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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上村去

2018-02-28阿微木依萝

滇池 2018年2期
关键词:王宁老太儿子

阿微木依萝

吴玉生捡到一匹马。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几乎是奔走相告。在下村,捡猫捡狗的人有,捡马还是第一回。

人们瞧了半晌对吴玉生说,是一匹好

马不假,稍微嫌瘦,怎么来的?他拍拍马背说,自己来的。邻居王宁从第一天知道吴玉生捡了

马,就天天跑来看。起初只是重复并带着羡慕的语气问马的来头,后面说话的味道就变了。似乎这马既然没有主人,来路不明,那就不能是吴玉生一个人占有。

“我们下村的第一匹马呀!”王宁这样感慨。他已经七十岁了,声音很哑,语气像是在对自己的马说话。

每当吴玉生听到这句感慨心下就很不舒服,什么话不多说,立即走上去搂住马的脖子宣示主人的身份。王宁比他大了三十岁,论辈分得喊叔。

这匹马只认吴玉生。王宁还没有勇气做出哪怕摸一摸马脸的动作。他能感受到来自野马生猛的犟性。听说外村人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就被一蹄子甩去老远。不过它似乎没有真正伤人的意思,不想为主人添麻烦,那个外村人只是在地上滚了一身泥灰,并不是人们看到的时候惊呼“肠子肯定出来了”。

之后再无人去逗弄它。

除了王宁,所有人都默认吴玉生是马主人身份。

王宁有他的想法。尤其是这几天,他觉得非要到上村去看一看。日子不能再等,已经等得太久了。上村与下村隔着不短的距离,年轻时候尚能走几趟,如今脚力减退,精神又不如从前。如果这匹马是他的,明日即可动身。

可惜马是吴玉生捡到。

已经是秋天最后一个月,眼看就要入冬,很快严寒就会到来,雪一旦落到这儿,下山的路全部封住,那时想走一步都难了。王宁想早点要回那匹马,不是借,而是要。他想来想去,觉得马不该是吴玉生的,它肯定是走错了路或者暂时在吴玉生那儿躲雨。整个下村除了他需要马,而恰好来了一匹马,这不是明摆着的天意吗?

秋天的最后一个月过去了。

风把王宁的屋顶掀开一个洞,又是吴玉生帮他修补。每次家中出了任何麻烦,都是吴玉生帮忙解决。处于这份情,王宁一直苦想办法却拿不出主意。如果马自己来选他当主人就好了。

而吴玉生,他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担心这匹马会突然消失。为了免除忧患,他在马厩旁边的耳房搭一架新床,夜里就睡在那儿守着,这样一来,任何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要万分密切地注意王宁的举动。这个老头最近越来越奇怪,好几次望着马哭,好几次提起他那唯一的儿子。他肯定是想借用这匹马。不,他是想直接牵走。说来也奇怪,王宁的儿子根本没有住在上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住在上村呢?一定是老糊涂了。吴玉生仔细回想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很早以前,那个小伙子就消失在下村的山林中了。他并没有去上村,而是扛着一把斧头从下村的小路进山砍柴,之后再无人见他出来。相信别的村民会有更清晰的印象。反正王宁的儿子绝不可能住在上村。对于上村那个地方,没人愿意提起。那是一片荒凉还带着某种令人恐惧的地方。有人曾经去过那里,带来的消息都是不好的。

这天午后,王宁又来找吴玉生。

“我想借你的马。”他直截了当,终于说出这句话。

吴玉生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匹马的蹄子还有伤,走不了路。”

它确实蹄子有伤。这是吴玉生刚发现的。

马在原地走几步,其中一只脚没有沾地。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下月初一,最迟下月初一,我必须动身了。到时候应该好了吧?”王宁自言

自语。他捧着马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果现在他立刻从上村回来就好了。

会做出这个冒失的动作,好在马竟然没有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将他一头甩开。它很温顺,从它的眼眶里,王宁看见自己的脸。

吴玉生不知道怎么劝说。通往上村那条独路的入口已经封闭多年。何况王宁这个年纪,一个人骑马上路太危险。这老头性子不算太坏,摆了摆手,暂时离开。

天气越来越冷,王宁早就忘记要去上村的事情。初一已经过了。已经十五了。再过一个月初雪就会降下来。他成天躲在房里,免得外面一刮风,就打不完的喷嚏和夜里躺在床上骨头冷痛。如果不是吴玉生隔三差五送一点柴放在门口,他已经冻死了。

他又想起那匹马。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它的蹄子应该好了吧。

如果這时候出发,落雪之前一定会到达上村。只是那个地方他已经快四十年没有去过。想起来有点茫然。村民们全都在传说,那儿早就无人居住。甚至后来的年轻人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那个村子从上一辈的闭口不言到如今,完全被人忘记。起先他也不确定儿子是否住在那儿,直到最近的几年,五年前吧,他梦到儿子用手指着通往上村的那个路口。

儿子在梦里穿着那身砍柴的衣服,肩上扛着的还是那把崭新的斧头。他与离开时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不过略微有点走样。醒来仔细回想,似乎那相貌与吴玉生差不多。本来儿子与吴玉生年纪相当,平时他见吴玉生的面也多些,梦里将他看成现实中眼熟的人也正常。

他从梦里哭醒。那是儿子第一次出现在梦里。太短暂。

也许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那个梦他从未对人讲。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有人信,也是那些对上村有所了解也抱着愤恨的老者,他们只会劝说,既然去了上村,就别指望他回来。

那样说也不无道理,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担心,在从前,他们下村的人一旦到了那儿,就不会回来了。住在那儿的人像是着了魔,对原来的出生地没有一丝感情,甚至连他们的亲人也不牵挂。他们劝说去那儿寻亲的人赶紧搬到上村去,那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下村太挤了,土地也不肥沃,又在险峻而夹缝的山窝里,随时受着山顶滚石的危险,上村差不多是个山顶盆地,周边的野草能养活一千匹马。而在下村,一匹马也养不活,不是摔死就是水草欠缺,人们一代一代实验过来,证明下村确实不宜养马,所以人们生活艰难,去任何地方都需要步行,任何东西都需要自己扛回来。上村是不同的。住在上村的人已经从原来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就像马一样,谁跳脱了缰绳谁就自由,谁会再去钻一回绳套呢?这才是上村的真相。但这对念旧的下村人来说,那儿是个可怕的地方,所有抵住了游说没有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回来都是一脸无奈。“太可怕了。”统一是这种说法。统一是不敢相信的脸。统一是对上村的唾弃和恐怖的描述。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从上村回来的人越发不能避免地想起上村可怕的一面,像是什么人故意拿走了那个地区美好的一面,专门留下荒凉的印象,那儿确实开阔,但在那开阔的荒野中到处是野马的尸体,还有少数几个人的白骨。他们全都躺在草丛中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早有准备地在烈日或者雨水或者明朗的星辰下死去。到那儿寻亲的人之后再也不能对下村的人继续描述他们的所见。不能像住在上村的人那样,将裸露的曝尸荒野看成灵魂与自然的融合。看成是生之尽头的一场盛事。去那儿回来的人脑海充满恐惧的画面,不愿回忆。endprint

既然如此,王宁已经几次想过,他的梦只能自己消化,不会有人为他拿主意。也别想有人陪着去上村。这儿的青年就更加不能指望,他们对上村毫无兴趣,“要去就去城里!”他们会这样顶嘴。

可上村一定要去。

以往他也相信人们说的,儿子死在山中,为此他挖了一个坟,里面埋着儿子的几件旧衣服。现在他已经把那座坟消掉了。五年前消掉的。儿子没有死。住在上村。他坚信。

这一个月,他躲在屋里反复思考,关于那个梦,为什么那么真。他后来恍然大悟地想清楚这件事,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的:儿子五年前回来过。

想通这件事之后,王宁再次踏进了吴玉生的门。

“它已经好了。我看得出来。”他来到吴玉生的马厩,摸着马鬃毛说。

自从上次那个冒失的举动没有被马儿甩出去,他的胆子就大了。这一点连吴玉生也没有想到。马那么乖巧,像是遇到它的旧相识。

空气中浮着新割回来的青草味,马刚刚吃过,脚下还放着没有吃完的鲜草,从它的嘴里吹出一股温突突的草香的热气。这几个月吴玉生照顾得很好,毛色光亮,看着健壮,蹄子有力,去上村一个来回都没有问题。

“我一定要去一趟。今天晚上就动身。”王宁很高兴地说。

吴玉生没有回答。

马在原地踏步。

“你不反对吧?上次是因为它的伤。”

王宁用五根手指梳着马鬃毛,就在这时,马肩上一块印记被他翻开毛发看见。那是一块褐色的胎记,像人的胎记那样,奇怪的半月形,有小指尖那么大,上次原本很好发现的,只是注意力全在别处,没有察觉。

“像颗痣吧?马老太提醒后,我才看到的。”吴玉生说。

“马老太?”

