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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淆

2018-02-28杨猎

岁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姐

杨猎

整个婚宴大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郑畅作为新郎父亲的老朋友,面对的几乎全是陌生面孔,这也省去了他许多敷衍与礼节性的招呼。他很便捷地找到了位于角落的席位,与两个曾有过照面的同桌寒暄几句,默默地坐在那里喝茶抽烟。

婚宴进行到三分之二时,郑畅打算溜了。酒喝得有点多,感觉大脑昏昏胀胀的,或许是热烈的气氛让他的大脑感到了昏胀。而且他还抽到了一個洋娃娃的小奖,除了远远还未轮到的新人敬酒外,待下去无非看热闹而已。此类场合的热闹他实在看腻了,倒不如回家喝一杯清茶,再看看电视或上上网惬意。

郑畅不准备跟忙于应酬的老朋友告辞,像尿急了上卫生间般起身离开座位,煞有介事地晃出去。快至出口时,一对眸子冷不丁地被左边餐桌上一位与人碰杯的女子吸粘住,他的脚步不由地嘎然而止,像是踩上了强力胶。

这分明就是他十九年来难以在脑海中抹去的面孔,让他恍惚讶异的是昨晚还曾出现在梦中的人儿,今天真撞上了,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没错,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模样是该比那时成熟丰盈。尽管酒喝了七八分,他仍清楚此刻并非梦境、幻觉。莫非昨晚的梦境也是一个真实的情境?

郑畅被一位喝醉酒的大汉撞了下回过神来,这才将停了足有两分种的双腿迈开,不过他又下意识地朝那位女子瞧了眼,心里嘀咕:真会是她吗?会这么巧吗?他究竟酒喝多了,有些把握不了。

出了婚宴大厅,郑畅没有朝电梯方向走,而是拐了个弯踅进卫生间,仿佛一下子冒出了小解的意愿。放掉一些,返回去接着吃喝。他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终算逮到一个机会,新娘随伴娘上楼可能换装去了,郑畅赶紧起身找新郎小翱,向他打听坐于26桌的那个皮肤白皙扎一束香蕉辫的年轻女子是谁?因为觉得面熟,就是记不起在哪见过。小翱与郑畅是认识的,他说双号桌的都是女方请的人,待会儿他问问老婆再告诉郑叔叔。

不一会,小翱果真过来告诉郑畅,说那一桌全是老婆母亲家的亲属,那个很漂亮的女子是老婆最小的表姨妈,现在惠新街开一家个体小超市。小翱戏谑道,郑叔叔一定常去那个超市买东西,所以记住了她,她漂亮嘛。郑畅听了心里猛一阵失落,表面上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声,也玩笑地回应:小心被新娘子听见了罚你。

郑畅再次离开座位,是直接离开还是上一趟卫生间他没想好,反正最初的方向是一致的。经过26桌时他忽然冒出个念头,心想过去问问又如何。这里就座的客人七曲八拐都可以扯上关系,不至于像街上那样会招骂。于是他转悠到香蕉辫女子跟前,正好有个空位子,他凑上前像巧然发现了熟人般说,你好,冒昧问一下,你是惠新街超市的老板娘?香蕉辫女子愣了愣,还未想好怎么回答,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晓菊,又是谁来敬酒了?郑畅闻声扭转头,眼神渐渐直了,迟滞了几秒钟,他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是方晓梅?

