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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德之死

2018-03-08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8年4期
关键词:耶夫兰德

导读

《兰德之死》书写了一个深刻的人生悲剧,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的毁灭,宣告了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破产。

主人公兰德是一个虔诚的托尔斯泰主义者,是一个先知式的圣徒,他说:“真理就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不在别处。只要我们彼此珍爱,那么我们等待的一切就都会到来!”于是,他怀着一种博爱的思想尽力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但没人理解他——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非但不被理解,反而招来种种嘲弄、敌意和仇恨。因此,他郁闷、孤独、痛苦,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最后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和朋友,绝望地惨死在旷野里。

在一个自私、冷酷、粗鄙的世界里,爱、同情、宽容、自我牺牲等精神只会屡屡碰壁,只会遭到不解、奚落和嘲弄,大爱者只会被敌视被仇恨乃至被驱逐。其实,那些真正予人类以大爱者,结局都是很悲惨的:普罗米修斯被拘于绝壁,心脏遭老鹫屡屡啄食;耶稣被吊在十字架上痛苦地垂着脑袋……世人只能看到一些卑微而实惠的爱,从来不懂得欣赏和接受大爱,非但不接受,甚至还会戕害大爱者。大爱者,必孤独而痛苦。于是,兰德郁闷而孤独地死去了。

小说是作家自我的延伸,是自我实验。兰德只是阿尔志跋绥夫的一种可能性自我,因此他又写出了别的可能性——舍维廖夫,一个为群众作出牺牲的革命者,不但不被群众所理解,反而遭到他们的戕害,绝望之下,举枪向群众射击,进行疯狂的报复;纳乌莫夫,同样由爱人类转而仇恨人类,只不过他向人掷去的不再是子弹,而是一种更厉害的思想利器,一种黑暗的虚无主义哲学,一阵阴郁而绝望的狂风。当然,在兰德之前,阿氏还写了萨宁——一个纵欲享乐者。(李坤)

1

小城入冬以来变得格外冷清。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年轻人纷纷涌向周围的大城市。留下来的只有一些体弱多病、精神萎靡的老年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单调的生活——打打牌、干干活、看看书——在他们眼里日子就该这么过。路面上铺着一层阴惨冰冷的白雪,屋子里住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到了初春时分,黑土湿润,草木葱茏,阳光和煦;而入夜后的景象虽然一片静谧却并不凄凉。每天都有游子乘着火车踏上故土;小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那一张张新鲜的面庞,和这个季节一样充满活力、喜气洋洋。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像返巢的候鸟和重生的野草一样,也与春天一同回到了自己破落的家乡。

五月,已故地方自治参议会议员的儿子,数学系大学生伊万·兰德也回到了这座小城。

到家的第一天,兰德一直陪在母亲身旁,看着她婆娑的泪眼,听她心力交瘁地讲述父亲的死讯;等到天黑,他便拿起制帽,踏上林荫路,沿着河岸散步。这时节春潮泛滥,河水上涨。走着走着,兰德脚下突然出现一座险峻的悬崖——原来已经走到了河流的尽头。眼前有两个破旧的木板长凳,微微发绿、发潮。

河面的光线渐渐变弱。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墨蓝的天际,群星缓缓浮现,四周万籁俱寂,大地仿佛被一种无形的肃穆笼罩着。

远处河面上一艘轮船发出绵长的悲鸣,像在预示着某个注定到来的悲剧。轮船微弱的灯光照在宽广、黑暗的河面上,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模糊的圆点,在身后留下一条平滑的银带。

林荫路上人影寥寥,空空荡荡。只有一束束绿光从俱乐部的窗口透出来,一群黑影在它的掩映下无声地移动着。悬崖边,黑影变得更加模糊,隐约亮起香烟淡黄色的光点,传来阵阵说笑声。兰德笑着走上前去。他身材瘦小,脚踏在松软的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大家唱起来、喊起来吧,让对岸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个女人说着,她的嗓音嘹亮而高亢,在这一片沉闷和黑暗中显得格外轻快。

“好啊!”一个男人激动地响应道,另一个人则笑了起来。

兰德走近人群,说道:

“大家好!”

他声音很小,但吐字清晰,态度从容,大家都能听到他讲话。

“啊,兰德来了!”听到他的声音,一个身着短袖制服的矮小笨拙的學生立刻热情地欢呼起来,接着扒开人群,将手伸向他。

兰德面带微笑,紧紧握住他的手,同时又亲切地跟其他人问好。大家都兴奋地握住他瘦小的手。现场弥漫着一种单纯、真诚而友好的氛围,就连来自外乡的艺术家莫洛洽耶夫也被感染了——尽管身材高大的他未曾见过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却也为他的到来激动不已。兰德走近他说道:

“您好,我叫兰德,很高兴认识您。”

艺术家回答道:

“深感荣幸!”他微笑着望着兰德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双清澈、柔和的双眸看到他的内心。

“久仰大名!”艺术家坚定地大声说道。

“是吗?”兰德问道,接着笑了笑,把脸扭到一边。他这种反应并不让人觉得冷漠,反而非常亲切,好像他俩早就认识了。

“您说什么?”兰德问道。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想蹦到月球上去!”小个子学生笑着答道。

“那很好啊!”兰德也笑了。

这时大个子学生谢苗诺夫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你的病还没好吗?”兰德搂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

“还没……”谢苗诺夫忧郁地回答,“还是老样子。”

“嗨,没事的!”兰德声音略微颤抖地安慰他。

“不,兄弟,我就快完了!”谢苗诺夫反驳道。他那张原本年轻的脸庞已经布满皱纹,看起来就像个老头子,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声音里也不禁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就快腐烂了!”