“对。她向来心细,你知道的。”

王宁点头。“这颗痣好眼熟。”他心想。“但这不是紧要的。”他又想。

之后他对吴玉生说,我晚上来牵马。

吴玉生张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十万个不同意。然而马的蹄子已经好了,没有别的借口阻挡。

傍晚,王宁靠在躺椅上,思考怎么破开那条去上村的入口。堵得太严实,用一个老人的力气肯定是破不开的。加上吴玉生就好办了。

但吴玉生肯定不愿意。即使这个晚辈一向照顾他的生活,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好心人内心总像是隐瞒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尤其是那匹马来了之后,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变化。比如吴玉生帮忙修屋顶,从前轻手轻脚,如今上去不但一直修不好床顶上方的漏洞,还踩坏了原先完好的地方,只要他的脚一踏上去,茅草屋皮面那些干草就会传来擦擦的脆响,王宁感到心疼却不敢说话,“是故意的!”他能这么

想却不能说。这种时候通常人们都站在他家周围观看吴玉生的善举,都在夸赞“他才是王宁的儿子。”人们不会相信王宁的观察,会觉得他的“不识好歹”和感叹“好人不好做”,会庆幸他们当中还好没谁“多管闲事”。反正只要他出口,人们就会失望并且愤怒,以往不会帮忙今后更加不会。一旦戳穿只能让自己陷入彻底的孤家寡人状态。忍下这口气的情景将是:吴玉生是他另一个儿子。他们之间的情义将继续感动人。一旦下次需要修补房屋——通常修补房屋都在农忙后的傍晚——他们又会聚到这里,嘴里吞着茶水或叼半根烟。

在这细致的观察中,王宁敢断定,吴玉生百分之百不愿意帮忙。他躺在椅子上想着想着倦意就来了,但他强撑着。必须捱到天色黑下来才可出行。最好等到人们都睡下,一个人也不发觉。

眼睛看到的东西已经昏昏,无法抑制的困意覆盖下来。就在这时,他强打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至少他心里是觉得自己站得很稳,并且步伐也不像原先想的那样艰难。从前走路吃力。他感觉自己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走到外面,破开了通向上村的入口,妨碍走路的石头全都挪到一边。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力气。这一切是他亲眼所见,入口重新开启了。他并没有直接到吴玉生的马厩去牵马,而是先破开这条路。一切都很顺利。去找吴玉生的时候,老远就望见高大的院门,吴玉生这个人就是仗着自己有点木匠的手艺,将院子大门修得又高又厚实,像村中别的人家那样一只鸡都可以推开的门,他是绝对不会用,也羞于那样的手艺。他自豪的正是这道门。没有一点力气和巧劲的人别想推开。下村人不能不服气。以往都是吴玉生自己跑来开门让人进去,从里面开比外面容易。现在吴玉生的大门紧闭。

王宁觉得自己的力气肯定打不开这道门。但是门开了。门后面站着马。吴玉生不在门后也不在院子里,他早早睡下,房间里传出鼾声。

马自己走了出来。这是王宁想不到的。难道在做梦?它已经走出老远,朝着上村入口那个方向。

王宁一路跟着,到入口的时候,马停下来,在低处半蹲,王宁看出它的意思,很高兴地爬上马背。

“我就说你是我的马。”他很激动。

这时候他才发现马背上早就绑好了鞍子。肯定是吴玉生准备的。

他们经过一片陡峭的悬崖。月亮照在懸崖上,照在马背上。他们穿过一片草林。月亮照在草林上,也照在马背上。他们穿过黑沉沉的沙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片沙漠。年轻时候从未见过。月亮照在沙漠上,又照在马背上。

王宁看见了这一切。他心中很伤心又很期盼。儿子就在上村。上村很快就到了。

可是路上所见的景物与从前两样。他是否走错了路呢?

人们善于说谎和编造,善于声东击西,善于将每一条路分支成无数条,让你在这些麻烦的分支中迷失方向。如果一个人在路的入口做了手脚,就会葬送无数人的前途,如果无数人在入口各做一点手脚,那独自上路的人就会陷落在茫茫的危险的迷途。

眼下证明那条入口是假的,也不起作用了。难怪那么轻松就破开。一切都像处于噩梦之中。他后悔为什么要连累这匹马。才短短的几个时辰,它的蹄子已经受伤了,旧伤复发,在沙漠上深一脚浅一脚。他几次从马背上滚下来,几次又重新爬上马背。月亮照在身后的脚印上,而前方是无尽的沙漠。endprint

“我们回去。”他说。

马继续向前。它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

“我们回去。”他几乎在哀求。

沙漠里热风呼呼,完全是另一种气候。接着,温度降低,冷风来了。这一夜特别漫长——不,也许是好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王宁趴在马背上已经昏昏沉沉,不知天日——天空和沙漠连在一起,夜空中的月亮像牙齿一样咬住他和他的马,将他们一路提拉着,拖拽着,飘荡着,在茫茫无际中。

上村到了。

黑夜总算过去,王宁从早晨的冷风中醒来。看见熟悉的上村景物:一棵树。这棵树年轻时候见过,现在没有多少变样。

看来路是对的,只是路上的景物有所不同。看来你只要下定了决心,即使从无数的岔道上依然能接近目标。

可是马不见了。

唯有他自己站在上村的旷野中。

仅仅是走了两步,才两步,在脚前青草里凸出来的那块圆石头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由于他是抬着头走路,草长得齐腰深,差点绊倒。

儿子躺在石头上,斧头放在旁边,已经生锈。

“你还不回家吗?”王宁伤心地摇头,他发觉儿子的两条腿断掉了,裹住膝盖的裤管被两根骨头戳开,他望见的是已

经长定型的膝盖处的伤疤,膝盖以下的部分没有了,空空的裤管拖在石板上。

儿子枕着双手睡觉。像是无所谓父亲的到来。这态度就和以往那些寻亲者所说一样,到这儿的人会变得十分无情。

他的两个眼睛盯着父亲,一言不发,似乎在说,你全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王宁觉得嗓子冒烟,浑身发抖。“怎么变成这样了?来,我带你回家。”他忍了半天说。

“带我回家?”儿子横着眼,口气很坏。

“是。”

“不用,要走我自己会走。”儿子扭头望着别处。

“你怎么……”王宁脱口而出,快说到后面的“走”字时立刻刹住了。“你是什么眼神?你好像在埋怨我?”

“埋怨你什么?”

“你才晓得。”

儿子冷笑一声,晃了晃他的残腿不搭腔了。

以往他爱翘个二郎腿,现在只是动了动两个残破的膝盖。

“难道你不想回去吗?”王宁伸着脑袋四周瞧瞧,除了荒草和裸露的石头还有什么。除了太阳比下村挨地面近还有什么。除了早年的印象中月亮更圆一点,雨水来去毫无征兆,三伏天也刮冷风也打炸雷也落雪,还有什么。

“鬼地方。”他想。

“根本不要你操心啊。如果我想回去一会儿就跑到了。”儿子说。

“一会儿?”