方晓梅显然也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下却没出声。郑畅已从她的神态表情中确认了她便是珍藏于内心深处的女人方晓梅。他的心禁不住痉挛了下。

大姐,你们认识呀?香蕉辫女子问道。

方晓梅默默地点了下头,喃喃道,一个老……老同事。随后转向郑畅,问道,你跟我小妹认识?郑畅听了颇为尴尬,大脑里早就迷糊了,点了点头又赶忙摇头,说,哪里,我,我是把她看作你了。话一出口郑畅脑子反倒清醒了,岂不是把人当傻子?刚才明明问小妹是不是超市老板娘,而方晓梅干哪一行他会不清楚?简直像一个做贼心虚的人匆忙中露了馅。

我们像吗?方晓梅直直地问,没有嘲讽的意思。

郑畅抓抓头皮,讪讪地笑笑,无语。

郑畅冒出跟香蕉辫女子搭讪的念头,并不为了确认小翱告诉他的信息是否有误,而是借机感叹她与一个旧友长得太像了,假如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他会争取与那个旧友重新保持联系。

好在郑畅及时调整了自己,他像过去那样示意方晓梅去外面聊,方晓梅也顺从地跟随他步出婚宴大厅。郑畅的眼睛余光瞥见方晓梅小妹的头随着他们的身影扭成了一百二十度。

2

要说失望毫无道理,他有过具体希望吗?然这么多年来,那个纯美温婉的形象一直在他心里驻扎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似初开的花朵般逐渐娇艳、丰沛起来。殊不料竟在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踪影全无。像家里珍藏在盒子里的一件古瓷,某天偶然拿出来欣赏时,却发现早已成了碎片。郑畅颇后悔参加了这场婚宴。

他万万没想到晓梅会变得如此苍老干涩,尤其神态呆滞粗俗,恰似一个深山坳里辛苦劳作半辈子的农妇。看来她的日子过得比较艰辛,不然一朵鲜润含香的梅花,即便岁月蹉跎,何至于凋谢成一卷枯叶?尽管徐娘半老,总还风韵犹存吧。他只能在心里替她深深惋惜。

郑畅一连失眠了好几天,妻子肖燕以为他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或者不顺,尽心周到地为他做可口的饮食,临睡前捧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同时暗示,假如单位里有人存心刁难他,不必畏首畏尾,舅舅虽说退了,可余威还是在的。郑畅除了笑纳,连一些顺水推舟的话都懒得编造。

到了休息日,郑畅推掉了跟肖燕爬北高峰的计划,一个人找了辆公用租赁车,慢吞吞地朝城南方向骑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神力在向他召唤,他在早晨起床时便有些魂不守舍,他清楚自己很想去一个地方,重温那个使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即便是替身也好,让自己一霎那间又回到过去,那是多么令人温馨沉醉的状态。

确是一家小超市,五十来个平方米。郑畅进去时,里面只有一对老年顾客,而收银台在相对隐蔽的角落,郑畅身体转了大半圈才发现,她倚在墙沿翻看手机屏幕,蹙着眉,神情十分专注。他晃了晃脑袋,惊讶那蹙眉的模样也会如此相似。

郑畅假意地咳嗽了声,招呼道,老板娘,还认得我吗?

香蕉辫女子抬起头,凝神瞧了眼郑畅,脸上渐渐绽开笑颜,说,认得,认得,你是我大姐的老同事。你叫我晓菊好了。

郑畅有些尴尬,他想纠正她的话,说自己没有跟她姐同过事,当然更非同过学。解释起来比较麻烦还会丢面子,罢了罢了,他只要不承认,她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条街偏了点,生意还行吗?他望望店门外,岔开话茬道。

本来还可以,半年前对街开了家联华超市,生意清淡了三分之二,幸好是两人合伙,亏也是二一添作五。方晓菊耸耸肩道。合伙人想转让,她找到了好去处,可我没有,先撑着再说。对了,还没问你贵姓大名。

郑畅。郑州的郑,畅快的畅。郑畅一本正经地回答,好像他来应聘似的。

那对老年顾客在问糕点的生产日期,方晓菊闻声从收银台转出来,走向顾客。郑畅眼睛追随着她的背影,走相和轮廓简直就是当年的晓梅,只是,晓菊的臀部饱满了些,他的周身蓦地泛起一股潮热,赶紧将目光挪开。

等老年顾客出了店,方晓菊问道,郑大哥,你是专程来看我还是打听我大姐的情况?

