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定丽

有一个贼歪斜地走在田野里。

乡下人对贼有个别称，叫作“三只手”，因为通常他们是用三根指头偷偷摸摸做事情的——虽然眼前这个三只手实际上长着六根手指。此刻，他的肚子已经饿成两张皮，脚下打飘，走不成直线。

晴朗的天空下，田埂两边的稻子吸足了阳光，稻穗成了点点金粒，它们很快就会变成农人桌上香喷喷的大米饭。谁都知道，新米不管是做粥还是米饭，都最为香甜。蚂蚱弹蹬着多刺的长腿，飞来蹦去地忙活找嫩叶。青蛙在水边瞪圆眼睛，鼓起腮边两只透明的泡泡等飞虫。红色蜻蜓越过头顶，在低空寻觅食物……

三只手——他是有名字的，叫老泉。老泉眼冒金星地走着，肚子连咕噜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瞧着身边的小东西们忙活，都觉得累。

倒是可以蹲下来，用口袋里生锈的破刀子将这些成熟的稻子割下一抱，回去碾碎了吃上两顿，但这损害了他这个行业的名誉，自己动手干活弄到吃食，这不叫偷。

前路遇见一条干涸的渠沟，要迈大步用力跳跃才能过去。老泉哪有跑跳的劲儿呢，他干脆坐下滑到渠沟底，打算一步步爬上去。正当他要走过渠沟时，眼睛的余光发现渠沟边缘的一蓬枯草下藏着只黑陶罐，罐子里有珠子在闪闪发亮。老泉急忙后退回去，凑近黑陶罐伸头朝里看。嘿，哪有什么闪亮的珠子，不过是一罐子清水，清水映着太阳，闪动着波光。

“管它呢，就算是清水，我也要喝上几口。”

咕咚！咕咚！咕咚！

老泉连喝了三大口，黑陶罐里的水清凉又甘甜。他顿时脚下生出劲头来，几步迈上渠沟，很快回到家。谁想刚往空得像他的肚子似的院子里坐下，肚子就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的亲亲哪，救救我啊！”老泉抱着肚子叫喊。

不管他怎么叫“亲亲”，也没有一个亲亲来望他一眼。

难道自己喝的是千年的老水，才闹肚子的？

他趴在板凳上压住肚子，减轻疼痛。嘿嘿嘿！没想到张口咳嗽，咕噜咕噜咕噜，连吐三颗闪闪发光的珠子来。

那可是三颗夜明珠，滚落到地上，溜圆溜圆，光彩夺目。

老泉慌忙把三颗珠子摁住，搂在怀里，拿衣衫擦拭干净，抹着一半是疼另一半是笑出来的眼泪，嘴里癫狂地叨叨着：“好乖乖嘞，我说是什么闹得我心肝都要碎成片片了，原来是三颗宝珠呀。我就说嘛，走过来时明明看见的是珠子在发光，咋转眼变成了清水呢。干我们这行，眼睛不好可不成。这是我祖上积了德啦！爹呀爷呀，儿孙给你们磕头啦，显灵啦显灵啦……我该怎么办哪？这么三个大宝贝……”

老泉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兴奋得如同发着高烧，走来走去，兜着圈子，欣喜若狂。不行不行，得马上去珠宝行那里，将这三颗珠子换成钱，换成钱才管用。有了钱，买饭吃，先买它一筐芝麻饼，怎么着这三颗宝珠也值这个价。如果充裕，说不定还能换罐腌白菜，然后烧壶开水，管保自己能美美地吃上十天半个月的。

老泉啊老泉，时来运转了啊！

他抱着三颗宝珠往外走，边走边哗哗地流着快活的泪水，鼻子红得跟熟过头的桃子似的。村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但除了嘲弄嗤笑，没人爱搭理他。因为他们知道，常常问一声，就得赔上块饼子蒸馍什么的。老泉除了饿得哭，平常也不为别的事儿掉眼泪。老泉愤愤不平地擤着鼻子，恨恨地大声扬言道：“等着瞧，你们这些嫌贫爱富的家伙们，瞪眼瞧着我吃芝麻饼后悔去吧，半粒香芝麻你们也别想尝到！”

