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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战线

2018-03-19薛钟

上海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哥儿瞎子卖菜

薛钟

凳子一响,我就知道谁坐在了我的棋板前。

卖肉的大牛坐下的声音总是窸窸窣窣的,好像怕弄破了三燕家的豆腐。卖豆腐的三燕坐下却是“砰”地一声,好像他斩了二牛家的一根猪圆骨。蹬三轮的熊七有点好玩,他会让凳子“滋溜滋溜”地响。我寻思,他一定是把脚迫在我的凳子上转的。卖葱的鹿鞭倒是没多大动静,却听大牛对他说,你是孙悟空的哪根屌毛变的,一天到晚猴在凳子上。

鹿鞭一开始来的时候,我搞不懂大家为什么叫他卖葱的。应该是卖菜的才对啊,难道他只卖葱一样东西吗?问熊七。熊七很不耐烦,说,还卖生姜和大蒜,其他都不卖。

三燕就呲他,你要是瞎子你能懂啊?真是的。

我很感谢三燕。因为从二十岁开始,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翻过年我就五十了,当然心里有数,三燕在帮我。

道哥儿坐下的声音有些复杂。先是凳子悬着的“咝咝”声,好像凳子在长出爪子。爪子一长好,就耙在地上了。才听到黄老师说,坐好。道哥儿就坐下。他坐下的声音不关凳子什么事,都是他屁股的磨来蹭去声。

道哥儿是黄老师的孙子,才六岁。他没来之前,我总是郁闷我的棋摊前一天到晚趴着些姓动物的人。后来道哥儿来了,黄老师告诉我,动物园是孩子最想去的地方。我更加郁闷了。难道道哥儿跟他们是一伙的?

黄老师说的跟我想的一样。他说,道哥儿是“狗”的英文读法,写成dog。

我真佩服黄老师。听大家说他退休前是小学语文老师。没想到还能用英文给孙子起小名,真正有水平。

叫小狗子是没有叫道哥儿好听。

道哥儿是来跟我下围棋的。道哥儿一坐好,熊七就嚷,瞎子下棋喽。我就感觉被拥过来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捆起来了。冬天还好,这等于大家用人给我裹了几层被子。夏天就坏菜了,我绝对是被看下棋的人扔进炉芯子里了。好在黄老师帮道哥儿扇风的时候,也顺便帮我扇几下。

一个瞎子下围棋,不被当成西洋景怎么可能?

黑白眼,你是怎么记住棋子摆在棋盘上的地方的呢?卖菜的那帮家伙问话就是差劲,不叫我名字叫我黑白眼。我比较烦他们这么叫。一烦回话就敷衍。瞎子能怎么记?瞎记呗。我说。他们闹起来了,狂喊,难怪你一眼白珠,一眼黑珠,原来是被围棋钉住眼睛了。

我才知道自己是围棋眼。

和道哥儿一样,我也是六岁学的围棋。我的眼当然不是因为下围棋下坏了的,而是因为青光眼没治好瞎了。其实我没瞎的时候棋下得也不怎么样,充其量也就业余二段的水平。没想到瞎了以后棋力见长。前些天来个人跟我下,被我连斩三盘。那人走了以后,黄老师告诉我,被你下输的人是业余四段。从那以后,我就没怎么遇到高手来挑战了。连个瞎子都下不过,不丢人至少也不好意思吧。我觉得他们会这么想。

黄老师问话还是比那帮卖菜的有水平。他问我,心亮,你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战线里战斗的呢?心亮是我眼瞎后自己改的名字。眼瞎了,心更要亮。我想。

看不见的战线,不是一个电影的名字吗?朝鲜的。这棋摊上应该只有黄老师和我小时候看过。那里面有个狡猾的特务,老狐狸。

我赶忙告诉他,我跟人下棋的时候,是在心里画一幅画。一幅用黑点和白点组成的画。下一步棋就是画一笔。我记住了画的形状,就记住了棋子在棋盘上摆的地方了。

黄老师嘟囔了一句,黑白画,那是黄宾虹的画法呢。

十多年以后,道哥兒也搞出一套电脑围棋程序,能稳当当地战胜人类一流围棋高手。据说他让电脑记住棋谱也是走的我这个路子。

每天都是熊七用他的三轮车载着我去摆棋摊。我的棋摊摆在淮海路旁平和菜场门口的廊檐下。熊七把我送到那儿,帮我把棋板架好,就忙不迭地去帮人送孩子上学了。

熊七早上七点到我家。我坐上车,一手把大半人高的两块棋板抱在怀里,另一手拽着穿在凳腿里的绳子。熊七的三轮车开得飞快,棋板在我怀里晃来荡去,被绳子穿着的凳子互相碰得砰砰响。熊七说,我昨晚把三轮车改成电动的了,你坐上去爽吧?我紧张地问,你这么改以前警察不是会抓吗?