一种陌生的寒意袭来,众人顿时安静了。兰德微弱的声音就像一根紧绷的琴弦,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了,我的兄弟!别再说这种话了!别再说一些大家都不明白的事了!人总有一死,不单是我,也不单是你,而是所有人。我们总有一天会弄明白死亡的含义,是像你说的那样,‘完了,‘腐烂了,还是什么别的感觉。大家都会明白的!你能体会到我这话的意思吗?……死亡、爱和思想都是永恒的,这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相信的东西。而你明明也对此深信不疑,却不愿意接受事实,那是因为你害怕,面对未知的事物就像婴儿那样懵懂。我们都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说到底,它的可怕之处正在于这种未知性。”endprint

这番话尽管颠三倒四,令人不安,却是那样的简单、真诚,不知不觉触动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它就像一缕朦胧的轻烟,一丝温暖的阳光,给他带来安慰;就像黎明的曙光,让他脑海中激烈的风暴渐渐平息。谢苗诺夫甚至都没有仔细思索其中的含义,单单只是聆听就足够让他瑟缩的心不再胆怯,让他重燃对生活最纯真的希望,让他渐渐露出了平静、明朗的笑容。

“信者得福!”谢苗诺夫轻快地说道。

这时大家都深呼一口气,重新热烈地交谈起来。暗处,一个冰冷的幽灵悄悄后退,缩回了自己可怕的手。

林荫道上,一个高大的黑影匆匆掠过,一双细长的腿将脚下的沙子踩得簌簌作响。

“菲尔索夫来了,”兰德高声喊,“菲尔索夫!”

“他是谁?”莫洛洽耶夫小声问道。

“他嘛,是个司库官……”希什马廖夫轻蔑地说道,摆了摆手,似乎对兰德有所怨言。

黑影慢慢停下了脚步。

“是您吗,伊万·费拉蓬托维奇?”黑影用尖细的嗓音问道,他这种怀疑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是我。”兰德回答。

黑影拖着步子走了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果然是菲尔索夫来了。

“您好啊,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您好!”菲尔索夫兴高采烈地说道,一面穿过人群朝兰德走去。

“走路看着点吧……您!……”谢苗诺夫极不友好地说。

“您好,菲尔索夫!近来可好啊?”兰德紧紧握住他的手。

“一般吧,”菲尔索夫搓了搓手,“还算过得去。命运啊,命运——人的这一生就是逃不脱命运!只有在教堂里用心生活的时候,我才会感到整个人焕然一新。”

他跟兰德谈起了自己的生活,尖细的声音里流露出了虚伪的谦逊,不免让人觉得他是在吹嘘自己。

“您的生活还真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希什马廖夫公然嘲笑道。

菲尔索夫拖着步子,朝他慢慢走了过来。

“您真这么觉得?”菲尔索夫幽幽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才会发财,这事儿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您对此好像有另有高见?”

希什马廖夫听出他这句话有威胁的意思,于是轻蔑地狠狠盯了他几眼,转身走了。

“哎……”菲尔索夫拖长声音说道,“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我吧,前不久去了趟陪审法庭。有个工匠涉嫌撬锁盗窃。在座各位大概都认识这个人,他姓特卡乔夫。”

“特卡乔夫?”兰德不觉惊呼,“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菲尔索夫回答,“本来这案子不打紧,可他……你能想象吗,他竟然拒绝聘请律师,选择自己为自己辩护……‘我是偷了东西,我承认,可是,在座的各位陪审老爷啊,要是你们什么坏事也没干过,那就尽管给我判刑吧!说真的,他这话实在是得罪人!但当时在场的恐怕只有我明白,他这么说需要多大的勇气……”

“事情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谢苗诺夫回答。

菲尔索夫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狂,气得青筋暴起。

“才不,这就是关键!……就是关键!”

接着他就开始了语无伦次的阐述,说什么那些话就像是“圣言”,它的感染力并不在于讲述者的生活是多么悲惨,而在于它能对众人发起“心灵拷问”。但他讲的这些太枯燥了,根本就没人愿意听。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双手在肥大的白色衣袖里伸展着,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嘴里高喊着:

“月亮,月亮出来啦!”

菲尔索夫突然沉默了,一脸厌恶地盯着她。

“呵,可不是嘛……还是你的月亮重要!”他低声絮叨。

“都很重要。”兰德笑着轻声安慰道。

远处的地平线上,月亮小心地探出了脑袋,渐渐上升,越来越圆,越来越大。幽暗的河面倒映着点点星火,一座小桥静静地横亘在上方,闪烁着金色的光,仿佛要将人引向对面那个墨蓝、银白的世界。

“多美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激动地高喊,她那洪亮、清脆的声音在悬崖上空回荡着。

兰德抬头起头,凝视着她那年轻而美丽的脸庞,而她那双碧蓝的眼睛此刻却遥望着他身后的远方。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菲尔索夫那喑哑、忧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还会再见的,一定……现在我得走了。”说罢便站了起来。

