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帆

一

20多岁时，我和我妈的矛盾达到极点。

假 如她在我成长的那些日子里少说几句“如果不是为了你”，情况也许会好一些。然而，并没有。她把这句话时时挂在嘴边，如老僧念经一般。这句话对于她也许只是例行的抱怨，以此缓解生活的压力。但对我而言，会引起极大的不安：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给老妈带来这么多麻烦。

我按时上学，乖乖吃饭，从不惹是生非。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我妈似乎没改变过对我的评价。上了大学我才知道，我这种情况算是“罪感文化”的表现。如马丁·路德所说：“我们所有的人生来就是有罪的。”

另一方面，我妈似乎觉得这样的教育效果挺好。她是一个“浑不懔”的妈妈，她从未想过，自己孩子的秉性竟然会如此敏感，她无心的一句话会一直被我记着，在我隐忍多年之后终于爆发。

当她再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时，我就会毫不留情地反击：“跟我没关系，都是你自找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比如，她当年是不用去插队的，但因为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她毅然决然地跑去乡下吃苦；再比如，返城之后，姥爷通过“关系”给她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却被她断然拒绝，理由是没兴趣；至于读书，这个本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老妈的推托之词是“没条件”，后来被我一语道破实情：“明明是你不喜欢。”不光是她，我的舅舅、姨妈们，没有一个爱读书的。可我一直喜欢读点什么，在某种程度上，我简直背叛了我的家族。

其实，在说这些话时，我有些色厉内荏。毕竟，无论哪种文化，对母亲都是极为尊崇的。每次吵架，都会让我有更大的不安，而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我的态度便愈发恶劣。如此恶性循环，我和我妈的关系也就更坏，我自己的内心也更加分裂。

听够了我的告白，导师觉得多说无益，直接把《母亲杨沫》推荐给我。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杨沫是何许人也，她是《青春之歌》的作者，在当年受欢迎的程度差不多是韩寒和郭敬明之和。《母亲杨沫》的作者老鬼，正是杨沫的儿子。

二

豆瓣上有一个名为“父母皆祸害”的小组。

我和我妈矛盾激化的时候，这个小组还没有出现。不然，如果我看到有这么多人对父母有怨气，一定会释然很多。当然，“父母皆祸害”已经走向一种极端，我和我妈的问题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母爱是伟大的，而我居然如此腹诽自己的老妈，真是刻薄。自责的情绪和不满交织，结果失了分寸，拧巴了自己。所以，读到《母亲杨沫》中老鬼坦然地讲述母亲对自己的种种苛刻时，我便觉得，和母亲之间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我的问题，那我又何必苛求自己？于是，我停止了对自身的无尽拷问，不再跟自己过不去。

与此同时，这也为和老妈缓和关系奠定了基础。在《母亲杨沫》里，老鬼提到母亲为他做的好事屈指可数。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就是在老鬼初三毕业前，母亲花40元为他配了一副隐形眼镜，让他应付参军体检。与之相比，因为我先天近视，我妈几乎每周都会抽时间带我去医院，从4岁到12岁，硬是治好了我的假性近视。从投入的精力上看，老妈对我是真爱，花钱都是其次。而书中展现更多的，是杨沫对于子女的冷酷无情。比如在1960年那样的特殊年份里，作为高级干部，杨沫夫妇买了不少糖果点心和高价营养品，但这些吃的都被锁在房子里，不容自己的孩子接触，甚至任凭子女饿晕过去。我想，这样的事情无论在哪个年代，依照我妈的性格，她是怎么也干不出来的。

《母親杨沫》写得就是这样残忍。由于作者笔法的平静、克制，显得越发触目惊心，但并不绝望。老鬼对母亲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她幼时家庭不幸显然是原因之一，“母爱会遗传，缺少母爱也会遗传”。

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来自社会。“五六十年代不提倡母性、母爱，人性被作为一种资产阶级意识大加讨伐。冰心就因为宣扬母爱而受到批判。结果就有母亲这样的人，认为应当把革命、工作、他人放在首位，以为母爱越少越好，这才算觉悟高、思想好。”老鬼这样写道。

很多时候，愤怒来自不了解。如果心平气和地分析我妈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她的个人经历，那么就会觉得，她对待我的方式并没有超出预期——出生于一个有5个子女的工人家庭，最高学历是初中，返城上班之后又是最忙的三班倒工人，没有读书的兴趣和时间，教育子女的唯一原则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再加上我的祖父母并不赞成带我去医院看眼睛，认为近视是可以自愈的，那么在自身的局限里，我妈其实已经做到了极致。

据说，老鬼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与母亲和解。所以这本书的名字叫《母亲杨沫》，而不是《那个叫杨沫的女人》。我的感觉是，老鬼通过刻意地释放自己的不满或者说宣泄之后，其实也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当一个人极度坦诚，他就无坚不摧。我想，老鬼就是这样。

三

与我妈的和解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过时间慢慢实现。其间我们的关系也有反复，矛盾一直存在，但只要不刻意聚焦，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老鬼说他当时写《母亲杨沫》，心目中的榜样就是卢梭的《忏悔录》，这也是杨沫的遗愿。曾经是青年领袖的她，任由儿子用这样凌厉的笔法给自己做解剖。

我偶尔在微信上开我妈的玩笑，还会被她打电话骂上一通。所以，我永远不会用什么剖析式的笔法写我妈，她没接受过太多的教育，而且受“为尊者讳”的影响极深。

我妈退休以后便背井离乡，来到我工作的城市帮我带小孩，两个孙女够她忙活的。我们回家探亲的时候，她告诉她的姐妹，她年轻的时候把我甩给我奶奶，也很少带我妹妹，突然要带两个孙女，刚开始她极为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现在，就我看到的，全院子的人都觉得她很会带小孩。在这一点上，我妈已经突破了自我。

还有，看了一段时间“父母皆祸害”，我退出了这个小组。总是沉溺于过去，于人于己，并无太大助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