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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的“率真”与阿Q的直白

2018-03-07王澄霞

文学自由谈 2018年5期
关键词:余秀华阿Q诗句

王澄霞

始于2015年的“余秀华热”,似乎至今热度不减。

不久前,题为《“我就是荡妇!”这个世间奇女子,活出了最美的灵魂》(作者:电影特工队。以下简称《荡妇》)和《余秀华:小时候担心原子弹会不会把我炸了》(作者:魏冰心。以下简称 《炸了》)两篇文章走红网络,文中均不时穿插范俭导演的余秀华专题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的一些片段。不论是标题,还是内容,这两篇网文都充溢着赞美和钦佩,如:“余秀华真实的,如孩子般无所顾忌的率真,在如今包裹着层层淡漠、自私、明哲保身的世界,尤为熠熠生辉。她的倔强率真,与生俱来。”文中还引用了2017年5月6日央视《朗读者》节目主持人对余秀华的褒奖:“用最摇晃的步伐,写出了最坚定的诗句,那些诗句就像阳光透过了水晶,折射出了她的灵魂、她的光芒。她不惧怕命运的不公带给她的伤害,选择在诗歌里释放自己。”《诗刊》编辑刘年对余秀华及其诗歌不动声色的赞誉当然也赫然在目:“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余秀华身残志坚,她没被疾病和生活的沉重压垮,依然保持诗心,克服重重困难而写作,的确令人感佩。但是,余秀华式的率真”并非一概值得肯定和推崇。弱势不能包打天下,同情不能取代应有的理性。笔者认为,《朗读者》那期节目以及《荡妇》炸了》这两篇网文,在认识上都存在一些偏误。(本文涉及的引文及与余秀华有关的故事,除非另有说明,均出自此三处。)

先来客观认识一下余秀华其人。

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导致脑瘫,大脑发育不健全,行动不便。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生理功能特别是性功能的健全正常。她在谈及自己身体时曾说:“我感觉有一点沮丧:我如此引以为傲的旺盛的性欲其实和很多人是一样的。”《朗读者》主持人曾当面问她:“你的诗歌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篇章都在写爱情?”她说:“缺什么补什么……这可能是上天从我的生命里拿走的,不会归还的一部分。”她在那首让她暴得大名的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写道:“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言为心声。从她这类用词大胆的诗句中,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到一个长期遭受性压抑的女性对性爱的渴求,至于以何种方式来获得性满足,都可不作计较,所以这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直备受争议。当然,在电视节目现场,余秀华自我辩解说:“有人说我的诗是‘荡妇体’。我就是荡妇怎么着吧?”她承认,“当他们优雅端庄地说话的时候,往往我一句话就破坏了那样的优雅”,但是她随即又强调,“我就是荡妇,怎么了?”

余秀华之所以理直气壮地以“荡妇”自居,大约是因为极度的性欲望,也可能源于不同常人的思维。正常女性,即便也有如余秀华这等想法和渴望,她们恐怕很难表达得如此肆无忌惮,如此赤裸裸。而令人不解的是,余秀华的这种无所顾忌、口无遮拦,何以竟被委婉地包装成了“率真”和“勇气”呢?即便这样的评价并非虚言,“率真”“勇气”是否就该不加辨别地一概予以推崇呢?而具备如此“率真”和“勇气”品质并以此出名的余秀华,是否就该获得无原则的同情?

其实,余秀华也难“伺候”着呢!

余秀华并非排斥情欲、拒绝性爱,这不仅有她的诗歌可以作证,BBC中文记者周卫更是观察到,在2018年香港书展期间,“跟男作家一起出现时,余秀华会毫不遮掩地打情骂俏。”(周卫:《余秀华:“分裂”的脑瘫诗人》)她的成名作《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中的“你”虽未确指何人,但这个“你”无疑是指她心仪的男性。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和《荡妇》一文都提到,余秀华前夫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尹世平曾抱怨说,要想跟余秀华同房,行使一下作为丈夫的权利和义务,可她居然索价,否则休想!一方面,余秀华借诗歌尽情表达她的性需求,呼吁她的性权利,另一方面,又以如此恶劣的方式冷漠地拒绝丈夫合理的性需求,因为这个不善言辞的农民丈夫她根本看不上!

