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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近作[组诗]

2018-03-26张执浩

诗潮 2018年3期
关键词:白芝麻黑芝麻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和《给你看样东西》,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及随笔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第二届《扬子江》诗歌双年奖等多种奖项。

召 唤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来自喑哑的过去

给我喉咙和声带的人

已经不在人世;教我歌唱的

要我把歌声还给他们

于我而言,死神只干过一件事情

——让我替你,和你们

在树丛中战栗

在大地上蠕动

在乌云或白云下面翻滚,雀跃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在传达

同样一条信息:你有不死之躯

我有义务为未亡人寻找

声音的旧址或遗骸

白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吱吱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疾病忍受者

“你允许自己多久没有诗?”

一个写诗的人问另外一个

我在一旁忍受着这种问题

已经很多天了,当我孤零零地

坐在这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或者假装去生活

在人群或草木中来回走

没有诗来找你就像活着没有爱情光顾

我在一旁忍受着我的空虚

一个写诗的人生病了

他会在半夜爬起来冒充自己的医生

——“谁来治治我的心慌?”

已经很多天了,我在忍受

这种听不见心跳的生活

而那跳动声曾让我害怕过

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生活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雷声越来越近了

当我们的争论被雷声打断

爱情凭空淌下泪水

我们老了,依然对爱情

着迷,至少还有兴趣探究

雷声提醒我们

泥塑之身终有归于尘埃之时

风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余下的将被和成稀泥

涂抹在外墙上

我们坐在窗前看雨夜

闪电慌乱,眼神迷离

说到曾经爱过的人

最好的结局是一场瓢泼大雨

补丁颂

我有一条穿过的裤子

堆放在记忆的抽屉里

上面落满了各种形狀的补丁

那也是我长兄穿过的裤子

属于我的圆形叠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风

从那里吹到了这里

我有一根针还有一根线

我有一块布片,来自于另外

一条裤子,一条无形的裤子

它的颜色可以随心所欲

母亲把顶针套在指头上时

我已经为她穿好了针线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儿子

不像现在,只能愧疚地坐在远处

怅望着清明这块补丁

椭圆形的天空上贴着菱形的云

长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见过的斑斓和褴褛

我把顶针取下来,与戒指放在一起

贫穷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么相似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中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树 兜

一天又白过了

我回到墙根下

坐在树兜上

看日落

不远处,我的父亲

也这样坐着

平静其实是无可奈何

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

应该在天色黑定之前进屋

把树兜留在墙角

两个柳树兜

几乎一样大小

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

这是柳树最好的归宿

走 禽

山坳里的锦鸡

若非万不得已

是不会飞的

草丛中的鹌鹑

即使被你撵上了

它也只能认命

我曾在云天之下玩命地

追逐自己的影子

直到惊动了

锦鸡或鹌鹑

又轉身去追它们

那时候我总是伸开双臂

斜着身子奔跑

好像要替它们飞

中午吃什么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秋千荡得很远的人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秋千荡得很远的人

我甚至不能把自己荡起来

如果不借助背后的推力

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推我

让我替他看见了那么多

不该看的东西

它们离我越近就离你越远

它们在我的视野中忽明忽灭

我不是一个可以把我见过的事物

清晰地转述给你的那个人

敲 击

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锤

沿着铁轨

边走边敲击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

传递:一声“咣当”刚刚消逝

另外一声“咣当”马上跟了过来

而另外一个人在晨雾中

将渔网撒在了河道上

划着船儿

一遍遍敲击船舷——

我曾为这两种声音而痴迷

在铁轨与河道之间来回走

在夜色和晨雾之中

侧耳倾听

像声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远方和身边的混沌

我现在仍然保持着敲击的惯性

指头在键盘上走走停停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

似乎看见了浓雾中的火车头

当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时

一条 鱼粘在了渔网上

它挣扎着

透过网眼看见了巨型鱼篓

晚安之诗

除了孩子,看任何人睡觉

都是一件恐怖的事

除了你,你睡着了

脸上还挂着笑意,这笑容

难道拜我睡前所赐?

你不会在意我这样看着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这样看过你

在黑暗中,也许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有把恐惧转换成爱的能力

危险的梦话

林东林一大早告诉我

昨晚我说梦话了

我担心梦话的内容

但他说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这是不是意味着

他仍然不是我期待中的

那个危险的听众

形 色

我下载了一个软件

让它替我辨认

各种各样的生命

以免除我的贫乏和无知

昨天我把镜头对准你

它告诉我你是绣线菊

今天它又说你是关山樱

而当我把镜头对准自己时

它居然说我是:鹤望兰

哦 鹤望兰

多么好听的名字

就像我想你的时候你不是你

就像我想你的时候我不是自己

灯下的蛛网

台灯下结了一张蛛网

并不见蜘蛛

灯亮的时候

每一根蛛丝都被点亮拉长

灯灭了

蛛网绷得更紧

我在灯下

感觉是在蛛网上爬

泡木耳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木耳

木头的木

耳朵的耳

你没见过

每当我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时

的那种心满意足

像你刚从梦中醒来伸伸懒腰

侧身望着窗外

昨晚又下过雨了

现在雨过天晴

木耳趴在湿漉漉的枝丫上

静静地倾听水滴

落在腐叶上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也曾这样

沉浸在遗世的欢乐中

以为我们都能像木耳这样

逆来顺受,生生不息

以为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是你穿过雨帘迎着朝阳

甩头发的声音

脑海中的生活

如此阴沉的一日

冷风驱赶着冷雨

在字里行间穿行

我坐在这里望着

脑海中起伏不定的那里

尽头是被雨淋湿的草垛

两个男孩撅起屁股

轮换着对一堆野火吹气

孤烟笔直

又黑又细

深秋里的形容词

光秃秃的柿子树上结满了

光溜溜的柿子

其中三分之一将留作鸟食

黑黢黢的树梢上有一只鸟巢

像另外一种果实

我见过黑漆漆的乌鸦与黑白相间的喜鹊

在另外一棵树上吵架

它们像两种不同的虫子

在鸟巢里进进出出

我见过乌鸦把蛋下在了喜鹊的窝里

喜鹊把蛋生在了乌鸦的窝里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流拐彎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着一个人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忠 告

你要坚持做一个不雅的人

沉醉在你一个人的感官世界中

你要常常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孩子

一边吮吸母乳,一边警觉地

留意着试图凑近的人,蹬踢他们

用哭喊声喝止那些爱抚你的人

贪婪,自私——你要这样

长久地保持哺乳动物残余的本性

你要总以为这个世界能被你含在嘴里

至少有一部分能这样

给予你甘甜和回味时的战栗

春雷3号

男人们排队站在小便器前

轮流着小便

终于轮到我了

一个小孩在我身后催促

他甚至把脑袋伸到了我的前面

我的尿意戛然而止

但我并不想放弃

这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

我眯上眼睛想象着原野上

迎风而尿的少年

睁大眼睛望着

正在天上翻卷的乌云

暴雨将至

终于轮到我献上甘霖

安静的洗手间内

隐忍的雷声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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