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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三的孙子

2018-03-13韩辉光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一块钱挑水水手

下午放学,屋后那榕树下,总聚集一群孩子,打打闹闹,随即消失,无影无踪。他们不像是回家,而是一起干什么去。

“小朋友,你们每天干什么去?”我隔着窗户问,距离一二十米。

“我们送温暖去。”他们回答。

“送温暖,什么是送温暖?”

他们笑起来,这也不懂。

“就是做好人好事。”

“什么是做好人好事?”

他们又笑,这老头儿什么都不懂。

“就是帮孤寡老人做事,孤寡老人懂吗?”

哦,原来是小志工,我明白了。

“你们帮孤寡老人做什么?”

“挑水,给五保户刘婆婆挑水。”

“我便是孤寡老人,你们也给我挑水好吗?”

“不,您不是孤寡老人,您是番客,从国外回来的番客。”

番客便没孤寡老人么?真是孩子。不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孤寡老人即可怜遭孽的人;你是番客,你有钱,你不可怜,不遭孽。

“我讲个真实故事给你们听好吗?”

一听说讲故事,他们呼地跑来趴满了窗户,催我快讲。

“有个华人水手,行船到了加勒比,船被风浪吞没。别人纷纷脱衣脱鞋跳海逃生,这华人水手却不慌不忙找他的皮箱,拎着皮箱往海里跳。”

“后来呢?快讲快讲!”

“华人水手拖着皮箱在海里挣扎,向坐着红毛船长的救生艇游去。红毛举起手中的斧头,不许靠近。华人水手说:‘我皮箱里有钱!有钱!全给你们!红毛收起了斧头,让华人水手爬上了救生艇。”

“再后来呢?”

“华人水手活是活下来了,可从此变得一无所有,连老婆孩子也离他而去。他的孩子是个男孩,12岁,像你们这么大。”

一片沉默。

“您说的是您自己吗?”

“不……不是。”

“他说的是他自己,瞧!他眼湿了。”

于是一致认为,这番客也是个孤寡老人,合乎送温暖条件,同意给我挑水。

我说:“挑一担,我给一块钱。”

一听给钱,又呼地跑光了,看把他们吓的。不过没跑远,他们仍在榕树下站着与我对峙。

我说:“过来,你们过来。”

他们不过来,像怕被我吃掉。

“你们不给我挑水了?”

“不给钱就挑,给钱不挑。”

“不给钱便是不劳而获,不劳而获是地主,我可不愿当地主。”

他们知道地主是大坏蛋,可这怎么成地主了呢?他们仍坚持不要钱,给钱便不挑水。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君子国吗?卖方不要钱,买方要给钱,互不相让。

不过君子国也有君子国的问题,都高风格,买卖无法做。交易没谈成,不欢而散,他们送他们的温暖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光头转回来;瘦瘦的,身穿白色变成灰色的圆领衫;在长凳上挨我坐下,和我聊了起来,问:“您从哪里回来的?”

我说:“我从加拿大回来。”

“外国人做好人好事吗?”

“做,有志愿者,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您走遍全世界了?”

“也没走遍全世界,到过新加坡、澳大利亚、英国、美国……我乘船,船到哪里,我到哪里。”

“乘船好玩吗?”

“看世界好玩,船沉入大海不好玩。”

“村里人都不认识您。”

“是的,我离开家乡60多年了,认识我的人都不在了。我也不认识村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要问孩子的祖辈是谁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

光头居然说不出爷爷的名字,忘祖忘宗。不过他知道他爷爷不成器,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哦,那便是陈光三,人称穷光蛋。”

“对对对!就是就是!”

陈光三和我同龄,我们放牛,他捉鸟;我们割谷,他捞鱼;我们河里洗衣,他玩水……总优哉游哉。我们是伙伴,但不亲密。他后来的故事传到了新加坡,斗地主光荣了一阵,还当上了什么小领导;分了田,不想种,穷还是穷;38岁才娶上媳妇,偷鸡摸狗,犯了法,死在牢中。

这样的祖宗,忘记也罢。我问光头:“你叫什么名字?”