问题在于,那些她看得上的男人又如何呢?对此,她也只能徒唤奈何:“我不知道该去埋怨谁,最后还是恨我自己,恨我的丑陋和残疾。这样的循环让我在尘世里悲哀行走:一个个俗不可耐的男人都无法喜欢我,真是失败。”“我悲哀地发现我喜欢的男人都俗不可耐。我更悲哀地发现我无法打破这个咒语。”余秀华的这些自我陈述,表面上自相矛盾,其实背后的潜台词揭示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她看得上的男人一个也不愿意被她“睡”,而“那些小鲜肉,在外面随便就能找一个比我身体好的,那他还找我干嘛?”所以她才说“自己喜欢的男人都俗不可耐”。

《我养的小狗,名叫小巫》是余秀华另一首比较出名的诗: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因为这其中一些诗句可谓铁证如山,人们便纷纷以为余秀华常年承受来自丈夫的家暴。“其实余秀华自己从没这么说过,有记者就‘家暴’发问,余秀华回答说:‘他敢打我?’口吻虽然泼辣,却也是对这个可能会给前夫带来恶名的问题的化解。她很想跟前夫离婚,不惜花掉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但没有投文学之机把天平拉向自己这一边。”在《炸了》这篇采访中,记者似乎还一意表明余秀华并未挟文字的利器,对她的前夫痛下狠手。

其实,在范俭的纪录片中,余秀华多次像普通村妇一样骂街。她骂丈夫尹世平:“你不是个东西!”“你这个老狗,有钱你就答应离婚了啊,我×,蠢驴!”嘴拙的尹世平除了面露尴尬,再无别的反应。在摇摇晃晃骂骂咧咧的当红女诗人面前,这个四肢健全的男人毫无强势可言。那么请问,一直处于失声状态的尹世平,何以洗刷已被家暴污名化的他自己?

在这一点上,很多人对余秀华的认识都不透彻。

笔者认为,究其实质而言,余秀华不过是一个女版阿Q。可是,从获得的待遇而言,身为女性的余秀华与身为男性的阿Q,可谓冰火两重天。

余秀华其人其诗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细思量,其实90多年前就有其先驱者在;这位先驱就是阿Q。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呐喊与阿Q的“我和你困觉”如出一辙。阿Q也属于底层民众、弱势群体,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靠给人打短工维持生计,既娶不到老婆,也没有嫖资。要命的是,阿Q生理功能正常,他时时处于饥渴状态,脑海中整天萦绕的两个字就是“我要”。于是,第一,百般无奈之下阿Q去摸小尼姑,虽则抛出“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歪理,仍遭到小尼姑“断子绝孙的阿Q”的咒骂,还引来闲人们的喝彩;第二,仅仅因为对吴妈说了一句“我和你困觉”,阿Q当即蒙受重大经济制裁,被剥夺得只剩下一条万不可脱的裤子,产生严重的生计问题。再看女版阿Q:余秀华公开喊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不仅毫发无损,反而名利双收。真是奇哉怪也。

虽然时隔90年,不过人性并无多大变化。落魄时的阿Q只想在吴妈那儿发泄情欲,可一旦小人得志起来,其自我感觉之爆棚程度决不在余秀华之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霸蛮程度,直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般。

余秀华选择男人的标准不仅不低,甚至还有点挑剔。她心目中的理想男性身材要高大,要有络腮胡子,手掌要很大,对她要柔情蜜意呵护有加,“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有这样的魅力:让我不顾一切去爱他,让我千辛万苦奔赴他就是为了交出我自己都舍不得老去的肉体。”而“革命”以后的阿Q也开始“选老婆”——“眼胞上有疤的”不要,太丑的不要,吴妈“可惜脚太大”,假洋鬼子的老婆“不是好东西”;至于“邹七嫂的女儿”,因为眼下尚小,所以要“过几年再说”……人们不禁要问,同样的身份地位、愿望、诉求和表达,为何阿Q和余秀华的境遇、结局却有云泥之别?根源何在?