郑畅先是对她的称呼愣怔了下,然后才表白道,我单位要购买“中秋”礼品,你是晓梅的小妹,这生意我想让你做,你看怎样?

方晓菊的眼睛刷地一亮,表情犹如听到实现梦想的天籁之音一般。郑畅从她的眸子里一下子穿越到了当年的情爱岁月,晓梅双手箍住他的脖颈,兴奋不已道,你爸真的同意了?……他的心里暖烘烘的,那种热恋时的甜美感油然而起,他有些混沌了。方晓菊说,郑大哥,你跟我大姐是不是关系很特别?连我都肯帮一把。

郑畅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摆摆手说,只是,只是老朋友而已。再说也正好遇到机会。方晓菊却顾自得意地眯起了眼,笑模笑样道,其实上次我就看出你们的关系不一般,我真替大姐可惜。说到这,方晓菊轻轻叹息一声,停了下来。稍后她又眨动了下眼睛,道,郑大哥,生意帮一次是一次,而且利润是两个人的。

你的意思是?郑畅有些摸不着她的心思,猜她或许想用其它手段将这笔利润一人独得。

方晓菊收敛起脸上嬉笑的表情,口吻诚恳地说,郑大哥,如果你肯帮我的话,把我介绍进收入好的公司,这超市我们迟早要转掉的。

我,我哪有这本事,现在就业这么难。郑畅下意识地推辞掉,随即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拉了下,有点疼痛,仿佛他又一次无奈地伤害了晓梅。

方晓菊却不依不饶,似小姑娘般撒起娇来,她晃动着香蕉辫,扑闪着一对灵秀的眸子说,你有你有,你可以关照我生意就说明你手中有权。郑大哥,帮帮我吧,我代大姐向你说声谢谢。

郑畅眼前恍惚起来,方晓菊这个既清纯又妩媚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无数次闪现,当然那该是晓梅的身影,每一次都令他如饮琼浆玉液般回味无穷。他一时颇难将两个身影分开,不过没关系,他原本就是来重温那个任岁月也消逝不了的身影,既然她带着体温出现了,他就该真诚地面对。他暗暗咽了下喉咙,发自肺腑地说,那我争取吧。

鄭畅通过工作中建立的关系,给方晓菊介绍进一家印刷公司经营部,干内勤兼业务。方晓菊一听要拉业务立马嚷嚷起来,说她不喜欢腆着脸求人,否则凭她这张对得起外人眼睛的脸蛋,哪家搞业务的单位不会收留她?郑畅解释道,业务是兼的,只有很少的量,他自己单位加上姐夫学校的业务,可以确保她完成每年的基本指标。方晓菊的眼睛遂又笑开了,香蕉辫在脑后欢快地甩动着,调皮地说,郑大哥,你待我大姐真好。郑畅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怪诞,俨然就是这么回事。他已然混淆了时空,将2015年的方晓菊与1995年的方晓梅重叠在了一起。

印刷公司经营部与郑畅的机械设计院在同一幢写字楼内,前者一楼,后者三楼,两人吃午餐或上下班时经常不期而遇。方晓菊的个性有些率真随意,根本不像一个三十三岁的成熟女子。有一回她竟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马上摸清了他行政办主任的身份。渐渐地,她在需要或不需要的时候,缠着郑畅陪她逛市场,替她配药,甚至要他开公车送她回D县的娘家。郑畅稀里糊涂地都随了她,潜意识里他也是甘愿的,无论对受到他伤害的晓梅还是心中抹之不去的秀丽模样。偶尔他还会嘱咐自己,对她尽可能迁就一点。