光头回答:“光头,叫光头。”

村里还是老习惯,为了省理发钱,男孩剃光头,叫光头。为了不混淆,姓张叫张光头,姓李叫李光头,姓王叫王光头……本村大村多姓,有姓蒋,自然也有蒋光头。同姓怎么办?前面加个专用名称,如:铁蛋蒋光头、金锁蒋光头、狗剩蒋光头……再多的光头也不会重名。

若家里一群光头,便叫光一、光二、光三、光四、光五……看一个家庭经济状况,就看孩子是不是光头。不过也有不愿被人看低而让孩子留长发的,不能一概而论。

光头深入人心,这里把节俭说成“光头”,说某人不浪费,说他光头;把小气和想不开说成“没头”,不说一毛不拔,而说这人没头。陈光三就因没占到便宜,曾骂我:“你这没头的货!”

沒头比光头更省钱,是彻底节约。现在还是这样说,前几天,我到镇上买鱼,舍不得买贵的,女摊主就说:“阿公,这大年纪还光头。”

我没买,转身走了,听到背后议论:“看样子还是个番客,越有钱越没头。”

光头、没头——在国外是亲切得不得了的乡音。我小时便是光头,我家三兄弟,我叫光一,韩光一。要去新加坡了,父母认为儿子前程辉煌,改叫韩辉光。

我问光头:“你叫光几?”

光头说:“ 我家只我一个,就叫光头,陈光头。”

一个孩子也省理发钱,脑袋修得像椰子壳似的,可见陈光三的家至今没翻身。endprint

这里人多地少,地又贫瘠,加上男人多清闲风气,再加上现在又有麻将室,白天开放,有钱的打牌,没钱的观战……始终穷困,除非有人在国外。

村里光头不少,不仅孩子光头,大人也光头,到处是光头。不了解的以为走进了寺院,不然哪来这多和尚。

陈光头拿眼望望门口,又望望窗外,压低声音说:“您讲的故事有教育意义,人没钱是不行的。”

我问:“家里没给你零花钱?”

他问:“什么是零花钱?”

我问了废话,家里要有零花钱给,也不用剃光头了。

陈光头问:“您说挑一担水一块钱,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挑!一天挑几担?”

“三担。”

“三担怎么够?您不洗澡?五保户刘婆婆一天用七担水。”

“刘婆婆的水不要钱,我的水要钱。”

“您水也舍不得用,您光头,三担就三担。”

我指着墙边一对红塑料桶说:“挑不动满桶就挑半桶,不要勉强。”

陈光头说满桶!满桶!表示买卖公平。他说刘婆婆的桶比这还大,他还挑满桶。

“你在家挑水吗?”

“不挑,只做好人好事挑,不做好人好事便不是好学生。”

“刘婆婆一天用七担水?”

“不知道,我们七个人,每人挑一担,反正做好人好事了。”

“刘婆婆不能动?”

“能动,走路比您还快。”

“那为什么给她挑水?”

“五保户呀!”

刘婆婆我不认识,说明年纪不是很大。

我的桶很小,一担水顶多一二十斤,那是我特地买来自己挑水的。水一直是我自己挑,邻居要帮忙我谢绝了。我虽已80岁,但还硬朗,除了有点腰肌劳损,身体没其他毛病。这得益于小时吃苦劳作,打下基础。

我像陈光头这么大能挑七八十斤,我一到新加坡即当米客,从新区达曼裕廊挑一担米到坡顶牛车水卖,走20里,赚几块钱差价,我13岁就开始养家。

我和陈光头订了个口头合同,他每天给我挑三担水,每担一块钱,我付他三块钱。陈光头问:“是美元,还是我们的钱?”

纯粹小商人一个,一点儿也不像是陈光三的孙子。我明确回答:“人民币!”

“人民币就人民币。”

还好,他没说我没头。

人民币已不少,这是国际标准。在国外,孩子帮扫一次雪、剪一次草、浇一次花、运一次垃圾、遛一次狗……都是一块钱,不多也不少。少了起不了鼓励作用,多了误导钱是好赚的。

我那儿子五岁自己挣零花钱,在温哥华,他见邻居的大哥哥大姐姐帮人扫雪有钱,他也拿把小铲子跟在后面参加一个。房主哈哈笑,很乐意也付他一块钱,有的还把他抱起来亲一下。

陈光头提出:“我早晨天不亮挑水。”

“为什么?”

