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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

2018-03-09王小画

少年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刘敏贺卡

王小画

一、升旗仪式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如果喜欢上一个人,就会不经意地在很多地方看到他,而之前,好像从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似的。对宋平的感觉就是这样,自从那次升旗仪式之后,一个世界被打开了,满世界都是他的身影。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是从各班选一个表现良好的男生和女生,共同完成的。那一刻全校的视点都在这两人身上,几乎立刻成为“明星人物”。那天久雨初晴,主持升旗仪式的女生是我们班的,也是我的好朋友——李苹。她跟我说一点也不高兴做什么升旗手,宁愿躲在教室里和别人对习题,但是,那天,她还是特意穿上了漂亮的白裙子,并且把马尾辫扎得高高的,显出一副和平时不一样的神气。而青春期的我,打心底里认为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跟我无缘。看来我的好朋友在这种事情上和我并不一致,她的这种“起劲”,让我有点不爽。当我注意到她旁边的男升旗手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那个男生,是隔壁三班的,以前常看到他和我们班的胡生在一起,但今天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像突然被我重新发现了似的——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夹克,整个人显得格外青葱挺拔,让我想到有次自习课上,美丽的语文老师C披着长发,穿着浅紫的长裙,倚在讲台旁讲解课外扩展阅读里那篇唐代张固的《幽闲鼓吹》,“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答曰:‘补阙杜黄裳 。夫人曰:‘此人全别,必是有名卿相。”她解释说,“惨绿少年”指的是穿淡绿衣衫的少年,也指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而宋平就是我想象中绿衣少年的样子!

当晚,我在习题本掩盖的日记里写下了“宋平”两个字,又惊慌地涂掉了。父母隔一会儿就会推门看一下,看我是不是在专心做功课。自从进入青春期,他们就老是神神经经地说什么“危险期、危险期”,好像我从此就成了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一个会扰乱乾坤的危险分子。这词让我觉得很羞耻,也很反感。就像藏起日记一样,我藏起自己,表面上勉力维持一个“正常”的样子,心里却只想做个逃亡者,做个彻底的叛徒。

自此,我一下课便走到教室外面,为了被宋平“看见”,连最讨厌的早操也成为我每天期盼的事情。当我们在挨挨挤挤的楼梯上擦肩而过,感觉衣袖从臂上轻轻拂过,那便是最令人回味不已的“亲密”接触了。

回忆中十六岁好像总是和雨季联系在一起。下雨天不用上体育课,数学考试也总在雨天神秘改期。下雨天显得很安全,走廊里阴暗的光线,成为心理上的屏蔽。我盼着下雨,又怕下雨,因为不用出操,特意换上的好看衣服没法被我喜欢的男生看见。雨下着下着,秋就深了,嫌冷的装扮,未来的迷茫,都让我心情郁郁。我感叹这没有青春的青春期,是多么惆怅的青春期!

只有语文老师C让我得到一点现实中的安慰。她喜欢我,因为我一节课就能背下整篇《长恨歌》,所以即使在下午的语文课上打瞌睡也从不责备我,还说:“你们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充足很重要。”

也许每个女生,都有这样一个“高中女神”,算是一种“成人崇拜”吧。C老师瘦、飘逸,高冷的神情好像世界尽在掌握。女生中流行穿白短袜黑皮鞋,袜口有各种各样的,宽花边,细花边,而C老师就比较别致,她的袜子边缘缀的是两个小绒球。黑皮鞋则是那种有搭袢的玛丽珍鞋。秋天她常穿一双中性的系带棕色皮鞋,有点像牛津鞋。夏天则穿双白色的,前面有一牙一牙的小栅栏似的装饰的那种浅口皮鞋,挎一个精致的小白包。她的打扮总成为女生们模仿的对象。