“一定会再见的。”兰德用自己冰冷、潮湿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手。

菲尔索夫随后沉默地与其他人道了别,便拖着步子离开了。

“您何必跟他扯上关系呢,”希什马廖夫漠然地耸了耸肩,“伪君子,守财奴……整天在教堂晃荡,却还是改不了虐待孩子的恶习。”

“他……”兰德开口说道。

“咳,还是算了吧!”希什马廖夫气恼地打断了他。

兰德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月亮高悬空中,它是如此圆润、安静而皎洁。

“哎,赶紧画点什么吧,莫洛洽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看着月亮说道,“那样我马上就承认您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莫洛洽耶夫沉默地望着月亮,眼睛慢慢张大,目光是如此温柔而深邃,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旁人看不到的神秘而永恒的东西。

希什马廖夫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他肯定画得出来!”希什马廖夫说完便转身走向兰德,焦躁地说道:“兰德,我们这儿有个韦尔希洛夫斯基面粉厂,前不久出事了。因为给底下的人分配腐肉,被工人们发现了……结果他们把厂里的玻璃给砸烂了,把领导也给打伤了……最后一共有二十二个人被捕!”

“那又怎么了,他们做得对啊,兰德,您说是不是?”谢苗诺夫讽刺地质疑道。

“是啊……”兰德坚定地回答。

“嗯……”谢苗诺夫嘟囔着,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们家人现在的处境太艰难了……真是气人!”希什马廖夫情绪激动,“我們得为他们做点什么!……”endprint

大家都沉默了。兰德低头看了看脚下,细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谢苗诺夫轻轻一咳,声音回荡在悬崖上空。月亮在黑暗之中悄悄往上爬,它爬得越高,夜色就越浓,很快对岸的草地就陷入一片雾气之中。河面也升起了一缕缕冰冷的白雾,似乎能隐约看到一个苍白的、默然的幽灵在黑暗的河面上来回飘荡。

空气变得既潮湿又寒冷。谢苗诺夫扣紧大衣,可耳朵还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连忙把帽子拉下来包住头,站了起来。

“我得回家了,”他说,“太冷了……你呢,索菲娅,你走吗?”

“不。”瘦削的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悬崖边,若有所思地答道。

“好吧,随你的便吧……”谢苗诺夫冷漠地低声答道,“好冷啊……有空一定来我家,兰德!”

“好。”兰德回答。

“再见!”

“什么?”莫洛洽耶夫木然地问道。

“你刚刚出神了,艺术家!再见了!”

谢苗诺夫痛苦地拱了拱背,沿着林荫路慢慢走远了。

“听着,廖尼亚……”兰德轻声说道,看得出来他一直都记挂着那件事,“我们应该帮帮他们……”

“是啊,是该帮一帮的。可我们哪有钱啊!”

兰德站了起来。

“怎么就没钱呢?”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明天来找我吧……我得走了,妈妈还在家等着我。”

气温越来越低。大地、天空、河流、脸颊……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微微泛蓝、透亮,像蓝色的冰块。希什马廖夫和索菲娅,兰德、莫洛洽耶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分成两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2

“我真想给您画一张肖像!”莫洛洽耶夫说道,一面弯腰靠近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那张被月光照亮的脸。

“不如画两张吧!”玛利亚露出了微笑,眼里闪烁着快乐、骄傲的光。

兰德抬起头望着他们,说道:

“多好啊……”

其实他很想说:“多好啊,你们这么年轻、美丽,还互相爱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

“你们打算为那些工人做点什么?”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记起这回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兰德无奈地轻轻摊开双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想了想……好像我家有一笔钱。”

兰德脸颊瘦削,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在月光的映衬下却散发出一种坚定毅然的神气。莫洛洽耶夫看着他,胸中燃起了莫名的妒火,仿佛能感受到在月光的照耀下,自己污浊的灵魂正瑟瑟发抖。

“您要捐钱吗?”他撇着嘴怀疑地问道。

“是的。”兰德回答。

“全部吗?”莫洛洽耶夫用一种不怀好意的戏谑口吻追问道。

“还不知道呢,说真的,老兄……”兰德若有所思地轻声回答,语气像在和他商量,“要是有需要的话……不如全都捐了吧……”

“您有很多钱吗?”莫洛洽耶夫嘲讽地问道。

“不就是想与众不同嘛!”莫洛洽耶夫默默想着,转而却又因为自己在嫉妒心的驱使下产生这样错误的想法而感到懊恼。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细细端详着兰德。

“我……”兰德理了理帽子,平静地说道,“钱也不太多……大概有四千卢布。”

莫洛洽耶夫心里又犯了嘀咕:“他这停顿还搞得有模有样的。”

莫洛洽耶夫无意中又看到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顿时就忘记了兰德的存在。

“您微笑和沉思的样子真美,就像是从施图克的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他由衷地赞叹道,眼里散发着渴求的光。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笑了,红唇轻启,牙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雪白、闪亮。

“您要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吗?”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转过脸来问道。

“是的!”兰德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微微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和温柔,不禁陷入了沉思。一种温暖的情愫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出现。

“他真是个可爱的怪人……傻里傻气的!”她笑着想到,谢苗诺夫就经常这么说。

“哦不,他并不傻!”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一种强烈而美妙的想法在夜色中慢慢显露出来,弥散到月光里,飘荡在星空中,最后融入沉睡的大地。

“我得往这边走了……”兰德依依不舍地说道。

“再见吧!”莫洛洽耶夫冷漠地回答。

兰德想了想,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就让他们一起走吧!”兰德仍旧是这样的豁达、温柔。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莫洛洽耶夫并排走了很久,但他们始终一言不发。她觉得内心特别平静。

