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语晴

从金融公司跳槽到创业公司之后，吕露的办公地点从陆家嘴的商务写字楼转移到了威海路的共享办公空间WeWork—这是WeWork在上海的旗舰店，红砖墙、老洋房，搭配着工业气息颇重的走廊与楼梯，围合出一个偌大的中庭；摆着桌椅的中庭仿佛一个开放式咖啡厅。她立刻被这样的办公空间吸引，“有小资氛围，觉得特别新鲜。”

共享办公空间不仅受到初创公司的青睐。现在，中大型公司也在入驻共享办公空间，据WeWork透露，全球500强中有10%都是其客户。全球化公司在开拓新市场时，基于工位签约、合约时间灵活的共享办公空间往往会成为它们的优先选择。lululemon、波士顿咨询等公司都把在中国的部分团队放在了WeWork；即使是豆瓣、汇丰银行等因员工较多而必须放弃“共享空间”独立使用一幢楼的公司，也仍会委托WeWork、裸心社这类服务提供商设计和装修自己的办公楼，并采用其管理和服务体系。

大公司之所以青睐共享办公空间，是看中它们带来的固定资产成本降低、全球办公网络、灵活办公空间及创新氛围。“WPP在上海有自己的办公楼，但还是把50到60人的消费者市场团队放在裸心社，是希望团队不要受总部的思维限制，在开放的环境下产生创新思维。”裸心社CEO Jonathan Seliger说道。某种程度上，除了成本考量，这些大公司相信，一个设计精致的办公环境，对员工、公司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伴随着公司和公司人对工作环境的需求变化，办公空间也在不断地发生演变：人们先是经历了20世纪初开放式、排列整齐的标准化办公桌；到20世纪中叶，人们开始在开放式的办公空间里灵活组合桌椅；之后又出现了格子间式办公间，讲究空间效率的利用和工作私密性的考量。

为了更好地激发公司人的工作热情和创意，一个充满设计感、讲究人性化的办公环境成了当下的理想之选。共享办公把各类空间组合起来，创造出了符合现代公司人需求的工作环境：既有开放区域，又有私密空间，并通过富有设计感的装修产生审美、心理上的愉悦；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单个公司自我封闭的工作模式，把不同公司的员工放在一个空間中，创造了社区感—这在传统办公空间中很难获得。

“共享办公空间赋予员工更多自主性和灵活性。如今的年轻员工对个性化、被尊重的需求越来越高，所以我们也需要给他们提供个性化、不同类型的工作空间。”小红书创始人瞿芳说道。在联合办公平台无界空间发布的《90后办公行为研究报告》中，80后、90后追求开放自由的公司文化，更希望自己的办公地点位于核心商圈，同时对联合办公空间的喜好程度最高，而对传统写字楼的喜好度远低于70后。

已有许多研究表明办公环境影响着公司人的工作满意度、工作效率甚至是创新能力。在工作之外，在共享办公空间工作的公司人还能享受一些隐形福利：每日活动、购物或餐饮优惠、篮球场、无限咖啡、驻守的按摩师傅，甚至是食堂。

看起来，无论你是在创意、研发、市场，还是后端支持部门，在共享办公空间工作总是能获得愉悦的体验。为什么年轻人都喜欢在这里办公？我们采访了几位在其中工作的公司人，他们与我们分享了在共享办公空间工作的感受。

A社区感：周围的人和我干着完全不同的事，有时灵感正来源于此

走进共享办公空间，最有趣的一点是：你常常能看到其他公司的人在做什么。大部分共享办公空间都采用了玻璃隔断，不同的公司被安置在一个个透明的小隔间里。如果你从中间走廊经过，两边办公室的状况几乎一目了然：有人坐在狭窄的单人间里埋头码字，有人在圆桌会议上激烈辩论，还有的办公室里放着人形模特、桌上铺着设计图纸。

“这种互动是无声的。”维京游轮的内容营销副总裁凌怡祯说道。有一次，当她下楼吃饭、经过走廊时，恰好碰见一架机器模型歪歪扭扭地从她面前经过。这与独幢办公的体验非常不同。在传统写字楼里，个人与其他公司的交集往往很少；而共享空间里有很多公共区域，创造了很多新鲜有趣的“偶遇”机会，公司人对周围环境的新鲜感与好奇心被挑起，感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多样化的工作社区里。“在共享办公空间里，你每天接触到的人、公司都非常多样，哪怕你不跟他打招呼，你也能看到他们在做些什么，而很多灵感正是来自于这些不同。”凌怡祯说道。