“是。”

王宁觉得儿子变了。这种口气和胡话,从前没有。

一只鸟在草丛中喳喳叫两声。

“天要黑了。”儿子说。

王宁看看远处,暮色正在变浓,很快要铺到这儿来了。

雾气从脚下冒出来,王宁打了个喷嚏。他的儿子也打了个像马的响鼻那样的喷嚏。他们共同看着夜色在地面上一点一点长出来,和青草一样高,逐渐高过了青草,逐渐将他二人笼罩,将天光减弱,将事物模糊。他们差不多彼此看不见对方,仅听到对方的呼吸。

白天只是轉眼一瞬。王宁想不通上村怎么会变化成这样。

那只鸟又在草丛中叫唤两声。

“你还在吗?”王宁伸手在面前晃晃,儿子可能已经坐起来了,他的手触着了马鬃毛一样的头发。他缩了缩手,心里有些疑惑却说不清,又将手放到儿子的头上。

“我背你回去。”他说。

儿子少了膝盖以下的脚,身体瘦成一包骨架,能有多重。他扯住儿子的胳膊,他想这么做,但对方已经站在草丛另一边,鬼知道他是怎么过去的。那黑洞洞的一个小影子就站在对面,仿佛要和他生气了。

月亮薄薄地从云彩中透出一角,像是专门为了让王宁看清他的儿子。

他看清了,儿子的脸上全是皱纹,与那把生锈的斧头一样不耐看。这儿的风色变化无常,一定是这个原因把他催老。由于脚短了一截,勉强从深草中探出脑袋。

“现在我不需要这双鞋子了,你拿走吧。”

儿子丢来的鞋落在眼前。随后,这个丢掉鞋子的中年人脸色一变,露出笑容,皱纹却少了许多,一身轻松地走远了。王宁追出几步,大喊两声,儿子总算回头对他说,你脱掉鞋子呀,如果你要来的话,脱掉鞋子就能过来了。

王宁赶紧去脱鞋子,弯腰太急,一头栽了下去。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不断地喊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从地上坐起,睁开眼睛,看见吴玉生。

“快,快背我过去,我儿子在那儿。”他慌张地说,抬手指向前方。

“你睡着了,摔下来了。”吴玉生也急忙开口。

王宁重新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没有错,这是他的家。外间呼呼吹风,也可能正在下雪,他打了个差点把自己扯散架的喷嚏。

“怪事。”他想。不肯相信那是梦。

“我顺路过来看看你。”吴玉生搓着两手。

王宁在想事情,对吴玉生的话没有回应。

天气越来越冷,最多再等两日,雪就会落下来。

雪来的这天晚上,王宁缩腿蹲在火塘边,闭上眼睛。他始终在回想那个受了伤的儿子。借马的事情又忘了,荡在脑海的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全是关于上村那次所见。虽然吴玉生一直劝,说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进来吧。”王宁说。他头也没抬,但已经发觉门口有人。

那个人站在门的一边,不动。

“我坐这里就行。”是马老太说话。

这是他的老朋友了。如今下村年纪大的,也只剩他和这个老妇。

王宁听见她呼呼喘气,就像先前听见的那种呼呼声,以为是下雪呢。她先前肯定又跑进树林找她的儿子去了。

王宁见她不进屋,想送一根凳子过去,马老太不要。endprint

他早就劝说,她的儿子不会回来了。当初所有进林子寻找的人都亲眼看见,那个不争气的少年用麻绳将自己套在一棵高树上,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马老太不信。她说那不是她的儿子,那其实是王宁的儿子——这两个人是一起失踪的——她的儿子没有那么老并且也不会上吊。做母亲的怎么会认不出儿子呢。况且儿子即便闹着要去上村,也的确曾经放出狠话,如果不让去就死给她看,可做母亲的心中有数,他怎么也不会真的将自己吊死。

王宁和那几个见证者当然无法劝说。他们私下里一致肯定不会看错,一致认为是这妇人不肯面对事实。如今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她还不愿相信。

“我早就说嘛,你儿子已……”

“过来嘛,见一见你王叔叔。”

王宁的话被打断。

门的另一边,像是早就等在那儿似的,一个人转出来,堵在门口。马老太伸手拉一下,那个人就坐在她的旁边了。

“王叔叔。”那人怯生生地喊,声音很小。

“大点声,怕什么呢?”

那人又稍微加大声音喊了一句。

的确是马老太儿子的声音。

“你真有本事,还真的回来了?”王宁说。

“如果我想回来一会儿就跑到了。王叔叔的眼力还和以前一样好。”他说。

王宁听着这口气和他儿子一样,心里一阵吃惊,一阵难过。

“在想你的儿子,是不是?”马老太的儿子蛮有把握的语气,又说:“我就说嘛,那毕竟是你的儿子,即使你把他轰走,经过这么多年也早就忘记仇怨。哪有什么真正的仇怨呢?只不过你们父子的想法不对路而已。”

“你在说什么鬼话。”王宁不高兴。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们一直住在上村。你们以为我们进林子砍柴,实际上我们只是从那里找到了另一条通往上村的路。反正只要想去,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走到。如果他想回来也不费什么功夫——假如他想回来的话。说起来他的脚力比我还好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眼睛都瞎了吗?你明明已经……”

马老太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她是坐在地上使劲跺脚的,这个举动将王宁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怎么可能!我没有轰他走。”王宁放下先前的话,改了话题却不免激動的语气。但同时他心里也很高兴,证明先前所见不虚,儿子确实在上村。吴玉生此刻在的话,能亲耳听见马老太儿子的话。所有人能听见最好。

让他不高兴的是,他没有与儿子闹矛盾的记忆,脑海里无时无刻想起的都是儿子残疾的脚。他们父子感情很好。那年如果不是他生病走不动路,就会和儿子一同进山。

不过他心中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一个失去双脚的人走路还很利索,他是亲眼看到的,在他的面前,儿子从石头上一闪身就跑到草丛那边,似乎他突然长出来一双隐形的脚,或者是,在那儿走路根本不需要脚,如果他想走,想到哪儿去,就有办法到哪儿。他还记得那双丢给他的鞋子,完全是崭新的和之前穿着进林子时一样。可惜没有将那双鞋子带来,要不然也可以直接告诉人们,他与儿子在上村见了面。不过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要是那匹马会说话就好了。可吴玉生却肯定,马还关在圈里,它哪儿都没去。他也正是因为王宁没有去牵马,才顺道过来看看。

天知道吴玉生为何要这样说。那匹马明明早有准备,连马鞍子都装好了。除了吴玉生做这些,马会自己给自己装备吗?他和那匹马的确到过上村——他坚信是去了上村的。“是你的魂去了吧。”就算吴玉生这样说,也没关系,魂去了也是去。吴玉生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你们到这边来坐吧。”他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期望儿子也突然出现。

马老太母子不过来也不说话。他们一会儿换到门这边坐一会儿换到另一边。有个时候王宁看眼花了以为那儿没人,只是门边挂着两件衣裳,被风吹过来吹过去。

当他准备走到门边要求他们进屋坐,却在门边找不到人影了。他没点灯。门口的雪地上有两双脚印。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村里有狗叫声。估计是母子二人惊动的。正要转身进屋,却被吴玉生跑来喊住了。他跑得有些急促,在门口就开始说话。

“马老太要死了,喝药了。”

这话立刻就刹住了王宁的脚步。

“咋可能,她刚从我这里出去。”