“这兰德可真是个疯子!”莫洛洽耶夫没好气地说道,“要么就是傻子……要么恰恰相反,是个十足的精明人!”说到这儿他还撇了撇嘴,接着又补充道:

“他那张脸不怎么好看,倒是挺招人喜欢。”

“您除了自己的艺术,别的什么都看不到!”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輕轻一笑,转头望向月亮。

“不,一切美的东西我都看得到!”莫洛洽耶夫故意在这句平淡无奇的话里加了一点弦外之音,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那除此之外呢?……”

“天晓得!什么都没有吧!”莫洛洽耶夫耸了耸肩。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笑了起来,乳房在白色短衫下轻轻抖动。在幽蓝月光照耀下,她沾满汗水的身体显得轮廓分明,近乎裸露,而她的脸也添了几分奇异的美丽,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

莫洛洽耶夫不觉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地把自己拉向她身旁。

“哇!”莫洛洽耶夫在心里默默地惊叹。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力量和欲望颤抖着爬上他的腿,挤进他的胸膛,忽而又升入空中,飞离了这个世界。这一刻仿佛月亮失去了光辉,寒冷也不再张狂,四周变得温热而空旷。他眼里只有她一人,她那神秘的美丽就如同暗夜的明星,忽远忽近。莫洛洽耶夫俯下身子,从侧面看着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却不知正看向何方,像是在静静地期待着什么。endprint

万籁俱寂。隐约从远处房子后面,从那深深浅浅的阴影里,传来一阵小狗孤独的轻吠:“汪……汪……汪……汪……汪!……”

一種奇怪又紧张的氛围笼罩着一切。

“想活下去!”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轻声说道,随后声音越来越嘹亮,“想做点什么,想去爱……”

她忽然大笑起来。

“就像希什马廖夫说的那样,想跳到月球上去!”她又说道。

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和美好。

“睡吧,该睡觉了!”她的声音格外动听,“好啦!再见啦!”

“再见……”莫洛洽耶夫声音微微发颤,不由得紧张地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她家院外。

“再见!……”

她轻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围墙后面。传来一阵门锁的撞击声,似乎能听到门被重重往里一推,有人睡意蒙眬地问了几句话,而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宁静。

银白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莫洛洽耶夫在空旷的街道上徘徊,望着天边那一轮遥远的明月,陷入了幸福的沉思。

3

兰德回到家,发现妈妈正在桌边等他吃饭,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就变得冷冷清清,母亲则陷入了烦闷、痛苦和忧郁之中。她觉得世间的一切都走向了毁灭,走向了死亡,而她的生活也被这无法抗拒的黑暗力量给撕成了两半。曾经的烦闷和痛苦她全然忘却了——在她眼里,过去的生活里只有易逝的幸福和温暖,过去的一切都闪烁着明亮、和煦的光,而现在却只剩下空洞和孤寂,在前方等待着她的只有更加黑暗和悲惨的命运,所以她有时甚至会祈祷死亡的来临。只有当她想起儿子的时候,内心的希望才会重新点燃,她才会重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

“万尼亚?”从灯后传来她的呼唤。

“是我,妈妈!”兰德答道。他将帽子摘下来放到桌上,坐到母亲身旁,头紧贴着她宽厚的肩膀,只可惜这肩膀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温暖、有力。

母亲抚摸着他的脑袋,抚摸上面稀疏、柔软的金发,觉得儿子就是自己的一切——代表着她的未来、信仰、幸福和活下去的动力,但同时也代表着未知而可怕的生活。

“想不想吃点什么?”她问道,一面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

“想。”兰德轻轻地吻了吻母亲的手,发现那胖胖的手指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我亲爱的孩子!”母亲满含热泪说道。

一种久违的珍贵的情感在他们心头蔓延,兰德借此机会向母亲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妈妈,爸爸有没有给我们留下……留下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母亲丝毫都不感到惊讶,因为她觉得兰德是在担心自己能不能继续学业,所以才会有这种疑问。

“不太多,万尼亚……”她伤心地回答,“留了这栋房子……感谢上帝,还留了一笔不少的养老金。不过现钱就只有四千卢布。”

“跟我估计得差不多。妈妈,房子和养老金您留着,但是现金能不能交给我?我急需这笔钱……”兰德内心非常沉重,不安。

“啊,当然能……拿吧,拿吧……这钱本来就是你爸留给你的。”

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德,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你打算用这笔钱做些什么呢?”母亲微笑着问道,就像对孩子那样温柔。

兰德很怕回答这个问题。他直直看着母亲的眼睛,表情变得开朗起来,坚定而平静地回答:

“妈妈,前不久有好些工人都被韦尔希洛夫面粉厂解雇了。我想把钱捐给他们的家人。”

“什么?”妈妈问道,接着笑了笑,又说,“我的小傻瓜,明明都长胡子了,却还像个小孩……”

兰德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真是什么都能想得出来!”母亲突然换了这种警告的语气,让人不安。说这话的时候,还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接着她又沉默了,只是吃惊地盯着他的脸,然后努力说服自己,终于重新开口说道:

“胡话!要是钱都捐了,你可靠什么活啊?”