老泉来到珠宝行，捧出他的三颗宝珠。

珠宝行的伙计眼睛瞪得比珠子还大，慌忙喊来老板。老板也睁圆了眼睛，他说：“这可是三个稀罕物儿呢，从哪里弄来的？”

“当然——是祖上传下来的啦！”

老泉脸也不红地撒起谎来，事实上，他从祖上除去学到三脚猫的偷扒手段，余下的就是说谎话张嘴就来，不用费脑筋。

“你想要多少錢？”老板问。

要多少钱呢？

老泉狡猾地伸出了一只手来比画——如果你没忘，应该记得那是六根手指。

你知道吗，老板竟然昏了头，又给他多加了一根手指。老泉才觉得自己出少了，又伸出两根手指……最后比画来比画去，他得到的钱足够吃一年芝麻烧饼，并且能把每只芝麻烧饼里都填满大块的酱牛肉。

老泉从店主的眼神中看得出来，那三颗宝珠让他赚大了。但老泉从来不贪心，眼下有吃的，他就心满意足。再说，那珠子跟他祖上半点关系也没有，白捡的。

老泉当下怀揣着钱，买了两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大咬大嚼往家里走，心里那个美呀，就跟在美梦中一样。小偷小摸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想想原来，偷鸡的时候，被公鸡抓伤过脸皮；偷狗的时候，狗给他的腿上留下两排深深的牙印。有一天饿得实在难忍，他偷了个葱头吃下去，辣得心都被撕成一绺绺的，眼泪淌到下巴上，他索性跟着痛哭了一场。那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想到这里，老泉痛咬手里的芝麻烧饼，咬完这块啃那块，左右开弓，痛快至极。如今他可是富翁啦，芝麻咬掉落下去，也懒得去用手接着。

你一定想问那只黑陶罐，里面是不是还有宝珠。老泉可不傻，早去看过了，别说宝珠，连罐子都没了影儿。

就在老泉美滋滋地吞咽着手中的美食，朝家里走时，忽听得后面有细小的响动，他的汗毛唰地竖起来：难道哪个长耳朵的家伙，已经发现我是富翁啦？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忍不住笑起来，原来离他几步远的身后，跟着只姜黄色的小猫。老泉笑了：“好家伙，你差点吓掉了我的魂！怎么着，闻到香味啦？我不是跟你吹嘘，只要你尝一口这烧饼里填的牛肉，就算拿命换都不会含糊。”

姜黄色的小猫眨下眼睛，似乎对老泉的话表示赞同。

老泉扯出一块牛肉放在草梗上，眼瞧着姜黄色的小猫过来，低头在那里慢慢吃着。

老泉咂着嘴说：“啧啧，你倒比我会吃，像皇帝的女儿在用餐。”

老泉继续咬着他的烧饼赶路。沙啦沙啦，猫还在跟着。

“可以啦，要知足。走开吧！”老泉扭身朝姜黄色的小猫挥挥手。endprint

姜黄色的小猫只是歪歪头，琥珀色的圆眼睛饱含着天真和善良。清风吹过来，抚弄着它瘦弱脊背上的柔毛。

“我跟你说，这是最后一块。你老人家在这儿细嚼慢咽，我呢，回我的家。你也不用衔条鱼啊什么的来报答我。我们，各过各的日子。说定了啊，你同意，我就把这块牛肉放在草叶上。你要不同意，这肉还塞我自个儿嘴里。怎么样？麻利地喵一声。”

你猜怎么着，姜黄色的小猫真的细细地、弱弱地叫了声“喵”。

“好啦，成交。”

老泉爽气地把一块稍大点儿的牛肉片放在车前草的叶子上，扭头走开了。走几步回头看看，猫果然正在那里用餐，一点一点，吃得很讲究。

老泉吃光了他的烧饼，嘴角还有焦黄芝麻粘在那里，但他可不想擦，就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乡亲们眼气吧。