营造出这种社区感的偶遇、互动，甚至还能促成不同公司的业务合作。在共享办公空间，入驻的公司横跨多个行业，很多运营商会用一个App将它们联结在一起—每个人都可以在线上发布商业需求、招聘需求甚至发起活动，在一个共同的工作社区内寻找合作方或参与者。据裸心社统计，其App上57%的商业需求能得到响应和解决。

这类混合型的工作社区为公司人带来的另一大好处，是能拓展自己的职场人脉。“在这里你可以认识很多不一样的人。”这也是吕露离开传统办公楼后感受最深的一点。裸心社甚至在其App上推出了陌生人社交功能“遇见”。类似裸心社、WeWork这类共享办公空间几乎每日都有活动，瑜伽课、投资人演讲、语言学习等，公司人能够通过这些活动认识来自不同公司、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其中某些人或许会与你未来的职业生涯产生交集。

不过不少在其中工作的公司人并无闲暇享受这一切。对于共享办公空间的社区服务与活动，猩便利CTO蒋一新表示自己没怎么用过，“实在太忙了。”猩便利用户体验设计（UED）负责人苏美日则认为最实用的服务是无限量的咖啡供应，“公司处于快速发展的状态，需要员工有更多的精力去支持。”在猩便利所在的共享办公楼楼顶，还有一个篮球场，而他们对此的使用方式，是偶尔在夜晚加班后，到篮球场上摆桌火锅。

B开放性：开放的空间迫使我在一个更大的框架下去思考问题

如果你是公司里的管理者，你或许会好奇共享办公空间将如何影响公司的管理风格、公司文化。如前所说，共享办公空间大多采用玻璃隔断，本身具有很强的开放氛围，这种开放性不仅体现在不同公司的交流里，也体现在单个公司的管理中。

维京游轮在裸心社租下8楼后，受裸心社启发，采纳了完全开放的办公室设计，将公司高管的座位集中安排在同一张长桌上，取消了高管的个人办公室。“很多人不习惯，包括我以前也没有在这么彻底开放的办公室上过班。”凌怡祯过去有自己的办公室可以让她随意布置，而现在，她需要在一张长桌上，与公司里的其他高管一同办公。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凌怡祯说道，“开放空间会迫使你在一个更大的框架下去思考工作。环境越开放，你可能会关注到更多东西，你的项目规划、决策考虑都可能更全面；其次，开放空间会让你在一个更直接的环境里去面对自己，不去逃避眼前的问题。”

在如此开放的办公环境里，企业管理趋于扁平化。管理层之间可以即时交流，同时通过座位安排，管理者也可以与重要部门或下属团队即时沟通。在Facebook、Google等技术公司里，把重要团队与管理层放在一起的开放型办公非常常见。Facebook首席技术官Mike Schroepfer曾对《纽约时报》说，他能在他的办公桌上与CEO扎克伯格、首席运营官桑德伯格击掌，同时AI团队就坐在他们旁边。这样的安排无疑能使重要人员之间的沟通更高效。

猩便利经历人数扩张后，蒋一新也曾想过打通共享空间的隔断，把整层楼改造成一片彻底开放的办公区域，学习硅谷创业公司的办公氛围。为了降低管理和沟通成本，如今大部分猩便利员工与所属部门的领导同坐在一张办公桌或同一个隔间里。苏美日就与自己的团队坐在同一隔间里，他们在玻璃隔断上贴着可以涂写的白板纸，隔间内能够随时组织一场头脑风暴。

开放式的办公环境也能拉近公司人与管理者的距离，有助于建立一种平等、自由的团队文化或公司文化。“开放空间确实会影响团队的整体文化，让你与管理者没有太多隔阂。”吕露说道。员工之间的平等、交流的即时性，都是保持创新氛围的重要因素。这也是一些大公司开始向初创公司学习、接受开放型办公的原因。在市场变化较快的今天，它们需要开放空间带来的创新氛围；同时，对于喜欢开放、自由的新一代年轻公司人来说，这样的公司文化环境无疑是加分项。

C多样性：当我感到低效时，除了在办公桌前坐着，我还有其他选择

《哈佛商业评论》的撰稿者之一Leigh Thompson曾在一篇探讨办公室设计的文章中表示，每个机构在设计办公环境时，都需要很好地平衡“公共区”与“私人区”，“长久地待在集体中工作，会降低工作表现。对做创意项目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环境心理学能够更好地解释私人空间对于职场人的重要性。《环境心理学：环境、知觉和行为》这本书曾提到，私密空间对个人的控制感、自尊感和认同感有重要价值，这些价值在工作中颇为珍贵，“私密性意味着雇员们在工作时有一种更自由的感觉，更有创造性、独立感和责任心……这些可以降低他们的工作压力，同时集中注意力，雇员们可能更乐于主动工作，个人能力容易得到发挥。”

