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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里的“幽灵念头”(创作谈)

2018-03-19范墩子

小说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念头幽灵短篇小说

范墩子

我经常会被一些奇怪的念头击中,然后整个人便跟随着这些恍恍惚惚的念头一同坠落进现实的泥沼里,它们经过一阵子的发酵后,就会演变为一些破碎但却格外逼真的画面。它们迫使我思考背后的意义。眼前的现实和脑袋里的现实比对后,我就会怀疑起我所经见的现实的真实面目。现实究竟是什么?是生长在悬崖边上的野草,还是楼道里突然传来的一声声幽暗沙哑的呼喊?当我反复去追问这个问题时,我突然发现现实的面目原来是如此鬼魅,很显然它帶着一层薄薄的虚伪的面具。也就是说,如果我丝毫没有勇气去戳破那层面具,或许被我长期捧在手心里的现实仅仅是一块包着金纸的青砖。正是这些幽灵般的念头带给我欣喜,让我再一次对虚构充满敬畏。

何以见得这些念头就更为逼近现实呢?在当代这种急速的社会体制下,人的生存是不受自身控制的,是被宽宽阔阔的激流挟裹着朝前涌,人是很难在这种涌动过程中诉说真话的。人不得不这样做,为了更好地活着。因而,我更坚信真实的现实应该存在于更为抽象的幽灵体系当中,比如梦境、念头,再或者思想上的一次偶然逃离。相比于面前滚滚涌动的日日夜夜皆如此的现实,这些东西就显得更为紧凑,更加能连接起人的心灵。我曾经就以这些猛然降至的念头写下了许多的短篇小说,并试图依靠短篇小说这种文体建立起自己心中的现实世界。

还记得我在另外的一篇随笔里写过这样的话:“我期望在我的创作中,为自己构建出一个丰盈的精神世界,它们既是乡土的,也是都市的,既是历史的,也是未来的,既是空旷的,也空灵的。很多时候,我将短篇小说当成寄托我艺术理想的唯一渠道,在短篇小说的世界里,我仿佛一只孤独的大鸟,在朗朗天空下自由翱翔,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期望它们的完成,能够记录下来我在当下社会中的心理变迁,也能够缓解我目前的不安与惶恐。”我当然做得不够好,距离我心中的标杆还很遥远,但说内心话,我对短篇小说的情感超越了任何的文体。

我总觉得,短篇小说更接近于梦境和念头,更接近于事物的本质,更能表达纯粹的生存状态,甚至生命状态。短篇小说是上接神灵、下靠魔鬼的文体。一旦沾染,便让人欲罢不能,爱不释手。在今天,我越来越觉得短篇小说对于人的精神拓宽的重要性,这并非仅仅是短篇小说无法藏拙的原因,而是短篇小说的背后牵扯了太多现实的虚实问题。我以为好的短篇小说,自身就有种趋于真实的姿态。我说的真实乃人性上的真实,是人在大时代下面的狭小空间里瑟瑟发抖的心灵,它是心里带伤的孤狼,它只会在月亮高悬、天地昏昏的时刻嗷叫一声。虚构能听见这声惨烈的叫声,短篇小说也能听得见,听不见的是沉默的现实。

正是这些反反复复在我脑袋里幽灵般闪现的念头,不断修正着我对面前这个残缺的、无趣的、荒诞的、单调的现实的理解。我有时会幻想,如果有一天我虚构的人物和真实的人物碰面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似曾相识,还是淡漠若冰?阅读奈保尔《米格尔街》的时候,多次为其中的人物笑出声来,我相信这条米格尔街是真实存在于印度的,但现实中的这条街或许是乏味无趣的,与大多数街道都无多大差异。然而经过奈保尔记忆的发酵之后,呈现给我们眼前的这条街,竟是如此热腾逼真。如此之后,我们才懂得了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竟然承载了这么多人的欢喜和悲苦,也承载了这么多的梦想和困顿。没错,这正是虚构的力量,也只有虚构才能给人带来如此有着冲击性的“悲欢离合”。

2017年间,我断断续续写了《我从未见过麻雀》《伪夏日》《我们其实都是植物》《柳玉与花旦》等几个短篇小说,相比来说,《我们其实都是植物》这个短篇小说是我的实验性作品,还是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某一日蹲坐在一棵植物跟前观察,脑袋里突然就滑过“人和植物是相似的”这样一个念头。它令我在那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兴奋不已,我甚至觉得我发现了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哲学命题。我长久地望着那棵绿得发亮的植物,它的生命内部,是否暗藏了太多不曾被我们发掘的原始密码?它是否和人的本质有着某种同一性?这些诱人的念头的出现,让我抑制不住去写作一篇关乎生命、关乎哲学的小说。

对我而言,只能用短篇小说去结构它,因为短篇小说自身就携带着某种实验的性质。这或许是短篇小说令人迷醉的另外一个原因。植物人与植物便在雨露阳光的滋润下,产生出某种魂灵上的契合,它让生命在内部变得更为纯粹简单,当我们听到植物的呼吸时,我相信我们会对人的命运滋生出感动甚至怜悯的情愫。小说写完后,它就成了历史的纪念品,无论怎样,我渴望我的作品在微弱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高贵的生命气息,这不仅仅是最初写作《我们其实都是植物》的想法,更是写作另外几个短篇小说时的一份寄托。从表面上看,虚构或许就如同植物一样,长久地保持着一种状态,但实际上,在每个时分里,植物的内部都在经历着一场关乎生死的起飞和降落。生命自身就让人敬畏。

就在刚才消逝的某个瞬间,我的脑袋里再次闪过一些忽明忽暗的念头,它们鬼鬼祟祟的,似乎一直就藏匿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它们是幽灵的化身,我对这些“幽灵念头”感激不尽,它们让我在平静的水面上看清了隐藏在河床底下的漩涡,也让我的思想变得更加冷酷直接,我无法再对谎言和虚伪保持沉默,作为一个依靠“幽灵念头”写作的作家,我必须戳穿覆在现实表面上的薄膜,以往下寻找深埋在黄昏水面下的人性密码。加缪说:“到处是薄薄一层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但它也让所有的事物蒙上一抹像是永不凋谢的微笑……我自己,亦即此一让我得以从表象世界解放出来的极度感动。”

我喜欢短篇小说,就是因为我喜欢脑袋里那些恍恍惚惚、飘飘渺渺的念头,我总觉得这些或明或暗的小念头往往是文学的最大“真实”。仔细想想,这种小念头如何表达出来呢?短篇的篇幅就是极好的载体,就像一件精巧的玩物一样,样貌虽小,却内藏乾坤,五脏俱全。我从2015年在《青年作家》发的第一篇小说起,到现在也写了不少,心中却愈发困惑起来,我常常想,或许我对短篇的天赋并不高,我是个生性缓慢而又有些拖沓的人,我擅长的是虚构那些与我记忆有关的故事,现在看来,我写得还不够多,不够好,还需要长期摸索下去,直到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艺术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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