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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石榴

2018-03-03宋兆梅

江河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开山

宋兆梅

徐开山去济南省立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查出是肺癌晚期。给徐开山做检查的,是他女儿梅竹的同学。

“回家顺着老爷子的性子,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让老爷子过好每一天。”

“没有最好的治疗措施?”

“不告诉老爷子真实病情,保守治疗,也许能活个一年半载。当然,得看每个人的身体状况。”

梅竹表现得很镇静,她的婆婆就是肺癌去世的。她把CT片子藏在后备箱里,把去药房取到的中成药和西药检查一遍,凡是带着“治疗肺癌”几个字的说明书,统统丢到垃圾桶里。药瓶药盒上带这几个字的,她都用圆珠笔涂成蓝色。后来一想,涂成蓝色,容易引起父亲的怀疑,她就用指甲盖刮掉字迹,刮掉字迹的时候,她的心平稳了一些。“急也没用,先给二哥竹青打个电话吧。”

电话接通的时候,没人接听,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二哥最疼爱梅竹,每次打电话,他都像发生了什么,急促地问:“妹,发生了什么?”

梅竹装作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每天都盼着你的妹子发生点什么?”

“二哥不是疼你么。”梅竹开心大笑撒娇的时候,电话的那边也传来竹青爽朗的笑声。

徐开山年前就感觉不舒服,从肩膀头子扯着疼,胸口发闷。他在集市上糊过狗皮膏药,也去社区卫生所扎过针,都没起作用。竹青动员他去市人民医院看看,也好对症下药。集市上有很多庸医,越治越坏。徐开山对儿子的话不屑一顾:“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不生病的?社区的医生说,我就是放牛累的,颈椎不好,贴几贴膏药就好了。”

春天,几场麻杆子雨过后,柳树吐出嫩黄的小芽,天空变成蛋黄的颜色。河边的草不停地揉着眼睛。徐开山在河边放牛,整个河床被挖沙车铲得遍体鳞伤,沟沟洼洼。就在牛尥蹶子跑上河床,徐开山追牛的时候,他跌倒了。醒来,他整个人像死过去了一回。

竹青跟随老总去江西召开瓷器展览会,一去就要半个月。母亲把电话打给梅竹,梅竹开车把父亲拉到济南,检查结果,让人黯然神伤。

“梅竹,有事?”竹青用了一种从没有用过的语气。从电话的那端传送过来一种少有的压抑感。

“二哥,不好了。”梅竹没有立即告诉竹青什么事不好。她从竹青的口气里,也感觉到二哥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二哥,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早上不小心把老总刚从瓷器展览会上买的价值不菲的青花瓷器,跌碎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正要打个电话,问问家中有没有情况,父母都好吗?我快半个月没有给他们打电话了。唉!”

竹青是个乐观的男人,从没有听到他唉声叹气过。竹青的一声“唉”,让梅竹顿时万念俱灰,她潜意识里感到父亲的时日不会太多了。

“父亲。是那个病!”

一个人独自面对重大灾难的时候,不容易压倒,在女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她遇到亲人后,立即像一根失去弹性的松紧带子,松弛下来。梅竹哭了,她是咬着嘴唇哭的,她担心等在车里的父亲听到。其实,她的车子停在离药房五十米的地方,她出多大的声音,父亲都不会听到。

竹青沉默片刻,可能被这个消息吓蒙了。“什么情况?”毕竟他是个男人,立刻镇静下来,“别慌。先给父亲吃点中药,听说中药有效,展览会结束,我马上回去。”竹青也是有病乱投医,到底中药管不管用,他也是听一个同事说的。

一个男人推着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正要进电梯里去。老人的脸色和黄裱纸一个颜色,闭着眼睛,低着头。梅竹看了一眼,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晚期!”梅竹捂着嘴跑进电梯边的休息间。

“你告诉他了?”

“谁?”

多年前,徐开山从集市上买来一棵大石榴,栽种在家中的瓮栏子里。这棵石榴五年只开花,不结果。

一个阴天。院子上空如同穿了蓑衣,从空气里随便抓一把,都黏糊糊的。徐开山心血来潮把石榴树从瓮栏子挪到西屋墙角的时候,老伴嘟哝:“人挪活,树挪死,吃饱了撑的?大石榴树见了灯光才会健康成长,才会结果多。有开花的日子,就有结果的日子。”

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徐开山的心情,徐开山的心情很好,他看都不看老伴一眼,继续侍弄石榴树。他挖了很深的土坑,先在坑里填了牛粪,牛粪上边填了细沙,细沙的上面才是肥厚的湾土。刨树的时候,他留了心眼,树身带了大大的泥土块。他刨出的树坑和泥土块一般大,树身进去的时候,正合适。他看着天空,自言自语:“带点老土,成活率大。这树,死不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裤袋里掏出哈德门香烟,点燃后,抽了一口,吐了几个长长的烟圈,烟圈从他的鼻子飘上额头,又从额头飘上石榴树,飘飘扬扬飞上天的时候,就看不见了。

二儿子竹青刚从城里捎回来一条宠物狗,说是给父母作伴的。徐开山忙着挪动石榴树的时候,这条叫“蹦蹦”的小狗,正叼着徐开山的布鞋到猪圈里去,老伴正因为徐开山没搭理她暗自生气,装作没有看见。她倚在屋山墙上,看着天上一朵朵的乌云,人像长在了墙上。蹦蹦到猪圈的路线正好经过徐开山的脚下,别的日子这条宠物狗就会被他一脚踢开,今天他却温和地从蹦蹦的嘴里夺下鞋子,摸着狗狗:“现在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养狗就养狗吧,还得养宠物狗。那些人模狗样的,怀里抱个宠物狗,喂香肠喂鸡肝,还亲呀亲呀地叫着,对自己的亲娘老子也没有这么好吧?更有甚者,为寻找自己的宠物,要下嫁给别人。世界乱了,乱七八糟。”蹦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了泥坑,雪白的狗毛上沾满了泥巴,滚动的时间长了,狗毛结成了泥球。徐开山摸它的时候,它以为主人要打它,翻了个身子,变成一团烂泥巴。老伴看到蹦蹦的滑稽可愛,笑出了声,徐开山也跟着咧咧嘴,老伴赶紧闭严嘴巴,看着院子上空。徐开山抬头看去,天上除了乌云就是乌云,连只麻雀都没有。