“总是能活的……”兰德沮丧地回答,此刻他觉得两个人中间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冰冷的厚墙。

“胡话!”她又重复一遍,坚持要同儿子那叛逆的荒唐念头作斗争——他竟然要掏空她大半辈子赚的血汗钱。

兰德仍旧沉默着,心里仿佛正在滴血。

夜间,他躺在床上想着:

“该怎么办呢?妈妈不能理解我,也不愿意理解。这对她来说是一场灾难;可我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我们一定会互相阻挠。可我爱她,就不得不让步……我不想这样啊!那就只好离这个家了!”

这个决定让他内心痛苦不已,他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憋闷,在这压抑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无助与孤独。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和深爱的人决裂,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凄冷和恐惧。不知为何眼前竟浮现出了谢苗诺夫那脊背佝偻、奄奄一息的身影,又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

“我在这儿躺着,”兰德突然想,“就这么一个人躺着,想着自己就要和母亲决裂了,怕给她带来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但或者,这世界终究……终究……不过是虚无罢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也许有一个地方只有星星,只有星星!可我连尘埃都算不上,我是更加渺小、更加卑微的东西,而我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里连一滴小小的水珠也算不上,或者说……它也许从未存在过……我活着,信仰着,逃离着……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兰德害怕得汗毛直立,左腿发抖。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漂浮在寒冷、寂静而可怖的虚无世界里。四周一片黑暗,空洞。他忽然想起了那只小猫,想起面粉厂马车夫拽着它的后脖颈,将它重重地摔死在地上。此刻兰德觉得自己也被人提着后脖颈,在一片虚无中挣扎,面对死亡,手脚无助地挣扎着;又觉得自己被扔了出去,在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抽打后,一切又重新陷入死寂、停滞和黑暗。紧绷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这强烈的孤独感,他开始痛苦地祈祷,希望有谁能告诉他,他并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寂寥的世界,他并不孤单。endprint

兰德猛地把头往后仰,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暗处,竭力振作精神,开始向神明祷告:“主啊……主啊……主,我万能的主!”

他的脑子因为不断的祈祷陷入一片混乱,各种想法不停地在盘旋、飞舞、碰撞、纠缠,他的身心已经不堪重负。除了祷告,他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他的神经高度紧绷,承受的压力已经超过了人类忍耐的极限。这时,他的内心涌现出了一股强烈而有力的感觉。

“主啊,主!……”

他觉得那位万能的、安详的神明已经听到了他的祷告。

忽然之间,他感到有一个想法从混乱的脑海中脱离出来,愈发强大,愈发耀眼。

“我躺在温暖的床上祷告,而在繁重、绝望的一天结束之后,那些可怜的工人们却只能躺在空荡荡的地板上睡觉。”

像有什么东西停了下来,耐心聆听着他的倾诉。周围是如此安静,兰德甚至能听到自己颤抖而沉重的呼吸声。

“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兰德痛苦地向自己发问。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来,躺到冰凉的地上——这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内心深处渐渐显现。

“但这也于事无补!”兰德喃喃自语道。

哪知这感觉却愈见强烈,让兰德陷入了无限的苦闷之中。

“主啊!”他试图和内心的想法战斗,只得再次向上帝祈祷,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兰德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跪倒在地,接着把温热的额头紧贴到冰冷的地板上。屋子里仍然是如此地安静,黑暗。

他的眼睛突然湿润,内心也归于平静——好像自己紧张的期待得到了回应,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想着,明天他就可以把钱给工人,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献出他灵魂中最欢乐、最光明的部分。但以后会发生什么,兰德不知道;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给母亲带来多大的伤害,会让多少人反感自己,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多么复杂。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充实又快乐,好像整间屋子都被某种强大、明亮而清澈的东西给填满了,而他的恐惧则如烟消散。地板仍然冰冷,兰德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但他却感到无比的快乐,仿佛通过这种方式他与某个人连为一体,不再孤独。而周围的一切——不论是坚硬的地板、寒冷、黑暗,还是他那半裸的扭曲的身体——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也無关紧要了。

“主啊,我的主啊!”他再次不知疲倦地向上帝祈祷。

此刻一缕微弱而透明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兰德感到激动、快乐,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慢慢平静下来,陷入沉思,最后在地板上睡着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感到彷徨,最后一次为即将到来的分离感到不安——因为在他心里已经出现了一条光明而笔直的道路。

4

第二天一早,兰德就去了郊外的监狱。在那淡绿的草地上,在那宽广的河岸边,放眼望去,阳光下,一堵堵洁白的围墙被照得白森森的,一个个散落的士兵被晒得黑黢黢的,他们身上的刺枪闪着寒光,像要刺破这蔚蓝的天空。

兰德被带到看守官面前。只见这人蓄着及腰的灰白胡须,就像苏兹达尔圣像画里常常画的那样。他礼貌地盯着兰德,两片薄薄的嘴唇疑惑地动了动。

“我姓兰德。您大概……大概是知道我的吧?……我真的很想见见特卡乔夫,就是那个开庭第三天就被判了无罪的人。我知道他还关在你们这儿……”

看守官面无表情,只有手指微微一动。

“见倒是能见的……他还在这儿。当然了,现在就可以见他!”他重复道,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是带您进去呢……还是说,叫他出来?”

