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

自从炮儿不幸中暑夭亡后，身边就剩下一条比尔了。每天它孤零零跟着我，一直很想再给它找个伴。在各种狗里，我最喜欢黑背。因为军犬里这种狗最多。它们以聪明、善战、勇敢和忠诚著称。我是个军品迷，对黑背情有独钟。

兵团战友蔡小珍知道我的想法后，就跟她的闺蜜礼女士说了。此女是个狗粉，花重金从俄国买了三条纯种高加索犬。她一出差就把狗寄放在昌平的俊鹏狗场，她受蔡小珍之托，跟老板说想替朋友要条小黑背，老板痛快答应。于是2011年4月16日上午，我去昌平区马池口镇横桥村的俊鹏狗场把小黑背取了回来。

汉森是2011年1月出生的，雄性。两只耳朵又高又尖，杏仁状的眼睛炯炯有神，后背曲线下斜，体型匀称。同去的朋友孙晓婉连连感嘆这条狗英俊，提议叫他漂亮吧。英文的漂亮handsome，翻译成中文就是汉森。

汉森最让人难忘的是他曾咬过我。

那是2012年8月早晨，汉森1岁7个月。早晨遛狗，我从村北的一条水泥道上山。汉森在前面乱跑。翻过山梁后，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下山时，走在前面的汉森突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原来被一个打野猪的铁夹子夹住了后腿。汉森疼得不住惨叫，扭头用嘴使劲咬后腿上的铁夹子。我听了心如刀割，绝望地试图用手掰开铁夹子。无奈那铁夹子的钢板有一指厚，我根本掰不动。就在此时，汉森扭头咬了我胳膊一口，血流如注。

我只好下山，把放铁夹子的老乡叫上山。我牵住狗，他在铁夹子下面垫一块石头，用撬棍撬开，汉森这才脱险。侥幸的是，铁夹子上下左右对称，力量相抵，没把汉森后腿打断，否则必断无疑。

我的胳膊和衣服上全是血，但一点不恨汉森。 在剧疼中他本能地用牙咬身边一切能咬到的异物，情有可原。我坚信汉森没有狂犬病毒，不想打针，但老婆急了，非催我去打针，又给村里其他朋友打电话，督促我去医院……汉森这是第二次被野猪夹子夹住，幸亏两次都安然无事。

汉森最大的特点是善于发现小动物。每次到山里遛狗，它若突然竖起耳朵，抬起头，不断向某个方向盯视，就意味着发现了目标。我如撒开它，它就会向那个方向猛冲过去。随后，藏在草丛里的一只野鸡就会嘎嘎地惊叫着飞走。我一直搞不清楚是它听见了野鸡的呼吸声，还是闻见了野鸡身上的气味。总之，人根本感觉不出附近的小动物，它能感觉出来。

走路时，它还3次发现了路边草丛里的刺猬。这小家伙躲在茂密的草丛深处，一动不动，人的肉眼根本发现不了，却无法逃脱汉森的超强嗅觉和听觉。它跟着我走时，会突然用鼻子在路边草丛里来回嗅，使劲拉他也不走。过去一看，它正嗅着草丛中缩成一团的刺猬。可它却无法咬住刺猬，急得连连吠叫。

在山野里行走时，只要它突然朝某个方向冲过去，肯定会飞出一只野鸡。从来没有扑空。所以，它的听觉和嗅觉都远远高过人类。但它到底是靠听力还是嗅觉来发现远处躲在树木草丛下面的小动物，我不清楚。

还有，汉森的头部感应力超敏感。我喂它一小块干牛肉，哪怕绿豆大一点肉渣掉在地上，它也能知道。一定要前后左右嗅半天，找到这个小肉渣吃掉。我琢磨，当汉森第一次叼住肉块时，肯定对重量有个记忆。之后掉下一个小肉渣，眼睛虽然没看到，也能感知到，所以才会仔细去嗅，去找。

2012年夏天，我去了趟内蒙古西乌旗大草原。汉森和比尔卧在汽车后备箱里，忍受了上千公里的颠簸。它们都很乖，从不乱叫乱动。

走这一趟后，汉森即喜欢上了汽车后备箱。一见了汽车就要往后备箱里跳，以为要带它出去玩。2014年春节我去石家庄与河北的亲戚团聚时，晚上汉森就睡在后备箱里。宾馆负责人已经同意让它进宾馆随主人睡觉。可它却死活不离开后备箱。我只好把窗户开了一条缝，留它在车里过夜。

汉森喜欢吃蝉。早上遛狗，有一些蝉因翅膀上沾有露水而坠落在地，它见到立刻吃掉，而后来的卡尔却一点不吃。犬和犬的口味可大不一样。

汉森跟我相处了4年，会几个动作。发出命令后，能坐能卧能去衔东西。卧在地上后，只要不发命令，它可以卧很长时间。直到我抬手，招呼它，才站起向我飞跑。汉森还会把我扔出去的东西叼回来。由于要腾出精力专心写作，我没有花太多时间训练它，让它多会几个动作。