3

两人的关系渐渐滑入了俗套,郑畅一点没有意识到。他沉浸在弥补过去缺憾和愧疚的慰藉中,或者以为延续了当初真挚的恋情而陶醉了。这晚他扶着喝醉了酒回家的晓菊,关照几句后像前两次一样转身离去。在这个敏感问题上,他显示出了少有的清醒。要说当初愧对了晓梅,使她遭受了心灵伤痛,便是他冲动地与她上演了鱼水之欢的游戏而未能兑现承诺。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远没现在开放,尤其小县城出生长大的女子,又有着父母小学教师的家庭背景,所以晓梅无声的啜泣格外凄怆,似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还敢对她冲动吗?可这回晓菊的手却突然地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回一攥,他未及提防,一个趔趄,身体随着她一同伏倒在床上。他尚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一双白瓷般柔润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脖颈。

郑畅差一点窒息了,整张脸贴在她的胸脯上方,他动弹不得,一动脸角便触到了她高耸的乳峰上,他只能稍稍将鼻子从她光洁的胸脯上滑出一点缝隙,随即他嗅到了似曾相识的幽幽体香,它裹夹着初恋的温馨记忆,一瞬间他忘了今夕是何年了。

方晓菊醉意朦胧,身体倒也灵巧,她一个侧转身,两人便面对面地侧卧在一起,她朝郑畅憨笑着,喷着酒气的嘴凑近他的脸庞,从眼睛开始一直吻到了嘴唇。像一把火点燃了业已浇上油的柴禾,不燃烧才怪。

一番云雨过后,方晓菊的酒也醒了一半,她裸露着身体无所顾忌地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烟,“嚓”地点上火。烟雾袅袅升腾时,郑畅方惊出了一身冷汗,面前的女人怎么会是心中的晓梅?他与晓梅的几次恩爱情境历历在目,每次她都把被单蒙住脸,完了她都要他先穿上衣服然后背过身去,等她穿戴好了仍羞红着脸不敢望他。

他的心情有点郁闷,思绪如关在笼里的野鸟乱飞乱撞,他要重温或抚慰的可是晓梅呀……或许,随着经历的增多,观念的更新,晓梅的传统羞涩感如父母辈时的叮嘱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如此一个醒悟,郑畅心里倒也释然了,难道他自己就没有变化?

郑大哥你好福气,我们姐妹俩都被你尝过了。方晓菊眯着眼调侃道,没有一点忸怩作态的样子。

郑畅听了又惊骇又羞恼,他与晓梅的恩爱经历她怎么知道?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在D县的小学里念书。难道是晓梅自己告诉妹妹的?即便她掌握了他与晓梅的关系,如此刺耳直露的话也不该出口吧。

方晓菊见郑畅僵着脸,知他生气了,便把身体靠近他,柔媚地笑笑,说,郑大哥生气啦?那怪我不会说话。我没别的意思,是真觉得你有艳福,因为方家的三朵花两朵被你摘了,哎呀,我可能又说错话了。反正大姐的情况我不清楚,我自己是情愿的,你长得帅又对我好。

既然不清楚你姐的事情,怎么随便乱讲?郑畅趁机责问道,其实心里挺虚的。

晓菊的眼睛诡谲地盯住郑畅,戏谑地笑了笑说,刚才你在激动时喊着“晓梅”“晓梅”,我心里就这样猜了,当然没依据的,只能算试探,看你的反应如何。

他正欲问那我的反应又是如何,想想还是缄口,这个话题跟捅马蜂窝差不多,说下去脸上会被蜇得面目全非,到此打住才是最明智的。但想到她说的激动时喊晓梅的话,心里又十分酸楚,有一种类似信徒犯了大忌的自我悔恨感。他用手指指了指床单,闷闷地对她说,你看烟灰都掉床上了。

当晚回到家,肖燕将热好的牛奶放在客厅的餐桌上,郑畅看都不看它一眼,径直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肖燕在后面说,你牛奶还没喝呢,怎么先刷牙了?郑畅突然没好气道,整天牛奶牛奶,我又不是小孩。你喝掉吧。

你怎么啦,我好心没好报。让你喝牛奶还不是为你补钙安神,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肖燕在客厅发着牢骚。