“我进去找他就行了。也许他不想来见我呢。我和他吧,差不多算是陌生人。”

看守官直直地盯着兰德。

“西多罗夫,带他进去!”他突然恼怒地皱了一下眉头,把视线从兰德身上移开了。

“嗯,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的,请您放心吧。”兰德充满信任地说道,“我想给他一些建议……”

“意思是您还要跟他谈谈心!”守卫听他这么说更生气了,低头嘟嘟囔囔地开始胡乱翻动桌上的文件。

兰德为看守官的无礼和冷漠替他感到羞愧,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胡子拉碴的光头老兵朝兰德走来。他身上那件宽松的黑色制服腋下破了一个大洞,袖口的镶边也磨得不成样子了。他说:

“遵命,长官阁下!……请这边走,先生!”

兰德跟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既干净又宽敞,但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尽管头顶是和煦的春日,可这儿却又闷又热,充斥着一股白菜汤的酸味和厕所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你们这儿环境不太好……”兰德说。

西多罗夫用他那双庄稼人特有的小眼睛四下张望,好像在疑惑地寻找答案,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太好。

“可不是嘛!”他轻快地答道,像对兰德的意见表示由衷的赞同。

兰德看他在前面迈着笨拙而沉重的步子走着,又说:

“你这份差事太糟心了:时时刻刻都得盯着别人!”

“可不是嘛!”西多罗夫又轻快地答道。

“还不如在农村种地呢!”兰德同情地说道。

“是啊,”西多罗夫说,“种地是个好活计。”

他这热切欢快的样子让兰德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放特卡乔夫走?他不是已经被宣判无罪了吗?”

“是他自己不肯走!”西多罗夫微笑着答道。

“为什么?”兰德诧异地问。

“‘我……没地方……可去……他是这么说的。可真是稀罕!好一个怪人!”

兰德又陷入了沉思,神色十分忧伤。

他们穿过院子,沿着狭窄的拱顶过道走着。刚刚才告别院子里明媚的阳光,转眼就到了这么一个昏暗的地方。环顾四周,只有一块肮脏而冰冷的白色石头和一个绿色的废旧铁块在地上静静地躺着。endprint

只见一群群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人,面无表情地拖着步子进进出出,不论老少都带着同样苍白、肿胀的病容。他们用仇视而蛮横的眼神看了看站在墙边的兰德,然后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飘向了阴暗潮湿的走廊深处;他们的动作木讷而漠然,让人感到莫名的威胁和恐惧。一间牢房里有人在唱歌,但很显然,他唱得太过用力,奇怪的旋律配着糟糕的歌词,听起来更像在念咒。

“特卡乔夫!”西多罗夫沿着走廊大声喊道。

“喂,特卡乔夫!……喂……喂!……喂!……能听到吗!”好几个人也跟着喊,好像还挺高兴。也是啊,既能发泄情绪,又能帮别人的忙。

一个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的男人站在一间牢房的门槛上。囚衣不很合身,罩在瘦削的他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他正用阴郁而警惕的眼神盯着兰德。

“我是来找您的……”兰德朝他真诚地微笑着,试图通过微笑获得特卡乔夫的信任和好感。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特卡乔夫有些尴尬地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好像对他的探访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我想和你聊聊……”兰德补充道。特卡乔夫看他的眼神更加警惕了,咬了咬干瘪的嘴唇,然后不情愿地退到一边,向前走了两步,用颤抖而低沉的声音说:

“我就住在这儿……喏……”

兰德跟他走进一间单人牢房。这是一个拱顶房,低矮、潮湿而破旧,看起来只能勉强容得下一只弱小的动物,很难想象竟然还能住得下一个成年人。

特卡乔夫想了想,皱起了眉头,搬了张凳子给兰德。

“请坐吧……”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兰德坐下,向特卡乔夫投去友善的目光。

“您来找我是想做什么?”在兰德的凝视下,他不安地皱起眉头。但他的表情却并不严肃,只是很悲伤,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什么都不想做,”兰德温和地说,“只是听说了您的事情,赶来看看您。”

“为什么?”特卡乔夫仍然保持怀疑的态度。

“嗯……听说您现在很沮丧,很痛苦;我有点担心,就想着如果我来看看您的话,也许您的心情会稍微好一些……

“可怜我吗?……不需要!”他低沉地回答,转身走向窗户,用脏污而干瘪的手指抚摸桌边。

兰德静静地握住他的手。

“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您之所以忧郁、暴躁,之所以后来会去偷窃,都是因为您在生活中感受不到什么怜悯和友爱。这次我来找您并没有别的用意,只是诚心希望能帮到您……为什么您要说这种话来伤害我呢?”

特卡乔夫怯生生地看着兰德的手,这双手正轻轻地、友善地握住他那脏污的手指。想到这里,特卡乔夫不禁涨红了脸。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固执地低声回答,默默把手移开,“您说的全是胡话……”

“为什么?”兰德痛苦地扬起眉毛。

特卡乔夫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蔑地大笑了起来。

“您这个天真的问题让我也像个白痴……”他不以为然地答道,但是撩开他这种故作姿态的表象,就能发现背后隐藏的愤恨和痛苦。“您……算了吧,我干什么要跟您说话!”他耸了耸肩,转向窗户。鸽子咕咕地叫着,在窗栅和玻璃之间来回跳动。

“我得喂点什么给它们……给我的朋友们!”他突然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尴尬地笑了笑,两片干瘪的嘴唇拉成了一条线。

“喂鸽子吗?……啊!……” 兰德看到他笑了,自己也不禁跟着笑开了。“当然啦,是朋友!无尽的仇恨和毁灭是完全错误的……它们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啊,不应该!……相反,我们应当保护……这一切的一切……应当和所有生灵成为朋友,成为兄弟!我相信,所有的错误都必须得到纠正,得到终结……这就是人的使命!我相信!”

