紫微星微弱的光亮,然而这光亮已经是在所有的星星里最亮的了。而王母要俯瞰人类,却只需将她的心胸打开,将那颗遥远的小小星球上的所有人的所有事都包容进来。王母很少这样做,不光是因为这样做会耗费不少她的心力,还因为这样做对她没有什么意义,这些尘世里的人兀自生老死去,遵循着和紫微星想象的世界完全不同的规律。

在这虚幻的天宫里,王母的烦恼多是来自一些不守天条的神仙。那些神仙触犯天条又多是因为受了人间的诸多诱惑,王母想不通,那个小小星球上污浊的人世里会有怎样的诱惑让那些神仙离开这样的天宫。其实王母之所以想不通,乃是因为她没有发现他们都是生活在人们的想象里。王母经常凭窗而坐,偶尔看到她的几个孙女携手在云间飞行嬉闹,有一次她看到她们突然沉入到浓重的天宫底层的云里,然后异常虚幻地向着那个小小的星球飞过去。

一束光从紫微星来到地球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织女和她的姊妹们不需要,因为是穿行在人们的想象里,她们只是一个闪念的时间就到了。她们选择了一个漂亮的湖,湖的三面被群山围绕,另一面向一个村庄敞开着。这些仙女们选择的这个湖注定是在中原,因为其他地方都由另外的神灵笼罩着,那里的人有着不同的想象,过着不同的生活。

这些仙女把衣服放到湖边的草坪上便接连跳入水中,那一天每个仙女玩得都很尽兴,这种时候她们没有使用自己的神力,不然一定会发现牛郎偷走了一件衣服。即便随后织女发现没有了衣服,她也因为惊慌而忘记了施展神力,她站在牛郎的面前不知所措,这世俗的年轻男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命运的转折点上。

牛郎是在一瞬间作出的决定,谁也无法知道他作此决定的来龙去脉,他这样做了,或许只是一种冲动,一种让随便什么事情发生的冲动,因为他感觉到这件事情来自他的生活以外。站在织女面前,牛郎感到一种异样的氛围笼罩着他。在曾经的遥远的希腊,一个女人引发了十年的战争,有人用这样的诗句形容她的美丽,“纵使千军倾城,又怎敌她回眸一笑。” 但牛郎眼前的这个女孩并没有那种逼人的美,而是一种透明的美,她似乎是一颗钻石,把身后的山川湖泊的美都聚拢起来,然后又从她身上散发开来。牛郎被这美丽围绕着,陶醉其中。但随后,牛郎突然感觉到阳光开始收敛在这个女孩的身后,自己渐渐处在阴暗中,刚才蔚蓝轻盈的天空变得凝重而下沉,自己在这无形的压力下变得渺小再渺小,然后是一个割裂开天空的声音击中了他,“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牛郎的腿有一点抖,眼睛看着织女,但恍惚间又觉得自己的眼睛穿过织女而聚焦在无限远的一个点上,牛郎在心里喊着,“不要走,救救我,救救我。” 这时牛郎又听到了一个真实亲切又有些好奇的声音,“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织女没有想到只是略微使用了自己的神力,眼前这人便会吓成这样,而更让织女感到有趣的是她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他心里的想法,此时织女的好奇盖过了她的气愤,织女在想,我可以救这个人什么呢,他的样子有些丑,身上充满了尘世的污浊,但同时又充满了质感。

“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织女又问了一遍。

牛郎感到阳光又慢慢从仙女那边移动过来,内心的恐惧也随之消退,这变化便如在梦里一样。“或许这就是一个梦,” 牛郎这样想,“这不可能是真实的。”

看到牛郎这样想,织女说,“你不相信你所看到的和你所听到的么?”

牛郎又定睛看了看织女,感觉她在风中轻微地晃动,并又一次觉得自己是透过这个仙女在看着远方,牛郎想如果伸出手或许就可以穿过这个仙女,这些感觉在反复证明她的不真实。但牛郎想起刚才的恐惧和突然來临的黑暗,又觉得那经历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牛郎说,“等你飞到天上去,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包括我自己,会相信这些是真实的了。”

织女说,“所以你要偷走我的衣服?” 织女说完便纳闷既然可以看到他内心所想,为何却不能知道他偷衣服的动机。

牛郎为织女说偷这个字而感到尴尬,低下头说道,“我以前曾幻想一个仙女来救我,但这只是一个想象而已,今天……”

牛郎还没有说完,织女便打断他说道,“今天你碰到了一个真实的机会。”

牛郎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真实的机会,或许也还是在想象里,只是比那天的想象感觉更真实。”

“那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织女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不相信你能救我了,因为你离开以后,我会发现刚才只是我的一个白日梦而已。” 牛郎说。

“如果我不走了呢?” 织女说。

牛郎惊讶地抬起头,看到织女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织女看到牛郎内心里对自己的怀疑和渴望纠缠在一起,问自己难道真的要留下来救这个有些污浊的人么?这样想着织女内心便有些慌乱和激动。这时织女的姐妹们已经飞到半空中了,她们停在空中,衣袂飘飘,回头喊着织女。织女在这时作了一个关键的决定,这是一个只有人才能作出的决定,这说明织女确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织女对姐妹们说,“你们回去吧,我要留在这里。” 这话让姐妹们大吃一惊,甚至有个年龄最小的仙女因为惊吓从空中掉了下来。织女对她们说,“你们回去吧,我留下来,” 织女笑了笑,继续说,“留下来救救他,然后就回去。”

织女跟着牛郎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大地托着,是一种奇特的有着落的感觉。牛郎走在前面,却听不到后面织女的脚步声,便担心织女是不是溜走了。牛郎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每次回头总是碰到织女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眼睛,牛郎便尴尬地笑一笑,织女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走起路来笨拙但坚实,不知道遮掩自己心里那点担心和快乐,但同时织女觉得自己被牛郎的担心和快乐感染着充实着。而牛郎每一次回头,看到织女还在,心里便一阵狂喜,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走得飞快,丝毫没注意路过兄嫂和财主家的时候从里面射出来的惊讶的目光。

织女走入牛郎的茅草屋后,“蓬荜生辉” 这个词便诞生在空气中又随风漂流在人间。“你要我救你什么呢?” 织女站在屋子中间问。

“你来了,你看,我的家就变得像个家了。”

“如果我不来呢?” 织女说。

牛郎有些黯然,说,“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很没意思。”

牛郎说完便和织女对望着,牛郎看着织女的眼睛,却总是同时感觉自己是在看着远方。天已经慢慢暗下来了,牛郎点燃油灯,在火苗微微晃动的光亮里,牛郎觉得织女也在微微飘动,似乎无法把握。牛郎鼓起勇气,走过去拉织女的手。织女没有丝毫的犹豫便把手伸给了牛郎,两只手相触的一霎那,织女便感到牛郎剧烈的心跳沿着手臂传来,这是一种怎样坚实有力的心跳啊,在它的敲击下,织女觉得自己像是被狂风吹离树枝的花瓣,上下翻飞无所依靠,织女不由自主地倒向牛郎的怀里,然后织女感觉有了依托,像是悬空的树根终于抓住土地。

这一刻对牛郎来说来得太突然,简直像一个梦,织女的身体也像梦一样,即便拥在怀里也感觉飘忽不可捉摸,过了好长时间,牛郎才想起来咬一咬自己的舌头,一丝真实的疼痛传来,牛郎感觉怀里仙女的身体也随着疼痛抽动了一下。是的,这不是梦,梦里的疼痛不会有这么真实,尽管织女的身体这么虚幻,牛郎这样想。

牛郎把织女扶到床边的时候,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牛郎觉得有些饿了,但马上想到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这时织女说,“你经常这样挨饿么?” 牛郎红着脸说,“这时候我就早点上床睡觉。” 织女说,“好吧,那我们睡吧。”

他们并肩躺下一小会,织女突然问,“我已经救了你了么?”

牛郎回答说,“你要留下来,我们永远在一起,才能彻底地救了我。”

“永远?” 织女问,“你说的永远是多长时间?”

牛郎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没有了灯光,屋子里漆黑一团,织女还是能看到牛郎咬牙皱眉思考的样子,织女笑了笑说,“算了,别想了,先过两天再说吧。”

那一夜牛郎简直没有听到织女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平静,随后牛郎便睡着了。织女睡得很快,但被牛郎的梦给惊醒了,她坐起身来,惊讶地看着牛郎的梦从牛郎的额头飘了出来,在离牛郎身体大约一个手掌距离的空中展开。织女看到牛郎牵着牛走在去湖边的路上,天空忽明忽暗,远处的湖也忽远忽近,牛郎走过一个庭院的后门,一个女人突然从院子里的小楼里打开窗户探出身来,她的上身裸露着,两个乳房挂在胸前,冲着牛郎笑着招着手。织女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时她看到牛郎牵着牛拼命地往湖边跑,而那女人不知怎地跟在了牛郎身后追着他,牛郎气喘吁吁地跑着,那湖又变得遥不可及。这时牛郎忽然又拽着老牛往一个山峰上爬,一边爬那山峰一边升高,老牛也在用力爬,但却是靠牛郎拽着才不至于掉下去,牛郎已经快拽不动了,而财主的女儿已经吃吃笑着追了上来。织女看不下去,便伸出手,用手指向那财主女儿弹去,把她弹得无影无踪。这时便见牛郎放松下来,和老牛一起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的湖水闪着波光,一行仙女正从天上飞向湖中央,牛郎环顾四周,却又看到财主的女儿裸着上身站在旁边……

织女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人怎么做这么恶心的梦,便向那梦用力吹一口气,把它吹散,随后便见它一缕一缕飘回到牛郎的额头里。

第二天牛郎先醒來,坐起来看着织女平静的脸庞,它的边缘似乎是模糊的,散落的发梢也是如此,末端似乎融入到周围的空气里。随后织女也醒了,看到牛郎正在傻笑着看自己,织女说,“还记得你昨晚做的梦么?” 牛郎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一片空白。织女冷笑了一下,牛郎问,“怎么了? 我梦到什么了?” 织女看着牛郎,知道他已经忘了他梦里做的事情了,随后又想,梦里的牛郎和现在的牛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织女想不出答案。心想以后回到天上,一定要问一问二郎神,他经常在尘世奔波,什么都知道。

阳光已经从窗口斜照进来,房间里一半还是阴暗的,另一半处在阳光中,很细微的尘土充满在阳光里,并快速运动着,使光线像一根一根的柱子。织女有些犹豫是否要走入这样的阳光里。此时窗外也变得嘈杂起来,牛郎看到织女正在发呆,脑子里便快速地寻找解决早餐的办法,通常这个时候隔壁的朋友会过来,他算是牛郎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靠打短工和赌博为生,人称赌鬼,但牛郎知道他也经常输钱。现在是农闲时节,找他赌博的人总是不断,他手头上宽裕的时候,经常叫上牛郎一起吃饭。因为他身无分文的时候,牛郎也经常接济他。牛郎想赌鬼看到织女后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

牛郎和织女各有所思的时候,门外走入一个人,边推门边嚷道,“长长脸,跟我吃饭去!” 织女看到那人走进屋里,看到自己后张大眼睛,愣了好长时间才说道,“长长脸,你好像时来运转了。” 这时牛郎赶紧跑到他跟前,伏到他耳边向他小声解释。织女看着这个人,觉得他难以捉摸,自己竟然无法看到他内心所想,只是从牛郎的想法里知道他是一个赌徒,靠赌博为生,织女觉得这种职业很不可思议。

织女和牛郎来到赌鬼家里,屋里除了几个方桌和椅子外再没有其他东西。桌子上有几份点心,看上去精细可口,牛郎说,“看来昨天赢了不少。”

赌鬼说,“没有,赢的钱刚好买这顿早餐。”

织女只吃了一点便觉得饱了,这人间的饭菜实在得很,觉得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多了起来。看到牛郎吃了一些点心后,脸上开始有些红润,织女心里也变得快活起来,但感觉不是天宫里的那种空荡荡的飘渺的快活,织女觉得这实在的早点让快活也实在起来。

这时赌鬼问织女,“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回天宫而要留下来陪我这长长脸的小兄弟呢?” 他这样长长脸长长脸地叫,让牛郎很不自在,拼命冲赌鬼使眼色,织女冲牛郎笑了笑,转脸对赌鬼说,“当时他心里拼命地喊让我救救他,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赌鬼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你确定你能救得了他么?”

这话让牛郎极度紧张,甚至用脚在桌子下猛踢了一下赌鬼。

织女很好奇,问道,“为什么救不了他?”

赌鬼不以为然地说,“除了运气,谁也救不了他。”

织女有些不高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神力就应该可以改变这尘世间的许多事情,便说,“如果有个神仙来帮你,你就会逢赌必赢了,你不想么?”