她百无禁忌,从不刻意“为人师表”,当讲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句子,她便倚在讲台上,眯起细细的眼睛,骄傲地跟我们讲自己初恋的故事:“我十几岁就谈恋爱了,成绩好,没耽误学习,照样考上好大学。”她说:“古时候的人是很奔放自由的,这里面有一种性灵之美!”当我回家说起时,我爸就很愤怒地说:“这样的人配做什么老师!孩子都给教坏了!”把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我爸这种人,搞不好会到学校去告状的。真要这样,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那时候她刚结婚,住在师大附中的筒子楼里,我到她家去玩,看到那间屋子地是斜的,下雨天会积水倒灌,可是她把家布置得美丽又温暖。她告诉我说这种款式简洁大方的浅棕色家具叫“伊春光明”,是性价比很高的国产品牌。夏天的时候她就在公共厨房里炒螺蛳,炒一大锅,整个楼道里都喷喷香。她站在灶台前跟我说:“汤要炖得好得用大锅。炖排骨要在汤沸的时候放黄酒,不然会酸。”单身的老师们会去她家蹭饭吃,墙角整箱地堆着啤酒。有时候错过了食堂的饭点,她就把我叫到她家去,下一碗酱油汤面,她弯腰从门前花盆里剪葱,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头发上,荷包蛋在锅里煎得吱吱响,雪白的蛋白冒起泡来。我入迷地看着这一切,在我看來,这就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是一种值得憧憬的成人生活。我有时候跟她说起父母对自己的不理解,她便很淡然,又很“天经地义”地说:“孩子总要离开父母的。”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让我隐约呼吸到了“未来”的甜美空气,好像对灰霾的“当下”也没那么厌倦了。成长让人充满力量。有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笃定,一样“有办法”,不再像一杯水,慌里慌张时不时要泼出来的样子。当那一天到来,我一定不会再为一个男孩子烦恼不安了吧?

二、春水涧

尽管在学校里遇到过宋平好多次,但我和他毕竟还没有互相“认识”。我发现他是个十分害羞的人,和我一样。他的皮肤在男生里算是白的,面对面走过,总是脸红红的。我忽然有个不知羞耻的猜想,他,是不是看到我才脸红?我脑子里整天回旋着这些念头,表面上却都如常进行,复习、考试、上课、做作业,在惘惘的思维背景中,却一直忽隐忽现两个字——宋平!有时候简直要哭出来了,有时候又会恍惚地笑。但必须很小心,我一走神,父母就会射来冷箭一般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课外书已经被全面禁止,尤其是三毛的书。妈妈看到《荷西,我爱你》封面上的书名鄙夷地说:“一把年纪了,还爱不爱的!”是的,妈妈就从来不说什么爱不爱的。但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人和人这么不一样?三毛像是唱着“橄榄树”的波西米亚精灵,永远都不会变老。而妈妈呢,连买一束花都觉得是浪费。她书中的流浪和异域风情深深吸引了我,她质朴浪漫的世界观、生活观、爱情观,是对轨道内人生的颠覆,对小小的我提供了不循规蹈矩活着的可能性,以及对“自由”的想象。 我也曾和C老师说起三毛,她不置可否,笑笑说:“好的文学作品很多,不要局限于某一种风格,某一个作家。”我有点失望,但是我想她说的一定有道理。endprint

有一天中午吃过饭我骑车往学校赶,困得在悬铃木的浓荫下睁眼看一段路,闭眼骑一段路。忽然我看见前面一个绿衣的背影,轻风把他的衣衫吹得飘飘,骑得又快又潇洒。天哪!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是他!是他!我一下刹住车减慢速度,暗暗寻思,怎么办?赶上去,还是就这样在后面跟着?终于我决定不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鼓足勇气,加快速度,在经过他的刹那,我紧张地说:“嗨!”他转脸看了我一眼,也很自然地回了一句:“嗨!”我结结巴巴地迸出一句莫名其妙又泄露天机的话:“你,你认识我吗?”他淡淡地说:“我认识你啊!”天哪,天哪,仅仅这一句我都快狂喜了。近距离地看他,虽然只是一瞥之间,就完全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是多么黑亮,睫毛又是多么乌浓。他的嗓音,怎么说呢,是那种哑哑的,很特别,初听会吃一惊,过后却令人回味的声音。此后,我一直在寻寻觅觅这个声音,只找到一种声音与之相仿,那就是新加坡歌手高明骏,“我独自走在风雨中……哦哦哦……”——而那时候,我们各自都已经历了真正的人生风雨。