“我听不懂您这些花里胡哨的话!”特卡乔夫固执而阴沉地回答。

兰德觉得他其实都听懂了,只是故意这么说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我不知道怎么说更好……您,真的不懂我的意思吗?在我看来,不是的……我想说,没有凭空出现的恶意和仇恨,它们不过是我们强加给这个世界的东西罢了,我们有责任将它们清除。”

“呵,”特卡乔夫用嘲讽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说得倒简单。”

“不,不简单……相反,它很困难,非常困难!但困难并不意味着不可能:没有什么仇恨和愤怒是不能被战胜的!”

“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特卡乔夫尖锐地打断他的话。

“我只是,”兰德似乎怕他会离開,连忙握住他的手,“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您不再相信这种可能性,反而去相信唯有邪恶才是永恒的,是战无不胜的,我们不应该与之抗争,而要向它屈服!这太可怕了!事实不是那样的。您只是失去了信念,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您现在做的一切不过是人为地激化了仇恨,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自由地呼吸……特卡乔夫,您大错特错了!难道您不觉得自己的呼吸仍然很困难吗?不觉得吗?”

特卡乔夫脸色阴郁,一言不发,沉重地呼吸着。

“不应该用仇恨来回应仇恨啊!”兰德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他不假思索地说着,不,这是发自内心的歌唱:“这样才能真正战胜仇恨啊!要是您能战胜自己心里的仇恨,而不是用它来回应别人对您的仇恨,那么您就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喜悦、轻松和满足!……难道这还不足以让您明白怎么做才是对的吗?这种感觉是多么快乐啊!还有什么样的痛苦是不能承受的呢!是,您受尽折磨,生活窘迫,但我们不能奢求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其实苦难很容易承受,只要……

“您挨过饿吗?”特卡乔夫突然打断他的话,“啊,兰德先生?”

“哦,我的天啊,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兰德痛苦而焦急地哀号道,“您知道,为了信念人们可以忍受饥饿、痛苦和死亡……就好比那些英勇的烈士……”

“不然怎么说他们是烈士!”特卡乔夫抬起头反驳道。

“特卡乔夫,您该不会认为所有的烈士都是与众不同的吧?不!不论是我,还是您,哪怕是最普通的人,只要他坚定自己的信念,那么他就能忍受一切。您觉得我说的是不是真理?”endprint

“也许,是吧……”特卡乔夫生气地回答。

“当然是啊!”兰德高兴地说道,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这个真理蕴藏在我们心里,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因此我们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不怕!……有了它,我们就能战胜任何苦难和邪恶……说起来,您为什么要偷东西呢,特卡乔夫?”

特卡乔夫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血色在慢慢消退;一双眼睛大睁着,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愤怒:

“跟您有什么关系吗?”他嘶哑地说道,又黑又瘦的脖子伸得老长,死死地盯着兰德。

“我知道为什么,”兰德的嘴唇颤抖着,却仍然坚定地说道,“所以想跟您谈谈……”

卡特乔夫一动不动地朝他投去愤怒的目光。兰德发现他那黑色的瞳孔完全张大,似乎在诉说中他内心深处的无助、伤痛和怨恨。兰德不知为何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他现在眨眨眼睛,那特卡乔夫会朝他脸上要么来上一拳,要么啐上一口。但他没有眨眼。

特卡乔夫突然垂下了眼睛。

“知道个屁!”他用挑衅的口吻粗鲁地低声说道。

“不,我知道!”兰德坚决反驳道,“我知道您的经历,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好多您的事……您自己在法庭上也讲了很多啊……这些都有人告诉我了。您那么坦诚、详细地跟大家讲了自己的经历,我想不知道也难啊……”

听到这话,特卡乔夫脸上顿时出现了神气十足的表情,显得有些愚蠢。

“您是不是觉得,只有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大学生才会说话?不,那都是过去了!现在嘛……”特卡乔夫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

“您从没当过小偷,却偏偏要去偷东西,都是因为……”兰德没听他讲什么,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您的日子一直都很艰苦,可您不仅不偷不抢,就连酒也不喝,烟也不抽……您当时是不是发现了自己有学习的潜力?我知道……我知道您读过福音书,也知道您吃起了素……”

“胡扯!”卡特乔夫轻蔑而做作地反驳道。

“不,我没有胡扯!一个人尝试改变自己,这可是好事!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这勇气您以前也有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没了呢,特卡乔夫?”兰德抓住他的手恳求道,“您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

“什么叫坚持到底?您能跟我讲讲吗,兰德先生?”特卡乔夫伸出手,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说道。

“坚持到胜利啊,特卡乔夫!”兰德说着便站起来朝他走去,“一个人为了信念可以战胜一切;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整体,他们的生活和想法也应该成为一个整体!只要有这样的信念,您就会取得胜利的。特卡乔夫,您拥有强大的意志!可为什么您现在却灰心丧气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特乔夫沉默了。兰德也不再说话了,刚才那段激情的讲话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此刻有几缕金色的头发贴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嘴唇和手臂都微微发颤,但眼睛却仍然闪烁着友爱与怜悯的光。

特卡乔夫久久地沉默着。

“听着,兰德先生”,他抬起头来,目光却有意躲开了兰德,“刚才您说认识我,您说的也都对……您知道……我不幸的生活和所有的苦难您都知道……啊……其实我也认识您,兰德先生,我知道的也不比您少!您,兰德先生,是个大好人——大伙儿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也许,在这儿,不,在哪儿都找不到比您更好的人了……我觉得,您……也许,是个圣人,因为您有一颗纯洁的心……像玻璃一样干净、透明!可我想问问,当我受尽折磨的时候……您,在哪儿?”