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阴着脸的天空,和人开起了玩笑,云彩可以拧出水来,却是半个雨滴落不下来。徐开山没事的时候爱坐在石榴树下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一盒子。蹦蹦从大街上叼回来一只乒乓球,它玩球的兴趣很浓,先是用两只爪子摁球,球动的时候,它想用嘴巴叼起来,小球便滚去更远的地方。蹦蹦玩得最高兴的时候,它会用两只后腿倒球,短短的尾巴摇呀摇呀。老伴看得大笑,徐开山还是咧咧嘴。这时,老伴没有停止自己的笑声,反而笑得声音越来越大。endprint

一开始,挪动的石榴树像是冬眠了,一点动静没有。老伴撇嘴:“死了性了。”

“你不说过年话,没人认为你是个哑巴。”徐开山站起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了,走出大门。

“说死就死了,有仇的人,不会说说就能报仇了吧?”老伴的话还没有说完,“咣啷”一声,大门关上了。关在门里的,还有徐开山沉重的咳嗽声。

徐开山家的牛,晚上放在猪圈里。石榴树和猪圈只有一步之遥。

徐开山养牛和别人不一样,他把牛喂饱后,要站在石榴树的树影里观察牛。他说,公牛,和男人一样,胸宽、体深、背腰平直,腹部不下垂的牛,干活有劲,卖到屠宰场,出肉多。他说,他最痛恨把牛卖到屠宰场杀肉吃,养牛也不能把牛当牲畜养,要当人养。他说,母牛和女人一样,尻部长、平、宽,腰骨高于坐骨结节的,易生小牛犊子。他每晚给牛饮麸皮水,还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萝卜、胡萝卜切成块,放在手里,喂给牛吃。牛吃几块就抬起头看看徐开山,牛的双眼皮动几下,徐开山就会笑。等他看够了牛,就继续站在石榴树下抽烟,烟圈飘到哪里去了,谁也看不清楚,月亮里却会多出一片阴影。

在一个清爽的夜晚,月亮跳到石榴树上的时候,徐开山发现石榴树活了。树芽纤细,锈红色。牛安静地嚼着青草,蹦蹦还在忙着玩球。月亮在树枝上玩厌了,跑到瓮栏子边的大水缸里。天上一个月亮,缸里一个月亮,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还水灵。

五月,石榴开花了。一朵朵绒布似的红花,成了小院一道别致的风景。蜜蜂在色泽艳丽的石榴花上起舞,蹦蹦盯着蜜蜂入了迷。可是它的身子太矮,够不到蜜蜂,它每天在树下转呀转呀,转得人都头晕。为了让父亲高兴,梅竹给父母在石榴树下照了几张相。那天,徐开山的胡子刮得净光,穿着梅竹刚给他买的卡其色夹克,眼睛瞪得很大,和牛的眼睛差不多。他还把手搭在老伴的肩上,他笑的时候,一嘴烟熏火燎的牙齿暴露在外,没等老伴提醒,他咧咧嘴:“照吧,照吧,没事。牙就这样了,闭紧了也不见得会变白。”这是徐开山和老伴唯一的一张合影,他笑得阳光灿烂。以前,他讨厌照相,谁也说服不了他。那天趁着高兴,梅竹问父亲:“要不你和牛合一张?”

徐开山没有不高兴:“合就合,兴人照相,就不兴牛照相了?”

徐开山和牛照相的事情,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

“徐开山现在养牛不是为了种地,他就是喜欢牛。他家的孩子成人了,他也不用种地了。”

“徐开山也该享享福了,他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特别是他大儿子吴毅,让他受了多少罪。”

“那年,要不是为了给他大儿子盖屋,他是不会舍得卖掉那头老黄牛的。”

竹青回家后,把父亲接来了城里,住在市人民医院康复楼10楼呼吸二科的27床。市人民医院位于西外环路359号,是一所二级甲等医院。

徐开山见过村里好几个和他一样病症的人,村后敏洪得的就是这种病。周一大查房。查房的医生很年轻,和徐开山差不多的个头,看着不很严肃。他用听诊器听听徐开山的左胸,还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大爷,不要紧张,给你加点药,还可以回家放牛。”竹青事先嘱咐了医生,不要透露徐开山的病情,看徐开山的情绪,他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的。

“肺积水,和我村敏洪一个病。”徐开山转过头对着28床的女人。

28床的女人60岁左右,短粗的身子,皮肤黝黑。说话像炒豆子,蹦到地上,可以砸出一个坑。照顾她的儿子比她更粗壮,皮肤也和她一个颜色。无论女人怎么急躁,这个男孩只是笑:“生病还有不疼的?我给娘揉揉。”

“唉吆,我的腰怎么贴上膏药也是疼,这都打了几天针了,也不见好。”

“生病最怕急,心急不管用,娘要放宽心。”男孩说着,轻轻地给女人捶背。

女人一会儿要去厕所,男孩扶着母亲走到厕所旁,等母亲处理好了,又搀扶着她回到病床上。

“我看我这病不是腰疼,腰疼的话,早就好了,看来是不治的病了。”

“又乱想了不是?你要宽心,要平稳。”

“明天就出院,就回家。”女人变成小孩子,把身子扭成豆虫样。男孩笑着端给母亲一杯热水。

徐开山看看女人,继续哭着脸。他生病后就没露出过一个笑容,和谁说话都像吃了枪药。

护士小跑着给各个病房挂针。徐开山一个上午要挂六瓶子吊针,两瓶大的,四瓶小的。其中的一瓶可能怕光,罩着黑色的网子。十一点半了,还有大半瓶子没有打完,徐开山没有耐心了,喊着左胸疼,竹青向前给他揉搓。徐开山还是不停地挪动,喊着鼓针了。护士跑来时,徐开山阴着脸:“看看你挂的针,针头出来了。”徐开山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绷成一颗待出堂的炸弹。

护士给插针头的地方塞了块卫生纸,正正针头:“好了。”

“干的什么活?”从徐开山嘴里冒出的话,就像埋在灶膛灰里的土豆,发出炸裂的声音。

护士出了病房,竹青道歉:“老人脾气不好,请原谅。”