郑畅口中满是牙膏,正好懒得回敬她。然心里却莫名地发堵,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厌恶她,是的,厌恶。他毫不犹豫地加以确定。

等上了床,郑畅尽管自己按着摇控换电视频道,肖燕在旁观察了一会,发觉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这几天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翻了过去,国际新闻也翻了过去,那是他最喜欢的频道。于是她马上放下委屈的表情,坐在床沿边,用手搭了搭他的额头,关切道,阿畅,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郑畅移开她的手,冷漠地摇摇头。

肖燕在床沿上发了会愣,随后似乎找到了老公情绪低落的原因,她站起身,义愤填膺道,是不是胡麻子又刁难你了?阿畅,我早跟你说过,不必怕他,舅舅虽说退了二线,但别人还是敬他三分的。

又是舅舅。郑畅心里哼了声,忍不住恶狠狠道,好啊,那你让舅舅给我提到副院,我就不用受胡麻子的气了。肖燕一下噎住了,一屁股坐到床角上,无声地抹起眼泪来。

郑畅懒得理她,动作挺大地侧过身,背对着肖燕。心想若非她有这个当院长的舅舅,他怎么会与这张猪腰子脸结为夫妻并厮守这么多年。这样想着,他对自己也厌恶起来。

4

郑畅与方晓菊的交往日渐频繁,在晓菊租房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已不在乎肖燕的舅舅,肖燕称别人还是敬他三分的话纯属拿画中的老虎壮胆或唬人。舅舅在院里的地位他比她清楚,如今唯一的非专业副院长胡麻子,以前受过舅舅的排挤,便将余怒转泄到他这个外甥女婿头上,舅舅自身倒伤不着毫毛,若想庇护他人却力不从心了。

他把心思花在了方晓菊身上,他觉得与她的鱼水之欢渐入佳境,每次都令他浑身震撼通畅。只是每次完事后,晓菊都会怨怼地嗔怪他:你怎么老喊我大姐的名字干吗?他听了恍然地回过神来,手摸摸自己的头皮,然后抱歉地笑一笑,陷入虚无。

春节过后,晓菊从D县休假返回。当晚两人缠绵了一番后,晓菊对郑畅说,郑大哥,我总算知道了你与我大姐的事情。郑畅的大脑还空白着,脱口道,我与你大姐什么事。

阿胖你知道吧,过年从美国回来度假,初五专程来看望我妈,我妈是她的小学班主任,对她很照顾的。晓菊的神情不似以往那般嬉闹调侃,她穿戴好衣服,坐在床边的一张靠背椅上。郑畅被她的正经样逗乐了,反倒开起玩笑来:怎么,你想跟她去美国?

方晓菊用手敲了下他的头,说,你扯哪去了?我是说阿胖与我妈聊天时提到了你,我听后晚上就悄悄地约了她,她跟我敞开地聊了很多,才了解大姐原来是在省城进修时与你结识的,那时我很小,一点不清楚大姐的事。

郑畅蓦地安静下来。阿胖当然知道,也是D县人,与晓梅同个寝室。从某种角度讲,还是她提供了他与晓梅的恩爱机会。他抿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胖说,我大姐那时聪明漂亮,而你则是学校的炊事员,在那小小的售饭窗口你把大姐的心俘获了。她劝过大姐可一点没用,大姐像着了魔似的痴情于你,她被感动了,只好反过来促成你们。问题是大姐爱得好辛苦,因为得不到你父母的认可。阿胖说,有一天晚上回来,大姐兴奋的睡不着觉,阿胖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大姐抑制不住激动地告诉她:他爸爸终于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郑畅整个人似乎在萎缩,头耷拉着,幽幽地自言自语: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还提它干嘛。

方晓菊已沉浸在了某种情绪里,她蹙着眉,哀怨地问,既然你爸同意了,后来为什么没成?