现在没人管了。他粗声大气地说。大家都这样。我还是觉得坐在上面没原来那种脚蹬的舒坦。

有时候快要到菜场门口的那功夫,三轮车会突然停下了。就听熊七在骂,狗日的,今天要倒霉。我就冲他,大清早的,说什么晦气话。他说,等红灯,不爽。要是不停过去了,他就会鬼叫,绿灯,爽爽爽!原来他走到十字路口了。

总是被他骂倒霉的时候多。听多了,我就劝他,哪里的淮海路不忙哦?全中国叫淮海路的都忙。再说了,现在是人是鬼都买车。你没听黄老师说吗?他侄子,下岗了借钱还买车,说是不买没面子。

今天要到平和菜场的时候,没听他吱声。好像有人在骂他,不要命啦。找死啦。还有汽车刹车拉长的嗤嗤声,听着瘆人。

我心里就发慌,哆嗦着问,熊七,你闯红灯啦?

他也有点气不匀,说,没,没……还没说完,就听“砰”地一声。好像三轮车撞上什么了。我感到身体一震,怀里的棋板抱不住,也不知道歪哪里去了。就听有个男的喊,你这破三轮怎么骑到路中间来了?车被你撞坏了,你赔!

熊七没动静,看来是熊了。我摸索着下车,走到那人身边,小心地问,师傅,撞得厉害吗?

那人说,你瞎啦,看不见吗?这么大个瘪子。我对他笑笑,说,你骂得真准,我是瞎子。那人不说话了。我觉得有机可乘,继续说,看在我这瞎子面子上,算了吧?他也是为我帮忙才撞上你的,对不住啊。

那人反而吼起来了,看在你面子上?要是你撞的,就算了。他个明眼人,放着红绿灯路口不走,偏要走这路中间,不赔不行。

忽然听到大牛的悠悠声,有话慢慢说,也不能全怪他,谁把这路中间的栏杆拆了一块,他才走的。

大牛怎么来了?

那人吼得声音更大了,不怪他怪我啊?

他一个蹬三轮的,哪儿赔得起?还是赔个礼,算了吧。这是三燕的砰砰声,他也来了。

那人的声音简直有点横了,说,赔不起也要赔。

鹿鞭的声音杵进来了,赔什么赔呀?这路中间的栏杆被拆开了,就是路。是路就能走。你这机动车在路上应该避让非机动车。

众人一起附和。

那人气得结巴了,说,不……跟你们说了。我报警。

想不到黄老师也来了。他倒是稳稳的腔调,大家别瞎起哄。赔是该赔的,只是这位师傅,蹬三轮也不容易。是不是能少赔点?

鹿鞭还来劲了,高声说,老黄,你这什么话?栏杆又不是他拆的,凭什么他赔钱。你帮他赔啊?

又是一片附和声。

黄老师问,师傅,你这车要赔多少钱?

那人说,最少五百。

黄老师说,赔你五百他家一个星期就要把嘴吊起来喝西北风了。我帮他垫三百赔你行不行?

那人沉默了半响,说,看在你老人家的面子上,三百就三百。

黄老师说,给你三百。谢谢啊。

我回过味来了。原来是熊七不走十字路口,走马路中间穿过来撞人家车上了。马路中间不是横着一条栏杆吗?这是黄老师告诉我的,他怕我撞上去,提醒过我。我也确实撞过一回,那栏杆圈子一把都握不住,摸在手里滑溜溜的。照他们这意思,现在中间被人拆了一块。谁拆的呢?这么缺德。熊七也是,好好的路不走。走这缺口,抄这点近道,犯得着吗?