“没事,生病的老人都这样。”

出了门,是护士工作台。台上放置着护士的工作记录册,记录册旁边插着一束鲜花,是病人家属送的。两个护士专心在电脑上工作。竹青去热水房打水,回来正好遇见刚才打针的护士,他咧嘴一笑,他的笑容和徐开山就是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

竹青去打开水的时候,问过28床的男孩,需不需要打水,男孩回答水还满着。26床没有人陪床,老人憋氣,肺气肿,他能自己照顾自己。竹青随手提了他的暖瓶。

“还得麻烦你。”

“多大点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竹青的媳妇来了。女人高挑的身材,眉眼干净。她喊一声“大大”,就开始清扫徐开山随手扔在病床四周的卫生纸。她带了报纸,把卫生纸用脚轻轻地踢到报纸上,然后卷起报纸的一角,扔到卫生间的垃圾桶里。病房门口的扶栏上插着一瓶消毒液,竹青媳妇在手上搓了,去水龙头上清洗干净,然后她就冲洗卫生间的马桶。不知道谁小便后没有冲洗,她一连摁了冲水开关三次,擦了两遍地,冲干净拖把挂在了东墙上。endprint

徐开山默不作声地看着竹青媳妇做这做那,眉头结成一个疙瘩。靠近门口的地方,护士刚搬进来一台消毒扇,竹青媳妇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之后,她从包里掏出84消毒液,把徐开山的毛巾加了热水,烫几遍,拧干,挂在床头柜南侧的铁钩上。本来徐开山的毛巾是黄色的,见了84消毒液,一块地方黄,一块地方白了。徐开山眉头上的疙瘩更大了:“还传染了你们?”

竹青媳妇没说话,笑一笑。她笑的时候,像花瓣散落到地上,看着无声无息,却很动人。她还把所有的碗筷用84消毒液洗了几遍,才坐了下来。徐开山的床头上,搁置着几本小册子,内容都是有关护理和病后养护的。竹青媳妇把它们收起来,放进门边的衣柜里。那些看似有肺癌介绍的册子,她放进自己的包里,准备带出去扔掉。她放的时候,偷眼看一下徐开山,发现徐开山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把氧气管子一会拔下,一会插上的。26床的老人看到了:“插着就中,一个小时3元钱的吸氧费,你用也是24小时的钱,不用也是这些钱,为什么不用?”

“听说床位费也由每天的25元,涨到每天的29元。”徐开山一边抱怨空调太冷,一边和26床对话。他说话的时候,唾液从嘴角流出来。

医院里的空调由护士控制着,只能开和关,不能调温度。竹青找到护士关了空调,回来后一脸尴尬,看看其他两个床的病人:“对不起,你们多担待。”

28床的女人把头拱在床上,没发表任何意见。

26床的老人看看徐开山:“不热,温度正好。”他嘴里的正好,是开空调正好,還是关空调正好,竹青没听明白。

竹青媳妇抻抻徐开山身上的被单:“大大,好点了没有?”

“好不好,你们还看不着?越治越坏。在你妹妹那里治了半个月,也没弄明白什么病。我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么难受?”

“你乐观一些,就会好的。”

“谁不知道乐观,病没长在你们身上,你们不知道滋味。”徐开山说完,一把拔掉鼻子里的吸氧管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他拔管子像拔一棵小树,恨不得连根拔起。

徐开山要小便,竹青把他送到卫生间门口,等父亲进去后,站在门口等他。竹青媳妇又铺了铺徐开山弄皱的床单,然后她看看27床的吊瓶,直到药液滴到针管里了,她才喊护士过来换瓶。好长时间也不见徐开山出来,竹青媳妇喊竹青进去看看,竹青清楚父亲的前列腺越来越厉害,肯定是尿不出尿来了。

等徐开山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竹青接过吊瓶,竹青媳妇上前扶着父亲。“你们能不能找医生要种药,给我吃了,喘气顺溜的?”徐开山的脸变成猪肝的颜色,紫幽幽的。瓶子里还有一些药液,他就喊,“不打了,不打了。”竹青看看拗不过父亲,喊护士拔针。

竹青媳妇把带来的营养米糊摆在床头柜上,这种米糊是她按照梅竹给的配方调制的:半个海参、一把小米、一把黄豆、半把熟芝麻、两个核桃仁、两个桂圆、一个蜜枣、四个莲子。她用的是上下三层的保温瓶,中间的一层装着婆婆包的萝卜包子,上边是炒扁豆。徐开山最爱吃老伴包的萝卜包子,身体好的时候,一次可以吃七八个。老伴说过他:“七十多的人了,吃那么多。”

“老饭力,老饭力,吃不动饭,也就鼓涌不动了。”

徐开山不停地吐痰,竹青把卫生纸给他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徐开山擦嘴的时候,还要撕得更小:“真是浪费。”

竹青媳妇走过去:“用就中,用完再去买。”

“再去买,不用花钱?”

竹青媳妇笑笑,把床头柜往徐开山跟前推了一下。拔下针后的徐开山,脸上立刻变了颜色,由原来的猪肝色变成青色,上半个脸,湮出一个黑圈。徐开山刚拿起包子,还没下口,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竹青以为是哪个病床的家属,女人却塞到他手里一张名片。女人走的时候,嫣然一笑:“用个体救护车,打名片上的电话。”

徐开山把牛粪晒干了,捯饬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在石榴树的旁边掘个坑,埋进去,用水浇透。蹦蹦从石榴结果后,变得越来越兴奋。它跳起来够石榴,跳得次数多了,可以直立,可以够到低枝上的青果,但是没有破坏它,只是用鼻子嗅嗅,就离开了。徐开山喜欢上这个宠物狗狗。

石榴树结了九个大石榴,姿色艳丽的石榴像刚抱了孙子的年轻婆婆,腮帮染满胭脂红,满嘴的牙都笑歪了。院子里的花和石榴赛着长,绣球的叶子蒲扇大,芭蕉的花穗也有一尺长。当竹青带着孙子回家看望父母时,徐开山摸着孙子的头:“今年是我的六十大寿,我的生日从今年起,就由原来的八月初二,改为每年的十月一日。”

“人家举国欢庆,你也要凑份热闹?”老伴的手也摸上了孙子的头。

“竹青和梅竹正好这时放假,就不用费尽心机地请假了,单位也没设上父母的生日假不是?”