赌鬼撇了撇嘴,说,“我不相信。”

牛郎见他们聊得越来越起劲,突然担心织女有思变之心,急忙说,“织女,我们回家吧。” 这时,赌博的人也开始陆续来到赌鬼家里。

从赌鬼家出来,牛郎织女牵着牛往湖边走。随着他们走来,路两旁的窗户便依次打开,从里面探出许多目光来,牛郎低着头,脚步快了起来,路过财主家的时候,牛郎稍微抬头看了一眼。织女看在眼里,也抬头沿着牛郎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牛郎梦里的那个女人。她斜倚在窗上, 眼睛不看牛郎,却直视着织女,脸上带着嘲讽的笑。织女只看她一眼,还来不及读她内心所想,便觉得有些恶心,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织女立刻便想离开这里,飞回天宫去。织女不去看她,却可以感觉到她看着牛郎和自己的背影在不停地笑,织女想腾身而起,身子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只能一步一步地随着牛郎走着。

走在牛郎的背后,看着牛郎的背影,织女感觉到牛郎的心在杂乱无章地跳着,织女还看到牛郎昨夜的那个梦似乎又隐隐呈现在牛郎头上,织女竟也觉得那个湖泊似乎是忽远忽近。这时织女看到牛郎在心里说,“马上又要到兄长家了,但愿他们不要出来……”

织女叫住牛郎说,“我觉得我不是在救你,却是在害你呢。”

牛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织女说,“你和他们不一样,而我,想和你一样。”

织女看到牛郎眼神里的求助和信任,心里便感觉踏实了许多,对牛郎说,“以后这条路走习惯了,就不会觉得这么长了。”

路过牛郎兄长家的时候,牛郎果然看到兄长和嫂子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走近时,嫂子突然冲他笑着说,“小兄弟,什么时候回家来坐坐啊。” 牛郎却不答话,只是低头向前走。嫂子便又向织女招手,织女看向他们,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穿透了他们,无需使用自己的神力,便已经让他们很不自在,织女听他们用鼻子哼了一声,把窗户重重地关上了。

到了湖边,织女立刻回想起昨天和姐妹们来这里的情形,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样。织女觉得现在对时间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虽然织女知道尘世里的一年只是天宫里的一天,但没想到在尘世里时间会这么捉摸不定,刚才走在路上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而现在回想昨天,时间又仿佛一下子过去了很多年。姐妹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天宫里了,而自己却孤零零地在这尘世里,也不知道这牛郎是否真的可以依靠。织女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自己说,“明明是我来救他,怎么好像变成他要救我了呢。”

牛郎也想起了昨天,昨天以前自己穿过村子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自己还是一个人躺在这里的草地上,做着被一个仙女拯救的美梦,今天这一切就突然都实现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牛郎来不及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只是感觉这过程就像自己躺在草地上做的一个白日梦。牛郎看到身边的织女突然笑了一下,恍惚间她的身体又漂浮在空中了。牛郎又开始担心起来,刚才穿过村子的时候,那些人一定让织女觉得无法接受,来到湖边,织女一定会想起她的姐妹们,万一她要回去怎么办?牛郎这样想着,不由伸手握住了织女的手。

在牛郎和织女的手接触的一霎那,牛郎感觉自己也飘浮在空中了。牛郎望向织女,而织女也在看着他,牛郎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的目光停在织女的眼睛上,但同时又穿过织女,停在遙远的一个虚无的点上;而自己,也感觉被织女的注视穿透了。他们在离草地大约一尺高的地方沿着湖边飘着,牛郎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被打开被稀释,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让自己的身体改变形状,似乎自己一伸手就可以触摸那些环绕湖水的山峦,牛郎心里充满了喜悦,他看着老牛离自己越来越远,却又感觉自己和老牛可以融在一起。这时牛郎转脸看着织女,却发现织女脸色发白,流着汗水,显得非常虚弱。

织女感觉自己疲惫不堪,无法承受带着这个人的如此坚实的心跳飞行。织女带着牛郎落在了一个偏僻处,坐在草地上喘息一会。织女感觉牛郎的手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就在这一刻织女突然找到了牛郎的心跳的节奏,织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立刻让自己的心跳和牛郎的一致起来,而由此产生的共振似乎让整个湖泊和山峰也在颤动。而这之前,织女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跳。

当牛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放到织女肩头的时候,牛郎在想那一刻现在真的要来临么?或者是等到今晚?牛郎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禁不住用双手环绕住织女的腰,这时牛郎的心跳越来越快,织女的心跳也被带动得越来越快,让她感觉慌乱不堪。牛郎让织女躺了下来,牛郎压了下去,织女立刻便觉得不堪重负,而牛郎却又有了漂浮的感觉。牛郎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问题,真实和虚幻的结合是否就像那坚硬和柔软的结合一样?

织女被牛郎压在身下的时候,眼睛望向了天空,天空的蓝色无穷无尽地延绵着,却同时保持着极度的透明和纯净,在昨天之前自己还经常在天宫里融入到这片蓝色里,现在却被牛郎压在了身下,牛郎隔在了自己和天空之间,这时织女感觉到牛郎坚硬的侵犯,她突然丢失了和牛郎心跳的共振,牛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让织女更无法承受。织女感觉自己的神力突然迸发出来,天地似乎倒转过来,织女看到牛郎躺在草坪上,双手向上伸着,织女背对着天空,俯视着牛郎,身体向上飞去,云彩在身后快速地聚拢起来,隐隐的雷声从云层里翻滚着传来。织女看到牛郎在惊愕中晕厥过去。

回家的路上织女一再对牛郎表示歉意,但丝毫不能消除牛郎沮丧的神情。织女便也有些后悔,责怪自己为何不顺着牛郎。太阳还没有落山,金色的余晖洒在村庄的一片屋顶上,与天宫不同,这个时候这里是一片柔和内敛的光芒。很多人也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织女便纷纷交头接耳,碰到了织女的目光而无法马上躲避的时候,他们便也冲着织女笑一笑。炊烟从很多屋顶上飘了出来,织女能闻到各种饭菜的香气,自己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把握不住这真的是自己的感觉还是从牛郎那里传过来的,这种饥饿的感觉自己在天宫里从来没有过,而这个牛郎似乎总在饥饿,他在前面低着头走着,织女又捕捉到了牛郎心跳的节奏,它平实缓慢,没有太多生气,跳动中还隐藏着伤感。织女让自己的心跳随着牛郎的心跳起伏,自己的内心也慢慢生出了牛郎心里的伤感,渐渐地,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织女心里生长起来。

牛郎在前面走着,和昨天不一样,牛郎不需要回头就可以感觉织女仍然跟在身后,这种直觉以前也从来没有过,但牛郎并没有去想这神奇的感觉,他只是沉浸在沮丧和伤感里,对那些熟悉的正在交头接耳的身影也视而不见。牛郎很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同时隐隐地感觉到,织女会彻底地改变他的生活和他自己,这就是他所寻求的改变么?牛郎这样问着自己。

牛郎和织女路过村中一户人家时,织女看到一个女子在临街织布,便停了下来。牛郎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到织女正看着那女子的织布机。牛郎又为自己一贫如洗感到窘迫,这时织女已走向那女子,对她说,“大姐一日可织多少布呢?”

那女子说,“可织半匹。”

织女说,“可否租借大姐织机,一日付大姐一匹布?”

那女子说,“这布是给村中大财主织的,如果织得不好,十匹布也没有用。”

织女笑着说,“大姐可先试一下,如果不好,愿赔大姐十两银子。”

牛郎听到后浑身一颤,那女子也终于抬起头来,看到织女,一下子有些慌乱,忙站起身,说,“好吧,就定一日一匹。”

织女转过身,冲着牛郎灿烂地笑着,那一刻牛郎觉得自己的沮丧和伤感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郎织女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屋里一桌颇丰盛的酒菜,酒壶下有一张纸条,牛郎将织布机放下,拿起纸条,发现是赌鬼写的:“长长脸,你们今天给我带来好运气,略备酒席一桌,为织女接风,也祝你们新婚。”

织女看到后对牛郎说,“你这个朋友还蛮够义气,日子过得也洒脱得很。”

牛郎说,“这是他赢钱的时候,输钱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

织女说,“我还没有想明白他的输赢是全靠一时运气还是命里注定。只是他似乎不在乎输赢。”

牛郎没有接话,而是点燃油灯,在桌旁坐了下来。织女依然谈兴正浓,她笑着对牛郎说,“你偷走我的衣服,是不是也像是一次赌博?”

这话让牛郎很不舒服,他皱起了眉看着织女,织女赶忙停住,不再说话,坐在了牛郎的对面。

坐在织女对面,牛郎觉得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在摇曳的光影里,牛郎看到织女的脸庞有一些红润,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牛郎终于知道了在自己的沮丧和伤感背后,是一种担心。那沮丧和伤感是关于过去和现在,而担心则是关于将来。牛郎暗暗地想,“今夜该怎样度过,或许明天她就走了。”

牛郎并不说话,给织女和自己斟满了酒,举手做了个相邀的手势便一饮而尽。织女也把酒喝了下去,织女觉得这酒污浊而又辛辣,似乎要燃烧自己的躯体。织女看到牛郎的脸变得红润,眼睛里放着光芒,是一种奇怪火焰的光芒,那坚实的心跳又一次清晰地传来,清晰地撞击着织女的胸口,在这撞击下,织女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抗拒地和面前这个人融在了一起,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从心里升起,越来越强烈。这时织女心里也有了一种担心,分不清是源于牛郎还是源于自己,织女对牛郎说,“就当我明天就走了。”

这话一说出来,又让牛郎皱起了眉头,牛郎问,“这不会是真的吧?”

织女看穿了牛郎的心思,说,“不会的,我不会走的。” 说完,织女觉得那奇怪的感觉控制了自己,让自己不由自主地说,“永远也不会走。”

牛郎眉目间有了一丝快乐,说,“真的么?你的永远是多长时间呢?”

织女也笑了一笑,说,“比你的永远要长。”

过了一会,牛郎又问,“人和神真的可以在一起么?”

织女回答说,“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么?再说,我这两天才发现,所谓神,也只不过是在人的想象中而已。”

牛郎说,“只是我在你面前太弱小了,你没有必要来救我。”

织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牛郎面前,拥着牛郎,让牛郎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织女说,“我已经融到你的感觉里了。”

随后牛郎便感觉织女拥着他飞到了床上,织女的躯体不再是清凉而又虚幻,而是温热而又实在。牛郎感觉到织女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步振动着。而织女又一次感觉到了坚硬,一种和自己身体的本质不同的东西,织女有些慌乱,但保持着清醒。这和自己本质不同的坚硬在寻找着,试图进入自己的軀体,“它会改变我。” 织女突然这样想,这想法让织女更加慌乱,并隐隐感到了恐惧,但这想法也让织女把握住了那坚硬的本质,从而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去拒绝它。

牛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自己拥抱着织女,而是被织女环绕着。当他的身体压在织女身上的时候,自己的整个背也分明感觉到了织女的身体的温热和芳香,自己在用着力,那力量却被织女的身体消融得无影无踪。自己是和织女漂浮在空中的,这种漂浮让牛郎有些晕眩,他感觉自己和织女翻转过来,织女似乎要飞离他,这时牛郎感觉自己的坚硬似乎就要进入织女的身体了,织女被自己的手臂环绕着,却似乎又脱离开去飞翔在屋顶上,五彩的光充满整个房间。牛郎能感觉到,那一刻马上就要到来了,那一刻已经要到了,那一刻……牛郎感觉自己又晕了过去。而在那一刻,织女看到牛郎并没有晕厥,而是完全被那坚硬的本质占据了。

当牛郎在颤栗中大喊一声后,一切都重新归于平静。牛郎闭着眼睛,处于那坚硬本质离开后的迷失状态,织女回想刚才的过程,觉得不可思议,织女依然能感到身体内部的跳动,牛郎把他的种子播撒在自己的身体里,或者说牛郎已经融到自己的身体里了。牛郎把自己改变了,织女这样想。

牛郎很快就睡过去了,这应该是一个无梦的睡眠。月光从残破的窗户里洒进屋子,织女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小块星空,那是一个想象的世界寄居的地方,织女感觉离开那里似乎已经很久了,织女忍不住起身,走到屋外。周围有一些虫鸣,让夜更加安静。织女抬起头,仰望苍穹,感觉自己是被抛入了急逝的河水中,已随波漂得很远,无所依靠。这个村庄似乎充满凶险,像一张复杂的网,把这里的人孤零零地罩在这一小片土地上。织女也知道这里的一年只是天上的一天,那么自己在这里便会很快地衰老死去,而这过程在天上也只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或许现在自己依然可以回去,这两天在天宫里的时间还远远不到半个时辰,王母应该不会发现。但刚才的交合,织女觉得自己在被改变,织女的预感告诉她,如果继续这样改变下去的话,自己就不属于那个想象中的天宫的世界了。这些都让织女有一些恐惧。织女依然可以感觉到在屋里牛郎均匀的呼吸和心跳,自己的感觉已经有很多融到这个有些污浊也有些笨拙的男子身上了,织女知道已经无法将它们取回,离开牛郎,也就是要放弃自己的那些感觉。那些天宫里所没有的感觉,就会这样让我留在这里么?织女伫立在月光里,这样想着。

