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围子推荐：两年前和妈妈逛街，她径直朝着老年服装区走去，我一把拉住她，“你干嗎去？”她说：“看衣服啊！”“为什么去那边，你又不老！”她看了看我，笑着说：“都五十多了，还不老！”我的心里竟然涌起愤怒、挫败、难过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时间带来什么，带走什么，为什么，从不和人打招呼……

1

夏天搬家的时候，我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张老照片。

我像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似的，仔细端详。

照片上的她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褐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搭配的是白衬衣。她竟然留着现在流行的那种短发，发梢微卷仿佛刚从理发店洗剪吹出来，还搽了大红色的口红，圆圆的脸上还看不见皱纹。她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温柔有神地看着镜头。

而我站在她面前，才到她胸口，怯怯地望着镜头。

我反反复复地看着照片，依旧能想起当年拍下照片时的情形，可是照片背面的时间提醒我，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照片上的她年华逐渐老去，圆润的脸上开始爬上褶皱，她不再涂口红了，也很少穿高跟鞋了；而我也长大了，长得比她高，也去了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看着照片不得不感慨一句，恍如隔世。我仿佛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女人，我的妈妈，她真的开始老去了。

人们都说，孩子与父母的人生是呈反比的，孩子长大，父母就会老去，孩子老去的时候，父母却变得像孩子了。

我把照片仔细地包起来，放在行李箱里，眼底热热地发潮，恍惚想起前几天，老妈打电话过来很开心地跟我说，她最近开始学广场舞了，等学会了还可以教小区里其他的阿姨们。

我很不以为然地说，“那是老年人才跳的吧。”

老妈顿了顿才说，“我可不是老年人了嘛。”

当时我只顾着跟朋友一起吃饭，没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也没有安慰她，匆匆挂了电话。因为在我心里，她一点也不老，而且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多了。因为结婚早，她也比我同学们的父母年轻两三岁，这也是我偶尔拿来炫耀的资本。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不管她怎样显得年轻，也是临近知天命的年纪了。未来她还会越来越老，会在她白皙的脸上生出褐色的老年斑，挺拔的脊背也会渐渐驼下去，会戴上老花镜，手机屏幕上的字越调越大，再好的染发剂也拯救不了她越发花白的头发，她穿衣服的颜色会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老年装。

我一想到这个，就很害怕，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2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妈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尽管回忆起我小时候的事，她的脸也还是现在这张脸。

小时候，我特别顽皮，就像现在的女汉子。因为住在小镇上很热闹，放学后就找来一大群伙伴一起玩，有一阵子我迷上沙包，一个星期就打坏好多个沙包，那些沙包都是我妈亲手给我缝的；有一阵子，我又迷上踢毽子，我妈用铜钱或者螺丝扣，给我做了好多个鸡毛毽子；到了夏天我想跟男孩子们一起去捕蝉，我妈就用竹竿和塑料袋给我做了一个捕蝉工具；男孩子们去钓鱼，我也跟着同去，我妈会给我自制钓鱼竿……

小时候我曾觉得我妈是无所不能的，除了做鞋子。那还是90年代，妈妈会亲手给孩子做鞋子，我看着别人家的鞋子好看，让我妈也给我做一双，我妈一脸为难但还是做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一双紫色鞋面黑色鞋底的鞋子，但它两只竟然不一样大。我妈当时一脸无奈地说，明明是同一个号码的鞋底，为什么做出来的鞋子一大一小。

这件事，被我嘲笑了好久。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妈突然拿出一双鞋子让我试，我才知道她偷偷练习了好多次，终于做好了一双鞋子。

那双鞋我从小学四年级穿到小学毕业，后来就不再流行做鞋子了。但是我一直记得那双鞋，记得我妈看我试鞋子时满怀期待的脸。

我妈在我们镇上算是漂亮的女人，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漂亮，也不爱照相。从小到大我们只有那一张合影，她跟我爸也只有一张合影。据说那是20岁刚跟我爸结婚前一个月的时候，她烫了当时最流行的卷刘海儿，穿着胭脂粉的呢子大衣和高跟鞋，跟我爸一起站在雪地里，背景是成片的青松，两人拘谨地牵着手，望着镜头似笑非笑的样子。

我们家只有这两张老照片，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把我跟我妈的合影从抽屉里偷出来，拿去重新洗了一张，带去了学校。

要不是上周搬家，我也不会翻出它来，我也不会知道，在我不知不觉拼命想要长大，去体验人生的时候，我的妈妈却开始老去了。

她开始跳广场舞，会不知真假地在微信里转文章给我，会在早晨六点突然打电话给我叫起床吃早餐，也学会在双十一让我帮忙抢一箱纸巾，聊得好好的会冷不防来一句，有钱花吗？进入冬天都会问，什么时候回家啊，一进家门又问，什么时候走啊。

但在此之前，我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原来我妈，她已经老了啊。

像期待孩子们回巢的鸟雀，像已经度过春夏的秋冬。

3

前一段时间，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买了一台音响，准备在小区里教阿姨们跳舞，那得意又喜气洋洋的口吻真动听。

“好啊，多学点舞蹈，回家我跟你一起跳。”

“真的吗？”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就像得到礼物的孩子。

我在这端却内心酸涩，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称呼从妈变成了老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苗条的身材有了中老年人才有的沧桑和臃肿……

我只知道她会越来越老，直至老到走不动路，看不清风景，听不见我的声音，最后……再永远离开我。

前几天，我教会我妈妈用微信视频聊天，现在我们每天都会用微信视频，她总是一接视频就笑，一直到我们聊完还在笑。

我看着视频里的她，虽然老了胖了，但是她还是很臭美地染了头发，美得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我决定今年提前回家过春节，请假在家多待些日子，陪她逛逛街，再多拍几张照片；如果可以，我会毕业后选择明年回老家小县城发展，就算是变老，也要看着她变老，陪在她身边。

以前微博上有流行过一句话，“我妈是美人，岁月你别伤害她”，但是在我看来，无论岁月怎样残忍，只要是你爱的人，老去也很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