“不会有错,我们守她小半天时间

呢!”“她刚从我这儿出去。”王宁又补充

一句。二人对望,都不相信对方的话。人们全都堵在马老太的门口。王宁赶

过去看的时候,只见到马老太身上裹着一

床棉被。她的脚边放着一只空药瓶子。“他们喊我吃的。”她说。王宁气愤地扭头望着人们。人们也同

样气愤地望着他。摇摇头。“不是我们。”他们说。不等王宁说话,马老太突然掀开被子

走到王宁身边,对着他耳朵悄声说,不要

相信这些人的话。“你的儿子呢?先前还……”“别担心,他在路上等着我呢。你终

于相信他没有死了。”

“这不重要的。”王宁摇摇头,说不清相不相信,看见她儿子死是真的,看见她儿子回来也是真的,现在他对马老太充满了羡慕,其他的事情变得淡化。

“我要走了。”马老太对王宁说,她提高声气,也是故意让所有人听到。之后她又凑近王宁的耳朵,细声说道:“我敢肯定,接下来就会轮到你。他们也会把你撵走。这儿的人是不允许有人成天想着去上村。有这种心思的人与他们根本不通气。你很快就会遇到我这样的事情了。不过没有关系,我现在要去找我的儿子,他还在路上等着呢。”

人们立刻让出一条路。快速捡起地上的药瓶子,销毁证据般的将它扔到外面草丛里去。

“走吧,路上小心点。”人们齐声说。像在履行最后一丝老邻居的情分。当中没有人挽留。王宁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低声说,既然要走了还留她做什么,这样违背一个老人的意思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做得出来。endprint

王宁这才注意到,在这个村子里,差不多全是年轻人。上了年岁的除了他就只有马老太。另外一些年龄稍大的已经陆陆续续在这几年死完了。自从儿子走了以后,他向来不参与任何人的葬礼。人们也不告诉他什么时间死了什么人。

让人想不到的是吴玉生,他以往对马老太的尊敬完全没有了,像对付有仇恨的人,将她平时的穿戴装进麻袋,等马老太走到上村路口的时候,将麻袋使劲扔过去,砸在她脚前,然后粗声大气还略微嫌弃的眼神说,都拿走吧!

马老太站在路那边,倒也说不上难过,仅是目光落到王宁身上带着几分悲凄和可怜的神情。王宁想走过去替她捡起地上的麻袋,却被吴玉生和别的青年人拦住。

“你不要管闲事了。”吴玉生说。

他以往对王宁从不用这种口气,眼神也温和,像儿子对父亲那样的温和。今天因为马老太要去上村的事情却对王宁露出凶相——不,这才是他的本相。不过人们的注意力不在吴玉生这边,根本没人看见他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他们只关注马老太接下来会有啥举动。

“你们真的给她喝药了!”王宁说。

“瞎说哦!她骗你的。我们全都被她冤枉了。几年来为了去上村,她演了很多戏,这一场算是成功的。只要把所有人当成敌人,那她肯定成功,只要我们一生气,自然不会有人拦着她的去路。那些到上村的人不都是用这种方法吗?”当中的一个青年很生气,过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

的,略微带点嘲笑的意思说,“除了王叔叔的儿子,和她的儿子,是用独特方式达到去上村的目的……”

“嗐,你也相信我的儿子没有死吧!”王宁听到这儿立刻打断他的话。

“可能吧。反正都是猜测。看她那种坚信的样子,大概你们的儿子确实绕路去了上村。听说有的人为了实现心愿,是死不罢休的。真搞不懂那些人为什么对那个地方着迷。”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到王宁心里去了。

那儿就是个无边的长满荒草的旷野。可惜儿子把那儿当成宝了。他还记得他叫他脱掉鞋子,要是动作快一些,不带着犹豫,也许不会栽倒下去,也许他现在就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了。可是那儿满地的荒草,干草的根茎像刺一样,他害怕这种东西,说起来脚板心就想出血。儿子肯定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在倒下的时候,还隐约听到他的责备,甚至,也許儿子还抱着一点希望,跑到他身边晃着他的肩膀,在耳边急促地、他听起来是嗡嗡声地说,起来起来,起来呀,这没什么好怕的!不过这些嗡嗡声不像是单单出自儿子,另外还有人说话,那人的意思是,不用再劝了,即便是父子,想法也不一样,住惯了老地方的人住不惯新地方,何况这些尖刺也确实够吓人的。然后他们就走了。他听见儿子走之前叹气,含糊不清地又说了些什么。

王宁越想越后悔,要是他动作快一些,不考虑那么多,现在就和儿子住在一起了。

现在准备去和儿子一起居住的人是马老太。她没有马,脸上却充满自信。他突然注意到,她匆忙跳下床的时候忘记穿鞋,正光脚踩在石子上。要用这双光脚走到上村,怎么行。可马老太根本顾不得,为了安慰王宁的担心,她说:放心吧,我不需要鞋子。

“我走了。”她最后跟王宁说完这句话就扛着麻袋转身走。

自从马老太离开之后,村里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不再来王宁门口打探。就连吴玉生都很少来。

但是王宁的院子里时常有脚步声。马的脚步声。

这天晚上,雪落得很大,王宁又听见院门被什么东西撞开。接着就有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他披上外套,缩手缩脚拉开一条门缝,却被一双马眼吓得退回来,想明白之后再开门,见着了吴玉生的马。它贴门站着。

王宁伸手在马脸上拍拍。它也低头在他的胳膊上蹭了一下。

“我的马。”王宁又伸手摸摸它的鬃毛,这次他意识到,这匹马是要换主人了,而他,就是马的新主人。连续几日院子里的响声一定是马弄出来的。想到这儿很高兴,老早就觉得,它是走错了路才跑到吴玉生那儿。

这时,吴玉生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断了王宁的回忆。

“看来这匹马准备换主人了。畜生就是畜生。”吴玉生语气平静,却是早有预料忍耐后的平静。

“它自己来的。”王宁试图解释得好听一点。

他们在雪地上站了一会儿,走进屋。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椅子被王宁坐了,吴玉生只好倚着桌子,后来干脆直接坐到桌子上去。马走到王宁跟前,用嘴在他的手掌上就像吃草那样吹气。紧接着,受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吧,它翘起前脚然后又甩开后腿,在王宁的院子里跑了两圈。

“马老太说得不错,你才是它的主人。这个老太婆可能也只有这句话说准了。”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将它留给我了吗?”

“还有什么办法。”吴玉生很郁闷。

“马老太还说了什么吗?”王宁随口问。

没有料到吴玉生会蹦出一长串话做回答。

“倒也没多说。尽是些胡话。不过眼下细想,觉得也不是胡话。当时我不懂。她一会儿说你门口的柴是我找的,一会儿又说不是,是这匹马找的。马怎么会找呢?我是这样问她。她说马有马的办法。又说这匹马原本就是来找你。可它来我这儿也没有错,因为我平时对你很照顾,就像是你的另一个儿子,它去我那儿也不算走错。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听她那口气,似乎是说,这匹马来下村有目的,似乎是来报恩?这话说出去肯定被人笑死。然而她那种坚定的口气由不得我想别的,虽然我之后也不相信,还每天故意打开院门,看这匹马什么时候跑到你这边,如果真像她所说,那就干脆让这件事早点了结,可很长时间过去,马一直站在圈里,除了晚间不停地传出踏步的响动,格外没有别的要跑出大门的意思,我也就稍微放了心。

“直到今天晚上,它拱开大门径直走到你这边,我才意识到马老太的话并非瞎说。她是有某种我们想不通的能力。她说这匹马迟早会到你这边来,果然就灵验了。”

“她是这样说的吗?”