汉森有“男子气”。它不像两条小狗，成天偎在我身边。不，它一天到晚都睡在冰冷的狗舍，很少进我的书房。除非是开饭时间到了，它会进屋凝望着我，提醒该喂狗粮了！晚饭后，它早早就进到狗舍睡觉。可门外稍有动静，它最先吠叫，提醒我外面有人接近大门。冬天的早晨，它常常睡懒觉，都不如小歌黛起得早。所以每天，它主动围我亲热的时候并不多。很少用舌头舔我，远不如新来的卡尔、歌黛那么粘人。

5月19日清晨，我带它和歌黛到村东北的沟里绕了一大圈。返回路上，汉森突然向前冲去，瞬间跑没了影。估计它又是发现了什么小动物。我慢慢走到沟底的一个岔路口，等了它20分钟还不见回来。又等了30分钟，仍然不见它的踪影。心里非常焦急和担心，猜测它可能被什么东西夹住，正考虑是否走回村时，它闪电般的从上面的峭壁夹缝中蹿了下来，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每次到山里凡是它跑没了影，我都站在原地不动等它。一直等到它回来。我不愿意扔下它，自己进村。那样它就要独自返回家，如果吓着村民，后果难料。

第二天，5月20日早晨，带汉森去村西遛狗，一切正常，它走路非常有劲，早饭吃了不少。上午10时以后，汉森突然走进了书房。平时它很少进屋，现在却有些异样，心神不定，一会卧在我身边，一会又到院外面。我感觉它不舒服了，轻轻抚摸它的头。它望着我，眼神里好像有几丝幽怨，几丝难过。我一下下抚摸着它的头，轻轻说：汉森，怎么了，哪里难受了？没事啊，汉森，你会好的。尽量表现出对它的爱。自从新来了两条小黑背后，我生怕它感觉受冷落，常对它格外照顾，多给它一点零食吃，让它明白主人并没有喜新厌旧，疏远了它。

我哪知道汉森的生命此时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它在我办公桌左侧站了一会，又卧在铁皮书柜旁，刚卧下后又站立起来，走了几步又卧在写字台前。明显的坐立不安，还轻轻呻吟。卧了会后，它就在写字台前的地上吐了一摊白沫和透明的胃液。我赶紧用墩布将呕吐物擦掉。带着汉森来到院子，害怕它吐得满屋子臭味。它惶惶然地跟我走进狗圈，把它单独关在里面。这样方便观察它的大便、呕吐物。很快，在狗圈的水泥地上，它又吐了几摊透明胃液和白色沫沫。

我立刻上网查了一下，说这种只呕吐，不咳嗽，不便血的症状是消化不良。这才放心。但感觉它肚子胀大了，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书房继续修改书稿。中间不放心，还专门去了趟狗圈看看它。发现它在地上又呕吐了很多，全都是白色沫沫和透明液体，却没有早上吃的狗粮。我还挺庆幸，觉得问题不大。其实这表明它的消化道已经堵塞，上下不通气了。我却浑然不知。怕它待在墙根下热，就打开狗圈门，让它随意行动。

汉森又再次来到北屋，一会儿在这儿卧下，一会儿在那卧下，有时候呆呆地望着我，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尖细呻吟。最后又跑到外面喝水，然后卧在了煤棚下面，露出个大屁股。我则在书房里继续改书……过了一会儿，我去煤棚看看汉森，发现它的腰和肚子更大了，好生奇怪。汉森在煤棚里呆呆站着，我轻轻抚摸它的头，希望它安静下来。这是它活着的时候，我最后的一次抚摸。它因为痛苦，对我没有任何亲热表示。我把鸡肉块放到它嘴边，连闻也不闻。

已经中午12点。我到厨房吃了两个老潘送的馅饼，就回到北屋沙发上，开始午休。外面很热，两条新来的小狗都卧在我身边，只有汉森在外面的煤棚下面。我睡也睡不着，就躺在沙发上观看微信中有关徐纯合被警察开枪射杀的各种消息。几天来，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对警察滥施暴力，倚强凌弱，枪杀访民非常气愤。

到下午3点左右，我从门玻璃上看煤棚，汉森的屁股没了。想起汉森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呢？就出去到煤棚里查看，没见到汉森，又去狗圈的狗屋里查看，依旧没有。又看门口的狗铁笼也没有，再看看新买的木头狗房，仍旧没有。我十分惊异，汉森去哪里了？回头再到煤棚里仔细查看，霍然发现汉森躲在摩托车与墙的夹缝角落中。四条腿已经伸直，嘴巴微微张着，露出白牙。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仅仅5个钟头，汉森就离开了我。

回想起它發病后，数次来到书房见我，轻轻呻吟，原来是与我告别。而我却丝毫没意识到它这是在与我诀别。最后它钻到煤棚的角落里，独自悄悄地走了。或许是怕影响我的午休，走前一声不响，那么痛苦也不喊叫，不告诉我它患了重病。如果它频频惨叫，我会重视，会想办法把它带到乡政府兽医站抢救。可它并没有痛苦的表示就默默无声地走了。