每天那帮卖菜的都会在下午两点多把我的凳子弄响。

他们早上四点出头就到蔬菜批发市场去批菜。上午卖菜。吃完中饭,路近的回家歪会儿,路远的中午时间就在我这棋摊上打发了。他们都下象棋。下的时候用棋子把棋板拍得噼里啪啦。然后大牛说你这步应该走车二进五,炮六平三也行。三燕说你那臭棋篓子,卧槽都看不见,还乱咋呼。

鹿鞭说都别争,每人放一百块给我押着,输的晚上请喝酒。三燕说来就来,大牛说怕你啊?熊七也不出去招揽生意了,跟在后面喊我晚上有酒喝了。四点外一点他们就都散了,卖肉的卖肉,卖菜的卖菜去了。要是夏天,晚上收摊了他们还来。

在我棋摊上下棋的人,谁输棋谁给我一块钱。卖菜的这帮每天每人输多输少都给我两块,多了我也不要。他们也不容易。

今天凳子响完了,也没听见他们摸棋子的声音。就听三燕说,那老黄凭什么不帮我们说话?还把三百块赔人家了。大牛说,是的哩,熊七你不鸟他,他赔算他的,你也没叫他垫。熊七嘿嘿地笑两声,没说话。鹿鞭说,其实今天我们几个一起上,不赔他也没办法。好事都被老黄搅了。

他们平常人前人后都叫黄老师,今天叫起了老黄。看来他们真气得不轻。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熊七的声音没往常粗了。他说,今天真是晦气。看到那么多人走那豁子,我脚就痒了。谁他妈拆的栏杆?呸。

鹿鞭阴阴地说,大牛是你干的吧?我那回看见你扳栏杆的。运那么重的肉走豁子过去,省多大一截路哩。

大牛忙不迭地说,我要是干了就是你生的。不瞒你说,我倒是想干的。那栏杆都是螺丝走上去的,我哪里扳得动?

三燕好像有点不耐烦,硬硬地来了两句,就是你干的又怎么样?这下我们运菜少箍多大一圈路。

听他这话我心里有点不愿意。熊七每天背我也不要我钱,今天撞车要赔三百块。虽说不是我撞的,但是人家要是不帮我,能撞吗?我就来了一句,你们是省劲了,熊七的三百块要几天才能挣回来哩。

谁让他多管閑事?三燕的声音好像更硬了。以后我们大家都走那豁子,省的劲就等于帮熊七把钱捞回来了。

他们都笑了。我不笑也不好,也笑了笑。笑完他们要走,每人往我手里塞了两块硬币。我说今天你们没下棋啊?他们没理我,走了。

过了一会,我又听到了凳子悬着的“咝咝”声,听到凳子耙在地上,听到黄老师说坐好。没听到熊七嚷,瞎子下棋喽。

他难道拉人去了?每天他做生意都会跟我招呼一声才走的。会不会为了三百块钱躲起来了?想到这里,我嘴一张说,黄老师,熊七那三百块钱?

黄老师的声音依旧是稳稳的,就像道哥儿坐得那条凳子。说,他有就给,没有就算了。他哪里容易哦!

在我生活过的地方,我觉得最吵的就是我这棋摊旁。

其实我们瞎子是最喜欢声音的。因为声音有时候就是我们黑乎乎的世界里的亮光。但是我这棋摊旁的声音也太多太乱了,亮得人晃眼。眼晃大发了也晃脑。一天到晚的汽车来往声,然后是电动车、自行车和三轮车的穿行停靠声,行人的脚步声,再就是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粗的、细的、高的、低的说话声。

有一天,我问黄老师,你怎么想起来把孙子领到我这棋摊上来下棋?闹哄哄的。在家上网下,端杯茶,慢慢来,多有意思啊?

黄老师说,我让孩子练静哩。他怕我听不懂,又加一句,就是让道哥儿锻炼安静。

我让他这话给懵住,觉得眼前更黑了,禁不住说道,这么闹的地方,会不会让孩子的心越练越乱啊?道哥儿才六岁哩。

我感到他笑了笑,说,心静自然凉啊。我突然觉得他这话说的,像庙里和尚的话头,让人半懂不懂的。秋分已过,离中秋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就是心不静也热不起来啊,对不对?