“噢,明白了。大石榴这时硕果累累,也可以让孩子们尝尝你的劳动成果。”

“不用请假,还可以吃到石榴,一举两得。”别看徐开山识字不多,出口就是成语。

正说着,吴毅推门进来了。竹青喊一声:“大哥来了。”竹青口中的大哥,就是村里人说的徐开山的大儿子。为什么父子俩一个姓徐,一个姓吴呢?原来吴毅是徐开山的外甥。这个孩子三岁没了父母,徐开山看他可怜就把他领到自己的家中。

当时老伴正怀着孕,肚子上像扣了一个盆子,走路都困难,她喘着粗气:“养人家的孩子,种人家的地,早晚是人家的。我们又不是不能生,领个累赘回来。”

“这是自家的孩子,他是我的外甥,我亲姐姐家的孩子,他没了父母,我们就是他的父母。”

吴毅从小就营养不良,长得干瘦,也没个头。徐开山对他比对亲生儿子好,最困难的年月,给他吃家中最好的饭食,他穿的棉袄都是里表新,竹青拾他穿旧了的。竹青从小就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因为一个姓吴,一个姓徐。一次,母亲又把好吃的给吴毅,竹青哭闹:“他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却胳膊肘往外拐,早晚有你们后悔的。”徐开山“啪”地一巴掌打在竹青的脸上,竹青的脸上出现一个手掌的红印子,不一会儿,手掌印子由红变紫,半个脸庞成了烂柿子。徐开山就怕听到“后悔”二字,竹青从此以后也不敢提吴毅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了。endprint

吴毅八岁那年,和几个伙伴去石河头地里偷吃了一肚子豌豆,喝了一肚子河水,回家拉血。送到医院,医生说:“拉回家,准备后事吧。”

徐开山给医生背去半个猪身子央求:“死马当活马医,您尽力给治治。”

医生说需要输血。徐开山求了半个村子的人去给吴毅输血,才救了他的小命。血,是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输了人家的血,一辈子的情就欠下了。哪个给吴毅输血的人,有什么需要了,徐开山拼了老命筹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输了人家的血,咱也得用命来回报。”那些年,庄里人都知道,徐开山家的收入都用来还救吴毅欠下的人情了。

这个地方的人迷信:不怕长个穷命,就怕长个穷相。一场大病,让缩头缩脑的吴毅长得更加弱不禁风。等到他二十岁时,徐开山找媒人给说了好几门亲事,人家一看吴毅的长相,摇摇头走了。徐开山茶饭不思,每天闷着头吃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给吴毅说上媳妇,生几个孩子传宗接代,怎么对得起早就“移民”地下的姐姐?

村里有一对老人,没有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比吴毅小一岁。说这个女孩好看吧,从哪里看也觉得别扭;说这个女孩不好看吧,五官搭配得也很对。这个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香玉。香玉和她的名字一点也不相配,好几天都不洗脸,脸上一毛钱的雪花膏也没抹过。这家人,是个吃了不想拉的主。

她家住村里最老的房子,三间破屋,中间没壁子墙,用秫秸遮挡着。院子里连个猪圈都没有,只用篱笆圈了个拉屎的地方。徐开山找人说媒,如果香玉嫁给吴毅,就给她家翻盖房子,盖上全村最漂亮的房子。

香玉在家當男孩子养,收工后,还得去田里薅一筐子猪草,筐子底下装着人家田里的玉米棒子,很多人知道这个秘密,没人敢去翻动。上次,香玉去徐横海的果园里偷苹果,眼看就被徐横海追上了,香玉一个大姑娘家,竟然把裤子一脱,说:“来拿我吧,你敢向前,我就大声吆喝,你耍流氓。”徐横海像棵苹果树一样,定在地上。宁愿丢失一筐子苹果,也不去担个流氓的罪名。对于农村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耍流氓更让人嗤之以鼻的。

老伴告诉徐开山。他不信:“谁家姑娘会这样不知道羞臊,这些人是砸媒的,想看吴毅的笑话。”

“犟驴,总有一天你要吃亏。”

“吃什么亏,我有儿子,也不用他养老。”

徐开山家住的也是老房子,墙皮上贴一层红砖,里墙还是土坯子,刷了一层涂料,屋小潮湿,无意中倚上去,衣裳上粘一身白。竹青读高中了,孩子虚荣心强,有同学来家玩,他就在母亲耳边吹风:“咱家也该盖新房了,你看看四邻,谁还住在我们家这样的老房子里。”他不敢对徐开山说,他怕父亲再给他一巴掌。

梅竹比竹青小两岁,这个女孩不仅长得好看,也不虚荣:“我看我家挺好的,先帮大哥娶上媳妇吧,给他娶上媳妇,也算了却父亲一辈子的心事。”

“你懂什么,他又不是我们的亲哥。”竹青说完这句话,回过头看看父亲在身后没有,直到发现父亲没在身后,才嘘出一口气,他已经很多年不敢说这句话了。

香玉家捎话来:“盖好房子,就结婚。”

徐开山高兴坏了,找木匠,找窑匠,也不管正是麦黄时节,说动工就动工了。

老伴着急:“麦收如救火,等麦收后吧,这时谁有心思盖房?”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夜长梦多吧?你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小名,你看看吴毅长得那歪瓜裂枣的模样,香玉要是反悔了呢?”

“磨圈对磨眼,他俩早就对上眼了。香玉也就嫁给吴毅,别人谁会看上,还是三只手?”

“你别捕风捉影,听着风就是雨的,人家臭哄香玉,你也埋汰她?”

