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荣杰

跨年之际，女儿小学班级的家长群里炸开了锅。争议在于要不要集资为班上添置空气净化器。全班45名家长，43人同意，仅两人反对，理由是使用空气净化器需要关闭教室门窗，影响空气流通，从而导致氧气不足，而他们的孩子呼吸道疾病频繁，尤其需要保证空气含氧量。除霾和供氧两全其美的办法，唯有安装新风系统，但学校出于建筑安全、施工污染和移机纠纷等顾虑，早已否决该选项。

有多数方家长提出，学校并不要求所有家长一致同意才能添置空气净化器，因此建议直接以多数意见为准，不过为照顾少数方利益，一方面将体质特殊的孩子固定在靠窗座位，另一方面也无须反对者负担费用。负责协调此事的家委会犹豫再三，最终倾向于该方案。家长群里的讨论，终于推进到具体品牌和价格问题这一步了。

亲历这一持续数天的争论，身为一个社会科学研习者，我常忍不住以一种研究的心态去观察、剖析个中情节。一个或多或少有些意外的发现是，尽管微信群里争论非常激烈，部分家长也在私下交流时对两位反对者多有不满，但群里的讨论始终就事论事，从不涉及对任何家长的人格评价，更没人提过以任何方式报复反对者或其子女。大家接送孩子时碰面，也都能微笑着打招呼。法律人出身的我，见过太多因为意见不合而恶语相向甚至刀兵相见的故事，深知就事论事态度的重要性，也因此深为处于这样一个群体而庆幸。

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尽管面对43∶2的悬殊结果，多数方家长并没有强行要求“少数服从多数”，少数方家长也从来不惮于表达反对意见，并理直气壮地要求有特殊体质的孩子获得特殊照顾。最值得玩味的是，经过反复磋商和妥协，虽然少数家长依然坚持反对意见，但多数家长的诉求并未因此被绑架，而是采取一种最大化兼顾双方利益的方案，一方面继续安装空气净化器，另一方面为体质特殊者开窗换气，且不需要他们承担费用。尽管这一方案不算尽善尽美，毕竟从程序上讲没有实现一致同意，从实体上讲也有人免费搭便车，但至少结果上实现了利益兼顾，既不因为少数人的反对而难于成事，也不因为多数人的强势而损害少数人利益，可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拔高了看，众人之事众人决，程序和实体均力求公平，但又不至于因为利益分歧而裹足不前，不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民主和法治吗？

从人员构成上看，女儿班级的家长们大概算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大家都有大学经历，都有一份中规中矩的收入和住房等基本物质保障，也都努力为子女创造更好的教育条件和成长环境。然而正是对于我们这种普通百姓，民主和法治等大词虽然耳熟能详，但又往往抽象得极为陌生。我们自己使用这些词，若非工作的原因，可能都得回溯到大学时代。然而这样一群最普通的城市中产阶级，面对子女健康这种切身利益问题，恰恰给出了一份最为生动的民主和法治实践答卷。首先，大家都认可两个基本前提：一是每个人的利益都应当保護，没有人有义务为他人牺牲利益，也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人利益之上；二是生理特殊性等客观弱势因素应当得到特别保护，除非将导致多数人利益的严重受损。其次，大家都认同三点基本的议事规则：一是每个人都有表达意见的权利，哪怕是少数意见；二是允许就事论事的争论，拒绝人身攻击或上纲上线；三是在照顾分歧的基础上寻求最大化利益兼顾，避免少数绑架多数或多数压制少数的死局。正是基于这样一些共识，我们才得以在争论之后找到勉强可行的方案。我们并没有使用民主和法治的字眼，但身处现实的利益纠葛之中，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我们得以将民主和法治具体化，让民主和法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这一点，在我这个法律人看来，才是民主和法治的真谛。我也相信，在这全新的2018年里，女儿班上一定还有很多争议，但只要大家坚持上面的共识，每一项争议都能得到妥善解决，每一个家长也都能一次又一次接受民主和法治的洗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