我立即给兽医李伟打电话，询问这是什么病。早晨还好好的，一切正常，遛狗时，腾腾地往前冲，必须使劲拽着狗绳。回来后吃完早饭，怎么上午发蔫，几个钟头后就死了！李伟想了想说可能是胃扭转。这种病从有症状到死亡也就几个小时。因为刚刚打过了四联，不可能是传染病。传染病不会这么快。我从网上查阅，才知道胃扭转这种病在大型雄犬中比较常见。大丹、圣伯纳、德牧等都容易得。

天气很热。汉森的脑袋还在摩托车的车轮下面。怎么给它拿出来呢？要把摩托车推出来，先得挪动汉森的身体，让它的头不再挡住车轮。可那个角落太狭小，一条胳膊根本拽不动它。当时天很热，我决定等傍晚天气凉快些再干。

大约5点多，我揪着汉森尾巴，把它往墙根拉了拉，终于将摩托车推了出来。然后才将汉森拉到外面的水泥地上。

最初想把汉森埋在院内的香椿树下面。这样，它天天还跟我在一起。我脱了衬衣，开始用大镐和铁锹挖。很快就发现，这地方太难挖。下面全是树根和石头。就改变主意，准备到村外找个地方掩埋。这时，已经有很多绿豆蝇在汉森头上飞舞，落在它耳朵和眼窝里。我用硬纸壳盖上汉森。没忘了给它照了几张遗像。

6点钟，天气凉快些了。我扛着镐头和铁锹来到村东小山南侧的松树林，在顶东头的一个地方开始用锹挖。挖到树根处，就用大镐砍断。干累了即坐在地上歇歇。一口气挖了大约有膝盖深的墓坑，这时已经接近7点钟。

步行回家取狗的半路，碰上一对农民夫妇，平日遛狗时常与他们相遇。他们见我一人返回，问：“你的狗留在那边了？危险不？”我冷冷地说“没有没有”，不愿提及汉森已经去世。

到家后，先把塑料布铺在地上，然后翻滚汉森，将它放到塑料布正中。没有生命的汉森变得特别沉重。把塑料布裹起来后，又用尼龙绳捆了几道，勒紧。摩托车后支架很小，我就把一个细长的方形铁管绑在后支架上。由于摩托车侧立，偏向里手，不是垂直。我只好把摩托车往外侧倾斜，再把侧支架下垫上石块，让摩托车与地面垂直。然后再抓住捆狗的尼龙绳，将汉森放到摩托车后加宽了的铁支架上面。感觉汉森死沉死沉，起码40公斤以上。我勉勉强强把它抱到摩托车后支架上。再用尼龙绳捆牢汉森，拿绞棒使劲拧，绞紧，让狗与车连为一体。

摩托车已提前发动了一会。把车推出大门后，骑上挂一挡向村东驶去。后面多了汉森，车头发轻，总左右晃动。我得不时地用脚踩地来维持平衡。翻过一个山坡，沿着玉米地开到离墓坑30米的时候，我停下了，害怕车轮印痕会引起老乡注意。就解开绳索，自己拖着尼龙绳，将汉森拖过松林，放到墓坑边。累得气喘吁吁。心想，汉森啊，我是个穷作家，你跟我没过过好日子，怎么也得给你埋好点，安全一点。感谢你无怨无悔地陪了我4年。

然后将塑料包放到坑中。但两条前腿顶着洞壁，我想只能用脚将汉森的两条腿给踩下去。就狠狠心，硬把它的两腿给踩进坑底。

随后一锹土一锹土往坑里填，还好剩下的土不多。我原来很担心会剩下一大堆新鲜的土，招来偷扒狗皮者。这些剩余的土全扔到墓旁一丛灌木下面。最后再把附近的荒草和一些腐烂的玉米秸撒到上面。太阳晒一两天后，就看不出一点痕迹了。汉森可以安安静静长眠，不被打扰。

最后返回家。那玉米地的泥土极其松软，摩托车掉头非常困难，我根本推不动，只好打着火，扭扭歪歪地开到地边，中间还摔了一跤。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嘿呀，毕竟68岁了。

汉森活着的时候，我经常抱它，死后却不敢了。它去世后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怕和丑陋。嘴巴微张，龇着白牙，眼睛深陷，肚子圆鼓鼓。虽然耳鬓厮磨4年，对它的尸体却有种莫名的恐惧，没勇气抱。

汉森活着的时候是多么的英俊帅气哇，与我相处了4年的朋友！曾把我的胳膊咬得鲜血淋漓。现在它去世一周年了，回想起来，仍隐隐作痛。本不应该死却死在我手中的大狗有好几条了。所以去年5月汉森死时都没敢在网上说，害怕挨骂。我是在牺牲了数条狗的生命后，才学会了怎么养狗。

欣慰的是汉森留在手臂上的咬痕，将永远陪伴着我，唤起对它的回忆。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