“无风不起浪,她不那样干,村里人也不会那样说她。”

“没工夫和你叨叨这些伤风败俗的事,快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我去置办盖房的东西。”

“我们家翻盖房子的钱,我可都给你了,我若是留下一分钱,我不是俺娘养的。”

“老娘们,谁和你诅咒?”徐开山又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知道家里的钱,按照香玉父母提出的要求,离盖房还差一大截子。

万般无奈之下,徐开山想到家中的老黄牛。这头黄牛在他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具体生了几个牛犊子,徐开山也记不清了。没办法,为了给吴毅娶上媳妇,给香玉家盖上新房,他豁出去了,他要去集市上卖牛。老黄牛身边当时还有一头没出满月的小黄牛。

六月初的天气,像个罐头瓶子。树梢一动不动,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叫,月亮挂在梧桐树上,露着半个身子,显得神情落寞。吃晚饭的时候,老伴一句话没敢说。徐开山没吃饭,闷着头喝酒。他把诸城白酒倒进酒壶里,又从酒壶倒进酒盅里,随手撕了竹青用完的本子纸,蘸了酒盅里的酒,划一根火柴,火蔓延起来。酒壶在火上来回走动,一会儿,酒燎出热气来。徐开山用筷子头挑走纸片,头仰起来,喝进去一杯。二两的小杯子,他喝了两杯,等他倒第三杯的时候,一行浊泪从他的脸上无声地滑下,他装作擦汗。他这个动作还是被老伴发现了。老伴扭头,装着去盛稀饭,还高声咳嗽了一声。徐开山一口饭没吃,站在屋檐下抽烟,他的眼睛不敢望向牛槽的方向,他看着天,天上有很多星星,每一个星星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酸甜苦辣。老牛安静极了,嚼草的声音都听不到,徐开山想打开圈门,他的手没有力气。奇怪的是,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徐开山回头望望,他看到站在黑影里的老伴,老伴的脸上一道白光。

天还没亮,徐开山起床了。露水潜伏在绣球叶片上,小风一过,水珠从叶片上慢慢滚下,和徐开山脸上的泪珠一个动作。徐开山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他把最好的青草抱到牛槽里,老黄牛抬着头,厚厚的双眼皮下,一对泪珠。

城市的脸,铁青。

病房里都是流动人口,来了走,走了来。只有徐开山成了常住病民,住在这里一个月了。竹青送给大夫一些备受青睐的东西,大夫就和竹青结成同盟,见着徐开山,就对他说“你的病很快就好了”的谎话。竹青也弄不明白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怎么生病就变得婆婆妈妈了呢?徐开山看到什么都烦,也没有开胃口的东西。梅竹成了一个常回家看看的人,回来的时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包里是海参、大虾、大枣、猕猴桃,大包小包,满车是包。徐开山不仅不想吃,说闻到梅竹身上的化妆品味,就恶心透顶。endprint

同学可怜梅竹随时会发生的失父之痛,假公济私给她开出几盒萌蒂制药公司生产的“奥施康定”。梅竹拿到这几盒药,像是拿住了烫手的烙铁,烙得心都出血。她把药盒左看了右看,药品名字又叫“盐酸羟考酮缓释片”:每片含盐酸羟考酮10毫克,用于缓解持续的中度到重度疼痛;必须整片吞服,不得掰开、咀嚼或研磨,每12小时服用一次,剂量详见说明书。药后产生的不良反应是:恶心、呕吐、便秘等。

竹青第一个反对给父亲吃这种药,他知道这就是吗啡。吃了这种药,其它的藥片就不起作用了,到最后,病人处于迷幻状态,大小便不能自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看着父亲疼痛,我们怎么忍心袖手旁观?吃这种药,是父亲这种病人的权利。”梅竹的泪腺出了问题,流不出眼泪,她在家不知道偷偷地哭过多少回了。母亲见到她,说起徐开山,除了哭还是哭。梅竹强制自己不要流泪,让不再坚强的父母感受到孩子长大后的强大。

刚开始的时候,竹青只有在父亲疼得厉害的时候,给他吃这种药,把时间控制在两天之内。他把药片随时带在身上,担心被父亲一口吞了。人在病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他对父亲说是止疼片,别的只字不提。父亲疼厉害了,喊着要吃竹青口袋里的药片,竹青不给他,他的脸越变越青:“多少钱一片,你怕花钱不是,吃完了,不会再去买?”

吃了还不到一周,父亲就出反应了。刚才父亲说闻到梅竹身上的化妆品恶心,其实,是那种药开始剧烈地反应。

梅竹打开窗子,风像翘首企盼了很久,从窗缝里迅疾地挤进身子,欢快地在屋子里游走。还没等走近徐开山,他就喊:“快给我盖上被单,冷。”一个“冷”字还在半空,徐开山忽地坐起来,呼叫着恶心。梅竹赶紧从床下拖出脸盆,堵在父亲的嘴下。徐开山推推盆子,张口就吐。他吐得难受,一时间掏空了胃里的所有物件,一股粘稠的黄色液体倾泻而出,大有把肝肺肠一块掏空的可能。徐开山一边吐,一边高喊:“我这是什么病?我怎么得这种病?这种病不是我这种人应该得的。”

26床新住进来一个孩子,在游泳馆学习游泳的时候,几个孩子大闹,水顺理成章地呛进了肺部。馆里理所当然地担负起孩子的一切治疗费用。孩子在医院里例行公事地做完了全套检查,没有大的毛病,象征性地滴液。挂了一天,医生对孩子的母亲说,可以出院了。因为不用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银子,孩子母亲坚持继续住院。徐开山看不惯:“过去的孩子下到河里,被水淹个半死,把腿朝上、头朝下,控几下,嘛事没有。哪个孩子没在河里呛过水,没呛过水的孩子,也学不会游泳。”徐开山说这些的时候,孩子母亲厌恶地别过头去,但是并没有动摇她坚持住院的决心。现在,看到徐开山排山倒海式的呕吐,孩子母亲忙不迭地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等徐开山呕吐完毕,孩子母亲领着蹦蹦跳跳的孩子回家去了。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回家?”躺在病床上的徐开山眯着眼,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竹青和梅竹异口同声地回答。

徐开山的脖子上、脊背上、胸前鼓出一个个的瘤子。白天,他像冬眠了的青蛙,呼呼大睡,他的胃里塞不进任何食物。夜里,他像刚刚苏醒过来,一遍遍喊叫着吴毅的名字。有一个晚上,竹青听到父亲喊叫吴毅的名字,有二十遍之多。他闭着眼,不停地说一个故事:

一个傍晚,无风无火。只有徐开山一个人在家。他坐在石榴树下抽烟,烟劲很大,呛得他直咳嗽。香玉进了院子,说是她刚18岁的儿子在城里处了一个媳妇,并开始同居。问徐开山即将成为四世同堂的太爷,是不是感到很幸福。说着话,香玉随手够了一片石榴叶子,用嘴嚼了一下,吐到地上。香玉说,幸福很复杂,幸福需要房子车子,最起码的就是房子。徐开山提前预支了太爷的幸福,为了香玉的儿子能在城里拥有一个弹丸之地,借给香玉他省吃俭用的五万元钱。这五万元,他没有存进银行,藏在家中的鱼鳞坛子里。他把坛子的盖子用蜡封了,风都跑不进去。香玉没说还钱的时间,徐开山幸福过了头,也没问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第二天,太阳起床早,红着个大脸。吴毅进了屋子,指着徐开山的鼻子骂:“我没有你这个舅舅。”

“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了?哪点对不起你们了?”浓浓的幸福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徐开山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你占香玉的便宜!”吴毅差点动手打徐开山。

“我占香玉的便宜,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吴毅动手打徐开山不得,掀翻家里的大桌子,摔碎了桌子上那个家传的青花瓷瓶。这个瓶子他们都知道价值不菲,吴毅当时傻了眼。他俯身拾地上的青花瓷片,瓷片划破他的手指,一股血腥味充斥在屋子里。

“香玉借走了我五万元,是不是她想赖账?这五万元可是我留着给竹青买楼的。”徐开山顾不得青花,尊严要紧。

“钱,是香玉问她表叔借的,怎么成借你的了?”说完话,吴毅要走。

徐开山站起来,挡住他:“把话说明白,别屎盆子朝我头上扣,好心做了驴肝肺,让香玉把钱还我!”

“你都褪了香玉的裤子,我没告你流氓罪就不错了,还钱给你,做你的黄粱美梦吧。”吴毅推倒了徐开山,徐开山跌在青花瓷片上,鼻青脸肿。

夜,像个画好了的钟馗。竹青听着父亲一遍遍地述说,以为这就是麻醉药的征兆。他从来不知道父亲手里存有多少钱,父亲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他家的青花瓷器没了,父亲也确实跌得遍体鳞伤。

当时父亲的版本是:他在集市上遇到一个使迷药的,他回家不仅拿走了他多年的积蓄,还要抱走家中的传家之宝,没想到大脑缺氧,脚下一空,瓶子碎了,五万元钱也给了人家。住在梅竹家的母亲,听到积蓄没了,哭天喊地,要和父亲决一死斗。梅竹劝:“娘糊涂呀,你疼钱,我父亲就不疼钱了,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钱没了,可以挣,人没了,只会挣回一坛子骨灰。”

听到“骨灰”二字,母亲毛骨悚然,钱的事闭口不提了。

香玉在村里传播的版本是:妗子不在家,徐开山兽性大发,想和她发生点什么。因为她洁身自好,徐开山梦想成空。恼羞成怒的徐开山摔碎了他家的青花瓷瓶,还诬陷香玉借走了他家的全部积蓄——五万元。endprint

梅竹母亲相信香玉的版本,她知道香玉设计好了版本,还重新改编修正了版本。她和徐开山生活了大半辈子,这是个老鬼精,怎么会被人使了药?他给别人使药还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他会自己编造一套版本,难道这里边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以自己对他半辈子的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使他一时色迷心窍,一个75岁的老人,患有严重的前列腺,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那方面早就不管用了。经过排查,老伴知道徐开山伤透了心,香玉诬陷他,吴毅怎么也跟着起哄呢?这不是起哄,这是讽刺他,老了老了,得个晚节不保的罪名,让他一辈子做人失败,这就是竹青口里的“后悔”吧。

谁的一辈子都不容易,一辈子活得光明磊落的,也不容易。徐开山做人没有别的目标,就是要清清白白。世上什么事,都可以说得清,唯有男女之事,谁会说得清?脚印落在尘土上,还会留下痕迹,这种事,可以有痕迹吗?只有让心做痕迹了。竹青和梅竹当时很愤怒,要报警。徐开山不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金子即使埋在牛屎堆里,适当的时间,也会发出光芒。男女之事,就是一锅糊涂汤,越是搅拌,越见浑浊。村里人对别的事不感兴趣,对这种事情,都会耸起耳朵听,恨不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不要在他们面前描绘,越是描绘越黑,最后黑得都以为自己真做了什么。他们可不管你还‘管用不‘管用,他们需要的就是饭后茶余的笑谈。遇到这种事情,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肚子里咽。钱,是个好东西,除了生命不可以购买之外,可以买来很多物件,它也是最不好的东西,可以泯灭一个人的良心。”

竹青和梅竹都像吞了鸟粪,恶心了好久,破财免灾吧。竹青买房的时候,担心父亲内疚,背了一屁股债,还对父亲说,自己终于在城市打拼出一小片新天地,他可不说自己终于成为了一个房奴。

徐开山每个晚上都在述说这个故事。他述说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没有机会说了。说到最后,徐开山就哭:“我一辈子窝囊啊!”说完,他继续喊叫吴毅的名字。

“他,想吴毅了,毕竟从三岁养到大。”梅竹母亲说完,咬着牙,“造孽呀,他不应该得这种病,不是好人有好报吗?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

梅竹开车回了家,为了还父亲一个公道。她在路上构思了无数个和香玉会面的场景,她甚至想跪下来求她,让她说出真话。五万元的事,不想再提。钱是身外之物,买不到亲情的。家里因为没人居住,草族最先占据了院子,很有安营扎寨的迹象。石榴树的大半个身子枯死了,只有靠近墙角的一杆枝子不可思议地活着,结了四个大大的石榴,像是在等着证实什么。小蹦蹦成了野狗,原先光滑雪白的毛发日渐荒乱,大有白发魔狗的趋向。小蹦蹦是原来的老蹦蹦生的,老蹦蹦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牛寄养在二姑的家中,见到梅竹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声声哞叫,让人肝肠寸断。

这头老黄牛是賣掉的老黄牛的孩子,老黄牛被迫卖掉后,徐开山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小黄牛,每天出工都带着它,没事的时候就牵它到沟边吃草,吃草累了就去河里洗澡。洗澡的时候,徐开山用手把牛毛撩开,一遍遍地洗,直到小黄牛洗高兴了,才牵它回家。回家后,徐开山不立即把牛牵到圈里,而是把它拴在大门外的牛槽上,用一把木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牛毛,直到牛发出“哞哞”的叫声,他才罢手。遇到天热,徐开山会拿一把蒲扇,为牛打瞎眼蜢,瞎眼蜢叮不到牛,飞到徐开山的胳膊上,他的胳膊上被叮出一个个红疙瘩。小黄牛长成了老黄牛,无论家中遇到多大困难,徐开山都没再动卖牛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对不起的就是老黄牛的母亲了。

自从徐开山生病,牛很少吃草。“这牛,也想你父亲了。”大徐开山两岁的二姑愁眉苦脸,想到即将阴阳相隔的哥哥,老泪纵横,“那个畜类,没去看看你父亲?”

