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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谷“二哥”

2018-03-23

农业知识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王八武松二哥

“二”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不是个堂堂的数字,以它为称谓,总含有蔑视、贬评的含义,如:小二哥(酒店伙计)、二大人(官者之弟)、二大爷(横行乡里者)、二流子(地痞)、二小(奴仆)、二本(汉奸)、二水、二手货、二婚头(再婚妇女)、二毛子(洋人)、二奶、二房(妾)、二杆子(鲁莽之人)、二混子、二汉(男佣人);形容品质恶劣低下,则为“二虎八蛋”“二性”“打二五眼”“二百五”“二不楞登”“二乎”“二流大挂”“二蛋”。但与山东人打交道,则必需称其为“二哥”。称“大哥”反而不高兴。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这种民俗语言现象的根源是在山东省西部的阳谷县。

阳谷有一种传统民间习俗:出门在外,遇到年龄相当的陌生男子,要尊称为“二哥”,而不许称“大哥”,我小时候在老家赶集,集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请求让道的,问事问路的,人群中便不时传来这种带有尊敬、客气和祈求语气的“二哥”称呼。推车儿的、挑担儿的,要想请人给自己让路,只需一句话:“借光啦二哥!”如果挑副油挑子,就更简单了:“碰身油啦二哥!”——这时别人不让也得让,谁愿碰身油呢?如果是问事或者问路,那得先喊声“借光啦二哥”,然后再询问,例如:“借光啦二哥,木料市儿往哪走?”一声“二哥”,显得客气而亲热,别人听着舒坦,自己的交际目的也就达到了。相反,如果称人家“大哥”,交际目的达不到,恐怕还会招来“白眼”。但是,阳谷人在一个家庭之内,老大、老二……兄弟排行好几个,亲属称谓方面却是“大哥”“二哥”“三哥”等俱全,仍是以“大哥”为尊,而不必避讳。可见出门在外称人家“二哥”,已与家庭中的兄弟排行无关。该“二哥”走出家庭,进入社会,它就变成了社会称谓。再进一步限定一下,它应该属于“社交敬称”之列,专用于陌生男子间交际时的礼貌敬称。由于这种社会称谓尚带有亲属称谓的影子,语言学上又称其为“拟亲属称谓”或“类亲属称谓”。

阳谷这种尊称“二哥”讳称“大哥”的社交民俗语言现象虽相沿已久,但谁也不知起于何时。至于为什么称“二哥”不称“大哥”,阳谷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小时候对这种有悖常理的现象感到奇怪,遍询老人:为什么到外面非得叫人家“二哥”,而不能叫“大哥”呢?初时老人们不告诉,只神秘兮兮地说:“‘大哥’是孬话。”或者确切点说:“‘大哥’是骂人的话”,问急了则说:“大哥是王八!”再问:“二哥呢?”答曰:“二哥是兔子。”这种解释真是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说还好点,越说越糊涂。王八、兔子都是动物,王八固然遭人厌恶,但并没有任何的民俗传说能够说明兔子的高尚和受人尊敬啊?所以,“大哥是王八”似乎还能与讳称“大哥”贴点谱;但“二哥是兔子”的说法,与“二哥”之成为社会尊称,显然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民俗语言必定有其得以形成的民俗语源,只是时间一久,其语源和真相被埋没了而已。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它除了遵循自身的发展规律外,还要受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习俗以及人们的观念认识等各方面的影响。因此阳谷人尊称“二哥”讳称“大哥”这种现象,不行于家庭内部而行于社会外界,一定是社会文化方面的外在原因所致。思来想去,能够影响阳谷民风民俗的,最明显的莫过于以景阳冈打虎英雄事迹闻名天下的好汉武松了。武松故事自诞生以来,不断被人们加工演义、敷展铺张,通过小说、戏曲、曲艺等各种民间文学艺术形式而得以广泛流传。武松故事以及由其演义而来的诸种民间文学艺术形式,我们可以称之为“武松文化”,而“二哥”尊称的出现,就与武松文化有很大关系:

相貌堂堂、勇猛英武、刚强侠义的武二郎的形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深深扎下了根。而大哥——武大郎,外号“三寸丁谷树皮”者,那副猥琐的形象,那种懦弱的性格,实在让人难以心生敬意。所以人们渐渐以“二哥”为日常交往中的尊称,而不再称“大哥”,称“大哥”那简直等于是骂人。可见“二哥”之称非出偶然。

民初有位名士叫尤半狂,是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他在1926年《红玫瑰》第6卷第26期上发表一篇随笔,题为《俗语噱谈》,开宗明义即说道:

前在皖北,有鲁人某君,在省候补,人极戆直,友人则背呼之曰傻瓜。纳妾甚艳,友朋每以为谐谑资料。我人见之,喜作笑脸,长揖而尊之曰大哥,某必艴然谓:“谁和你胡闹?”旁观者不解,辄谓:“某君太不讲理,人家这样客气,你却以为胡闹。”不知“大哥”二字,适得鲁人忌讳,在笑谑时称之,不啻詈为“忘八”,盖鲁人有俚语,谓:“大哥是忘八,老二是好汉。”为中下等人所流传,此语由来已久,或谓即由于“水浒”之武大武二。故鲁人见人以戏谑态度,呼之为老大哥,必勃然云。

该文以具体生动的事例证明尊称“大哥”乃“鲁人忌讳”,如同骂人曰“忘八”(“忘八”为“王八”旧写,过去同音),并且引出了“大哥是忘八,老二是好汉”一句山东俚语。同时又谓此种习俗“由来已久”,并推测“或即由于‘水浒’之武大武二”,只是作者不知这位“某君”具体为山东何处,只得笼统谓之“鲁人”,说不定正是阳谷、聊城一带人呢?不管怎样,有了这样确凿的书面文献证据,我们可以下一个更加确切些的结论了:阳谷“二哥”系导源于“武松文化”!