郑畅撸了撸头皮,无奈道,我妈没同意。她很强势,家里她说了算。

她为何不同意?我姐配不上你吗?晓菊一双秀丽的眼睛闪出了寒光。

郑畅像个丢了钱包的人般垂头丧气,他恹恹地说,我妈的意思晓梅是乡下人,她把所有省城以外的地方都称为乡下。还有个原因是她替我物色好了姑娘,她舅舅是单位二把手,答应娶了他外甥女就把我从学校食堂调到设计院坐办公室。我妈说我不能一辈子干伙夫,那没出息。

你便狠心抛弃了我大姐?晓菊的目光咄咄逼人。

他不想申述什么,像个迟到又编不出理由的学生,面对老师的责问茫然不知所措。

方晓菊又愤愤道,你知道吗,大姐头胎是个痴呆儿,她那位不讲理的丈夫就指责大姐是因为之前与男人乱搞,肚子里还有不干净的东西才生了怪胎,结果大姐屈辱地答应了离婚。这些她都没向你抱怨过吧?

郑畅下意识地摇摇头。

离开进修学院食堂后,郑畅从未与任何一名学生接触过,他与他们原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因此晓梅的婚姻家庭及生活境遇他全然不知,晓梅也没有特意来透露自己的遭遇。早先,他倒是設计过她的生活,猜测她应该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她说过想要两个孩子的。也就仅此而已。

方晓菊继续道,我姐一个人拖着傻儿子过了五年,总算遇上了愿意一同承担的男人,于是有了第二段婚姻,又生下我外甥女姗姗,本以为大姐的日子安稳了,可这位谢了顶的姐夫不知出于何故,推说实在受不了痴呆儿一遍遍地喊他“爹”,拍拍屁股走人了。

郑畅的心犹如被刀剜割似的一阵阵疼痛,晓梅的经历竟然如此不堪,而造成她生活艰辛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这是他没料想到的。他双手缓缓地提起来捧住自己的脸孔,不敢触及方晓菊的眼神,也不愿让对方审视自己此刻的面目表情。

晓菊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唉了口气,总结般地说,郑大哥,你真把我大姐害惨了。

5

方晓菊一下子疏远了郑畅,拒绝与他任何形式的碰面和通话。郑畅有些摸不着头绪,假若晓菊因为晓梅的遭遇而迁怒于他,又怎么会在交谈前与他恩爱缠绵?后面的口吻也是委婉的,没有“决裂”的意思。不过他不打算唐突地去找她,或问个原委,无非心里感觉有些失落罢了。

倒是方晓梅从D县过来找他了。

依舊是那次婚宴大厅见到时的模样,面容苍老干涩,神态呆滞粗俗。然他的感觉却发生了变化,单纯的愧疚之外又添了“蹂躏者”的心态。他赶紧邀她去附近的茶楼,心想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或者让她尽情地发泄一番也行。

方晓梅淡淡地笑笑,指了指前方说,郑畅,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就在这边的石凳上坐一下,说完事我马上要赶回D县去。

郑畅一时连客气都缺乏了底气,只能乖乖地随她走到十米开外的石凳上坐下。

昨天我妈叫我过去,说晓菊可能怀孕了。方晓梅开门见山,直接得连个眼神都没铺垫一下。

郑畅的心蓦地一凛,目瞪口呆地像被高人点了穴。

方晓梅审视了他一会,又说,晓菊是我妈最宠爱的,是个啥事都满不在乎的人。她离婚后我妈老在为她物色能让她收心的男人,突然察觉她有怀孕的反应,你说我妈还不急得团团转。

郑畅明白了,晓梅是受她母亲委派来的,但她的目标怎么就这么明确?是晓菊透露的?或者是她自己观察甚至瞎蒙的?他想张口,又觉得眼下说什么都不妥当,还是继续沉默吧。

郑畅,我是把你当老朋友,所以说话不绕弯子。我妈要我一定弄清楚晓菊的具体情况,我便直接找你来了,晓菊曾说过,她现在的工作是你帮她介绍的,而且跟你单位在同个楼里。方晓梅依然稳稳地说着。