出于对这一点的考虑，多数共享办公空间在提供公共区域的同时，也提供了各式各样的“单人空间”，作为集体工作中的一种调剂—它们可能被设计成私人电话间、会议间、工作間，内部装潢精致，是理想的个人工作环境。在这样的空间里，你的视线不再被走动的人影吸引，也不会听到身边的闲谈与电话铃声，工作思路不再轻易被打断。

有赖于丰富的空间设施，入驻共享办公空间的公司通常不会把员工限制在固定工位上，员工可以随时离开固定工位，在各类空间中自由转换。于是，对于需要独立思考的工作者而言，这些装潢各异的单人工作区就成了最佳选择。在从事公关工作的吕露眼里，可自由使用的单人隔间，正好为需要写稿的她提供了极佳的环境。“不用在工位上待着，对我来说是最友好的一点。我觉得很自由，要写稿时就自己找个角落待着。”在吕露最喜欢的单人隔间里，摆着一张矮桌，打着暖色光、铺着榻榻米，这让她觉得像“窝在家里写稿”。

在裸心社位于娄山关路的旗舰店里，你还能看到大厅的楼梯两边有不少内凹式的“午睡舱”，内凹结构创造了天然的昏暗空间，某种程度上也为员工创造了一个相对私密的午睡区域；同时你也能看到不少抱着电脑、蜷缩在正方形的内凹舱里独自工作的人。

创意工作者往往对这种多样化的个人工作空间感到兴奋。毕竟，这样的单人工作区除了带来安静和舒适，有趣的装潢、墙壁涂鸦，玻璃窗外来往的陌生人、淡泊或鲜艳的室内色彩，都可能成为他们灵感的催化剂。“设计师希望工作和生活能够结合得很好，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可能会很兴奋，”苏美日说道，“设计师的感性思维和创造力是需要环境去激发的，在千篇一律的环境里，很难迸发出一些有创造力的东西。”

总之，共享办公空间为一个人一天的工作状态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公司人总是能自由地在公共区和个人区随时切换，根据自己的需求找到一个比较适合的工作区域。“每个人一天工作八九个小时，中间肯定有低效的时段，这个时候你就要看办公空间能给你提供什么其他选择。”吕露认为共享空间的优点就在于它为个人不同的工作状态提供了很多“出口”—除了到单人工作间待着，你还可以选择到天台、中庭放松一下。

D共享办公空间的这些缺点也很明显

不少入驻共享办公空间的创业公司都经历过从租几十张工位，到租下整层楼，甚至最后租下独幢办公楼的扩张过程。但遗憾的是，当人员规模增加，公司不得不占据单独一层楼或入驻独幢楼时，共享空间的社区感也会丧失。

随着猩便利的人员扩张，吕露离开了共享办公空间中的混合办公型楼层。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好奇心与新鲜感。之前，他们的“邻居”是红酒公司、模特经纪公司，她偶尔还能透过玻璃隔断看到不同业态的公司如何开展工作、产生创意；但现在，同公司的员工单独占据了共享办公空间中的一层楼，她的职场接触人群再一次重新缩小到公司内部，原本“共享”的理念被冲淡了，她也几乎不再与其他公司互动，以及产生交集。

当員工规模足以占据一整层空间，共享办公空间原本的密集隔间也就不再适用—因为这些隔间会增加部门之间的沟通成本。所以，当公司人员扩张，不少公司会与服务商协议拆除隔断、重新装修室内，同时增加公司logo、增设会议室。

令一些管理者感到担忧的还有共享空间的安保系统与通风系统。“传统的办公室有多重门禁，从大楼楼下开始登记，一路走到上面，”凌怡祯说道，“但共享办公空间很开放，一定程度上就只有大门这一道安全防护，所以这道门本身的安全性很重要。”

此外，一些共享办公空间由于隔断较多、无法开窗，空气难以流通，经常导致室内闷热，甚至有异味传来。对于每天在这里工作的人而言，这些问题不容小觑。吕露所在的办公室常会有管道异味，需要反馈维修，这对于在其中工作的公司人来说都是不太好的体验。

尽管有些硬伤，总体来说，共享办公空间仍旧利大于弊，对于许多正处于市场扩张阶段的公司来说，很难再找到比它更灵活、开放，更具有社区感和创新氛围的工作环境。

“好的办公环境肯定是一个加分项。但办公环境还是无法从本质上改变公司文化。”蒋一新说道。因此对于期望创新的公司而言，它并非一剂万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