田埂走到头，一抬眼，老泉吓得站住了，那只姜黄猫正坐在路尽头等他呢！

“嗨，你耍赖啊！走开走开，你们这种见钱眼开的猫——我是没有什么钱的哈！不骗你，我没必要骗一只小猫。你瞧，现在，连饼带肉全进了我的肚子。你跟着我也没用。请闪开，我不想从一只猫身上迈过去，也不要踩着你的毛尾巴。”

姜黄色的小猫马上退到旁边，让老泉通过。只是，老泉走一步姜黄色的小猫就跟一步。老泉走快猫走快，老泉走慢猫走慢。老泉一口气跑回家，猫已经坐在院子里的高凳子上等他了。

“嗨哟，我的老天爷！”老泉直拍后脑勺，“你打定主意当我的猫啦？这辈子看上我的人，你是头一个呀！好吧好吧，你留下来吧。跟你讲明，我的脾气很烂，你可不能像个孩子那样缠着我。我凶得很，饿的时候，拿你炖猫汤都说不准！不过呢，至少今年你是安全的，我有……”

老泉拍拍口袋，恍然意识到自己透露了秘密，急忙捂住嘴，后悔得直滴溜溜地转眼珠儿。

姜黄色的小猫嘴角上翘，那张猫脸上似笑非笑，神秘莫测。不管老泉怎么吓唬，它像被塑在高凳上，纤细的身材显得每一处都精致完美，高傲优雅。

老泉看着姜黄色的小猫，下决心说：“反正你也吃不了多少，如今我老泉也是不愁吃的人啦，应该行善做点好事，养个把猫还难不倒我。以后，你就跟着我过日子吧！”

姜黄色的小猫嘴角翘得更高，在金子般的阳光里轻微地点点头。

“哎哟哟哟，瞧你那样子，倒是你在赏赐我啦！我的猫小爷，老泉谢谢你！”老泉打趣地说着，给姜黄色的小猫深深地弯腰作了个揖。

这么着，姜黄色的小猫就留下跟着老泉过日子了，老泉也没对猫小气，芝麻饼和酱牛肉都会分足了给猫吃，他俩很公平地对着缺条腿的桌子，各自吃得心满意足，过得平静又幸福。老泉还给姜黄色的小猫起了名字，叫老姜。

好日子没过几天，苦恼的事情就来了。

那天，老泉在外面游荡了四天回来，发现老姜病了。

因为职业习惯，一天不出门弄点鸡零狗碎的东西回来，老泉就心慌慌，手痒痒。虽然口袋里揣着钱，他仍然去人家的园子里，拔个青萝卜，摘个红桃子，揪个紫李子嚼嚼。运气好的时候，在集市上还摸人家一根油条，卷进他自家买的芝麻烧饼里大吃一顿。临出门前，他给老姜留了食物，并许诺说，只要老姜老实地在家看门，他回来准拎条鱼犒劳它。

谁知他拎着鱼回来，老姜瞧也不瞧一眼。临走留下的食物，也没动。它身子软软的，爬不上桌子，也跳不到高凳子上去，甚至连眼睛也没力气睁开了。老泉不论怎么哄劝，老姜对吃喝全没了兴趣。

老泉愁得直哀求：“我的猫小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我这里有足够的吃食，用不着你省啊。你来到我家里，我家里也算是添了人口，得好好活着才是啊，有好日子就得好好过嘛！求你吃点东西吧……”

可老姜只贴着老泉的手掌心，连耳朵都摆不动啦。

老泉慌起来，赶快把老姜搂在怀里，向镇上的宠物医院跑去。路上，人家问：“你抱着的谁呀？”

“还有谁，我家老姜啊！它快不行了……”老泉不由得鼻子酸溜溜儿的，眼泪顺着鼻子两侧淌下来，就像在说自己的亲兄弟。

路上，老泉叨唠着：让你看门呢，你怎么光顾自己生病啦？忘了临出门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了？