“对。”endprint

王宁低头想事情。

吴玉生又说:“她是凭着马脖子上那颗痣断定这匹马是你的。又说马迟早会离开这儿,最终有它自己的去向,所以,事实上我们都不是它的主人。一匹野马它有它的性子,有来处也就有去处。”

王宁听到这儿点点头,以他对马老太的了解,这种话倒像是她说的。

“马老太一向神神秘秘,她说如果这匹马想去哪里,一转眼就会跑到那儿去。并且她已经发觉了,这儿的气候并不适宜它生存。也许说得不错,就我细致的照顾和观察,马来的这么久时间,怎么喂也是一副瘦骨架。而且它仿佛确有离开这儿的心思,每日都在圈里来回走动,像是训练脚劲。”

王宁看了看,马确实没胖。先前他还以为毛色光亮就是上了膘,眼下仔细瞧瞧,与刚来这里没有区别。

“可能是瞎说了。”王宁又是随口说。他心想:我的马。又想:太好了。

王宁希望吴玉生赶紧走。

吴玉生果然就走了。

马在王宁的家里变得十分温顺,夜间从未听见像吴玉生所说的那种踏步的声响。当然前几日在院子里的响动不算,那是它为了引起新主人的注意。日子也过得很快,下了几场雪,冬天跟着就过去,初春的山坡上看得见新发的草芽。

人们已经彻底不与王宁来往了。甚至孩子们也不来他的门口游戏。有些时候,他实在感到寂寞,就故意跑去找几个半大的孩子,想与他们说话,可惜他们头也不抬。即使有人抬起脸蛋,也只用令人生气的口气问旁边的小伙伴:听到谁在说话吗?同伴茫然地摇头说:根本没人说话。

连小孩也忽视他的存在。

不过,他隐约感觉到,人们并没有放弃对他的关注,表面的疏远是为了更密切的监视。马老太提醒得对,他的每个举动都落在背后谁的眼睛里。就连那些孩子,他们坐在隐蔽的地方游戏,却始终斜着眼角观察。他只要走出门,牵马到哪个山坡上闲逛,立刻就发觉后面跟着几个孩子,一旦回头,他们就假装跑到树林中游戏。

想起马老太的话: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好在暂时没有冲突。相安无事。如果要彻底摆脱,唯一的出路是离开。

王宁开始在夜间进行出走的准备,将屋子里能用的东西打包,去庄稼地看一眼,即使那些土地早已承包给别人,要走之前还是去看看才好。他在跟所有的东西道别。除了人。

草已经深了,完全不必操心马的口粮。

选在一个星光明亮的晚上,王宁牵马出门。他不打算惊醒任何人。本来去上村入口从吴玉生的门口经过会更近,他却走了绕路,从另一边陡峭的地段爬上去,穿过那几棵雷打树,再跳过一条流水很急的小溪,上村入口才在眼前。

不错,他要去上村了。

差几十米距离,上村入口就到,可是一个孩子拦在眼前。

他瘦得像只小猴子,睁着一双凹下去的圆眼睛。

“王老爷。”他喊。

王宁实际上并不认识他。已经很少与村民来往,即使来往,他也没有用心去记住那些面貌,即使短暂的记住一些面貌很快又忘记了,连他们的名姓都忘记。他与他们的关系是:那些人聚在一起看吴玉生修房子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人是他的邻居,就住在他的周围。一旦散开,或者单独细想哪一个人的面貌,他就想不起来。如果路上与人相遇,那人不与他招呼,他会认定是另外村子的人,会默不做声地走过去。何况这些年谁家死了人或新添人口,他都不清楚。眼下这个孩子的来头,对他说来是个难解的谜。当然,他在努力搜索记忆。

“你是哪个鬼娃儿?”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模样。

“这个你不要管嘛。我是来替人传话的。”

“哪个?”

“你儿子。”

王宁仔细瞧他,衣裳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走过远路的样子。

“他让你从这个方向走。不要走老路,会惹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王宁心想。这个碍事的小孩指着另一处山坡,那儿明显是去老松林的方向,是一片迷宫,山中的雾气擦着地面,人的脚就踩在这些雾气上面,如果不抬起双脚,会以为自己是飘在树林里。进到那儿的人别想寻到出路。他曾经——还是少年时期,在林子的一个边缘徘徊过,始终没有勇气踏入,如今老眼昏花,方向感迷失,就算去林子边缘查看的兴趣也不会有了。那样的地方怎么会通向上村?通向地狱还差不多!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儿子这些年不在家,对周边的路径哪会比住在这儿的人清楚。

他拿定主意要走老路,牽马向前走两步,以为孩子会伸手拦他,不想他只是摇摇那颗小脑袋,往旁边一退,不做声。

他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孩子已不在原地,看见旁边树林——那片迷宫树林——草木摇晃,并从中传来几声踩断树枝的响。那小孩肯定是往那儿走去了,真是不知死活,以他那个高度,会被雾气完全吞掉的。

王宁来不及思考闲事,加快脚步到了上村入口。

那儿站着吴玉生。像是等了半夜的缘故,眼眶通红。他的衣裳脏兮兮的,其中一只袖子破了几个小洞。脚边放着小布袋,里面可能装着什么吃的。王宁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

这落魄的打扮王宁还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心虚。偷眼看看这匹马,它若无其事地在啃着地面的青草。

“我和你一起去。”吴玉生扛起布袋。见王宁反应不过来,又补充道:“我给你马,就是要和你一起去上村。这儿住不得了。”

王宁看见他一副沮丧的样子。

“你不是和那些人相处得很好吗?”

“你以为是那样吗?”吴玉生问。

王宁愣住。

“不用奇怪啊,你想说什么我都清楚。他们不是说了嘛,我像是你的另一个儿子。这句话他们没有瞎说。既然你要离开下村,作为你的儿子,我应该陪着去。”

王宁还是没有找到什么话说。

吴玉生朝前走两步,这两步路让王宁看到:他的脚似乎受了伤。

“你走不走呀?”

王宁被他一问,回过神来。endprint

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他同行,假如是很早以前,他会一口答应。现在不行了。现在的吴玉生已经变了。即使目前是这种落魄的惨样,依旧藏不住那令人不安的气息。

正在考虑的时候,吴玉生已经自作主张去牵马。

“你不能去。”王宁阻止道。

“那不行,我必须去。”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很急,口气也不好,特别是吴玉生,就像后面有人追赶,一会儿张望一会儿又张望,跟着便满头大汗。接下来他在地上抱着双脚痛哭——这是王宁没有料到的——先前走路一拖一拖的那只脚,被故意——肯定是故意——掀开裤管,露出很大一块掉了皮的伤,在这些伤口周围是棍子打出来的青紫的痕迹。

“你看你看,”他说,他抬高那只受伤的脚说:

“他们一开始对我很好,刚刚失去野马,见我空手从你院子里出来,当我走到自家门口,这帮人早有预料似的等在那儿,脸上全是关心的神色,像对待亲兄弟那样说很多安慰的话。‘和我们一样了,他们说。‘我们都没有马,在一个平线上。他们说。当然啦,我也说了一点你的坏话,毕竟那匹马刚刚从我手中脱离。后面谈的话却变了,尽是对你的羡慕。这一点你肯定没有想到,你几乎不出门,对我们的羡慕肯定一无所知。但是所有人都很羡慕你。说完你的坏话之后我们就进入了另一种心情。

王宁瞟了一眼吴玉生,等着他往下说。

“像你这种年岁的人还想着去上村那传说中又恐怖又自由之地,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你不照镜子当然不知道自己有多老——某种不可能的东西,某种在我们身上或者在我们父辈那里已经消失的东西。比如说,一个人怀着他的最后一口气,爬山涉水去找他的儿子,在我们之中一贯可怜而孤独的人,突然间站起来了,站起来握着他的最后一把老骨头去远行。你想不到这种事情对我们的冲击。你只坚持自己的意见:永远相信你的儿子活着,这几乎成为你后半生要实现的理想。可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相信那人还活着。谈论这些的时候有人哭了。有人抱着脑袋。有人干脆承认在这个世上,越年轻越无助,反正不知为什么,那已经不是你去找儿子那么简单,而是你依然抱着十足的勇气要到上村去,是这件事给了我们很大触动。那个雨后的晚上,我们越说越悲伤。”

“年轻人偶尔感到悲伤是正常的。”

“可能吧。反正那段时间我们觉得集体患了忧郁症。有人非常悲观,看到往后那么长的岁月,而最得劲的那段黄金时期却消耗完了。”

“你们还很年轻呢!”