在短短的同行路途中,我用眼角余光使劲把他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穿着他那件好看的绿外套,里面是雪白的衬衫领子,底下穿一条黑色的“奔裤”,这种小裤脚、大裤腿的裤子,别人穿整个一“土肥圆”,可他穿着,就有一点点亦正亦邪的味道。他的车是蓝色的,车兜里居然也有一本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

那时候,三毛的麻花辫正在女生当中流行,中分,辫子紧贴耳边编下来,我就常常梳着这种发辫了。美中不足的是我嫌自己的发线分得不够清晰,头发又过分粗黑。妈妈最不耐烦我在镜子前面消耗时间,她撇撇嘴说:“老了,头发稀了发缝才会那么宽呀!”有时候我把双辫变成披发中间一条独辫,后来又随大流梳成朝鲜人一样前面中分,后面编起来的四股麦穗辫。回望岁月,教室惨白的日光灯下,女生个个一件白衬衫或格子衬衫,背后垂一条清水辫子埋头在各种试卷题海中,想想也有种清教徒式的美,而这种美是当时的我完全感觉不到的。

下过很多天的雨,做了好几场测验之后,迎来了六月的短暂晴天,空气中有了花开的味道,天气骤然热起来了。课后,胡生挨过来,悄悄说:“听隔壁班消息,今天下午没课,老师要开会。”他嘴里的“隔壁班”就是宋平,我的心“怦”一跳。宋平是班长,而隔壁班班主任是教研主任,所以各种消息来得又快又准,这让胡生也显得挺“有路子”的。胡生老是盯着我,这种明显的示好已经让我成为同学的笑柄。有一次他坐在走廊窗台上看书,穿了一条白裤子,摆出《青年文艺》封面照那种“典型”的姿势,李苹就当众打趣:“这明明是摆给你看的!”真把我气坏了。李苹是促狭的水瓶座,我喜欢她的灵敏,但也特别讨厌她的得意洋洋爱捉弄人。

“我们去春水涧玩吧?现在水一定大得很,好玩得很!”他说。我刚想说“我不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还有谁?”胡生愣了一下,说:“你叫李苹一起好了。”我咬了下嘴唇,没说话。这时上课铃响了。

一个纸团扔到脚边,打开,上面写着:李苹说,你去她就去。我回头看看,胡生正脸红红地对我笑,两道三角眉毛倒挂下来,满脸的痘痘愈发明显了。没一会儿,李苹打来“无线电”说:“让胡生再叫几个人吧。”于是胡生就又叫这个又叫那个,也叫了我的同桌刘敏。刘敏是个胖胖的女孩,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点瘸,走路歪歪斜斜的。为了不让她在打扮上浪费时间她妈把她的头发剪得跟男孩子一样短,终年套件运动式无性别校服。她管全班女生都叫“老婆”。

胡生叫了一堆人,又问我这个行不行那个行不行,纸条传来传去,有同学开始用异样的眼光往这边看,讲台上的历史老夫子也用目光警告了几次。我忽然很生气很厌烦起来,对他那张脸憎恨不已,于是狠狠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扔还给他:“我不去了。”过了一会儿,看见李苹和胡生在互打“无线电”,李苹还朝我这边诡秘地笑了一下。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他俩在搞什么鬼。

下了课,胡生到隔壁班去了。刘敏在旁边使劲地咬着指甲。她这个习惯很奇怪,喜欢咬指甲,咬得十个指甲光秃秃的,有时候都流血了还停不下来。她咬了会儿指甲,却转脸对我说:“去吧去吧,下午我们一起去玩大水。”