有一颗流星打断了织女的思绪,它从天穹的东南向北飞去,这应该是一个神仙在赶路吧,原来从人间看,那些神仙只是这样闪烁在天幕上,或是划过夜空,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织女觉得有一些冷,然后发现自己的衣服已有些脏了,裙摆有一处有了裂口,大概是牛郎刚才弄破的。织女走进屋子,用手抚摸着那台织机,梭子被缚在中央,似乎充满了心事。织女想,明天,自己就会忙碌着织布了,织女的预感告诉她,踏实而劳碌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织女先醒了,阳光依然是从窗口斜照进来,房间还是一半处在阴暗里,另一半处在阳光中,织布机也是一半阴暗一半明亮。很细微的尘土充满在阳光里,并快速运动着,使光线像一根一根的柱子,织女走了进去,来到织机前,慢慢坐下,用上面剩留的几团线试织了几下,感觉还算顺手。这时牛郎被织布的声音吵醒了,他看到织女坐在织布机前,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身上,也留下阴影,让织女第一次充满了立体的质感。她已经变成我的妻子了,牛郎想。但牛郎回忆昨晚的经历时却觉得异常虚幻,没有具体的内容,只余一种强烈的感觉。但不管怎样,来日方长,有这样一个妻子,牛郎觉得非常满足了。

牛郎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想着,织女并不转身,说,“你不会从第一天起就睡懒觉吧。” 牛郎赶紧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从屋角的米缸下面拿出半两银子,对织女说,“看,这是我的积蓄,我去弄点早饭吧。” 织女说,“不要了,今早饿着吧,可否用它去买些线回来,买得越多越好。” 牛郎说,“这点钱想必不会买到多少,我去问赌鬼借一点吧。”

牛郎走出家门,便立刻感觉到周围的捉摸不定的目光。和赌鬼一见面,赌鬼就嚷着说,“长长脸,昨晚搞什么呢?照得半个村子像白天一样。” 牛郎问,“怎么了?” 赌鬼说,“昨晚你的小屋里流光溢彩,那些光还不断变换,搞得整村人都睡不着觉,最后就听到你大喊一声,那些光才消失。” 然后赌鬼凑到牛郎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人们都说你把那仙女给干了。” 牛郎的脸马上红了,不知该说什么。赌神看到牛郎的窘态,笑着说,“管别人说什么呢,你自己过得好就行。怎么,一起吃早饭么?” 这时牛郎说,“不,今早不吃了。想问你借些钱买线,家妻要织布。” 赌鬼面露难色,说,“昨天运气不好,钱都输光了。只有这半两银子,准备今晚再来,你先拿去吧。” 牛郎说,“这半两银子也不顶事,你留着今晚多赢一点吧。” 赌鬼大笑一声,说,“好,赢了钱就给你们送去。” 牛郎出门前又说,“多谢你的那一桌酒菜。” 赌鬼挥了挥手,兀自上床睡觉去了。

从赌鬼家出来,牛郎站在街上,不知该怎么办。是空手回到家里么?还是再去借钱?除了赌鬼,牛郎再也找不出可以借钱的朋友了。或许向自己的兄嫂去借?那会不光借不出钱来,还要受他们的一番羞辱。不,不能去。但牛郎转念一想,他们或许会因为织女的到来而改变,一个神仙弟媳必定会让他们有些向往,并且尚有兄弟这层关系,他们或许会帮忙,也未可知?

十一

牛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兄长对自己那么亲切了,嫂子也热情得让人难以相信,牛郎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坐在兄长家的堂屋里,一切都依然熟悉,嫂子端上茶水,连茶杯上的一处裂纹都是牛郎熟悉并感觉亲切的。

牛郎的嫂子说,“小兄弟,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在说你啊,你一定是前世积德,要不就是星宿下凡,娶了一个仙女回来。” 兄长接过话说,“兄弟,有了这个神仙相助,你也就不愁不发达了。我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听到兄嫂这样说,牛郎不禁感慨兄长终于又能像小时候那样待自己,而回想起三年前离开这个家后自己所受的苦,心里又涌起一阵酸楚,禁不住握住了兄长的手。牛郎突然这么激动,让兄长和嫂子都有些诧异,他们赶快调整表情,作出悲苦状。或许是从织女那里得到的直觉,牛郎突然感觉到兄嫂正为了配合自己在努力地挤眉弄眼,牛郎的酸楚便又退了下去,松开兄长的手。看到牛郎瞬间又回复了常态,兄长和嫂子互看了一眼,也把刚才做出的表情从脸上抹去了。

牛郎本想先叙旧,再转入借钱的事情,但刚才那一折腾,弄得牛郎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索性直入主题,对兄嫂说,“我昨日租借了一架织布机,需一日付一匹布的租金,今天便必须要去买线,但又缺些银两,所以……” 牛郎顿了一下,看着兄嫂,感觉他们的表情又有了变化,比刚才变得还快,现在兄嫂脸上组合出一丝爽快但更多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牛郎横下心来,接着说道,“所以想向兄长借五两银子,一年内自当奉还。” 说完,牛郎便低下头,不去看兄嫂。

牛郎能感觉到兄嫂互相使了个眼色,兄长说,“小弟稍候片刻,容我和你嫂子商量一下。” 说完便走进里屋。牛郎担心自己要得太多了,其实先借三两或许就可以周转得开了。少顷,兄嫂回来,嫂子笑着说,“小兄弟,弟媳人称织女下凡,想必会织出惊世骇俗的布匹来。这五两银子小兄弟先拿去,你们生活也不易,本不想让你们还这钱的,但这不是小数目,也是你兄长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嫂子想,何不将所织布匹全部先卖与兄嫂,就按两钱银子一匹,由兄嫂再来卖出去,这样你们也少了一份辛劳。小兄弟觉得如何呢?” 牛郎的思绪被嫂子说得有些乱,心想这到是一个好主意,但不知两钱银子一匹是否可以接受,毕竟是兄弟,如今不会再次相骗吧。嫂子见牛郎有些犹豫,便将手里的银子往回收了一收,说道,“现如今,谁不都在找本钱做生意啊,你兄长能一下子拿出五两银子给你,连我都佩服他呢。” 牛郎脑子依然乱乱的,说道,“那就这样吧,我要赶快去买线了。” 牛郎伸手去拿银子,嫂子将银子递上,同时又拿出一份契约。牛郎并不细看,便签字画押,只是心中突然涌起一丝悲苦。

十二

牛郎背着线路过赌鬼家的时候,把正在赌博的赌鬼叫了出来,把和兄嫂所谈讲给他听。赌鬼在牛郎头上打了一个梆子,说道,“长长脸,你怎么这么傻呢?一匹布至少可以卖到四钱银子,如果是弟媳织的,卖到一两也未可知。你们的钱都被别人赚走了。” 牛郎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心里却烦乱异常。

牛郎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了,牛郎刚要推门,织女已从里面把门打开了,把牛郎迎进屋里,拿下牛郎肩上的口袋。牛郎并不看织女,但感到织女在看着自己。牛郎想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织女,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心中反复只有一个想法:因为自己的蠢笨而拖累了织女。牛郎感觉到织女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背,织女身上的异香围绕在自己周围,牛郎听到织女说,“让他们多赚些钱又有何妨。”

牛郎看着织女说,“你都知道了么?”

织女点了点头。随后织女便忙着把牛郎买来的线装到织机上,同时说,“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了么?”

牛郎赶紧说,“当然喜欢。”

织女又说,“那还在乎那些钱干什么呢。”

牛郎说,“明明应该我们得到的,为什么让他们拿走呢。”

织女已经开始织布了,织机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织女一边织布一边说,“你有其他的办法么?”织女刚说完,便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痛楚。织女转过身来,看到牛郎眼里已有了泪水,织女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伤了牛郎的心,他的那种痛楚清晰地传到了自己心里, 织女没有想到一种痛楚会这么强烈,那种揪心的疼痛让织女觉得难以承受。织女站起来走到牛郎身边,和牛郎相拥而泣,不知该怎样安慰牛郎和自己。

这样抱着掉了一会的泪,织女突然说,“这就是眼泪啊,居然是咸的。”

牛郎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你不知道眼泪是咸的啊?”

织女觉得流泪是一个奇怪的过程,当痛楚聚集到顶点的时候,眼泪便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而流了泪之后,自己的痛楚便减轻了一些。织女说,“这咸味是因为眼泪里有一些痛楚,” 织女想了想,又说,“痛楚不是苦的,是咸的,它是尘世生活里的盐。”

牛郎觉得织女的解释很新奇,便扳起织女的脸,看到上面依然挂著一颗泪水,晶莹剔透而又饱满,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从织女的脸腮往下走。牛郎将嘴唇凑上去,吻住了那滴泪,品了一下说,“你的眼泪好咸啊,比我的咸多了。”

牛郎和织女终于相视而笑,织女说,“只有半天的时间了,我要织布了。” 牛郎说,“那我牵老牛去吃点草。”

十三

当牛郎牵着牛走在路上的时候,家里织机的声音总是萦绕在耳边。牛郎心里又因为织女而充满了喜悦,他笑着拍着老牛的头说,“她居然不知道眼泪是咸的。”

织女在家里织布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心情特别的好,织女知道这时牛郎的心情也一定很好,但织女已经发现自己经常无法分辨出某种感觉的源头是来自自己还是牛郎,或者说,织女发现自己的神力在消减,但此刻织女并不担心。她用心地织着布,觉得这个世界正被那单调的织布声过滤着,越来越纯净。当织女织完第一匹布的时候,她站起来,来到窗前,伸了个懒腰。织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织女高兴地想,这一定是因为牛郎,他总是在饿。

等牛郎回到家的时候,织女已经织了三匹多的布了,那些布匹在房间里发着光,用手摸上去,柔软并且温暖。 牛郎嘴里赞叹不已。织女说,“天已经不早了,我去给那位大姐送一匹布,你把另外两匹布给你兄长送去吧。” 牛郎说,“这么好的布,刚织出来就给别人,真有点舍不得。” 织女说,“以后每天都会有的,慢慢地你就不会这么舍不得了。” 牛郎觉得织女的话里似有深意,便抬头看着织女,觉得织女的眼睛十分平和宽容,把自己的目光似乎都包容进去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虚幻,让自己总觉得在看着远方。牛郎不再多想,拿了布走了出去。

牛郎走后,织女用一根绳子把那匹布绑起来搭在肩上,推开门,不出所料,很多目光齐齐地射了过来,让织女身上有些不舒服,但织女又觉得这些并无大碍,那些目光便如一些浮尘。现在又是夕阳斜照的时候,织女觉得只有这个时候,这个村庄才有着些许平和的氛围。织女低头在街上走着,能感觉到有几个男人被他们的女人揪到了屋里去。织女心里在想,“可怜的男人,可恶的女人,他们看两眼又有何妨。”

织女走到那位大姐家的时候,竟觉得有些累了。看到那位大姐在屋里正忙着做饭,她男人坐在门前发呆,突然看到织女到了,愣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也不说话,转身进屋,把那位大姐叫了出来。织女说,“这是一匹布,你看一下是否满意。” 那女人接过布,以手抚之,说,“织得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布。” 织女说,“那以后我会每天给大姐送一匹布过来,直到还大姐一个织布机为止。” 那女人连忙说,“不急不急,你尽管拿去用就是了。” 织女说,“那就多谢了。” 刚要转身离去,那女人突然说,“只是……” 没有说完便低下头去。织女看着她,以及她身后从屋里向外探望的那个男人,说,“只是什么?一匹布不够是么?” 那女人越发慌乱,低着头,手在揉着自己的衣服。织女突然感觉到那女人的心在颤抖,在她背后弥漫起一股凶恶的气氛,织女望向屋里,捕捉到那从黑暗里射出来的凶狠却又躲闪的目光,随后织女把目光转到那女人身上,感受到那女人恐惧颤抖的心,织女不忍心这样离开,便对她说,“好吧,就按你男人说的,每天给你两匹布。”

十四

牛郎从兄长家出来时手里只拿着三钱银子,兄长说拿出那五两银子后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鬼话连篇” ,牛郎在心里骂了一句。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牛郎顺便买了几个包子。

回到家里,牛郎看到织女又在织布了,织女看到牛郎进屋,急忙起身相迎,牛郎把织女揽入怀中,觉得刚才在兄长家所受的气便消解了一大半。牛郎把手里的银子拿出来给织女看,织女高兴地笑出声来,对牛郎说,“要把它藏到米缸下面么?” 牛郎说,“不用,明天就要用了,明天一天的伙食有着落了。” 织女说,“以后天天的伙食都有着落了。”

牛郎又把买的包子拿了出来,他们依然相拥着来到饭桌旁,织女顺势坐在牛郎腿上。牛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包子是韭菜馅的,织女闻到后皱了皱眉,牛郎并未注意,只两口便把包子吃完了。织女心里嘆了一口气,“他实在是太饿了。” 织女这样想。这时牛郎递给织女一个包子,说,“你一定也饿了吧?” 织女接过来,咬了两口,便觉得饱了,便把包子放到桌子上,从牛郎腿上下来,回到了织布机前,织女说,“我现在只想多织些布。” 牛郎并不答话,又把织女剩的包子也吃下了。随后牛郎把那点银子放到桌子上说,“只是我们挣得太少了,仅仅够糊口而已。”

织女转过身来,看着牛郎说,“你想怎么样呢?”