其实道哥儿一开始来的时候,坐在凳子上,就是条蚕蛹,把凳子当成桑叶,在上面伸腰掼腿,嘁嘁喳喳,一点也不老实。凳子是黄老师挑得结实的,听来听去,都是道哥儿身体的声音。

棋也是乱下。我们下棋的时候,黄老师站在旁边。道哥儿下一个子,黄老师就说一声,让我记住。比如道哥儿下在星位置上,黄老师就说,横四竖四,就是从道哥儿那面往我这面数,横排第四同时也是竖排第四的意思。然后我也说个横几竖几,黄老师就帮我把棋子摆在棋盘上。道哥儿棋下得太快了。常常是黄老师刚帮我把棋子摆上去,道哥儿的手也跟着就把棋子撂到了棋盘上。黄老师都来不及说什么。这么下了十几分钟,我就知道棋盘上道哥儿的棋没几块是活的了。棋下完,黄老师帮我们数子,数完对道哥儿说,你输了九十三个子。说完塞给我两块钱硬币,拉起道哥儿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你下得太快了,道哥儿,多考虑才能进步哩。

第二天道哥儿再来下棋的时候,下子的速度是慢了几秒,还是输了我八十一个子。

就这么跟我下了两三个月,道哥儿下子的速度还是时快时慢。每次还是输给我几十个子。黄老师还是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你下得太快了,道哥儿,多考虑才能进步哩。

听到黄老师的声音,我老是想到道哥儿屁股底下的那张凳子。道哥儿这样,我就想起来那帮卖菜的老挂在嘴边的话,心不定,棋没命。

直到二黄来了,道哥儿才真正地安静下来。

二黄是一条狗,一条经常被赵队长撵来撵去的狗。

他一边撵一边骂,你个死二黄,滚!要死别死在我这地盘上。大概他总是碰不到它,反正起先我没听到狗的叫声,倒是听到他气喘吁吁的。我就劝他,赵队长,歇歇,跟一条狗较劲,不至于的。他不理我,继续骂,抓到就把你扔车肚子里,轧死你。

二黄的名字也是他起的。有一回,我听到黄老师喊他,赵队长,歇歇,过来抽根烟。然后就闻到一股烟味,赵队长喘气的声音还是有点粗。又听到黄老师问,你认得它啊,怎么想起来叫它二黄的呢?

我才想起来二黄是不好听。小时候看那些抗战电影里,伪军都被我们叫做二黄。赵队长说,你看那狗背上一道白毛隔开长着两堆黄毛,不是二黄是什么?油唧狗癞的,败坏我们城市的形象。

我心说,一条狗,赵队长你怎么把它抬得那么高?

就听到黄老师说,狗也可怜。建平和小区的时候,是那帮看工地的工人养着用来看工地的。工地一建好,工人走了,就把狗扔这儿了。可怜啊。

赵队长的气喘匀了,笑起来,说,老黄,原来你认得它啊,还赖我认识。过一会儿,听到他笑得声音更响了,还说,说不定五百年前你们是一家哩。你看,你是老黄,你孙子是小黄,狗是二黄,加起来就是三黄鸡,哈哈。他笑得咳嗽起来。

黄老师没说话,任他咳。等他咳完了,黄老师那稳稳的声音又来了,说,老赵,你那肚子最近又肥了三寸呀。要是从你肚脐眼这儿插根绳子进去,再在绳头上点上火,最起码能烧三天。

赵队长听了还呵呵地傻笑,一边笑一边说,油多不坏菜。

我心说,赵队长啊,估计你只听人说过三国里长坂坡啦、过五关斩六将啦、赤壁大战啦这些故事吧?一定不知道董卓被烧尸的时候,就是被这么点着烧了三天。

不得不佩服黄老师水平高。

赵队长是个城管,他不喜欢人家对他直呼其名。但是他也不是队长,连小队长都不是。那帮卖菜的傍晚的时候会把菜摆到路边来卖。他过来撵,他们就赵队长长赵队长短地恭维,顺便敬上一根烟。大多数时候,赵队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是叫他老赵,他能把你摊子掀了。

二黄也不会喊他赵队长,也没烟敬他,还属于他管。被他撵,有什么办法呢?

过些日子,有一天,我正跟道哥儿下着棋,听到二黄嗷嗷叫,叫得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一撩一撩的。还听到赵队长的叫骂声,死东西,这回你再跑,我看你能跑到哪个窟窿里去?

二黄呜咽得像婴儿声。我感到道哥儿在棋盘上下了一个子,没听到黄老师的叫棋声,好像听到他的身子在朝外挤。接着听到他说话像三燕坐下的声音,砰砰的。老赵,你干什么呢?没看到它肚子大了,要生崽啦?你这样踢,踢死不知道几条命呢?