老姜只是在他怀里微微地发着抖。

“我们就到医院啦，挺住啊，你瞧得上我老泉，老泉我指定治好你的病！”

老泉两条干瘦的腿越跑越快，他感觉老姜的身子要变冷了。

跑到医院，老泉差点给医生跪下：“你救救老姜啊，其实它还小哪！”

老泉说着呼呼哧哧地哭起来。就是在流泪的这一刻，老泉才知道自己离不开这只猫了。

宠物医院的主治医生把老泉一阵痛骂，问他为啥子这关头了才把猫送过来，猫已经严重脱水了，得挂吊瓶，你舍不舍得钱啊？老泉说：“我有钱，有，舍得。你随便给它打！”

“什么话，我们可不会随便给猫打针的，得按剂量来。”主治医生把老泉推到一边去，动手快速给老姜挂了吊瓶，并且告诉老泉，“这猫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缺少营养，饿的。”

饿的？老泉想不通了，那么多吃的，老姜动也没动。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丢下它，跑出去干小偷小摸的勾当，它生气绝食啦？唔，一定是这样的！老泉恍然大悟，脸发起烧来，老姜是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臊得吃不下饭哩。

老泉守在老姜旁边，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说句良心话，老泉这辈子头一次守在病床前，猫成了他第一个亲人。他心里升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感觉很新鲜，暖乎乎的。老姜呢，打针的时候，爪子要放在老泉的手心里握着才行，一旦拿开，它琥珀色的眼睛就放大了，惊恐得嘴巴鼓成个O字，耳朵也支成个硬三角。老泉马上握紧老姜的爪子，轻声细语地安慰，用食指理顺老姜头顶耸起的毛，乖乖啦宝贝儿啦小烧饼啦小肉肉啦，一通乱称呼，肉麻得让猫医生直朝他翻白眼。老泉才不在乎哩，他一遍遍揉着老姜的软爪子。可怜的老姜啊，这小爪子瘦得就剩下柔柔的毛皮了。

“老姜啊，我的乖娃子，你要好起来啊……”

老泉在心里企求着。

医生却跟老泉说，别抱太大指望，老姜严重脱水。

“快给老姜补水吧！”老泉说着，自己的眼泪又流下来。

这辈子，老泉哪为别人流过眼泪，谁知单为这跟自己不相干的黄猫，眼泪流了又流。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老姜在医院住了六天，老泉在医院守了六天。

第七天，医生对老泉说：“得了，可以出院了。”

“老姜的病好了吗？”老泉不放心地问。

“好是好了，就是回去得天天照护它，给它吃容易消化的东西。还得诚心爱这猫，陪伴它，它才能真正地好起来。”

听着医生的话，老泉连连点头。他对老姜发誓赌咒会好好待在家里陪它，再不出去乱跑瞎逛。随后便把老姜捂在怀里带回去，尽心照料。

那天，老泉扛着铁锹出门去，对老姜说：“你在家看门，等我。我呢，要去坡地里干活，种出庄稼来。我要做个庄稼人啦！放心吧，到了中午我指定回家来，如今我再不浪荡了，就为了你这只诚心诚意跟着我的小猫。”

老姜呢，坐在高凳上，看着老泉远去的背影，嘴角上翘，又在微微点头了。

从这天起，老泉就一直在地里忙碌。老姜的病呢，也好起来。到了中午，它就跑到坡地里来喊老泉回家吃饭。无论在哪块田地里干活，老姜都能准确地找到。

老泉变成了个踏踏实实的庄稼人，把老祖宗传给他的手艺彻底地丢掉了。日子过得殷实起来。有时候，老泉抚摸着盘在自己腿上的老姜，就想：那罐子里的三颗宝珠是不是老姜的呢？觉得很像。但他从来没问过。不管怎么说，老泉背叛了老祖宗，归顺了一只猫。他不后悔，愛一只猫，他觉得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