再辨析一下所谓“山东人尊称‘二哥’”的说法。说来也凑巧,有两个家喻户晓的山东人,在自家兄弟中都是老二。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文的是儒学创始人孔丘,武的是《水浒》小说中人物武松。

孔丘因为后来被尊为圣人,没有人敢再直呼其名,世上只知有孔子,除了个别年代称他为“孔老二”,大多时候总叫他“孔圣人”,而且,他的大哥是怎样的人物,也没有人知道,因此,山东人见人叫“二哥”和孔圣人的关系比较淡,只有文人们作这样的附会。武松虽是个虚构的人物,但他的言语行为处处合山东大众的脾胃,因此在山东人的心目中,他比活人更有生气,称名道姓还不足以表示和他的亲近,便像称呼自家兄弟那样,叫他“老二”,喊他“二哥”,因为和他相亲相爱,便离开《水浒》的本本,更编了许许多多说书的回目,敲两片梨花板说起来,直令山东老乡废寝忘食,搞得说书也不叫“说书”,叫作“说武老二”,人们是那样崇拜武松,却并没有认识到,武松的高大形象,在不少方面是靠他的兄长武大郎的反衬而成立的。

在武松成为英雄而深入人心的同时,武大郎作为一个其貌不扬、言行缺少英雄气概的男子,也被人牢牢地记在了心中。日久天长,这兄弟二人强烈对照的形象,在山东男子汉中就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标准,叫“大哥”,心中浮起的是武大郎的影子,叫“二哥”精神上升起的是好汉武松的豪气。

是否山东省除阳谷外,别处就没有这种“二哥”尊称呢?也不是的。一种民俗文化形成后,就纵向而言,它具有历史传承性(当然也有变异性);就横向而言,它又具有地域扩散性或曰流布性。尊称“二哥”讳称“大哥”的社交习俗,发源地固然应该首先断定于阳谷,但它形成后不会凝滞不动,而是迅速向周边地区发生地域扩散,所以鲁西的聊城、莘县、东阿等县旧时均有此称,至今老一辈人,尤其在较为偏僻的乡村中,仍在使用。早些年听说青州一带曾有此称,只是未审确否。除此之外,山东其他地方这种称谓则罕见。

相比之下,山东有的地方,如鲁西南的滕州、梁山、曲阜等处,不仅不以“二哥”为尊,反倒有意回避它,因为它容易使人联想到本地方言中男性生殖器的隐语——“老二”,因此,在鲁东南地区,见面须称“三哥”,俗以为“大哥王八二哥龟,就数三哥是好人”。那为何会有尊称“三哥”之现象呢?此处我们不妨试予揭秘:这里的王八、龟都不是指水中动物,“大哥王八”指武大郎戴“绿帽子”已如前述,“二哥龟”就是指男性生殖器。看来在鲁东南等好多山东方言里,“大哥”“二哥”都是避讳,算来算去“就数三哥是好人”,于是这些方言“三哥”成为社交尊称。

那么山东以外是否也有尊称“二哥”讳称“大哥”的民俗语言现象呢?还真的有!河北省清河、临西一带及京津一带即有此俗。河北清河县、临西县这一带也是习惯以“老二”为尊称。这种情况主要表现在对男性的称呼上,如“二哥”“二叔”“二兄弟”“二大爷”等等。如果称呼别人“大哥”“大叔”等,不免会招人白眼,甚至惹人生气。

这种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呢?说起来话长。原来,《水浒》中梁山好汉的故事,在这一带流传得既深又广。清河是武松的诞生地,武松老家所在的村庄,全村皆姓武,据说是武松的故居。所以,一些争胜好强的人都自比“老二”,即使一般低能的人也不愿与“老大”为伍。与陌生人搭话,称“二哥”“二叔”一类,被认为是对人家的尊重,而称对方为“大哥”,被叫的人则认为是受了污辱。

此外在天津一带也有尊称“二哥”的现象。天津旧时民俗,妇女婚后无子,则到娘娘宫请回一个泥娃娃,称为“娃娃大哥”,出生头胎男孩后,则排行为老二。老二、老三对娃娃大哥毕恭毕敬,尊之为兄长且辈辈相沿。数十年后,逢年过节,连老二老三的子女也对娃娃大爷叩拜行礼。这是旧时天津卫社会称谓中习于面称老二的原因。与阳谷大为不同的是,天津不仅社会称谓不称“大哥”,其亲属称谓也不称“大哥”。因为其兄弟排行根本就没有老大,长子出生就是老二,老大竟是那位泥娃娃!这种现象推广到社会上,社交中也就尊称一般男子为“二哥”。旧社会京津地区尊称男子统谓“爷”,于是天津就尊称陌生男子曰“二爷”,这在全国来讲都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民俗现象。(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孙剑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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