赵队长不像往常那样的气喘吁吁了,说话横得要命,要生给我死别处生去,别糟蹋我这地盘。旁边不知道谁来了一句,你行行好吧,它那肚子快要比你的还大了。大家都笑了,我感到耳朵轰轰地响。

然后听到砰地一击,接着听到二黄又叫了一声,尖尖的,细细的,陡然升上了天空。

我知道,赵队长肯定又踢了它一脚。心说,赵队长,你心怎么那么狠呢?但是没敢说出口。

却听到大牛说话了,赵队长,抽根烟,跟狗计较啥?

那是个畜生,不值得。这是三燕的声音。鹿鞭也开腔了,赵队长,何必跟狗一般见识哩。没听到赵队长说话,听到他脚步声远了。

黄老师砰砰的声音还在响,路中间那么大栏杆被人拆了这么些日子都不管,逮着条要生崽的狗死管,什么意思?

我听到道哥儿在唤狗。二黄,过来。就感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我裤腿边擦过去,脚尖处停下了一团暖乎乎的玩意。

这狗屁股也怕冷啊。大家看,二黄坐到道哥儿鞋面上了。熊七嚷嚷起来。众人笑声一片,黄老师也笑着说,继续下棋,不管它。我说横七竖八,黄老师摆上了一个子。道哥儿半天没动静。当黄老师说横六竖九的时候,我一惊,心说道哥儿这手辣,我棋气紧了,要完蛋。结果那天我虽然赢了,还是被道哥儿吃了一块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以后每天道哥儿来下棋,二黄就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道哥儿不来,它也没动静,也听不到赵队长骂。道哥儿一来,我就感到脚尖处那团暖乎乎的东西也来了。我脚向前伸,想逗逗它,它还向后赖。大概它坐在道哥儿脚面上,更贴实了。它就这么老实地坐着,从没听它叫过。大概它还是怕赵队长来收拾自己。

只要二黄来了,道哥儿就不是蚕蛹了。他变成了蚕茧,坐得比他屁股下面的凳子还稳。连下子的声音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下了子后总是“咚”地一响,我知道那一定是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可能还有中指握住棋子,把棋子扔在棋盘上的。现在不了。现在他下子后就听“啪”地一声,那是食指和中指夹住棋子拍在棋盘上的声音。我学棋的那会儿,老师教过我。说下围棋就是文雅的事情,这么下子叫优雅。

这会儿道哥儿不但下子优雅了,也会停下来想棋怎么下了。一开始停个一分半分钟的,后来能停三五分钟,最高也停过十分八分钟的。让那些看棋的人都耐不住,走了不少。

输我的子也越來越少了。开始输三五十个子,半月后,就输十个八个了。一个月后,只输三五个了。最近,也有输一二个的,有时候甚至能赢我了。记不得哪天听人说一句,这孩子坐这儿的样子,像小石佛。

十多年以后,我已经不摆棋摊了。熊七告诉我,我们城里东大街步行区里不知道什么人造了一处塑像。塑的是一个黑白眼瞎子和一个孩子在下围棋,旁边站着一个老头嘴里在说着什么。一条狗坐在孩子的脚面上。活像我们当时的情形。七

最近每天早上熊七再背我,快到平和菜场的时候,也听不到他喊“绿灯,爽爽爽”,或者“红灯,晦气”什么的了。但是,我会感到他慢下来了。一开始,会听到有人对我们骂“不要命”之类的话。后来,走惯了,反倒没听到有什么人吱声了。

我知道,熊七又带我从那豁口走了。开始我还用刺激的办法劝他,问,你那三百块钱还人家黄老师啦?他说,每天挣的钱都闲不下来,等有闲钱再还他。我说,那你还从这豁子走啊?再撞上,你拿命还人家啊?他还笑了,说,你个瞎子瞎操心。你也看不见,现在谁不走这儿啊?那么多大人孩子走。大牛三燕鹿鞭他们谁不走?连怀孩子的大肚子都走这儿过。你把那棋板抱好喽,别掉下来撞到人。

我只好不说话了。

立冬的那天,我听收音机里刚开始播“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熊七就到了。我说,今天你怎么比平常提早半个小时啊?熊七说他今天要送两个孩子上学。

不到七点我就坐在了棋摊旁。天暖和的时候,一般八点多就会有人来下棋。今天风刮得不像秋天那么凉,而是冷了。这风也有意思,春天刮的是暖风,夏天刮热风。照顾人真是体贴。我把脖子往领口里缩缩,心想,今天得等到太阳把棋板晒热了才能有人来吧?