牛郎在织女的注视下突然有些羞愧,说,“我只是在想,不能总是让你这样干活,我也要干活才行啊。”

织女说,“你不是还要照顾我们的老牛么?”

牛郎说,“可这个并不赚钱啊,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织女说,“你要怎么改变呢?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么?”

牛郎不知该怎么回答,用手拨弄桌子上的银子,一边算一边说,“如果一天织五匹布的话,除掉一匹做织布机的租金,还剩四匹布。”

这时织女打断说,“我今天答应给他们每天两匹布了。”

牛郎很惊讶,说,“为什么?”

织女说,“那位大姐的男人对她不好,我实在不忍,就答应了她。”

牛郎叹了一口气,心中觉得郁闷得很。织女宽慰他说,“我每天多干一会就可以了,别担心好么?”

牛郎不去接话,又重新算了起来,“那么说,我们每天可以剩下三匹布,也就是六钱银子,买线要三钱两银子,我们还可以剩三钱,吃饭要用去……”

织女打断说,“我可以不吃饭的。”

“那怎么可以,”牛郞又接着算起来,“每天可以攒两钱银子,一台织布机大概要十两银子,那么……” 牛郎有点算不过来,这时织女马上说,“需要五百天。”

牛郎看着织女,赞叹说,“你算得可真快。” 然后接着说,“但我还想买点种子,这样就可以租一块地了,我种田,你织布,这就是我想要的。”

织女说,“太好了, 我终于知道你想要什么了。这不难实现啊。”

牛郎有些警觉地看着织女,说,“然后呢?”

织女感觉到了牛郎的担心,便起身来到牛郎身旁,对牛郎说,“你担心了?”

牛郎用手环绕住织女的身体,点了点头。

织女觉得牛郎对自己的这种依恋和依赖使自己异常充实,这种充实像一块肥沃的土地,滋养着那种奇怪的感觉。织女把牛郎的头拥在胸间,想这样抱着牛郎飞到床上,身体似乎刚刚离开地面便又坠落下来,这时牛郎突然把手放到织女的腿后面,另一只手移向织女的肩膀,在起身的同时把织女抱了起来。织女觉得这样离开地面,被抱到床上,感觉更好。

十五

在牛郎睡去后,织女又走出屋外。整个村子已经沉入到黑暗里了。刚才织女终于体验到了实实在在的肌肤相亲的感觉,那种侵犯和碰撞,呻吟和喘息,以及随后的晕眩,织女没有想到沿着牛郎的坚实的存在却可以通向另一种虚幻,是的,那应该是一种虚幻,由实实在在的感觉积累而成,让人销魂,当一切都结束后,那虚幻并未退去,而是慢慢地沉落,覆盖在所有真实的存在之上,尤其是覆盖在牛郎那真切实在的身体之上,让它们闪着如夕阳余辉般的光芒,让织女有种被拯救的感觉。

织女走在那种感觉里,眼睛望向星空,觉得那些星星是那么遥远,与它们的距离就像这两天自己的变化。自己变了,织女想,这种变化一时还难以把握,而那紫微星上的生活确实已经很遥远了。织女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依稀看到姐妹们在紫微星的云层里游戏玩闹,织女禁不住也想腾身飞起,却感觉被体内牛郎的种子压住了,自己起身,然后又落下,像一只青蛙一样。织女苦笑了一下,感觉是在满天繁星的注视下,转身往小屋里走。

牛郎依旧在酣睡着,发出轻微的酣声,眼睛似乎并未全部闭上,眼球在快速地移动着,似乎在经历一个梦。织女坐在牛郎身边,静下心来,注视着牛郎的额头,一会儿,织女的额头沁出了汗水,织女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看牛郎的梦了。慢慢地,织女看到牛郎的梦从他的额头一丝丝飘了出来,在离牛郎身体大约一掌处,织女看到依然是那片湖水和山峦次第展开,牛郎在天空中飞翔着,飞入一群仙女中间,织女看到自己也在其中,牛郎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己,依旧和那些仙女嬉闹着,终于,当他在追逐一个仙女时目光和自己相遇,这让牛郎安静下来,慢慢地飞到自己身边,拉起自己的手,看到这里,织女微微笑了一下。但再定睛细看,织女发现自己的容貌似乎在发生变化,云彩也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黑,其他的仙女都消失在云层里,牛郎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己,仿佛在辨认这个仙女到底是谁,织女感觉最后牛郎似乎确认了这不是自己,织女看到牛郎有些惊慌,飘落到地面上,站在了一座深宅大院的门前,门两旁有两个黑色的狮子,张牙舞爪甚是可怖,牛郎向那大门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是否进去,但这犹豫还没有结束,牛郎已经站在了屋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很多人围在几个方桌周围,像是一个赌场。织女看到牛郎的兄长和那个租织布机的大姐也在其中,每人手里都拿着赌注的筹码,全神贯注。牛郎穿过他们,坐在一个桌子旁,看着桌面上的牌,而牛郎对面发牌的人却是财主家的女儿,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这时织女发现自己又突然出现在牛郎身边,这次确实是自己,牛郎很紧张,织女发现牛郎已经越来越紧张了,心仿佛要从胸口里跳出来,眼神里似乎充满了哀求,而站在旁边的织女只是柔柔地看着牛郎。织女看到牛郎心里在担心把自己输掉,织女想看到结局,但那梦却一丝一缕地飘回了牛郎的额头。

不知怎的,织女有种失落的感觉,她用衣袖轻轻擦去牛郎额头的汗水,心里轻轻地说,“或许我该带你去那想象中的世界。”

十六

三年后的一个傍晚,牛郎扛着锄头往家里走着,远远便看到织女站在屋前,和一个村姑说着话。那村姑的手抚在织女的背上,她们俩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等牛郎走到跟前,织女一把拿过牛郎的锄头,和那村姑道别,笑着和牛郎走进屋里。

屋子已经翻修过了,多出一间屋子来,从里面传来小孩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外屋的一角是一个大大的织布机,另一角是灶台和一个小饭桌,外屋的另一半依旧是那个土炕。进到屋里后,牛郎问织女,“你们刚才在笑什么呢?”

织女说,“她男人在赌鬼那里總是输钱,她心疼那些钱,想对她男人说可以输她去陪赌鬼一夜,我笑她未必是心疼那些钱吧。” 织女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走进屋里,然后一手抱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牛郎接过一个小孩,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

织女不去接话,把小孩背到背上,从锅里拿出饭菜摆到桌子上,说,“去把赌鬼叫过来么?” 牛郎说,“不用了,他今天赢钱了。” 牛郎织女三两口便匆匆吃完了饭,然后又各自喂一个小孩,这时天尚未全黑,却有一颗流星从窗外的天空划过,织女的余光瞥见,心中一动,但并没有多想,继续喂着小孩。

小孩睡了以后,织女又坐到了织布机前,牛郎已躺到了床上,在田里一天的劳作已让他疲惫不堪。牛郎躺在床上说,“你又要织布, 这织布机一响,我一定是马上睡着的。” 织女依旧在穿线,说,“那就睡呗。” 牛郎说,“还没给老牛加草呢,它老了,得每天多加几次了。” 织女已把线穿好,开始织起布来,单调的声音响起,织女说,“你睡吧,我一会儿会给老牛加草的。”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牛郎的鼾声。

织女专注地织着布,单调的织布声似乎在过滤着她的思维,过滤到只剩下空白。月光已从窗外照了进来,傍晚时的那颗流星在织女心中激起的一丝涟漪突然又回荡起来,但织女刚想捕捉它,它又消失了。

织女的右肩胛处又有了一股疼痛,织女已经习惯了这疼痛的按时到访,织女又织了一会,然后停了下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走到床边,然后躺了下来想休息一会。牛郎似乎被惊动,他转过身来,把一条腿搭在织女身上,胳膊也伸了过来,手准确地放到了织女的一只乳房上。织女没有动,尽管这时的姿势并不舒服。过了一会儿,织女才轻轻地把牛郎的腿和胳膊挪开,轻轻走出屋外,抱起一捆草向牛棚走去。

十七

这时那颗流星所激起的一丝涟漪又从织女心中荡起,但没有马上消失,而是带来一种陌生的感觉,随着那感觉越来越清晰,织女走到牛棚门口,发现草丛里有一颗星星在闪烁,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二郎神,站在一大片记忆的封口之处。

织女手中的草在惊愕中掉到地上,二郎神看着织女,额头中间的第三只眼微微睁开。二郎神说,“要是没有我这第三只眼,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织女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真切地感觉到刚才心中的那一丝涟漪慢慢涌起,变成了一股巨浪,冲入二郎神所带来的一大片记忆中。织女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尽量控制自己,对二郎神笑了笑说,“老得快一点不好么?” 二郎神说,“已经三天了,王母昨天还问起你了呢。今天不回去,明天一定会被发现的。” 织女没有说话,而是抬头望向夜空,群星缀满夜幕,紫微星在熠熠闪光。织女突然觉得那里的世界变得无比陌生,像一颗盐粒结晶在夜幕之上,结晶在自己三年来不去触及的伤口之上。反观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这实实在在的世界,像是一张网,把自己罩在其中,这张网上充满了各种尖锐的感觉,紧紧地包围着自己,挤压着自己。

这时二郎神又说,“这污浊的尘世有什么好的,你难道不想回去么?” 二郎神边说便抬起手来,指向织女。织女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这久违的感觉让织女一阵激动,但随着自己飞向高处,那激动渐渐退却,心里只有轻快明亮。身体似乎被打开了,把那片夜空包容进来,或是融入到那片夜空里。

织女慢慢地可以控制自己的飞翔了,这随心所欲的飞翔让织女心里充满喜悦,她一会飞到几块云朵之上,一会又飞下来,贴着屋顶飞行,不愿停下来。只是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自己的房子里传来,这啼哭声带着一种尖锐的感觉,击中了织女,让她突然因沉重而下坠,然后重重地摔在牛棚的门前。

二郎神赶忙过来扶起织女,说,“你看,想回去马上就可以回去的,只要不去想太多。” 他让织女坐在刚才掉到地上的那捆草上,接着说,“如果你舍不得孩子,也可以带上他们,王母想必可以收留。但那个牛郎是万万不可以的,他太污浊。”织女瞪了二郎神一眼,说,“我不觉得,” 停了一下,织女又说,“我现在和他一样污浊。”二郎神摇摇头,说,“你看一下他在做什么梦。” 随后二郎神抬起手臂,在空中一划,织女便看到一幅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波动着,牛郎渐渐地出现,走在一个独木桥上,身后的河岸上是一片秋天的田野,一大片黄黄的麦子,而河的另一边却是黑色的树林,风吹过的时候发出低沉辽阔的涛声,牛郎颤颤地向前走着,过了桥后便向林中跑去,随后那些树木便如水草般摇动起来,呈现出危险的形状。牛郎继续跑着,织女沿着牛郎跑的方向看去,看到自己在一个黑色的山峰上,正被一群人追逐殴打,自己的衣服已经破了,手臂上也有了渗出血的抓痕,自己向牛郎喊着,牛郎跑得越来越快,却始终无法接近,无奈中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向那群人抛去,那群人里的一个女人,似乎是牛郎的嫂子,被石子击中,用手指着牛郎大喊一声,人群便立刻抛弃织女向牛郎跑去。看到这里,织女回想起三年前自己看到的牛郎的梦,心里反倒涌起了一丝慰藉。织女继续向那梦里望去,见牛郎被追着在树林里拼命地跑,看到一个深宅大院,织女觉得依稀认得。大院的门是关着的,牛郎敲门却进不去,人群却越追越近了,牛郎便翻墙而入。院内是一个漂亮的花园,牛郎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我的家吧。” 织女认得出这是村里大财主家的后花园,心里有一些伤感。转眼看到二郎神在一旁冷笑,织女对二郎神说,“你法力高强,可否带我进去看一看?” 二郎神面露得意之色,先用手抹去牛郎梦里那些追逐的人群,然后握住织女的手,向前一送,织女便来到牛郎的梦里。

织女站在花园里的一个小亭子里,牛郎猛然看到,显得非常惊讶,对织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织女说,“这不是我们的家么?” 牛郎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有些不知所措,挥了挥手说,“错了,错了。” 织女问,“什么错了?” 牛郎说,“这是她的家。” 说着用手指向一个小楼,楼上的一扇窗户开着,一个女人凭窗而坐。牛郎说,“她们家的钱太多了。” 织女看着这梦里的牛郎,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心里一阵难过,眼中的泪水已经快流出来了,她拉着牛郎的手说,“回我们的家吧。” 牛郎似乎有些摇摆,但慢慢地眼中也噙满了泪水,深情地看着织女说,“好的,好的。但等我去说两句话。” 便转身对着那楼上的女子,刚张开口,却马上便成了喃喃细语,织女根本无法听清,似乎牛郎也无法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织女刚想再拉牛郎的手,却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依旧坐在牛棚前的一捆草上。

十八

织女问二郎神,“你说梦里的牛郎和现实里的牛郎是一个人么?”