晓梅的意思他懂,他帮过晓菊就脱不了嫌疑,尽管事实如此,但道理不能这么讲,他很想表达一下这个观点,于是小声申辩道,我帮晓菊介绍工作是看在她是你妹妹份上。

方晓梅带点陌生状地瞅了郑畅一眼,抬腕看看表,道,我刚才说了,我们是老朋友,说话有些随意,你别介意,如果晓菊的事跟你无关,请你看在老朋友份上,替她把把关,行吗?说着,方晓梅也不等郑畅的态度,兀自起身,但她没有告辞的意思,站着发了会愣,又突然扭过头对仍呆坐着的郑畅道,假如晓菊的事与你有牵扯,郑畅,我希望你尽快妥善地处理好。我小妹还有大半个人生呢。

这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够重。郑畅在方晓梅匆匆离开后,咀嚼着她不到十分钟内说过的每句话,像有人在大堂广众之下将一口口唾沫啐在他脸上,他既感羞辱又颇难受,想擦也擦不尽。而最后这句话似乎还坚硬如铁,打在他脸上生痛生痛的。

他还打算为她做些什么呢。郑畅在心里自嘲地哀叹。

一切要等晓菊的解释,可她总躲着他,怎么办呢?郑畅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了。怀孕属实的话,越拖麻烦会越大。翌日上午,郑畅不管不顾地闯进方晓菊的大办公室,第一次在众多熟面孔当中与晓菊拉拉扯扯。晓菊不愿跟他出去谈,说有事就在这讲吧。郑畅实在无奈,最后只好轻声告饶:我的姑奶奶,是你姐来找过我了,我们必须聊聊。一会儿我在“老藤”茶楼等你好吗?方晓菊这才得胜似的笑笑,说,我以为你敢在这里跟我聊呢。

等点好了两份套餐后,郑畅便手指了指她的肚子,一脸严肃道,怎么回事,你妈说你怀孕了,是她搞错了吧。

方晓菊像责怪他太严肃似的横了他一眼,撇撇嘴说,我也是昨天才去医院检查,是真的。

你,你……郑畅气急起来,但一时不知该气她什么好,并且这个时候更不能对她急对她恼。他控制了下情绪,口气柔软下来:我们不是一直都有预防措施吗?

人家美国佬那么精准的导弹都有打偏的时候,我们这种普通的防范措施和药物怎么可能万无一失?晓菊说完竟然掩嘴笑了,或许她觉得这个比喻很有趣很形象生动。

道理是对的,郑畅其实也这样分析过。他无非要确认一下,然后如何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才是重点。

茶和糕点等食物上来了,郑畅殷勤地将晓菊喜欢吃的绿豆糕移到她面前,把开心果替她剥了一小碟子,关怀的神情显露无遗。

默默地吃喝了会,郑畅满脸愁苦状地说,晓菊,只好委屈你了,明天就去拿掉吧,我会跟你老板找个借口请假的。

干嘛?晓菊似乎没听懂郑畅的意思。

郑畅又指指她的肚子,说,把它解决了,拖得越久你会越受罪。

这下,晓菊瞪起一双冷寒的眼睛,颇惊讶道,干嘛拿掉,我早想要个孩子了,生下来我自己养,费用你出。

郑畅一听头都大了,听她的口吻不像开玩笑,他急道,这怎么行?你未婚,连准生证都拿不到,还有很多很多的麻烦你如何解决。

晓菊却嘻嘻一笑道,不是还有你这个当爹的吗,不用受怀胎十月的艰辛,跑跑腿办点事总可以吧。或者,你干脆跟我把证领了,不就名正言顺了?