没承想,我刚觉得有一鳞半爪的太阳光薅我衣裳,就有人要跟我下围棋。我说没人喊棋,没法下哩。那人说,我会,我看你跟道哥儿下过。

我们就下。他像黄老师那样的喊棋和摆棋。快下完的时候,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要输一个子。结果他一数,说我输了两个子。这种事我从没遇到过,居然还有人跟我一个瞎子耍赖。我就站起来了,刚想冲他嚷。想想不对,又坐下来了。这种为两块钱,连一个瞎子都不放过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我说,算我输了,你走吧。那人真就要走。

忽然听到了赵队长的声音,你棋下输了,怎么不给人钱就走啊?

那人说,我没输啊。你问问瞎子,明明是他输两个子。

我说,赵队长,算了算了。为两块钱,不值得。

赵队长说,我看到你输了一个子。你把人家瞎子的三个子抓手里,就变成你赢两个子了。

那人说,你个破城管,把小商小贩管好了。这事不归你管。

赵队长说,我今天就管定了。你把两块钱给瞎子。那人说,我不好给。赵队长说,不给不行。那人说,你别薅我啊,让我走。赵队长说,不给钱就不能走。那人说,我就要走。

大牛说话了,你不给钱能走哪儿去啊?

三燕说,你还能飞天上去啊?

鹿鞭说,赶快把钱给人家,两块钱是你命啊?

那人说,你们合伙欺负人。赵队长说,你连个瞎子都欺负,算什么呢?

那人说,算你们狠。说完把两块钱塞我手里,跑了。

大牛他们就给赵队长递烟,三燕说,今天幸亏赵队长,不然瞎子就少挣两块钱。我也说,谢谢赵队长。赵队长对我说,以后再有这种事,叫我一声。说完走了。

下午黄老师来的时候,我把这事告诉他。他哈哈一笑,说,想不到老赵也会见义勇为哩。停了一会,又说,他什么时候能把豁口管起来,就更好了。

进腊月的时候,二黄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第一天我没感到脚尖旁有热乎乎的玩意儿,道哥儿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就像蚕茧里的蛾子,开始活动起来。下棋也不大考虑了,过个一分半分钟的就扔一颗棋子在盘上,嘴里还念叨,二黄怎么还不来呢?棋快下完了,我心里有数:道哥儿输了十五个子。

数完子,他终于忍不住了,问,爷爷,二黄今天怎么没来呀?黄老师的声音还是那么稳,说,大概它下小狗了吧。我也说,是该下了,这时候下出来的狗好。春猫腊狗,腊月里下出来的狗是最好的。道哥儿说,那我们去找找吧,爷爷?天这么冷,别把它们冻死。黄老师说,好吧,我们去找。

第二天,二黄依旧没来。黄老师爷孙俩来的时候,我问他们,昨天找到狗了吗?道哥儿幽幽地说,我跟爷爷围着菜场找了五圈都没找到。我劝他,小狗满月它就会来的,你别担心,好好下棋吧。

但我还是感到道哥儿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就像蚕茧里的蛾子,在扑腾。那种夹子的优雅在离他远去。结果他又输了三十个子。

以后每天他都输五十个子以上。黄老师喊棋的声音起初像大牛坐下的响声,最后竟变成了熊七坐下的声响。

离二黄没来半个月的那天,道哥儿坐在凳子上的身体里蚕茧的蛾子,好像要咬破茧壁,快冲出来了。黄老师的叫棋声也是火烧火燎的。我哪有心情下棋?也就随便敷衍着。突然,我感到道哥儿站起来了,喊一声,二黄来了。黄老师问,在哪儿啊?道哥儿说,爷爷你看,二黄从那豁口过来了。我就觉得黄老师呼地蹿出去了,没一分钟,听到道哥儿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向黄老师那边跑。汽车的刹车声听上去响得戳人心。