吴玉生瞧了王宁一眼,神色中有感谢的意思。他接着说道:

“也许你说得对,年轻人偶尔悲伤是正常的,我们还不算老,跟你相比,简直太年轻。而事实上,越是到了我们这段年龄越迷茫,越恐慌,越想超越什么却越发没有心劲儿。在这种挫败的情绪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在下村活得比任何人强。在遇到什么大的事情上,我们会从各种角度解读‘存在即是合理、‘我们的不正常也是正常、‘我们生活的现状就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现状。在类似解读中获得的安宁给了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但在夜深人静时,我们感到痛苦。

王宁摇摇头,脸上有点无辜的神色,表示这个事情与他无关。

“可事实上,我们安于小圈子,安于被束缚,却每每为此痛苦。”说到这儿吴玉生感到难过,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又说:“总之,讲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吴玉生,也想换个地方过日子了。”

这些话让王宁吃惊,也突然将他的心情说得愁闷起来。他不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这种日子他一直过了很久很久才熬到现在。熬到忍无可忍。然而,他有什么值得让人羡慕,一件很早以前能办到的事情拖到今天,拖到门牙都掉光了。有什么值得他们羡慕。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吴玉生,觉得他很可怜,也很固执,就这份固执,倒是和自己的儿子有些相同。

王宁发出一声长叹。

吴玉生很希望得到王宁的回应,听完这声长叹他紧绷的脸放下来。

“说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全部说完。你的,和他们的。”

“好。”吴玉生说,“那我就把话说完。”

王宁点点头。这回他准备认真听听。

“那我就直说了。你寻找儿子的决心一天比一天大,在这件事上,你和野心家一样,每天都在筹划怎样弄到我的马。是不是这样呢?好,你不用解释,听我说完。为此你翻了很多书,比如‘怎样驯养一匹野马,或者‘良驹饲养技术等,你把它们细致地翻了又翻,到现在那些玩意儿还和你的老花鏡一起摆在床脚板凳

上呢。”

“你翻我家东西?”

“别紧张,碰巧看到而已。”吴玉生抬起双手,做出让对方平定情绪的手势。

王宁这才收住火气。

“他们也和野心家一样,企图让我失去这匹马。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们永远待在一起,永远是下村的一员。一个健壮的青年——虽然我并非年轻——留在下村总比让一个老年人留下来好。当然这不是实情。实情是,你越早离开越好。因为后面他们又开始为你的举动害怕,对你的羡慕完全没有了,只有恐惧。一个人在世间不剩多少——对不起,我得说实话——时辰,还在为他的过去挣扎,你见过只剩一条腿的蚂蚱吗?它翻倒在地上挪来挪去,脑袋也快从脖子上滚下来了,它肯定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一贯用来歌唱的嗓子最后是难堪的惨叫,当我们看不下去了,摘掉它剩下的那一条腿,它就不动了,躺在那儿等死。而现在是,我们看到,一个人将他身上最坚硬的牙齿都活没了还在动用最后一丝力气,双眼几近失明才企图寻找光亮,这是多让人绝望的事呀。这样的人越早离开越好。而我们以往却只看到一面,只羡慕你的顽强。反正,如果下村一定要有人离开,就只能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计划去上村、非去不可的人。可我也要离开,真是出他们预料,当我这么跟他们说的时候,那些人就‘蹭地跳到一条线上,满脸愤怒,骂我叛徒,骂我是下村最不守本分的人,然后狠狠揍了我一顿。”

王宁心里很难过,被人戳痛了骨头的感觉。但是他却咬着牙,岔开话题说:endprint

“你想多了,我只是借马。这马以后还是你的。反正我不能带你一起走。”

“我不信你去了还回来。”

“当然了,只要我想回来一会儿就跑到了。”这话说出口王宁自己也吃了一惊。别个说过的话竟然跑到自己嘴边。他下意识摸摸嘴巴,晃一晃脑袋。

“我不信。”吴玉生直言。

“我只是要找我的儿子。”

“不。不对。你只是要逃走。你只是在完成年轻时候不敢完成的事。凡是见过你们父子的人都清楚,你和儿子的感情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以你的脾气根本无法与他相处。即使住在一起也不会有话说,要不了多久会再闹矛盾而分开。你必须带上我,说不定我能化解矛盾。”

“瞎说!”这句话吼出来,王宁几乎扯痛了嗓门。

“你不要着急,我们来说先前那个话题。先前说了什么?嗯,想起来了,后来我们当中有人很希望你留下来,其实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了,所以派了很多眼线观察你的动向。但一时不知道怎么劝说。毕竟你要出走不是一天两天的意思。但那一部分人依然希望在生活了无数代人的下村看到又一个人,与他们的先祖那样将最后一口气留在这片土地上。说实话,我非常赞成这部分人的话。”

王宁瞟他一眼,他也看了过来。

“既然这样,你这些伤哪儿来的?你的那一小部分人没有出手相救吗?”

“后来就不行了,后来矛盾多得很,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越久闹得越凶。一开始我们一起干活,原本我们想牵马犁地,可是当中有人说,不能软了骨气。又有人说,有马的看不上没有马的。你晓得我的脾气,我不能接受那种做法,既然能用马犁地,那就完全可以跟你说一声。何况我还是马的旧主人。可是他们由此怀疑,我这种人是典型的墙头草,最自私,什么人都不会放在眼中,要不然怎么谈了多少次对象依然光棍至今,说我‘低头主义者,他们几乎用口水喷在我的脸上。我算是看透了。就连那一小部分人也站到他们那边去了。最后把我撇出来,孤立无援,身在各种监视中。”

吴玉生说到这儿停下。王宁偷看一眼,见吴玉生使劲用手捂住伤疤,像在捂一个令人羞惭的记号。“我打不过他们。人太多。”“所以你才跑到这儿来了。”“是。”马在吴玉生的手背上蹭蹭。“我们一起走,就当我是你的小儿

子。”

王宁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想让吴玉生跟着,但他却鬼使神差地问:“你牵马还是我牵?”

吴玉生立即站在马头旁边,意思让王宁坐到马背上。王宁爬上马背。心底叹气。“你不要叹气,叹气会使运气变

坏。”吴玉生说。“我叹气了吗?”“都写在脸上了。”王宁赶紧扭开脑袋,轻拍马背。阴凉的天气催他们脚步,二人仅用小

半夜时间走出老远,在最后那道山梁上,王宁对吴玉生说,要看就多看几眼,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只不过是让吴玉生朝着下村的方向用他的感情回味一下罢了。事实上什么也看不清。星辰开始暗淡。

“不看。”吴玉生说。

天亮的时候,人和马匹已经累趴。望着天边的一道霞光,吴玉生只想停下来休息。王宁却坚持要走。他眼见这儿的景物与上一次又是不同,担心是夜间走岔了道。着急的脸上汗珠密布,皱纹挤作一团。又见吴玉生并不担心,整个人只顾着减轻自己的疲倦,双手搂紧马脖子,几乎是将身子吊在马脖子下,看得人心里一阵闷痛。王宁回想,在这件事上吴玉生要担很大的责任,本来夜间星光微弱,看路完全凭感觉,他又是這么大的岁数,时不时忍不住打个盹,眼神也不太好使,吴玉生却在夜里走路不安分,一会儿让停下休息,一会儿又无话找话,一会儿走路前前后后,手里还抓着一根叶子繁多的新树枝,像扫把那样扫来扫去,更可恨的是,王宁瞌睡的时候他并不提醒,反而在一旁吹那种最容易让人入睡的轻口哨。王宁越想越气,一定是这个缘故使他在哪个岔口走错了。

“该死的。祸害啊。”王宁忍不住骂道。

吴玉生懒洋洋地抬了抬头,继续挂在马脖子下。

景物越来越陌生,王宁一脸怒色。

“你还有没有气!”