郑畅听闻喉咙口似被堵住了,急忙拿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水。放下杯子,马上又无意识地提起杯子,在唇边碰了碰又放下。他紧张的脸色胀红,说,晓菊,这种事你可不能任性胡来。

方晓菊显然不高兴了,她嘟着嘴说,我怎么任性胡来了?你不是爱我才跟我亲热的么,小孩就是我们相爱的结晶。

郑畅的眼前顿时漆黑一团,茶楼里阳光明媚,气温宜人,他的身体却不住地打着寒战。方晓菊流露出来的用心将他推到了悬崖峭壁。

对于自己的婚姻,郑畅不是没有挣扎过,然而老婆的态度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对他的出轨、风流可以视而不见,最多不给他洗衣做菜,或威胁上他单位找舅舅。若是提出跟她离婚,那可不得了,她会寻死觅活弄出人命来。以前已经有过这样一次惊险,险些酿成大祸。他实在不敢尝试第二回了。

晓菊,我,我真的没有爱过你,只是好感而已。你太顶真了,都怪我没敢点破。求你把胎儿打掉吧,他不是什么爱情结晶。我再给你一笔补偿款行吗?郑畅胡乱地抓着头发,可怜兮兮地说,他的用意是打消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已坠落爱河的错觉,然后得到一笔钱,从此各走东西。

方晓菊的表情显得很夸张,如遇见外星人般晃着脑袋瞅了他半晌,傻乎乎地问,郑大哥,只是好感你就跟我做爱了这么久,你难道是个牲口?

郑畅怔了怔,没敢发声。

方晓菊稍稍回归了些常态,怨怼道,我方晓菊又不是“鸡婆”,你也没把我当“小蜜”“二奶”对待。我们不是因情而起因爱而发那又是什么?即便一时冲动顶多一回罢了。

郑畅被诘问的哑口无言,无地自容。沉寂,整个茶楼在他的听觉里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声音。过了许久,他尴尬地笑笑,喃喃道,晓菊,我,我其实是把你当你大姐了,你不是总责怪我喊“晓梅”“晓梅”的,对不起。郑畅心里已做好了被她唾骂、羞辱甚至茶水泼在脸上的准备。

未料,方晓菊听了并没显出惊讶或羞忿来,她耸耸肩,不假思索地追问,郑大哥,这么说,你是一直把我当大姐了,你心里始终装着她,爱着她?

郑畅只好硬撑着点头。小心地捧起茶杯呷了口水。

方晓菊的眼神反倒温婉起來,她紧接着说,那我大姐现在单身,你不是正好与她重续旧爱?

这,这……郑畅没想到晓菊会这样说,有点琢磨不出她的真实意图,一时无法应招。

郑大哥,我跟你提过阿胖吧。那次她是先去我大姐家,还住了一个晚上,两人说了大半夜的私房话。她后来告诉我,说大姐一点没怨恨你,而且现在心里仍装着你。阿胖称大姐简直是个老古董,跟她第一次的男人就永远放不下了。方晓菊说到这意味地觑了眼郑畅,随后拿过面前的几盘糕点,很有耐心地挑选着。

茶楼的音响里响起了萨克斯忧伤的旋律,这很契合郑畅此刻的心境,但他却恼火地朝服务台方向抛了句“茶楼干嘛放这种哭丧的音乐”。他想借此离开,他的听觉系统受不了这般忧伤的旋律。可这样走掉能行吗?

方晓菊悠闲地啃完一块绿豆糕,目光直视着郑畅,冷静地说道,郑大哥,我大姐因为你生活变得如此糟糕,你也该为她今后的日子承担些重任了,何况你们仍彼此相爱着,重新开始不是挺好吗?

晓菊,我……

方晓菊打断了郑畅的话:你不用找任何理由,多大的困难在爱情面前都可以解决。郑大哥,我最后表个态,你和大姐重新好合,我小妹成全你们,立马就去打胎。否则的话我肯定生下来,谁也拦不住我。说完,方晓菊起身径自走了,一点不在意郑畅会如何作答。

郑畅确不可能作出明晰的答复,他早已瘫软在靠椅上,眼睛木愣愣地盯着茶楼墙上的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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