中午在食堂吃过那漂着米蛀虫的白菜汤泡米饭,脸颊滚烫,有点“火升”。教室里闹哄哄的,夹杂着“乒乒乓乓”收拾书本搬动桌椅的声音。刚看见宋平在窗前探了下头,胡生就喊:“走咯走咯!游大水去咯——”胡生有意无意地撞了下我的课桌说:“走啊!”又是目光倏忽一闪。刘敏也推推我说:“走!”这时候李苹不知哪去了,她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飘飘忽忽,大概这就叫个性吧。

我随他们一起下楼推车,叫了那么些人,这时候发现也就我和刘敏,还有宋平、胡生。心跳得很快,骑上车才感觉轻松起来,毕竟是个好天气,初夏的风是那么轻柔清新,这难得的放松让人精神愉快。尤其是接近郊外的时候,两旁的老柳树枝条轻拂,金色的光线斜斜撒在脸上,时间变得如此温柔。我偷偷望着前面他的背影,忽而俯冲,忽而脱开双臂,飞扬轻捷得像片树叶,有个旋律在耳边响起——

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忽然前面不远处绿柳丛中闪出一个人影,是李苹!她穿着丝质的白衬衫和轻柔的麻灰色裤子,我敢断定她上午穿的不是这一身。白衬衫有透明的泡泡袖,领下两条飘带系成蝴蝶结,裤子也是奔裤,但裤口收得格外窄,腰间配着那种细细的淡金色链子,把衬衫扎在高高的裤腰里,格外显得腰肢纤细伶俐俏皮,尤其她还骑着那辆时髦的枣红色小自行车。这样的车子我妈是断然不会给我买的,因为不“实惠”。我妈说:“人家大自行车骑一圈这种要骑两圈。”可是李苹她爸就说:“小姑娘嘛,要给她玩玩的,这个车子好看!好玩!”

李苹很快就和宋平并排骑在一起,不时扭头说说笑笑,自然得就像认识了好久一样。胡生有时候也赶上去,三人交错并排,忽前忽后。刘敏则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开始犯她的文艺病,她“吱呀吱呀”骑着她的破自行车,嘴里大声念叨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endprint

她不知道真正荡漾着的,是我的心啊。

到了春水涧公园,我们都没打算买票,面前是一堵矮矮的镂空红砖墙,胡生从附近找来一块大石头,踩着先爬到了墙上,接着宋平也双手一撑,翻了上去。剩下我们三个女生面面相觑。“来!”胡生朝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下,说:“我自己来。”这一路行来,宋平和我没有任何交集,他又变得像不认识我一样了,这时候他也目光看着别处,一声不吭。我一赌气就自己踩住那块石头,双手攀住红砖的镂空处努力向上爬,胡生幾次伸手过来,我都没理会。李苹则在后面吃吃地笑,一边说:“我不爬,我可不爬。”忽然身体一阵轻松,低头看见是刘敏过来用她的胖身子顶住了我不时往下滑的脚。这一下可助力了,我就攀上了墙头,得意地往下一跳,没想到底下的地不平,有块小石头硌了我的脚,一个站不稳,就摔了个跟头。胡生赶忙跳下来,说:“怎么样?摔着哪里?”我忍痛爬起,摇摇头说:“没事,没事!”

“不要爬了,不要爬了。”宋平说。他那喑哑的声音在我听来有种特别的温柔。墙那边李苹和刘敏“叽叽呱呱”说着话朝大门那边走去,我们三个则过去和她们会合。

没想到检票口只有一个老头在打瞌睡,不是节假日,这城西的小公园委实冷清,检票形同虚设,她们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了,更显得我方才的逞强傻里傻气。