后来熊七告诉我,二黄那时候被汽车轧死了。可怜的二黄,奶子拖在地上,一甩一甩地从豁口过来,也不知道让让汽车,汽车能让它吗?可怜的二黄,身体被十七辆汽车轧过去了。我一辆一辆地数的。要不是黄老师用身体拦着,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汽车要轧它。都轧成一包血水了,它那些狗崽子还不知道怎么活呢。可怜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队长来了。我听到他说,这下好了,我这地界上干净了。接着听到黄老师对他嚷,那豁口你们怎么就不管呢?好端端的一条命没了。赵队长说,那不归我们管。黄老师的声音更大了,说,你们不管,我来管。道哥儿,我们走。

从此道哥儿就再没到我这棋摊上来下过棋。

进正月的那天,下雪了。

清早我走出门,一脚下去,雪漫到我的小腿上。路没法走了,还怎么摆棋摊?摆了鬼来下。只有在家窩着。熊七反倒生意好了。那帮卖菜的托他给我送来了一些肉,豆腐白菜什么的。

过了十来天,雪化了。熊七来问我,棋摊还摆不摆?我说,不摆在家也没事。摆了就当消磨时间吧。

那天是下午两点出头到的平和菜场门口。熊七像每天那样帮我把棋板摆好,那帮卖菜的就过来了。大牛说,你这几天没来摆棋摊,我们没棋下,没抓没挠的难受。我说,也不知道道哥儿今天会不会来下棋。他们都不说话了。

忽然听到了赵队长的声音,老黄哪里还能来?人都被派出所抓起来几天了。

我冲口而出,派出所抓他?抓错人了吧?三燕也说,把我抓起来,也抓不到他啊。大牛说,这年头还能出冤案吗?都什么年代了。鹿鞭说,这他妈才是活见鬼了,那么好的一个人能被抓起来。

赵队长喷出一口烟来,说,都别急,听我慢慢说。下大雪那天晚上抓的。熊七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啊?赵队长说,为什么啊,下大雪那天晚上,他老人家把路头那个栏杆拆下来了。拆下来正不知道往哪里拖哩,被人家派出所巡逻的人逮个正着。

我说,奇了怪了,他下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呀?赵队长又喷出一口烟,说,有什么用?他跟人派出所的人说,他是把那栏杆拆下来补那豁口的。问题是,你跟人好好说啊。还跟人耍态度,跟人死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说我们行政机关该干的事不干,把人所长惹恼了。就不算你老黄盗窃了,破坏公共设施这个罪是现成的。行政拘留十五天。

我们都傻了,没一个人说话。那帮卖菜的把烟抽起来熏得我直咳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燕说,熊七,你上回撞车的那三百块钱还人家黄老师了吗?熊七就嗫嚅,没,没,没,还没哩。大牛说,我出一百。鹿鞭说,我也出一百。三燕说,剩下的是我的。都给你熊七,你赶快去还给人黄老师。

春天的暖风吹得让人犯困。有天下午,那帮卖菜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都没来,也没其他人来下棋。我在棋摊上正迷糊着哩,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心亮,下棋呀?我陡然醒了,问,你是黄老师?他说,嗯,是我。我站起来去摸他的手,说,你有好久没来了。他的话音里就多了一种轻叹。说,我以后天天跟你一起到看不见的战线里来战斗了。他看我半天没说话,而是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又说,我也瞎了。

我感到心里一揪一揪的,问,你怎么像我一样啊,黄老师?

他说,不说了,瞎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停了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说,我跟你下棋,谁帮我们喊棋摆棋呢?

也不知道赵队长从哪儿冒出来的,听他喊道,我来。我真的很烦他,禁不住想刺激他一下,说,听熊七他们说,那豁口现在连上下学的孩子都在走。他说,下棋,下棋,瞎子那来那么多话。

黄老师好像笑了声,说,眼不见,心不烦。

我们就这么下起来了。下的时候,我感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坐到了我的脚面上,还觉得一团热乎乎的玩意在我另一只脚尖晃悠。

后来熊七告诉我,是两条狗坐在了我和黄老师的脚面上。坐在我腳面上的狗背上两道白毛隔开三堆黄毛,坐在黄老师脚面上的狗背上三道白毛隔开四堆黄毛。他问我,这两条狗会不会是二黄的子孙,三黄和四黄啊?

我想了想说,绝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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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哥儿
女生“盼哥儿”
狐女
我的理想就是卖菜
几个卖菜人的故事
“锤不破”和“锤得破”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