因为阿Q是一个男人。在男权社会中,无论是90多年前和90多年后,男女两性的性别角色定位和性别内涵并无多大变化。在男权社会的观念中,男性的角色定位是“玩”女人,女性是给男人“玩”。尽管余秀华想要一个她中意的男人,可一旦她如愿了,在社会观念和社会意识中,她还是被男人所使用所玩弄所侵犯。这也就是尽管阿Q只说了“我和你困觉”五个字而并无实质行动,却得蒙受重大的经济制裁和严重的社会惩罚的原因。余秀华的诗歌意味着她是要主动去“睡”男人,当她喊出自身需求的时候,男人们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相反,他们认为自己获得了大便宜,因此很乐意接受这个表白,还觉得无比 “有趣”“好玩”。余秀华凭借她那些惊世骇俗的诗句上了央视节目,让全国的男人们都有机会来乐一把,这就是她如此走红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层面的原因。

联想到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赛期间,克罗地亚女总统基塔罗维奇堂而皇之进入本国男足更衣室,与上场的男队员们一一拥抱,媒体和民众一致点赞,认为此举充分展示了女性的魅力和总统的亲和力。但试想一下,如果一个男总统也如是这般,跑到女队员更衣室与她们一一拥抱,是否还会引发媒体和民众同样的赞许和褒奖,而非招致对其性骚扰嫌疑的批评甚至挞伐呢?

余秀华的“我就是荡妇”与“我是流氓我怕谁”一样,都是一副“混不吝”的架势,而节目主持人、嘉宾等却还誉之为“活出你自己”“最有价值的人生”,并称:“如果向她的人致敬,在我看来有两个字,就是‘勇气’。她非常大胆勇敢地用她的诗歌表述自己,非常值得我向她致敬。”按照这种逻辑,“我就是要抢你”“我就是要强奸你”这样出言、行事的人,非但不应受到指责、惩罚,还该因其如此的“率真”而值得钦佩!率真就是好么?就该不加区分地受到肯定和赞美么?易中天先生“品三国”时,曾评价曹操是“可爱的奸雄”,是“真小人”胜过“伪君子”,认为曹操坦率直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实在是一种‘大气’”和率真”,比藏着掖着、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更令人钦佩。这种逻辑推理显然荒谬。试问,有谁欣赏过阿Q式的率真?何以阿Q受到嘲弄甚至批判,易中天也为他的“‘真小人’胜过‘伪君子’”论调遭到批评质疑而不得不予以一定修正,而扬言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并自称“荡妇”的余秀华却受到如此追捧?

笔者揣想,其实主持人和嘉宾内心里也未必如节目中表现的那样,真正赞成和欣赏余秀华的所言所为,她们更不会像余秀华那样去说、去做,只不过是出于节目的需要,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而已。

所以,对余秀华这样有不幸遭遇的人,我们可以同情她,但对她的那些逻辑、那些作为,甚至她的那些诗歌,不该一味追捧。包括央视在内的一些媒体如此戏耍她、消遣她,引逗她重复那些诗句、说出那些言论来博人一粲,这其实是节目策划者提高收视率、点击量的伎俩,但在笔者看来,这未免涉嫌对观众的不尊重,更是对余秀华本人的不尊重。

行文至此,笔者还是忍不住要追问几句。余秀华之所以受到热捧,女诗人的身份是个重要砝码。如果说令她暴得大名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一首好诗,那么,阿Q对吴妈所言“我和你困觉”为何就不能是一句好诗?而他“和尚动得,我动不得?”“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又何其精辟简练,岂不更是绝好的诗句?但为何没人认为阿Q因此就成了一个诗人?中国当代文坛居然对着满纸“睡你”“睡你”这样的所谓诗歌追捧不已,实在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封面人物自述

王澄霞,供职于扬州大学。年龄不大不小,水平不高不低。崇尚经典而不迷信权威,自说自话而不人云亦云。渴求知音而不攀龙附凤,身为女性而不张扬女权。虽非驽马,亦能十驾,向往大海,甘为细流。书有两三部,文章百余篇,教书为本业,著文以抒怀,四海有同道,和鸣慰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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