二郎神说,“当然是一个人。”

织女说,“这怎么可能?他们是这么不一样。”

二郎神冷笑着说,“人就像一颗葱,是一层一层的,散发着臭气。梦里的牛郎是在葱的里面,如果你继续留在这尘世,你也要变成一颗葱了。”

织女说,“不管牛郎有多少层,和三年前相比,醒着的牛郎和梦里的牛郎都变了。”

二郎神说,“你是说你救了牛郎?那你当初的承诺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回去了。”

织女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二郎神说,“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织女说,“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么?”

二郎神说,“当然知道,这点事怎么能瞒得过我。”

织女摇了摇头,慢慢地说,“你怎么能知道通过肌肤相亲所到达的另一种虚幻。” 二郎神撇了撇嘴,脸上有些尴尬,但随即变成不屑的神情。

织女接着说道,“后来我怀上了孩子,一开始我总是觉得恶心,周围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我还以为是因为这尘世的污浊,后来才知道是小孩到来的信号。尽管你神通广大,没有怀过孩子,你也体会不到那種感觉。那随后的九个月,我感觉越来越不堪重负,我感觉到天宫里的轻灵飘渺彻底离开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肚子会变得那么大,让我害怕。”

二郎神插嘴道,“因为是个双胞胎?”

织女没有接话,而是继续说道,“但另一种感觉同时在我心里滋生起来,这也是你所体会不到的。” 二郎神眯着第三只眼看着织女不语。

织女说,“那种感觉我现在还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整个世界对我而言都变得虚无,我们的天宫也从我的思维里彻底消失了,我周围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孩子到来前的铺垫。他们在我肚子里像鱼一样动来动去,后来我还感觉到他们在我肚子里说话,讨论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里的。听他们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聊天,那真是一种天地间至高的享受啊。能和我一起分享这快乐的只有牛郎一个人。而没有牛郎,就没有这一切。”

二郎神用手挠了挠头,揉了揉第三只眼,对织女说的这些话不置可否。

织女接着说,“但如果你认为我不回天宫只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妻子和母亲的感觉,那你就错了。孩子生下来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窘迫,牛郎的兄嫂总是拖欠我们的布钱,而他们靠卖我们的布,已经成了村里第二富裕的了。我每天已经不能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能织五匹布了,也不能像刚开始那样连续几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了,为了让孩子吃好穿好,牛郎又去村里财主家去做长工,这样煎熬了整整一年,我们才买了一块自己的地,把织布机还上,而为了终止和牛郎兄嫂的契约,我还和牛郎的嫂子打了一架。那次打架,我被牛郎的嫂子按倒在路边,她揪着我的头发,指甲划破了我的脸,周围是村子里的一些人在看热闹起哄。你知道么?我在屈辱之中突然找回了我的神力,但仅如昙花一现,或者回光返照,因为那之后,作为神仙的我便彻底死了。但仅靠这瞬间的神力迸发,我制服了牛郎的嫂子,从那以后,我们终于可以种自己的地,卖自己织的布了。可是那快乐时光并不长,后来,我好几次像凡人一样染上了疾病,有一次我得了伤寒,连续十多天,我在寒冷和燥热两个极端之间摇摆着,皮肤上总是像有小虫子在爬,脑子里经常出现幻觉,幻觉里都是周围的恶人。有一天我觉得我快要死了,那时我已经连续三天粒米未进,我的手已经无力握住牛郎和孩子的手了,我觉得我在离开我的牛郎和我的孩子,他们喊我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对这尘世的留恋是那么强烈,我无法离开他们,也不愿离开这充满痛楚的世界,我就这样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

二郎神皱起了眉头,这让他的第三只眼闭了起来,二郎神说,“你真傻,如果你离开这里回到天宫,这一切的一切不就都摆脱了么。”

织女说,“虽然你神通广大,但你不懂那些痛楚,他们不可或缺。”

二郎神冷笑了一下,说,“我是不懂,这些痛苦居然也会让你留在这里。但不管怎么样,等王母发现了你私下凡间,一定会惩罚你的,那会比你以前所受的痛楚厉害千百倍。”

这时织女狡黠地笑了一笑,说,“你觉得王母的惩罚会是很痛楚的么?”

二郎神说,“难道不会么?”

织女说,“不会的。”

二郎神有些惊讶地看着织女,问,“为什么不会呢?”

织女又狡黠地笑了一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不会,是因为你还没发现你是活在人们的想象里。”

二郎神说,“这怎么可能,看来你是彻底糊涂了。”

织女说,“就是这样,但你不要担心,让我来告诉你,想象的世界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十九

织女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朦朦亮了,牛郎和两个小孩仍然在安静地睡着, 他们在熟睡的时候,对周围的世界毫无知觉,织女一边这样想一边在牛郎身旁躺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织女是被两个小孩吵醒的。牛郎正手忙脚乱地喂他们吃饭。织女抱歉地看着牛郎说,“哎呀,今天怎么会睡过了头。”

牛郎说,“你再多睡一会吧,你太累了。”

织女还是赶紧从床上下来,抱起一个孩子,这时牛郎已经急急地起身要走了,织女一边喂小孩一边说,“现在就走么?”

牛郎说,“已经不早了。”

织女说,“这天总是不下雨,不知今年的收成会如何。” 这时织女不禁想起了二郎神,下一场雨对他应是易如反掌的事。

牛郎說,“是啊,我今天还要去湖边挑水溉田。我要赶快去了,你今天少织一些布吧,你太累了。”

织女听罢,眼里竟有些湿润,怔怔地看着牛郎。牛郎的目光在织女脸上多停了一会,觉得有些异样,却没有多想,起身出门去了。

随后的时间织女始终被一种预感笼罩着,这预感越来越真切,简直就像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但具体内容却又说不清楚。一整天织女都在想该怎样向牛郎解释,到了傍晚,当牛郎疲惫地回到家的时候,织女又不忍提起,这样一直过了十多天,终于下了一场雨,牛郎可以在家里休息一天了,中午吃过饭后,小孩在午睡,织女坐在织布机旁,感觉到右肩胛的疼痛还在那里,便转过身,看到牛郎正在床上打盹儿。织女突然想起了牛郎在自己面前说的第一句话,“不要走,救救我,救救我。” 那时牛郎的脸上还充满了稚气和幻想,还有胆怯,想到这儿,织女微微笑了一下;但现在,牛郎的脸上更多的是操劳,但还是能看到一丝辛劳里的满足。织女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织布机上的弦,发出砰的一声响,牛郎睁开眼睛,看到织女正在看着自己。

“已经三年多了。” 织女说。

“你说什么三年多了?” 牛郎问,但马上想到织女说的是她在尘世里的时间,便接着说,“你最近好像心事重重,是为这件事么?”

“我刚才突然想起我们相逢时的情景,那时你在心里喊着让我救救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随后你就留了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这三年,因为我你反而吃了不少苦,我也没有能够救你。”

牛郎看着织女,织女的脸上布满了忧郁,牛郎说,“我没有吃苦,我其实始终活在快乐和满足之中,我甚至还有了两个孩子,这都是你给我的。”

“但我还是没有能够拯救你。”

“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确实救了我。” 牛郎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织女可能要走了,便紧张地看着织女,接着说,“反而是我让你受了很多苦。”

织女说,“这些苦对我很重要。” 织女看着牛郎,三年的日日夜夜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这让织女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发现,单单靠痛苦是不能被拯救的。牛郎,我在想或许有一条路可以救我们。”

“我们还需要被拯救么?我们现在确实依然要劳累一些,但再过几年日子就会好很多,这不是一条救我们自己的路么?”

织女觉得牛郎的思维越来越缜密,但却总是缺少点什么。织女看着牛郎的眼睛,他的目光在疲劳和担心中同时透出些许以前没有的智慧。织女说,“人生太短了,单纯的这样生活下去又怎能拯救得了?”

“那你想的那条路是什么呢?” 牛郎问。

“我也无法具体说出来,并且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可以,但我感觉我们正在走向这条路。”

“你是说,或许你会离开这里么?”

织女定定地看着牛郎说,“我相信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因为在我们相逢的头几天里,我身上生长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来自于你,它现在依然在我身上生长。”

二十

时间又过去了近一年,牛郎织女的孩子已经可以像养小鸡一样放到院子里了,只需在吃饭的时候喊他们回来。织女的预感始终没有消散,她知道,从和二郎神见面到现在,在天宫里也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二郎神一定还会再来的。

虽然始终有预感,但正因为是始终有,那一天来得还是很突然,似乎毫无征兆。那天早上,整个村子里的人包括牛郎织女都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他们在清晨打开门,看到就在离他们屋顶五尺高的地方是一大片浓重的云层,颜色发黑发暗,翻滚着但丝毫不扩散开来,云层下刮着猛烈的风,吹得各家的门开合不止。云层里有低沉的雷声来回地跑动着,还夹杂着似乎是千军万马在奔走的声音。后来那云层更低了,淹没了各家的屋顶,个子高的人一举手,手掌就可以伸入那黑暗的云层里,但整个村子除了赌鬼没有人敢这样伸出手来。

赌鬼匆匆地跑到牛郎家门口,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着这片乌云,赌鬼对牛郎织女说,“这都是你们招来的吧?”织女未置可否。

在下午时分,那云层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便向两旁分开,又有白色的云从中涌出,然后又向两边分开,这样不停地分开,涌出,再分开,再涌出,使云层像个卷心菜。在这层出不穷的云层缝隙下面是一条光带,与两旁的黑暗毫不混杂,这光带的一端一直通到了织女的脚下。这时云层里的轰鸣声达到最大,村中的很多人被这轰鸣声碾过后便匍伏在地,不敢抬头观看。然后突然一切又安静下来,云彩的变幻也缓慢下来,一个老妇人出现在云层之上,她身后是一片蓝色的天空,她身旁有一群仙女,形容拘谨,但又时不时面露急切地四处探望。

织女感到牛郎的腿在发抖,还感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从背后的窗户里探出的惊恐的目光。织女终于看到了王母出现在云端,突然感觉到自己离开她其实只有不到四天的时间,但织女没有像以前那样跪下来,织女感觉这丢失了的习惯还在,没有完全回来。织女看到王母跟前的几个仙女发现了自己,她们惊讶得张大了嘴,有几个年龄小的还捂住了双眼,织女也看到了她们,她们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每一个都很完美。

二十一

王母的声音不是从她所在的方向传来,而是铺满整个天空,然后慢慢降落下来,“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织女在王母的极度威严下低下头,说,“天宫也不是现在的我应该待的地方了。”

王母说,“这短短的几天时间,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丢掉了天上的永恒,纯净和快乐,却换来了尘世的衰老,污浊和劳作,只为了这个猥琐的男人?” 王母的目光转向牛郎,牛郎立刻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向自己,牛郎不由得整个身子要趴到地面上,但牛郎感觉到织女的手握住了自己,使他得以依旧坚定地站立。

织女小声地说,“天上的永恒,纯净和快乐,其实就来自尘世的衰老,污浊和劳作。”

王母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是你要留在这里的理由么?”