春水涧是一条被瀑布冲刷出来的山道,乱石嶙峋。几股清澈的水流在山腰汇成一汪小小的潭。我们顺着水流往上走,踩着凸出浅浅水面的石块、草丛,怕湿了鞋。树叶莹洁青翠,空气像被染绿了,格外清新。我干脆脱了鞋走到水里去,袜子破了也满不在乎。在一处狭窄的山道上,原本走在前面的宋平忽然停下来侧身等我经过,在交会的刹那,忽然低低地说了句:“你看,你多像那棵树!”慌乱中我抬头,看见他目光所指的那棵树,小小的树,细细的枝干,树皮泛着嫩绿,心形的叶子,脉脉清晰。来不及问他我为什么像这棵树,胡生他们就跟上来了,“啊,你们在看什么?”李苹问。我说:“一棵乌桕树。”胡生“哦”了一声,也仰面看着,却在阳光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刘敏笑道:“乌桕树原来是长这样的哇,叶子像一颗颗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

面前出现一道石壁,上面有涓涓细流淌下来,没想到大水的源头竟这么秀美。胡生说:“这水能喝,干净着呢。”正好渴了,我趋上前去,这时候宋平说:“等等。”说着俯身向前仔细清理了下石壁缝隙处的泥沙,说:“来,喝吧!”这话又让我一阵心旌摇摇。

出了春水涧,回城的路途变得特别短,市区正好是下班高峰,马路上的自行车挨挨挤挤,我们几个忽前忽后,并排、散开,彼此也不说话,就像不认识一样。想起明天又是充满学习压力的一天,心情也和天边下沉的太阳一样低落。胡生一个人骑在前面,他和宋平、刘敏住在一个小区,到那里就一起拐弯了。他回头朝我们摆摆手,刘敏大声说“拜拜”,很快乐的样子。剩下我和李苹两个的时候,她慢吞吞地骑着车,面无表情。我正想和她找句话讲,她忽然也拐个弯不见了。

三、玫瑰贺卡

日子继续被考试和作业淹没,转眼到了年末,星期天的新华书店挤满了人群。店堂里拉起了许多绳子,五颜六色的贺卡一张张夹在上面让顾客挑选。我从教辅区经过也忍不住在那里驻足,仰起头,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热望。

其中有一张贺卡特别吸引我。它是淡淡的水红色,右下角凸印出一大捧玫瑰花,上面不是常见的“新年快乐”,而是用泥金色印着一行罗马体英文——If you have only one smile in you give it to the people you love.翻开来,内页是洁白的布纹纸,四角缀着银色小玫瑰。看上去那么干净温柔,就像我那一刻的心境。

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但是买下后要怎么办我还没有想,我真有勇气那么做吗?

新年一天天临近,学校里是被题海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们。这种气氛下和昔日好友李苹的日益疏远似乎也顺理成章。每到黄昏,分外抑郁。晚自习的日光灯纷纷亮起,更显得寒冬的漫长难挨。我想起书包里藏着的那张玫瑰贺卡,它像一点彩色的梦境,点缀着我乏味的年华。它被我深深压在最厚的那本习题册里,保持边角笔挺,每每在低落的时候伸手到书包里,触摸到那硬硬的纸边,闻到那新纸特有的清香,心底便泛起小小的隐秘安慰。

事实证明,一个心念一旦被种下,就难以抑制它发芽生长。我想,学校的信件是由每个班级的体育委员拿了再分送给各人的,这样很容易被暴露,我应该怎么做呢?记得我隐约看见宋平拐进去的那个楼道,上面的号码32,但是并不清楚他到底住在哪一层。我不想问任何人。新村的邮箱都集中在一楼,如果我只写几栋,邮递员就会把那封邮件搁在那栋楼的整个邮箱上面等人认领,宋平看见的话就会拿到它。我决定冒一冒这个险。

夜深。我做完作业,凝神写下这几行字:

你说 我是一棵树

一棵会落叶子的树

你就喜欢看我

落上一地的金黄

落得

多么好玩

一个影儿 又一个影儿

是我呀 这棵会落叶子的树

夜夜夜夜

不停变幻着手势

渡过了

你的窗幔

有所指,无所指,青涩的情绪全化作那棵树,一棵会落叶子的树。“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树”也不是树。我什么也没说,只写下了16岁的第一首诗。