王宁一吼,吴玉生清醒了一半。尽量打直腰杆。他弄清楚老者的怒气,半笑不笑地开解说,上村的路他听去过的人回忆,就是这个样子的。完全不必担心。

当然他不能跟王宁说,这只是其中一人的说法。其余人所说的路况又是另外。虽然他也抱着疑虑但不能将这种忐忑放在面子上。何况这个说法他最为信服,此时所见完全就是那人所描述。那就管他呢。说不定随便哪个岔道都是通往上村,只不过有的人幸运走了捷径,一转眼就到了,有的人不幸,要很长时间,甚至……一生都到不了。这也是有‘劝解者身份到过上村的人回来说的。他们之所以说,有的人一生都到不了,是因为在那儿始终没有找到另外几个下村人。有人还在路上,并且根据他们后来获得的对那些岔道的了解,有人虽然付出大量辛苦但依然可以到达上村,但有的人可能穷尽心力依然在赶路。甚至有人或许正在掉头,如果他不是生病或者已经死掉,那么他肯定正在回头路上加紧脚步,总之上村只有一个,路却是千万条,谁知道谁走在哪条道上呢。这种完全看天意的事情,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的行踪了。回去倒是简单,永远只有一条路,一条走下坡的路,顺着那叫什么名字的河,直到那条河与他们走的路分叉然后彻底消失之后,就到达下村了,就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了。现在想来,或许马老太还在路上呢。想到马老太可能还在路上,吴玉生左右看看。

“你笑什么?”

“我没笑呀。”

吴玉生对王宁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难道他在笑吗?他只是看看那些岔道罢了。毕竟与马老太闹过矛盾,要是提早发现她在哪个路口也好避一避。他现在没有心情吵架。可王宁说他笑得很奸诈,像谋划了什么害人的事情。

王宁没有心思争论。他肯定自己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几次调转马头。

吴玉生几次阻拦。

“万一你重新选的岔路才是错的呢?那岂不是还得重新走回来?”endprint

这个话王宁听进去了。上次所走的路也并非他最初记忆中的路,与上次一样,经过考虑之后,干脆任凭马的脚步将他带动。

于是,任凭马蹄踩在随便哪条路上,他也不将绳子拖扯,随它去了。

这次虽然没有看见沙漠,却比沙漠更难熬。没有寒风也没有雨,草却长得很高,这些站着死掉的草,被烈日烧得不剩一片叶子,杆子随时要燃起来。吴玉生彻底不说话了,嘴唇开裂,两只脚像锅铲一样翻炒着地上焦干的草叶,一只眼睛的眼皮粘在一起,王宁让他抬起头来,他才使劲地睁开眼睛,将那只原本粘在一起的眼皮费力撕开一条缝,很快又痛得闭上。他们在深深的枯草中穿行,感觉到身上被火焰包围,尖草戳在手臂上的时候仿佛一朵火花爆裂着跳了一下,皮肤火辣辣的。

“我怕是要死了。”吴玉生对王宁说。

王宁摇了摇两只久挂在马背上的腿,企图下来换吴玉生上去。可他只是晃晃腿。他心里不愿意下来。

“你换我一会儿吧?我的两只脚走死了。”吴玉生哀求。

王宁又摇晃两只脚,以为自己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这种事情在从前他根本不需要别人哀求,会第一时间给予帮助。“你上去吧。”他说。

吴玉生用软绵绵但对他此刻来说是很大的力气抓住了王宁的脚,说道:“你没有下来我怎么上得去?”

王宁低头看看,发觉自己还好好的坐在马背上呢。不仅这样,双手紧紧抓住马鬃毛,脚也贴紧马肚子。吴玉生在下边拽得有多狠,他就有多大的力气对抗。

马的状况倒不差,它似乎在这条路上不是第二次行走,这像是它经常走的路。它知道怎样保存体力,怎样低头才能避免阳光直射眼睛,怎样在那些弯道上找捷径。对于新旧主人的争执它像人一样装聋作哑。谁愿意让出马背它就驮着谁前行。不过,瞧它这一路上的意思,更愿意让王宁骑在背上,王宁抓住鬃毛的时候它尽量抬高脑袋,免得将老人家摔下来。至于吴玉生,他明明背着一罐水,为何要藏着呢。马的嗅觉一向灵敏。

王宁很久之后才发觉吴玉生藏水的事。那时候他们正行走在更深的草林中。这个地方多了一些草叶,被烈日蒸得热烘烘的,叶片是煮熟的模样,吴玉生走在里面头也冒不出来,表面上看去只有马和王宁,连马也只露出一小半马背。吴玉生就是抓着这个机会喝了一口水。他认为自己只喝了一口,并且用了很轻的吞咽动作,又很快将水罐藏起来。谁知道王宁看见的是,他急促地往嘴里灌水,吞水的声音比平常大两倍。当中还传来几声呛住的咳嗽,这咳嗽也没有阻挡他继续喝水。

王宁抬起脚,这会儿连他的脚也注意到水了,狠狠朝吴玉生背上踢去。

这个动作并没有阻挡什么。吴玉生依然捧着水罐不放。这让王宁急了,从马背上迅速滑下来。抢过水罐——事实上吴玉生已经喝完了放下水罐——凑近眼睛,看到里面空空荡荡,扬起来往嘴里只倒出一滴。王宁气得眼睛血红,瞪着吴玉生,并狠狠推了他一把。

吴玉生不但没有往后退,反而进两步靠向马背。他的企图过于明显。王宁这会儿脑子转得极快,连吴玉生都没有想到,他会拿出比年轻人迅速的动作再次爬上马背。

“姜还是老的辣呀!”吴玉生说。

“既然你喝了水,就继续走吧。”

二人此刻心里全是怨恨,但在眼前的状况下,谁也不敢提出来分开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总算走出那片深草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深沟。底下的悬崖使人头晕。不过那树上结满了从未见过的野果。王宁顾不了能不能吃,打马上前,一把拽下一个塞进嘴巴。水分充足,只可惜野果内部尽是小小的硬邦邦的籽,不那么好下咽。吃完果子后,王寧觉得喉咙滋润,不渴了。

吴玉生却坚持不尝这种来路不明的野果。“这种路上,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你就不懂了呀,既然是这种路上,有什么果子不能吃一吃呢?你看我都要渴死了,要死也要死得舒服一点。现在我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就在王宁说他浑身都是力量的时候,吴玉生觉得自己就要虚脱了。他使劲拽着王宁的脚,希望能将自己拖到沟那边去。

王宁被人扯住后腿,浑身不自在,但不管用多大力气就是甩不开。“放手呀,你这个拖后腿的!”他吼叫。这会儿嗓子不再干哑,想用多大声音都行。

吴玉生什么也不管,始终拽着王宁的双脚不放。

“滚开!”王宁蹬他。

“你快走呀!”王宁催马。他发觉马像是故意放慢脚步,让吴玉生能稳稳地捉住自己。

拖拖拽拽中,总算过了这条大沟。

这是一片黑土地,马蹄子上沾着黑泥巴,说也奇怪,到了这里,二人心情都好起来。王宁从马背上下来和吴玉生一起并肩走,“你感觉怎么样?”他问吴玉生。

“你喘口气吧。”他对马说。马走在他们前面。它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似的。

在前方不远,吴玉生和王宁一同看见了马老太。她在一间草房子门口做针线活呢。

“你们总算来了?我等了好久好久了呀!哎,一年半啦!”她说。王宁仔细打量她,听她说完这通胡话。天黑到天亮,不过是短短一夜,怎么会一年半?以为他们是傻子么。

吴玉生也感到好笑,转头望着王宁。先前他还很害怕见到马老太,这会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又是这么迷糊的样子,就放下心来。