梅竹知道二姑说的是吴毅,她名义上的大哥。梅竹装作没有听懂,没有回答。

“都说养恩大于生恩,难道他的心真叫狗吃了?”

“不提他。”梅竹拿起一把青草,放在牛的嘴边。牛看看梅竹,没有吃。梅竹问:“二姑,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你说是真是假?就前年那件事情,没把我气个半死,你会不知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75岁的老人了,最后得个‘扒灰的罪名,任是谁也死不瞑目。”

“我想找香玉问个明白。”

“别提这个女人了,这几天在街上咒你父亲早死呢。”

“算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本来还想找香玉的梅竹,像泄气的皮球,没了勇气。世上有一种人,是说不得道理的,只有钱,在她眼里,是最珍贵的东西。

太阳好几天没有睁眼了,树叶像是被空气粘住了,一动不动。没有太阳的日子,人的心情也不好。徐开山不住院了,回到竹青的家里。他整整一周不吃东西了,头上淌汗,用手摸一下,沾手。竹青母亲说:“把你大大送回老家吧,头上出油,没有几天了。”

梅竹去寿衣店给徐开山买好了所有的送老衣裳:最里层的是白色的人造棉衬衣,外面是蓝色带寿字棉袄,棉袄外边套同颜色的绸褂,下身和上衣成套。最外边的是长袍,罩着马褂,共五根领。趁着夜色,母亲让梅竹试穿:“真宽松,真好穿。”按照老家的风俗,女儿试穿的寿衣,老人穿着顺当。

竹青找出上次女人来病房送的个体出租车名片,打过去问道:“有担架吗?”

“有。”

“有氧气瓶吗?”

“有。”

“有人帮着抬病人吗?”

“有。”

等出租车来到时,除了司机,别无他人。车上脏兮兮的,一副破旧的担架像是经过了南征北战,座套上油乎乎的,车里一股怪味道。司机是个小伙子,很有力气。他喊竹青把担架抬上楼,铺上了厚厚的棉被,梅竹协助竹青放平徐开山,司机和竹青分别抬着担架的两端,梅竹和母亲护着担架,开始下楼。过楼梯的时候,中间的人使不上劲,梅竹和母亲闪在一边,母亲的脸像涂了蜡,汗珠顺着脸往下淌。

徐开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出租车到达老屋的时候,庄里听说的人都来了,站了满满的一院子。担架走到石榴树跟前的时候,徐开山的手在空中抓了几下,然后无力地垂下来。被抬到炕上的时候,徐开山的抬头纹开了,额头上冒着油光,一口痰在嗓子眼里来回走动,发出“呼隆呼隆”的声音。二姑掉泪:“老痰动了,没几个时辰了。”endprint

徐开山的嘴张成一个山洞,深不见底。他用嘶哑的声音喊着:“水、水……吃饭。”

梅竹赶紧用汤匙给他喂牛奶,也就喂下去半口。他又喊:“娘,给我瓢,我要喝水。”“娘,我去场院打场了。”“吴毅!吴毅!……”

“还是叫吧。不去叫他,他也不好意思进这个门。”族里的一个人说。

“不叫。不叫这个畜类。”二姑看着徐开山,老人的眼睛哭成一个红铃铛。

其他的人,不出声,都看着徐开山。徐开山像是睡了。过了半个时辰,他“呀”地叫一声。竹青扶他起来,用自己的肩膀顶着徐开山。徐开山的眼缝里射出一丝精光,这丝精光从窗缝里挤出去,朝南游走。“要走的人都搭望‘西南方,他找到我们的亲娘,他要回老家了。”

梅竹攥紧二姑的手,老人的手冰凉。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随时都可以走掉的父亲,她只有不眨眼地盯着他,她发现自己的父亲随时在变,像个变色龙一样。父亲一口痰也不吐了,身上肿胀的地方慢慢地消散下去,脚脖子上裂开的血口,都愈合了。

坐了有五分钟,徐开山示意竹青放倒他。他刚一躺下,又开始呼叫“吴毅”的名字。屋里的人都流出眼泪。

“这就是养人家孩子的下场。”一个本家妇女看不下去,抹着眼泪走出去。

“去叫叫吧。”

“谁敢去叫?”一向好脾气的竹青大喊一声。喊完,他早已泪流满面。

“按说,抬头纹都开了,也该走了,还有心事?”

“一定是没见到吴毅,闭不上眼。”

“倒班睡吧。不敢离人了。”

竹青值头班,他看着父亲,看着像个婴孩似的父亲。听着父亲一声声带血的呼唤,他对吴毅的恨与时俱增:“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月亮在天上久了,不知道人间还有悲欢离合之事,它用清冷的眼光注视着人间冷漠的一切。其他的人睡觉去了,梅竹不去睡,二姑看她:“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能力阻挡。有生就有死,生死,乃常事。送走你父亲,下一个就是我了。”

徐开山不喊叫的时候,他很安静,像是在探索一条陌生的道路。他在长途跋涉,很辛苦,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

竹青想起大门没关,他走出院子想把门锁上。露珠聚在石榴叶子上,像是滚着泪珠。那杆活着的枝子,像一个生发的故事,在策划着什么。竹青刚打开大门,就听到匆忙离去的脚步声,看背影,像吴毅。竹青没有多想,关上大门,回到炕上。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当徐开山再次喊叫吴毅的时候,二姑咬牙切齿:“吴毅早死了,你放心地走吧!”