随后的日子都像带着热度,昏昏然,醺醺然,怀着期待,又不抱期待,心里紧一阵松一阵,热一阵又冷一阵。偶尔在走廊上看见宋平的身影,我便像惊弓之鸟一样躲开去。每个拿信的日子我都暗含希望,结果都是失望,直到有一天,体育委胡生走进教室,像以往那样大声叫着某某某同学的名字,把信像扔飞镖那样扔来扔去,忽然一个信封就落到了我桌上。

信封里是一张白色贺卡,仔细看才看出同样白色却凸印出来的一棵树,飘洒着心形的叶子,有一片被细心地涂成了红色。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里面却一个字也没有。我望着,眼泪差点掉下来,那种酸楚甜蜜的感觉就像被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心脏,颤栗得透不过气来。endprint

但是紧接着我又收到了一封“信”,一看见那熟悉的信封我就蒙了,这不就是我寄出去的那封吗?这是一封退信,上面被邮局贴了一张“查无此人”的条子。

趁着自习课我偷偷地又拿出收到的贺卡来仔细看,越看越疑心,那上面的笔迹居然像是胡生的!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椅子上。

心里像有小火苗“呼呼”燃烧着,实在没有办法按捺它自己要燃烧的热望。我撕下退信条,提笔在空白处写上“师大附中高三(3)班”字样,“噔噔噔”跑到学校门口传达室,对门卫老伯说:“这里有一封信,是高三(3)班宋平的,请你放在他们班那一栏!”老伯看了我一眼,接过贺卡,放在手里正反看了下,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放过去了。我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下,这才回教室。

“你好忙啊,跑来跑去的。”刚落座,李苹就进来了,我懒得理她,她笑笑,说:“你在等什么信吧?看见你去传达室了。”我的心沉重地一跳,故作镇定道:“嗯,去看看有没有我的邮件。”她叹了口气,说:“唉!我把你当朋友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有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的,要不要告诉你呢?”我惊吓得差点要从椅子上跌下去,想想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李苹这个鬼精灵料事如神?这回她倒没卖什么关子,自顾自说道:“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和宋平妈妈是一个单位的,那天宋平妈妈说起你了,问有没有一个女生叫这个名字,说给她儿子寄了张贺卡,她看到了,给退回去了。说怕影响学习。还问你人怎么样,功课怎么样,高考这么紧张,怎么还会有心思给男生写贺卡,说要不要跟班主任沟通下,找你谈谈,幸亏我妈阻止了她……”我听着,脑子钝钝的,一片空白。我不再期望他了解我的心意,我只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不要让我受到这样的羞辱。

心里虚弱得要命,像脱水的草茎无力地随风飘荡,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羞耻可笑的人。当胡生经过我身边时,我像溺水的人一把抓住他,声音颤抖地对他说:“有一封信,在传达室,麻烦你马上去帮我拿回来好吗?”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朝教室外冲去,一头撞上正准备进门给我们讲习题的数学老师。

这节课直到结束胡生也没有进来。

晚自习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走廊上,直截了当地说:“我把它给宋平了!”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他说:“我们谈了谈。”我一口气又差点憋过去了。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柔和,那张脸在夜色里竟显得不那么难看了。他吸了口气,说:“宋平说的——他说,我们都还小,一切都会变的。”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教室的,只记得刘敏忽然拍拍我,对我说:“一切都会过去……”

这句话我至今记得,是啊,一切都会过去。可是当年为什么那么傻呢?也许人生的纠结与沉湎,不多不少,总要亲身经历过,才叫成长吧。可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刘敏,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撕咬自己的指甲。

一切当然都会过去。现如今我已为人妻为人母,我的书架上早就不止三毛的书,和当时的人事暌隔久远,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傻气那么天真的青春岁月啊,在回忆中闪烁着珍珠一样宝贵的光泽。同时我也一再意识到,尽管少年的世界跌跌撞撞迷亂慌张,而成年人的世界也未必一切尽在把握中。比如我最喜欢的C老师,辗转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是,离婚了,辞职经营着一家民营画廊。

生命流动着,变化着,成长是我们一生都要做的功课。

发稿/沙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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