织女说,“也不是,我只是不想和牛郎分开。”

王母说,“牛郎永远都是一个凡人,随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带他回天宫的。”

织女说,“那我也不会回去的。”

王母感到一丝刺痛,这刺痛来自织女和牛郎之间的一种感觉,在自己的神力的照耀之下,王母看到他们之间的那种感觉便如一块石子一样清晰地出现在空中,王母的心正是被这感觉刺痛。王母忍着痛将自己的心胸打开,把织女包容进来,她看到织女的心因为那诸多的苦难而异常坚定,但同时又隐约看到织女在尘世的将来变得衰老而木讷。王母说,“现在分开,总比你将来想摆脱却没有摆脱的力量要好。”

织女觉得自己被包容在王母所营造的一种氛围之中,这氛围过于强大,似乎要排挤掉所有属于自己的感觉,织女在其中隐约看到自己在将来衰老的样子,突然感觉到自己卑微得像尘土一样,被风吹起又落下,就这样过完自己短暂的一生。织女感觉已经无力抵抗而要离开牛郎随王母而去了。这时赌鬼突然不屑地说,“无稽之谈。”这个声音突然出现,使得织女得以摆脱王母所营造的氛围,回到了牛郎身边。赌鬼的话让所有的人和神都感到惊讶,牛郎和织女也惊讶担心地转过脸看着赌鬼。

赌鬼看着王母继续说道,“我总觉得你有可疑之处。” 他这样说,让牛郎织女都替他担心起来。

王母直视着赌鬼,轻蔑地说,“你便站在可疑之处上。”

赌鬼也直视着王母,收敛了一些浮谑之气,正色说道,“那我们谁更可疑呢?” 赌鬼突然又冷笑了一声,说,“这就像一个赌局,谁输谁赢谁也不知道。”

王母说,“可惜你活不到能知道输赢的那一天。”

赌鬼说,“可是我有预感,你会比我们更快地衰老。”

王母身边的几个仙女看到赌鬼摇头晃脑的样子,有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的颇不屑地把眼望向别处,但王母却感到一丝寒意向自己袭来。王母对着赌鬼说,“你想从这里消失么?” 赌鬼说,“那就看我的运气了。” 王母突然向赌鬼挥起手,牛郎和织女看到赌鬼被一阵狂风突然卷起,向西边飞去,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了。王母颇得意地说,“这就是你的运气。”

王母话音刚落,牛郎织女便听到赌鬼的声音从东边遥遥传来,“长长脸,我在这儿不错,就是挺想你们……” 后面的话牛郎织女听不太清了。牛郎惊讶地看着织女,说,“他飞向西边,怎么声音从东边来呢?” 织女也觉得这眼前的变故颇为离奇,无心回答牛郎的问题,眼睛看着王母,随口对牛郎说,“大地是个圆球。” 牛郎更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这时织女踢了牛郎一下,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牛郎把目光转向王母,果然看到她又抬起了手,像是要挥向织女。王母说,“他的下场你看到了么?他注定要远走他乡。” 织女手搭凉蓬向远处观望了一会,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牛郎,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说道,“在将来,赌鬼成了一个流亡诗人。” 这话让牛郎又惊讶得张开了嘴,但他没有再多问,因为他看到王母的脸突然变得凶恶,似乎刚才织女说的话才真正让她难以容忍。

王母压住心中的怒火和一丝寒意,让表情平和下来,对织女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让我的孙女再受那些尘世的痛苦。” 王母说着便抬起了手,牛郎看到织女的身体升起,但织女的手依然拉着自己的手,紧紧地不松开,牛郎也想腾空而起,但身体却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牛郎听到织女喊道,“受那些痛苦又怎么样?我这样回去,却要受另一种痛苦,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但王母并不答话,依然把手指向织女。这时织女终于再无力握住牛郎的手,牛郎看到织女离开了自己,向着天上飞去。牛郎看到织女奋力地转过身,面向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向自己的方向飘着。牛郎看到织女的脸扭曲着,但那扭曲在慢慢地缓解,变成了深情而又无奈的表情,同时牛郎看到织女脸上的皱纹慢慢地消失,皮肤渐渐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回到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美丽的样子。牛郎追随着织女在地面上跑着,那光束在牛郎脚下后退着,卷心菜一般的云突然开始动了起来,一层一层地回拢。织女飞快地向那云層回拢的缝隙飞去,双手伸向牛郎。牛郎紧紧盯住织女的眼睛,那美丽的眼中的目光充满深情和忧郁,离自己越来越远,但就在织女要飞入云层之中时,牛郎看到织女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给自己一个暗示。

二十二

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村里的人闭门关窗,依旧不敢出来。牛郎独自往家里走着,街道是熟悉的,街道两旁的房屋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牛郎却感觉是走在荒芜的沙漠里。小孩的哭声远远地传来,让牛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加快了脚步。

牛郎走入屋子后,赶紧抱起两个孩子,但他们依旧啼哭不止,牛郎没有办法,便把他们放到床上随他们去哭,然后胡乱做了一些饭。两个孩子大概是哭累了,吃过饭后,便都睡了。牛郎无法入睡,独自坐在织女的织布机旁,发现短短一白天的时间织布机上竟布满了灰尘。织布机旁的窗户半开着,习习凉风吹来,让牛郎觉得寒意从心底升起,又似从遥远的星空吹来。牛郎看到窗外的一片缀满寒星的夜幕,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又回想几年前自己让一个神仙来拯救的幻想,感觉是那么荒诞。但转念一想,那两个孩子是真实存在的,他们身上也一定流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如此说来那另一个人也必是真实存在过,或者说,那个人如今通过这两个孩子和自己相伴在一起,但这能算是拯救么?这些或许将变成人生的重负。那么,牛郎想,如果让自己再作一次选择,是否还愿意再来一次,“当然会”,牛郎坚定地对自己说,但对于将来的生活,牛郎还是感觉惶惑而又虚无。

牛郎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清晨却是被门外的嘈杂喧闹声惊醒。牛郎推门出来,看到门外站着许多村里的人,其中似乎还有自己的嫂子。他们手里拿着织女的布,要牛郎把原先买布的钱退还给他们,因为那些布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黯淡无光。牛郎站在门口,手中拿着织女留下的半匹布,冷冷地看着他们,说,“我的生活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黯淡无光,但我还是相信织女会来救我的。” 牛郎说完这话,手中的布匹便突然像原先那样闪动着光泽,那些人惊讶地看着牛郎手中的布的变化,而自己手里的布却依然黯淡无光。牛郎不再理会那些人,转身关门回到屋里。刚一进门,便有一块石头从窗户外扔进来,随后越来越多的石头扔进屋里。牛郎赶紧跑向两个孩子,护住他们,躲到一个角落。小孩受到惊吓后大声哭出来,这时外面的石头才停了下来,牛郎听到那些人抱怨着陆续离开了。

二十三

牛郎想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平静和有规律起来,牛郎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让生活摆脱原先的阴影,才能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启动。牛郎想起已经整整一天没有给老牛喂草了,想到这里,便急忙抱起一捆草向牛棚走去,心里竟觉得有些安慰。

牛郎走到牛棚,看到老牛横卧在地上,头无力地侧向一边,似乎已经快不行了。牛郎心里一紧,跑向老牛,把草放到老牛的嘴边,老牛微微看了一下那捆草,并不理会,却有一行浊泪从眼中流了出来。牛郎也流下了眼泪,心里想,不能再失去陪伴自己这么多年的老牛了。

“不要哭,其实我们都是生活在一个故事里。” 牛郎听到有人说话,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便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是我在说话,” 那个声音又响起,牛郎发现声音来自老牛,它的嘴如反刍般动着,便有人的话语飘出来。

牛郎大为惊讶,老牛略微抬了一下头,看着牛郎的眼睛,继续说道,“其实我们都是生活在一个故事里,在这个故事里,我现在要开口说话。”

牛郎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老牛说,“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 然后冲牛郎挤了一下眼睛。

牛郎说,“我是说,为什么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故事里?”

老牛说,“因为我们就是生活在一个故事里。”

牛郎微微笑了一下,心里想老牛一定是老糊涂了。

老牛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这么肯定我们是活在一个故事里,是因为我快死了。”

牛郎又惊讶又难过,说,“都怪我没有及时给你草料,以后不会了,但你不要死。”

老牛说,“和草料没有关系,我要死了,都是因为这个故事。”

牛郎问,“到底什么故事?”

老牛说,“就是我们的生活啊。”

牛郎说,“我真的听不懂,你不死,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老牛说,“当我看到你偷偷拿走仙女的衣服时,我就预感我们的生活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当时我还说不出话来,因为当时我们的生活都实在得像泥土,但我隐约地感觉到,我们的生活开始偏入到一个故事里了。” 老牛顿了一下,似乎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那时在湖边你拉着织女的手第一次飞行的时候,我就在想是否该和你一起进入到这个故事里,那时我有机会离开你的,如果那样的话,我现在还会很健壮,还要在田里劳作好几年,但我看到你们飞翔,也忍不住幻想我也能和你们一样,在天上自由的飞翔,我知道在故事里什么都有可能的。当时我便决定留下来,虽然我预感这可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牛郎打断老牛的话,说,“你说得我越来越不懂了,难道我们现在不是真实的么?看看这堆草,闻闻这味道,这难道是故事里能有的么?”

老牛又抬了抬头,嘴角动了一下,居然发出了嘿嘿的笑声,随后老牛又咳嗽了两下,说,“有一次织女来给我送草料,碰到了二郎神,他们聊了很多,二郎神还把织女送到了你的梦里,那次谈话让我受益匪浅,最后织女对二郎神说,想象的世界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嘿嘿,你没有发现么?想象的世界也是个真实的世界。”

牛郎问,“织女是被二郎神发现的吧?你说她到了我的梦里,是怎么回事?”

老牛说,“你怎么还在关心这个,是不是被二郎神发现又有什么重要,至于你的梦,其实在你的梦里,你反而是活在尘世的现实的世界。”

牛郎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现实的世界是个真实的世界,想象的世界也是个真实的世界,是不是?”

老牛点了点头。

牛郎继续说道,“那我来问你,你说的所谓故事是怎么回事的?难道一切都已经是安排好了的么?”

老牛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疲劳,头轻轻低下,长长的牛角抵着地面,老牛说,“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安排好,也可能安排好了,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这安排,你就不能说安排好了。我之所以说我们的生活偏入到一个故事里,是因为我感觉到了那所有的真实的世界背后的巨大的虚幻,我想这或许也是面临死亡时常会有的想法。对于你,你还没有到达真实的边缘。所以,对于我这头将死的牛的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要死了。”

牛郎又掉下泪来,对老牛说,“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你又何必要去死呢?”

老牛说,“我死其实是为了给你一个选择。我死了以后,我头上的这对牛角会脱落下来,” 老牛说到这里,眼中突然充满了伤感,它继续说到,“如果你愿意,站到它上面,它就会带你去天宫找织女。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带着两个孩子继续过日子吧。” 老牛看着牛郎惊讶又疑惑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这样,像一切都注定了一般。” 说完,老牛便闭上了双眼,随后两个牛角便脱落下来,它们的根竟是相连的。

牛郎伏在老牛的身上哭起来,痛苦像泛滥的河水,把刚才和老牛谈话时心里的惊讶,疑惑,感慨和思考全都淹没了。哭了一会后, 牛郎看到了地上的牛角,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手里,忍不住又掉下泪来,牛郎拍着老牛的身体说,“我明白了你说的话,可是你知道么,死亡才是最真实的。”

二十四

牛郎回到家后,两个孩子还在睡觉。牛郎坐在织布机旁,一会儿想起织女,想起那神奇又快乐的和织女在一起的时光,她永远不变的织布的样子已经深深印到牛郎的脑子里;一会儿牛郎又想起老牛说的话,感觉自己已经可以隐约看到纷纭世事背后的本质,并清晰地看到自己正站在现实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的交界处。手中的牛角沉甸甸的,老牛的死给自己留下的选择,其实并不简单,牛郎这样想。牛郎原本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自己去寻找织女,但当他看到小孩睡梦里安静的笑容,看到身边坚实而又熟悉的桌子,床还有织布机时,又不免犹豫起来。真的要离开这一切,进入那个所谓的想象的真实世界里去么?牛郎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无法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夜已经深了,孤独向牛郎围拢过来,那满天的繁星也无法消解。牛郎推开窗户,看着夜空,牛郎突然想起织女离开时那最后一刻的笑容,由此又想到织女说过的话,“人生太短了,单纯的这样生活下去又怎能拯救得了?” “或许有一条路可以救我们” 那时织女这样说,自己却浑然不觉。当牛郎想到这些话的时候,心便急急地跳了起来,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织女的愿望占据了自己的心灵。

第二天清晨,牛郎仔细地喂两个小孩吃早饭,希望他们能慢慢地体会并记住这实实在在的食物和口腹之乐,随后找来一根扁担,把两个孩子放到扁担两端的筐子里,牛角揣到怀里。出门前,牛郎又看了一遍屋子里的一切,随后头也不回地挑着两个孩子往湖边走。

走在路上,沿途房屋的窗户又依次打开,人们看着牛郎,牛郎却不去看他们。走过财主家的时候牛郎也没有抬头,走过兄嫂家的时候,牛郎听到嫂子轻蔑的笑声,牛郎依旧低头走路,很快便穿过了村子,来到了湖边。牛郎觉得这里是他离开村子去寻找织女的最好的地方。

二十五

牛郎站在湖边的草地上,看到秋风吹皱了湖水,吹黄了四周山峦上树木的叶子,回想起第一次和织女的心跳产生共振,让四周的山峦也随之振动起来,如今一切都还在,但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牛郎心中感觉异常苦闷,便把怀中的牛角拿出来放到地上,那牛角便突然长大,大到牛郎可以平稳地站上去。牛郎并不惊讶,只是觉得老牛为自己付出太多。当牛郎站到牛角上的时候,那牛角便腾空而起,平稳而又迅速。

牛郎在空中回望自己的村庄,它在湖边越来越小,而大地的边缘开始向下弯曲。渐渐地,牛郎已经分辨不出那个小小的村庄了,大地果然如织女所说呈现出一个圆球的形状。这圆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小球,这时两个小孩已经睡着了,牛郎觉得有些窒息,但很快那窒息感就没有了,自己进入到一个澄明飘渺的空间,云彩不停地从两边后退,渐渐地,牛郎已经隐约看到一大队天兵天将,正簇拥着王母向前行走着。

随着离王母越来越近,牛郎终于发现了织女,她就在王母的旁边,低着头不理会姐妹们的嘻笑追逐。牛郎远远地看着织女,发现她的本质竟是美丽和忧郁。

二十六

除了织女,所有的神看到牛郎后都异常惊讶,而织女的心里则充满了喜悦。她看到两个小孩躺在扁担上的筐子里,似是睡着了,牛郎挑着扁担,脚下是一个大大的牛角,织女的心中一紧,已猜到了老牛的死。织女不由自主地腾身飞起,身后传来一声王母的叱喝,但织女依然飞到了牛郎的身边。

牛郎对织女说,“没有想到我竟可以追上你,重新看到你。”

织女说,“我离开你后,就进入到天宫里的时间了,你在下面的一天,其实只是我们的一瞬而已,所以你可以追上来。”

牛郎说,“老牛为了我们死了。临死前它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故事里,这个故事又生长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它让我作出一个选择。我选择了来寻找你,但现在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是否可以再回去,还是我们以后就生活在天宫里?”