“不让人看见,我们只能做好人好事,不能讲钱。”

“那好办,就说你是做好人好事好了,还是下午放学挑吧。”

“不行,那都跑来做好人好事了。”

这是个问题,还是他考虑周密。我同意早晨天不亮挑水,只是影响我瞌睡。

就这样,我天天晚上留门,让陈光头天不亮挑水。因门没闩,我睡不踏实。

小家伙以夜幕为掩护,做贼似的轻轻推开门,轻轻进来,轻轻挑起水桶,轻轻出去……水井很近,几步路。井是土井,很浅,实际是个水坑,水仅没膝盖,无失足危险。桶小,担子不重,挑三担水不费力,要不了一会儿工夫。

每拿到工钱,陈光头都欣喜地笑,露出两颗乳黄色门牙。

我问:“有了钱干什么?”

他说:“先到镇上把牛肉粉吃够,再买个新书包,再去县城玩一下。等钱多了,还去省城玩一下。”

“你去过省城吗?”

“县城都没去过,还省城。”

“去县城要不了多少钱。”

“车票一趟要12块,还不多?省城一趟要35块多,只能是梦想。”

“如你愿意,可预支一个月工钱,先去实现梦想。”

“不行,要是钱花了,挑不了水怎么办?”

“怎么会挑不了水?”

“万一被人发现了呢?”

天不亮挑水,没人发现。但他到镇上吃牛肉粉,被人发现了。目击者说,他像大人一样坐着喊:“服务员!来碗牛肉粉,不要辣椒。”

他吃牛肉粉?他真的吃牛肉粉?他也吃牛肉粉?

他哪來的钱吃牛肉粉?显然是给那老头子挑水了,一担一块钱。

好啊!你吃牛肉粉,看你怎么下得了台。这是坏人坏事,真正的坏人坏事。

于是我的门前屋后,满是监视的眼睛,一颗颗光溜溜的头在晃动。侦探一拨拨进来,东瞄西瞄;手拿木棍,敲敲打打;察看我的水缸,问谁给您挑的水?……鬼子进村似的。

我说:“没人给我挑水。”

“那缸里的水哪来的?”

“我自己挑的。”

“我们整天在您门口,没见您挑水。”

“那便是水缸自己出的水。”

“水缸会自己出水吗?您说的外国话吧。”

一群大大小小的光头执著无比,乐此不疲,不揭穿伙伴的秘密誓不罢休。有几个家伙竟深更半夜爬到院子里一棵洋桃树上隐蔽起来,边偷吃洋桃,边观察动静。

可惜我那一树洋桃,被糟蹋殆尽,甜的吃掉,不甜的扔了一地。这洋桃树是我小时栽的,我回来松土、浇水、施肥、剪枝……天天侍弄,他们是看见的。

可怜陈光头,秘密挑水尽收别人眼底而毫无察觉,突然被几个从天而降的黑影所包围,惊吓得连人带桶摔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水。

很快,学校领导来了,还跟着几个老师,像是发生重大安全事故,视察灾后狼藉现场,个个神色凝重。

校长姓何,中年女将,白白胖胖,严肃地对我说:“番公,我们欢迎您回来,但不要给孩子讲不健康的故事,更不要用金钱毒害幼小的心灵,这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的!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我们要培养孩子从小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一个年老男老师说:“我们不需要培养向钱看的接班人。”

一个年轻女老师说:“这等于是搞破坏。”

一个年轻男老师说:“这是雇用童工,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

“刘婆婆不违法,我违法?”

一个好心年老女老师用胳膊肘轻轻撞我一下,小声说:“您就别回来添乱了,快走吧!”

我至今中国籍,这是我的国我的家,走去哪儿?这话不在理,也说得不对。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却受到礼遇。当天下午放学,一群得了表扬的大大小小光头兴高采烈跑来,声称学校派他们来给我挑水,做好人好事。

里面自然没有陈光三的孙子陈光头,我的契约人。不知他现在怎样,既是遭我“毒害”,必定被拿来彻底清洗消毒一通。

我不客气,把跑来做好人好事的光头们拦在门外,问:“你们谁偷吃了我的洋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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