真奇怪,二姑的话刚落到炕上,徐开山就咽气了。

徐开山咽气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一日。牛无疾而终,小蹦蹦跳进门口外的枯井里。全村人再次掀起议论徐开山的热潮:“看来徐开山的那件事是冤枉的,牛都陪葬他去了。”

“最奇的是他家那条小狗,也去陪他了。”

“他家那条小狗肯定对他有感情,老狗死了后,都是徐开山照顾它。”

“出殡的时候,吴毅都没露面,要遭报应的。”

“我看到他藏在草垛里哭,被香玉拽回去了。”

徐开山有一个回魂夜,家乡说法“头七”。儿女在一周后,要给亡人托七。传说人死后遇七要受罪,阎王爷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过错给以惩罚,但阎王爷喜欢女孩子,还喜欢花,喜欢最美丽的花儿结的果子。如果托七时,女儿给父母烧花、烧果,死者会少遭罪,阎王爷看见花果高兴,会减轻刑罚。

一周过去,竹青和梅竹去西霞岭给父亲“托七”。他俩带着大包的纸钱,梅竹从石榴树上摘下一个最大的石榴,父亲喜欢石榴,閻王爷一定也喜欢这美丽的石榴。

没有月亮,夜色像一块方巾,包住了岭上的沟沟坎坎。西霞岭上静得吓人。树叶掉落的时候,有了声音,像一个人在走路,急匆匆地。这里离过去的“天齐庙”最近,凡是亡人的灵魂都要经过这里。蹒跚的西南风,带来磕磕绊绊的凉意。竹青走得很快,梅竹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俩走上岭的最高端。竹青说:“靠了岭头,父亲就可以少走些路。”树影像电影屏幕,所有的秘密都在屏幕当中,就等着电影的开始。远处的灯光,像鬼火,蠢蠢欲动。竹青按照二姑的吩咐,在身前画了个大圆圈,纸钱摊成扇子状,把象征父亲灵魂的纸搭子披在身上,背着父亲托“七”。

风,很不甘心。从岭上跳到树上,树梢开始摇头晃脑,树影交错,错落有致。树影多长,风的脚就有多长。风,骚扰了一行树,一行树的树影动起来,岭上的情景变得恐怖。远处的槐树上,猫头鹰叫了几声,梅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树,肯定知道终有一天,它们会集体死去,它们抛开风,变得淡定,心里的怨恨,扔到地上,岭上又鸦雀无声。竹青和梅竹他们刚要开始,便听到了脚步声。二姑说,托“七”不能见人,见了人还要继续受罪。岭上的树不动了,只听到这个人莽撞的脚步声,踢开石子的声音,随手折树枝的声音,用树枝画圈的声音。这个人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蹲下,摊纸钱。

“也是来托七的?”梅竹碰碰二哥。夜色,越发的面无表情。

“别出声,等她烧完,再托,别误了父亲去西天的时辰就行。”火光映出一个女人的背影,女人的后背,和纸灰一个颜色。

“死老头子,你死了就死了吧,天天来找算我,让我天天做噩梦。”

“是香玉。”梅竹碰碰二哥,她的牙里起了风。竹青牙里的风,比梅竹的还大,寒凉进了他们心里去了。

“七天了。哪个后晌我也做噩梦,梦里,你拿着锨头铲我,说是找我报仇。不就是那五万元钱吗?肥水也没进别人的腰包。你不是说打死也是一家人吗?你外甥的儿子买了楼,我也是房奴的娘,背着一座山。我是诬陷了你,说你褪了我的裤子。女人的裤子,是道鬼门关。系紧了,是女人;系不紧,就是鬼。我是明里不紧,暗里紧。你外甥和驴一个家族,是驴的祖宗,犟。褪了裤子,地球就会毁灭吗?你大人大量,放过我吧。吴毅晚上偷哭,他忘不了是你养育了他,他就是不喜欢戴绿帽子,况且给他戴绿帽子的还是他的亲舅。我就是抓住他的这个弱点,骗他的。男人,都这脾性,有本事的,欺负别人的老婆;没本事的,欺负自己的老婆。”

风,有大的迹象。一棵死掉的树,横躺着,枝干横伸着,非常恐怖。竹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香玉的诉说,他满脑子是父亲去世时死不瞑目的样子,父亲张大的嘴,父亲枯干了的眼睛。梅竹想骂人,想骂香玉的八辈祖宗,她还想上前扇香玉的耳光,是扇出声音好呢,还是扇不出声音好呢?梅竹疯了。愤怒包围了他们,但是他俩一步也迈不动,被鬼缠住了。

“今天是你的‘头七,你一定要从这里经过,我赎罪来了。是我骗走了你的五万元钱,我该死!”香玉在扇自己的嘴巴。

香玉扇嘴巴的声音更奇怪,像一块珍藏多年的锦缎,拿到阳光下时,自动碎裂,且没有任何的征兆。

又是几声猫头鹰的叫声,竹青和梅竹清醒过来。香玉没了踪影,像鬼一样地消失。他俩怀疑香玉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走到刚才她待的地方,纸灰还热乎着。

“二哥,托吧,别让父亲受罪。”

竹青站起身,背起父亲的魂灵,像背了一座山,心里比父亲去世时还沉重。梅竹刚要把大石榴扔进火堆,竹青说:“等一会儿,我们去父亲坟上看看,留到坟上去烧,反正阎王爷在那里也可以收到。”

“对。去还父亲一个公道。”

“公道,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吗?”几块小树枝随风落下,竹青想喊,他想让自己的声音穿破天空,刺破大地。但是二姑说,托“七”要安静,鬼走路是无声的,儿女不要惊了他。竹青也就把话咽到肚子里。

徐开山埋在西霞岭下,十分钟就到。坟地是徐开山很早就看好的,地是长方形,像一个人的脸。有月亮的天气,脸孔会很明亮。地头上,长着大片的白杨树苗子。

竹青手里拿着大石榴,梅竹跟着。竹青走得很有力气,梅竹无精打采,她替自己伤心。

坟地,睡着了。坟地里的人也睡着了。

走过树苗子,坟上有亮光,纸钱疯了似的飞舞。一个人跪在坟前,无声地痛哭。竹青像得了魔怔,跑上前,把手中的大石榴掷进火堆。梅竹喊叫一声:“大哥!”

石榴惊心动魄地炸开,果肉横飞。

责任编辑:邓雯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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