织女忧郁地笑了一下,转过身,靠着牛郎,眼睛望向王母,说,“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我刚刚发现这个法力无边的天宫主宰,内心也是一层一层的像一颗葱那么复杂。”

牛郎也望向王母,感到自己的心里不再有恐惧,牛郎笑了一笑,说,“像一颗葱?怎么会!”

这时王母的兵将已把牛郎织女包围起来,王母已来到牛郎织女的面前,看着牛郎织女好长时间,似乎也在思考该怎么做。终于,王母说,“你们贪爱这尘世的男女和家庭之情,那么我就让你们在天上忍受离别之苦。”

织女微皱眉头说道,“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让我们受苦有什么意义?” 织女看着王母继续说道,“我相信你应该知道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那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王母看着织女,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这时牛郎说道,“我们与那尘世的世界遥遥呼应,这之间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想在村子里我们周围的那些人,王母让我们这样受苦便也不奇怪了。”

这时王母已从头上拿下了一只银簪,眼中突然露出凶恶的光来,王母说道,“我要你们遥遥相望,一年只能见一次面。” 王母用神力将这句话变成一个宿命后,突然看到织女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这让王母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王母无法相信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竟是尘世,从而使这宿命中的一年指向了尘世的时间,也就是说,王母其实让牛郎和织女每天都要见一面。

王母把手中的银簪在天空中一划而过,顷刻间一条白浪滔天的大河出现在天幕上,牛郎和织女无法想象王母的神力竟然这么巨大,这条河似乎没有源头,巨大的浪一路从天边涌来,不停地有水花跳起来,变成闪亮的星星,落下的时候又变成河水。河水从牛郎织女中间流过,牛郎和织女相隔越来越远,最后只能远远地看到对方。他们都感觉到宿命突然包围了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

二十七

那天傍晚,牛郎远远地看到织女在河的对岸眺望,慢慢地天黑下来,织女变成了一个剪影,随后便融到夜幕里看不见了。牛郎想飞身去会织女,但却明显感觉到宿命的约束,让他无法离开半步。

看不到織女,牛郎便转向了尘世。牛郎把自己的心胸打开,惊讶地看到那小小的地球上,尘世里的人生活在飞速流逝的时间里,他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忙碌着度过白天,然后刚刚躺下,便又要起床,一天的时间在牛郎看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有很多人死去,很多人降生。

第二天,牛郎织女看到无数喜鹊从宇宙的虚空中出现,衔枝飞来,它们用树枝迅速搭成一座桥,便又飞回到那虚空之中。牛郎织女沿着宿命的引导在桥的中央相逢,织女笑着对牛郎说,“王母打错了算盘,她按尘世的时间,让我们每年七月七日相逢。可是尘世的一年只是天上的一天,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了。”

但牛郎却若有所思,说道,“这说明王母神力再大,也冲不出人们的想象。”

织女看着牛郎,感觉他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成熟了许多。织女看到牛郎的眉头紧皱着,心里便不安起来,织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这样的生活或许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

牛郎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我还不适应这天上的生活吧,当我在这里望向尘世的时候,感觉我曾经生活的世界里的时间流逝得那么快,让我的心情很不好。”

织女说,“别担心,你很快就会适应的。”

刚说了几句话,宿命便迫使牛郎织女各自往回走,虽然他们并不愿意这样做。

牛郎织女回到河边,依旧望向对方,直到夜幕把对方隐藏。这时牛郎发现尘世上已经过去了一年。

二十八

就这样牛郎和织女每天都见面,但说不了几句话便又匆匆分手。牛郎始终忧心忡忡,总是沉浸在从如此的高度上观察尘世所带来的惊讶中。见面的时候牛郎常常怔怔地看着尘世,织女便也陪着牛郎这样看着。一个月之后,织女突然看到牛郎掉下眼泪来。牛郎的眼泪从鹊桥上掉了下去,马上便被桥下银河的巨浪吞没。牛郎依旧看着尘世,他看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兄嫂已经因衰老而死去。村子里他所认识的人已经有一半都已进入垂暮之年。

又一个月过去了,牛郎依然无法接受那尘世生活的碌碌短暂,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人死去,一批一批的人降生,人们快速地生长,匆匆地劳作休息,然后匆匆地衰老死去。牛郎每天见到织女后都会和她相拥而泣,牛郎的伤感传到织女心里,让织女更感到不安。织女没有想到在天上牛郎会这么伤感,织女在担心或许牛郎来这里是一个错误,作为尘世里的人,或许牛郎注定无法体验天上的生活。

第三个月过去了,牛郎看到尘世里自己所认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就像秋天的韭菜,那一茬全被割光了。这时牛郎感觉对那尘世的依恋终于变小了,在鹊桥上,牛郎对织女说,“你终于救我离开了那碌碌短暂的尘世。” 织女笑了一笑,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随后便携住了牛郎的手,他们的目光沿着桥下宽阔汹涌的河水一直望向远方。织女伸手把天上的诸多星座一一指点给牛郎,那些群星挂在天慕上闪烁着,而银河则流裹着跳跃着星星的巨浪流向无限的宇宙的深处。

二十九

从那天起牛郎才开始关注天上的生活,每天除了和织女见面外,牛郎有大把的时间。王母的宿命始终围绕在牛郎身边,不让他飞过银河,但却不妨碍他在银河的一侧随意走动,织女也经常在河的另一侧陪着他,牛郎甚至可以看到织女眼神里的笑意沿着银河水面的波浪传送过来。牛郎经常碰到路过的神仙,都很友好,与他分享尘世供奉的美味,牛郎吃完后也不觉得特别饱,不吃的时候也不觉得饿。

自从来到天上后,牛郎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排泄过。有一次牛郎问织女,“为什么天上没有厕所?” 织女皱着眉头笑了起来,并不回答。牛郎说,“我知道为什么。” 织女问,“为什么呢?” 牛郎说,“用语言很难表达,因为我们就活在想象和思维里。你看我们澄明飘渺的身体,如此悬浮在苍穹的虚空里,当然不会有那些污浊的东西。” 织女又笑了起来,说,“那些东西我却连想也没有想过呢。” 牛郎说,“但我不明白,这天上的确很好,但是否也有生活困苦的神仙呢?” 织女伸手指向底层的一团黑暗之处,说,“那里是世人常说的地獄,是受苦的地方。” 牛郎沿着织女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隐约看到诸多凄惨的苦难在黑暗中翻腾。

牛郎说,“按王母的意思,我们不是应该受苦的么?为什么她不把我们送到那里呢?”织女笑着说,“你现在感觉是在吃苦么?”牛郎想了想,说,“有一点苦,但觉得苦中又有些美好的东西。” 织女挽着牛郎的手,说道,“王母不会把我们送到地狱的,在这想象的世界里,我们注定会生活得丰富美好。”牛郎刚想问为什么,但宿命已经迫使他们分开了。

和织女分离后牛郎心中有些惘然若失的感觉,那地狱里的苦难又让牛郎想起了尘世的生活。牛郎便又向尘世望去,看到一人衣衫褴褛,站在一条大路旁,牛郎正在纳闷茫茫尘世为何偏偏看到这个人,却见诸多词语沿着那人向星空眺望的目光向自己飘来。牛郎飘开自己的手臂把那些词语收拢起来,看到其中竟有关于自己和织女的句子:“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字里行间颇多幽怨,似是怪自己和织女不能帮助他。随后那人的词语又把牛郎周围的星星都数落了一番,字里行间也都是充满苦闷,读着读着,牛郎落下泪来,感觉自己和身边的星星都笼罩在他诗中的愁苦怨恨之中。牛郎读完后向尘世望去,却见那诗的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这让牛郎又多了许多感慨。

第二天牛郎见到织女后,把那些词语递给织女看。织女看罢却说,“我感觉这整个天庭都被此诗照亮了。” 牛郎颇惊讶,举目环顾,却也觉得诗中的启明长庚,以及南箕北斗,都较往常更清晰,似是被那诗人举颈而望的目光所照亮。织女又对牛郎说,“你不觉得那人是活在这首诗里了么?” 牛郎经织女这么一说,再读那诗,果然有此感觉,心中便甚是安慰,觉得这首诗似是把那人短暂的一生拯救了一般。

这时织女手捧那些词语,送到牛郎胸前说,“或许你该尝尝这个。” 牛郎又大感惊讶,试着吃了一点,觉得身上血脉快速流转,感觉身体充实起来,与织女相拥,竟有了以前尘世里曾经历的质感。牛郎发现,原来自己身体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一些词语。

三十

牛郎每天都在银河岸边逛来逛去,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牛郎都会被宿命引导与织女在银河之上见面。有一次二郎神路过,告诉牛郎说每天的这一时刻对应的是尘世的七月七日,尘世里的人把这一天叫七夕,这一天尘世的女人们会给织女供奉很多美味,乞求织女让她们变得心灵手巧。说到这儿二郎神拍了拍牛郎的肩膀,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眯了起来,发出同情的光来,二郎神说道,“没有人供奉的神注定要挨饿,形容也必瘦弱。” 二郎神斜着眼睛又看了一眼牛郎,说,“不过尘世里有很多男人都很嫉妒你呢。”

牛郎把二郎神说的话转述给织女,心中颇为郁闷。织女笑着安慰牛郎说,“二郎神的话不可全信。”

牛郎说,“为什么呢?”

织女说,“他是极喜欢大俗之事的神仙,自然见不到也说不出洁净高雅的东西来。”

牛郎说,“难道有什么关于我们的洁净高雅的东西么?”

这时一群喜鹊又从虚空里飞来,嘴里衔着一些词语。织女飘出手臂把那些词语揽到身前,同牛郎一起读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织女问牛郎,“你觉得如何呢?”

牛郎摇摇头,说,“把我们说得很惨,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啊。”

织女说,“用这首诗里的三个字‘清且浅 来说这首诗是再恰当不过了,你那天说我们生活有一些苦,但苦中又有些美好的东西,不是像这首诗写的这样么?”

牛郎把那些词语揽入怀中,觉得织女所说再恰当不过,便对织女说,“这一切很神奇,这些尘世中飘来的词语,让我的感觉和体验充实起来。”

随后的日子,牛郎感觉自己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牛郎习惯了尘世里那诸多碌碌匆匆一闪而过的人生,自己的时间已变得均匀缓慢下来。牛郎经常会感觉到那些词语的血液在自己身体里反复流转,在这流转中自己的情绪和感觉越来越纯净,似乎与那無垠的苍穹融为一体。牛郎越来越喜欢这一望无际的星空和奔腾不息的银河了。每天遥望织女,他也能感觉到织女的眺望,然后他们一起等待下一首诗歌的到来。

三十一

来到天上以后,牛郎一直想去天上的其他地方看看。牛郎曾经让二郎神带他去其他地方转转,但二郎神太忙,并且牛郎发现像二郎神这样整天以尘世贡品里的大鱼大肉为食的神仙和自己这种以尘世的诗歌为食的神仙在一起,总是没有什么话说,这可能也是二郎神不帮忙的原因。后来牛郎在鹊桥上问织女怎样才能去王母所在的天宫看看,织女给牛郎指了条路。那天牛郎刚和织女分手,便匆匆走上去天宫的路了。

在路上,牛郎路过了熟悉的启明北斗等星星,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又匆匆向紫微星飞去,在快接近紫微星的时候,牛郎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就这样完全融入到一个想象的世界里了,过上了一种和尘世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永生的生活,这时牛郎想到了在尘世里织女问自己的话,“你说的永远是多久呢?” 想到这里,牛郎笑了一下,这时紫微星云雾中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经呈现在眼前。

尽管来到天上后各种奇观异景牛郎已经见了很多,站在那无边的宫殿群落的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牛郎还是禁不住感慨这想象的世界怎会如此雄伟。牛郎觉得自己很渺小,又觉得自己与这里的辉煌宫殿格格不入,但牛郎还是沿着长长的台阶向上飘去,牛郎看到一个胖胖的宫女端着一盘水果从面前飞过,牛郎想叫住她,她已经飞远了。牛郎继续向前飞,渐渐地已经来到云海中一片亭台楼阁的中心,周围的宫女也多了起来,每一个都胖胖的。牛郎很奇怪,难道想象的世界里的宫女都是胖胖的么?这些宫女并不理会牛郎,各自忙碌着。牛郎还看到一群仙女在云海里追逐嬉闹,忽隐忽现,牛郎觉得其中一个仙女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个仙女也发现了牛郎,便独自向他飞来,牛郎见她脸上也是充满疑惑,似乎她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那仙女快到牛郎身边的时候突然转身,逃也似的向远处飞去。牛郎大感惊讶,不知是因为什么。看着那仙女的背影,牛郎觉得似乎这天宫的一片祥和之中夹杂着凶险。牛郎沿着那仙女逃离的方向看去,发现一个宫殿高过所有其他的建筑,牛郎飞向它,渐渐看到王母在上面凭窗而坐,眼睛望着窗外。牛郎觉得王母的眼神颇为空洞。牛郎想起当年她对自己和织女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随后天上的生活,不知为何,心中对王母的忿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牛郎想,难道她整天就是这样坐着么?