蘭德抬起了手,想要打断他的话。

“不,现在请听我说!”特卡乔夫怒吼道,“兰德先生,老实说,曾经您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其实我认识您很久了,当时您还很小,当然我年纪也不大……您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兰德先生,我常去您家看书,您还记得吗?后来你们要搬家了,他们把您拴在行李箱前面……从那以后,我等了整整三年,终于能够再见到您,可您却跟我说了些什么?”兰德听到这里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来。

“特卡乔夫,特卡乔夫,这是真的……可是……”他伤心地哀号着。

特卡乔夫把自己黝黑的、冷漠的脸转过来,幽幽地说道:

“您告诉我,您要搬走了……但您答应以后会再来找我,跟我说说话!就是这样……这些年我一直等着能再听到您的声音……要么就是您不懂我,忘了我现在的处境;要么就是您明明懂我,却还是把自己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啊,兰德先生?还是说我误会您了?”

“我对上帝起誓,”兰德叫道,“如果我当时知道这些,我一定会留下来的……可是您自己也有错啊,特卡乔夫!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您现在也看到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对您来说那么重要!”

特卡乔夫拖长了声音懊恼地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这个人啊,也许被击倒了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兰德睁大了眼睛。

“兰德先生,如果您知道自己的离开会带来什么结果,却还是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别人真诚的请求更重要,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啐您一口,跟您说:‘败类,跟其他人一样,败类!然而……我知道,您只是不理解我,看不到我的痛苦……”

兰德难过地攥紧拳头,说道:

“这种事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就像灵魂在身体里沉睡……好比我的灵魂当时就睡着了。而您……您为什么还在沉睡,不愿意醒来呢?”

特卡乔夫再次拖长了声音懊恼地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想过,兰德先生……”他沙哑的嗓音流露出一种由衷的沉痛忏悔,“可是,就算您是个好人,一生中也很难遇见另一个好人;就算遇见了,想要敲开他的心房,想要离他更近,那更是难上加难。”

“好吧,并不总是这样的……因为人嘛——就是如此!有时你需要推他一把,才能让他切身体会到别人摔倒的痛苦!……可是其他人对他的痛苦又是什么态度呢?……不过,您可能也不忍心去推别人吧……那么,对这个问题您又是怎么看的呢?”特卡乔夫冷笑着问道。endprint

“不!该推就得推……我不会不忍心的!”

“那要是您连推别人的力气都没有呢……又该怎么办?嗯?” 特卡乔夫一脸得意。

兰德开心地笑了笑,轻声说道:

“特卡乔夫,这就是生活啊!……单单是听着敲动心房发出的回音都会让人觉得幸福,那是一种令人振奋的莫大的幸福——听到这种回音我们就会明白,即便我们连一个普通人的心房都敲不开,但其他人会接着敲打下去,让我们敲响的那一声得到延续,在心与心之间激荡,总有一天……特卡乔夫……”

“啊,哈!”特卡乔夫此刻不知是在大笑,还是痛哭。“嘘!”

“您觉得这很好笑吗,特卡乔夫?”兰德睁大眼睛问道,“您不相信我说的话?”

“那您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就是说,我们只靠梦想就活下去,就能在痛苦里找到幸福?……要是,这个人……都快死了,那又该怎么办?还怎么能敲门?哎嗨!喝酒会死,不喝酒还是会死!要是敲开的门里住着一个傻瓜,又怎么办!那还不如不敲!”

特卡乔夫的语气变得凶恶、蛮横而轻佻。如果兰德还奢望着能得到他的理解,那么在他开口的这一刻,就应该看到,一堵无形的、坚硬的墙已经出现在他们中间,而它散发的寒气也渗透到了彼此的心中。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只能用古怪、荒谬和丑恶来形容了。

“特卡乔夫,”兰德胆怯而迷茫地说道,“醒醒吧……您还不明白吗?……得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可怕的环境已经影响到您了!”

“叫我上哪儿去?”特卡乔夫嘲讽地回答。

“去哪儿都好……去我家吧……我给您带了些钱来……赶紧离开这里吧,忘了所有痛苦的经历;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

“钱?”特卡乔夫眯起了眼睛,突然又绝望地怒吼道:

“我不需要你的钱!休想用钱堵上我的嘴!滚!”

“特卡乔夫,特卡乔夫……为什么啊?以后您会感到羞愧的!亲爱的特卡乔夫,我……”兰德痛苦地说着,紧紧地攥着特卡乔夫的手。

但特卡乔夫却拼命挣脱了,猛地一转身,匆匆地从牢房跑了出去,但很快又折返回来。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兰德看了几秒钟,然后喃喃自语道:“傻子……”然后更小声地说了一句极其刻薄、狠毒的话:“废物……蠢材!……”

他猛然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特卡乔夫!”兰德还在呼唤他,“特卡喬夫!”

但特卡乔夫却没有回应,径直走开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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