牛郎从王母的宫殿下飘过,王母对他似乎视而不见。牛郎在宫殿底层看到两个胖胖的宫女,似是在偷吃王母的仙桃,见牛郎过来,忙护住那些仙桃。牛郎心想天宫里怎么也会有这种事情,牛郎对两个宫女说,“别害怕,我只想问你们一下。” 那两个宫女说,“你想问什么?” 牛郎说,“王母每天就这样坐着么?” 那两个宫女笑了起来,说,“她有时忙得很,闲的时候就这样傻坐着。” 牛郎见这两个宫女言谈间对王母没有丝毫敬意,不免皱起了眉头。那两个宫女又说,“虽然她高高在上,我们却从没见她在故事里当主角,我们表面上在服侍她,心里却想的是能有像你和织女那样的经历呢。” 那两个宫女说完便对着牛郎吃吃笑了起来,眉目间颇有挑逗之意。牛郎心里大惊,撇下两个宫女,继续向刚才那个仙女逃逸的方向飘去。

三十二

牛郎在漂浮于云层之上的亭台楼阁中飘行,不断碰到对他指指点点的胖胖的宫女,牛郎也不理会,继续飞着。突然间牛郎觉得眼前景观一换,自己进入了一片奇山异水之中,山水之间有几个神仙在垂钓下棋,牛郎还看到二郎神坐在一个山洞外面,面前是一个案几,上面摆满了供物,二郎神正吃得开心呢。牛郎想,原来这家伙住在这里。牛郎绕开了二郎神和那几个神仙,沿着一条小溪向下游走去,这时牛郎感觉是踩在了土地上,而不是飘在空中。

这样走着牛郎发现小溪的尽头是一个湖,水面如镜。牛郎想起了尘世里的家乡,觉得织女不能一起过来非常可惜。牛郎来到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抬头看到了蓝天白云,竟与尘世里所见一样,牛郎突然有些担心,或许自己生活过的村子也在旁边?这念头一闪而过,牛郎笑了一下,知道这绝无可能,牛郎想即便周围的景物再一样,自己的心情却已经和原先完全不一样了。牛郎感觉现在自己周身流动的都是纯净高雅的词语,觉得在尘世里的自己有些过于污浊了。

牛郎这样坐了一会,便起身沿着湖边的一条小路走离了湖泊。牛郎想自己为何不回去却要这样走下去呢?这问题在牛郎的心中也是一闪即逝。牛郎继续走着,渐渐地路两旁的树木多了起来,那些树木越来越高,竟遮住了许多光亮,渐渐地那些树木如水中倒影般摇动起来。牛郎心中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向前走去。牛郎突然又看到了那个仙女,她从一颗树后转了出来,她脚下的草地突然开始向上升起,托着这个仙女似乎要升到周围树木的顶端。牛郎看到那仙女确是似曾相识,她眼神中竟有些嘲讽,同时却轻飘飘地向牛郎招着手,当她快上升到树木顶端的时候,牛郎突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仙女是自己在尘世里的那个村子里财主的女儿。牛郎大吃一惊,想赶快离开,双脚却动弹不得,牛郎不由得要张口喊救命了,这时牛郎感觉到王母在自己身上所设置的宿命突然醒来,那宿命带着牛郎飞快地离开了这里,仅一瞬间,牛郎便离开了天宫,飞到了银河上的鹊桥中间,织女已经等在那里了。

三十三

牛郎站在织女面前惊魂未定,织女依旧平静地看着牛郎,看着看着,织女觉得牛郎的眼神有些躲闪,牛郎身上似乎多了尘世之气。织女对牛郎说,“去天宫玩得好么?都看到什么了?” 牛郎看了一眼织女,又把目光转向一泄无垠的银河,说,“天宫可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原来想象的世界是这个样子,难道我们真的也是在想象的世界里么?”看着牛郎紧皱双眉,织女突然也有了一丝伤感,说不清是从牛郎身上传来的还是从自己身上生长的。

牛郎想缓解一下这伤感的气氛,便说道,“不知怎的,天宫里的宫女都胖胖的。” 织女说,“那是因为尘世里现在正以胖为美。” 织女看着牛郎,继续说道,“来到这想象的世界,你后悔么?” 牛郎摇摇头,说,“我没有后悔,似乎你倒是有些后悔了。” 织女没有回答。这时一群喜鹊从虚空中飞来,织女把它们口中衔的词语收拢过来,和牛郎一起读道:

红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 ,坐看牵牛织女星。

读罢,牛郎说,“最近飘上来的诗歌用词立意越来越好,靠着这些词语,我感觉我们的日子与那天宫里的完全不一样。” 织女没有答话,却突然哭了起来。牛郎惊疑地搂住织女,问道,“你怎么了?是生我气了么?我其实再也不想去紫微星那儿了。”

织女说,“我只是从这首诗里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尘世快速流逝的时间里,她在寂廖之中被秋天的流萤吸引,追逐一番后便独自坐在台阶上遥望我们,这只是那女孩一生中的一个夜晚,诗中甚至没有写出她在想什么,我也无法看到她的短暂的将来会怎样,或许注定是灰暗的。这样的一个夜晚只是一个瞬间,不知为什么却这么打动我。”

牛郎说,“我从没有见你这么伤情。”

织女继续说道,“我只觉得这首诗把那个瞬间变成了永恒,天上人间,百感人生,尽在其中。”牛郎有些愕然,便拥住织女,感觉织女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不停地抽动着。

三十四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牛郎织女每天相逢又分离,在离别的宿命中靠喜鹊衔来的诗歌度日。与牛郎织女的每一天相对应,尘世里每一年也是四季轮回,周而复始,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碾过尘世中的人碌碌短暂的一生。

牛郎织女经常看到天幕上的流星划过,织女每次都仔细观望,希望能再次碰到二郎神。牛郎则更多地观望尘世,算着自己离开尘世的时间。喜鹊衔来的诗渐渐变成了词,失去原先的工整对仗,长短之句多了起来。读起来抑扬顿挫,词语意象也都奇妙无比,牛郎非常喜欢,织女也觉得不错,但又感觉不像那些诗一样能直入内心。

牛郎织女已经习惯了宿命在各自身上的束缚,不像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时刻都能感觉到宿命的重压。但有一天,牛郎织女收到了一首新词,让他们瞬间又感觉到宿命的重量,但同时那首词似乎又帮他们解构了压在身上的宿命。那首词这样写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牛郎读罢立刻说,“这首词的立意以前没有见到过。”

織女并不搭话,心中充满惊喜,对牛郎说,“第一次,我感觉到一种力量,让我可以不屑于王母给我们所设置的宿命。”

牛郎也立刻感觉到了,他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往空中一撒,用手指向“又岂在朝朝暮暮”中的“岂”字,说,“就是这个字,让这首词进入到一个新的境界。”

织女说,“如果王母读到了,一定会气坏的。”

牛郎织女相拥在鹊桥上,看着悬挂在苍穹群星之间的这几句词,随后一同敞开心胸,将这些词句融到自己的身体里。织女随后感觉到牛郎拥抱着自己的手臂充满了力量,心中那久远的和牛郎初次见面时产生的奇怪的感觉又从心底升起,但织女又隐约感觉其中夹杂着一丝盛极而衰的不祥预感。

三十五

几个月后,牛郎织女突然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收到新的诗词了,这让他们感觉各自都虚弱了许多。依然是每天相逢又离别,这样又过了将近三年。这期间碰到过一次二郎神,他行色匆匆,对着牛郎织女说,“看你们都很虚弱,怎么会这样?”

织女说,“这五六年下来,一开始每日都有新诗新词相伴,但最近越来越少了,便觉得虚弱了许多。”

二郎神先用第三只眼瞥了一眼牛郎,然后对织女说,“你是神仙,你应该知道的,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以诗歌来滋养你们的日子呢?人间每年都要向你乞巧,取他们的供品为食,岂不轻松自在。”

织女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而是说,“紫微星现在如何呢?王母和姐妹们都好么?”

二郎神叹了口气,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较以前似乎也衰败了一些。”

这时牛郎说,“那尘世呢?想必有沧海桑田之变,我有感觉,却因虚弱而看不真切。”

二郎神说,“沧桑之变现在还没有,但我感觉很快就会有了。”

说完,二郎神便向牛郎织女挥了挥手,匆匆地向紫微星飞去了。

三十六

到了第七年,牛郎织女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似要枯竭了一般,喜鹊偶尔衔来的诗歌,多只是在题目上提到了七夕,内容与牛郎织女都毫无关联,词语意象也大不如前,读起来味同嚼蜡,只能聊以度日。牛郎织女经常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稀薄而无法保持原来的形状,有一次他们相逢时拥抱在一起,竟发现两人的身体融在了一起,像是两种气体相遇一样。牛郎问织女,“怎么会这样?”

织女落下泪来,但那泪水刚刚落下,便虚幻得没有了。织女说,“我本以为想象的世界是一个永远的真实的世界,可只有短短的七年时间,一切就开始变得虚无了。”

牛郎说,“那想象的世界确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只是它是从尘世中生长出来,如果根变了,我们自然也要变了。”

织女点了点头,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我带你来到这想象的世界,也只让你过了短短的七年的生活,我们便变得如此虚弱。”

话音刚落,牛郎织女便又被宿命分割开来,那一刻牛郎织女突然觉得周围变得极度寒冷而又没有生气,银河的水在瞬间枯竭,那些水都变成了冰冷的石头,相互之间距离极其遥远。

三十七

随后的两个月里牛郎织女觉得周围的宿命在逐渐减少,但他们丝毫不为此欣喜,反而觉得失去了生命的根本。喜鹊衔来的诗依然拙劣,其中的文字竟多是牛郎织女不认识的,似是由原来的文字作了简化。因为过于虚弱,牛郎织女难以想象尘世里到底有怎样的变化。他们又碰到了一次二郎神,他行色匆匆,还疲惫不堪,见到牛郎织女,只是慌慌张张地说紫微星上王母的宫殿如今时有时无,宫殿在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了原先的坚实和庄严,消失的时候那里则是没有丝毫生气的荒漠一片。王母也衰老得时有时无了。二郎神说完便踉踉跄跄地飞走了。

看着二郎神的背影,牛郎织女心中也都充满了惶惑。牛郎伤感地说,“我记得赌鬼曾对王母说,她衰老得要比赌鬼快,果然,只有七年的时间。”织女说,“或许我们也会慢慢地消失的,我终究没有救得了你。” 这时牛郎织女感觉各自的身体似乎已经各自虚化成两个字,他们紧紧相依,便是那几个字的横竖撇捺相互纠缠在一起而已。此时身边的那些宿命也已稀薄得似乎彻底消失,牛郎织女虚弱地感觉他们可以在一起了,同时又虚弱地感觉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他们只是两颗相距遥远的星星。

牛郎用微弱的声音在织女耳边说,“人生没有永远的拯救。我们现在依然存在着,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一首诗的到来。” 织女用缥缈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可是一切都那么短暂……”随后织女靠在牛郎身上,感觉两个躯体交融在一起,周围又突然变得虚无而毫无生气,他们用最后的力气望向那个尘世的蓝色小球,它在苍穹中缓缓转动,时常有些机关精巧的东西从那上面飞出来,那些东西设计极其巧妙,可以自动展开折叠的翅膀,然后从身上伸出一只眼睛,向着浩淼无垠的群星窥望着,在它们冷酷的窥望下,牛郎织女觉得各自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冰冷的星星,相距遥远,用当今尘世里通用的话说,相距要有几十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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