“后面那个是谁?”马老太眯缝着眼睛。

“啊,你说他呀?我们村的吴玉生,你不认得么?”王宁还想说,就是先前砸你行李那个,又怕挑起不必要的麻烦。

“瘦得像个鬼样。”

“哪瘦了?”王宁说着,视线落到吴玉生这边。仔细瞧了瞧,瘦是瘦,也不至于她说的那样。

吴玉生也低头看看自己。马老太在想事情,想不明白似的,眼珠子转了转,就不说话了。“对了!”她突然说,“你是不是要

去上村?”王宁点头。“我劝你不要去了。”王宁不解,还没开口就被她打断。“我才从那儿回来呢。根本无法跟他

们住在一起。你不信我的话?那儿不适合我们这种年岁的人居住。你现在要么回头走,要么留在这儿和我搭个伴,旁边还有间空房子。”“难道要住在这个夹缝里?”王宁看看四周,全是峭壁。endprint

“哼,夹缝怎么啦,别瞧不起夹缝,就是要住在夹缝里。你听我的没有错。”又说,“远香近臭,别自找气受。”停了一会儿慢慢吞吞地抱怨,“那些都是疯子呢。全都疯了。我儿子以前不是那样的。现在每天都伙着他们,在那些岔道上来来回回地走。”

“为什么?”因为他们怀疑那儿不是真正的上村。”“什么?”“我说,他们怀疑那儿不是真正的上村!”马老太又重复一遍,然后叹气道:“你要是坚持去那儿,你会发觉的。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跑出去,顺着从前走的那条路回来,然后重新在岔道上走一遍,直到天快亮,确认自己徒劳无功又顺着老路去那儿暂时住下。那里现在不叫‘上村,叫‘暂住地。他们整天干的事情就是找真正的上村。”

“什么!”王宁皱紧眉头。“你不要总是‘什么什么的,你不会说别的话了吗?”王宁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我懂了,哈哈,精神困境嘛。”吴玉生插嘴道。他倒是迫不及待要去看看那些人的状态似的,恨不能让王宁赶紧上马,立刻出发。

王宁忍不住骂:“又啃书袋!”马老太撇嘴,对这个晚辈没好气地说,“你会是下一个疯子。”吴玉生抬抬脑袋,很自信的模样。他

无所谓是不是上村。只要不是和下村那群人一样就行。

“他们把那儿搞得还不如下村呢。一开始自信得很。尤其是你的儿子。他要打造一个和下村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说上村虽然好也还不是理想中的好,要打造和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满意的地方,反正上村尽是旷野,有足够宽广的天地施展拳脚,那群年轻人一听就拍手叫好,他们也早就发觉那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天地,既然总算有个人出来挑明,正好大家都这么想,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于是,每一天,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建设心目中的上村。直到工程完毕,哈哈,他们失望了。这是必然的。他们当初就是不听我这个老人家的劝。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只要一改造,上村就不是上村了。”

“所以他们怀疑那不是真正的上村。”吴玉生说。

“对。”马老太点头。这回他正眼看了看吴玉生。

王宁站在一边想事情,对马老太的话一半听了一半没听。他只想见到自己的儿子。至于上村是不是上村不要紧。

“精神困境。”吴玉生自言自语。

马老太瞅瞅王宁,见他不停地梳着马鬃毛。

“我看这马倒像是你的儿子,看那胎记都和你儿子一样。”

王宁的手立即停住。他也正好摸着了马脖子上那颗痣。现在倒越看越像颗痣了。他也想起儿子脖颈上那颗痣。也是这么个颜色,也是这样大小。

他急忙缩回手,不敢相信似的。

“你不要紧张啊,我只是打个比喻。它驮你走了这么远,比儿子可靠多了。不过呢,你儿子要说自己是一匹马也不会有人怀疑,现在跑岔道最起劲的就是他。要是他变成一匹马,对这些所有的岔道一定不会陌生。你看它不偏不倚将你们带到我这儿来了,一定是知道我在这儿等你们。好歹我也是个长辈,即使他变成一匹马,也免不掉要顾及我的感受。好歹他的同伴中有一个是我的儿子。”

“老马呀老马,我看你是一个人住得太久糊涂了。”王宁责备她。希望就此打住这些胡话。

“看来你铁了心要去那儿。那就去吧。”马老太说完准备起身。

“你先别走啊。”王宁喊住她。

马老太头也不回,进屋直接关了门,连窗户也闭上了。

二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马老太只隔着门对王宁说,你去吧,你等着瞧吧。

这话让王宁听着窝火,一转身牵了马大步离开,还随口骂她疯子。吴玉生很高兴王宁这么做,他早就不想呆下去。

接下来的路越来越好走,岔道也多,在某些路段似乎见着什么影子,只可惜阳光晃眼看不清楚。下午的太阳虽大却不和上午相同,上午如火炉,下午是秋天的高阳,远处漂浮而来的气味有玉米和豆角的香。难道他们正在接近一个村庄吗?谁知道。看样子不像。不过道路两边逐渐平坦,深草也一段比一段浅,后来见到的就完全是被马匹啃吃过的草地,地面上留着马的脚印和粪便,遗憾这时辰不恰当,也或许来这儿的都是野马,一匹也没有见着。在高一点的土包上偶尔长着一片野花,香气浓烈,神清气爽。二人恨不得就此停下脚步,在这儿搭一处房子久居。

后面的坏境似乎与这儿连着分不开,走到天黑时,野花还在漂浮,浅草始终没

有窜高。

“这是什么季节呀?”王宁感叹。

“初夏吧,看样子是。”吴玉生随口回答。

他们出发时还在冬天?或者春天吧。王宁脑子昏昏。但他也顺着吴玉生的话随口说,十里不同天。

太阳偏西,不用多少时间它就彻底从草原的一边、在其中一棵草扛着它支撑了一小会儿后,利索地滚落下去。那些原本是岔道的地方看起来像阴沉沉的山洞,好在他俩心里通气,既然不确定怎么走,那就随便怎么走。一切看马的意思。如今他俩越来越有默契,越来越像一对父子。

这会儿夜间,只有马的眼睛能看清道路。它的脚力在夜间更快。吴玉生也感到惊喜,不但马的脚力好,连自己作为人类的双脚此刻也像是获得什么神奇力量,马走多快他都跟得上。到后面马扬起尾巴,他才知道马在跑,他才知道自己可能也在跑。这让他心里又害怕又惊喜又疑惑。

王宁也高兴了,一点也不像个七十岁的人,坐在马背上又是笑又是喊叫:

“走对了走对了!就是这么走的!”

吴玉生一开始觉得王宁疯了,却没想到,自己也在跟着发狂,马尾巴从脸边晃过去,他张开双手像飞一样地边跑边喊。被风吹出的泪水滚下来,在嘴里尝出咸味。心中有股憋屈的味道催他干脆大声哭起来。往事洪水般冲击他,记忆像微尘漂浮。一直以来,一个人居住在下村,日子荒草一样杂乱无章,曾经他一定爱过一个姑娘,但那姑娘肯定不在现实中,他可能爱上的是一个姑娘的影子或者仅仅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美好灵魂。靠这种美丽而永恒的幻想,他认为,即便是下村那样许多人觉得无望之地,他依然可以独自靠着这份幻想过下去。可是直到有一天,一匹马踏破宁静,它的四肢蹄子使他想到四通八达的别处,想到漫无边际的荒野——就是眼前黑暗中的荒野——他开始动摇,盘算着是否需要出一趟远门,直到这匹马选择到王宁身边,那些想法才暂时淡下去。说起来马的离开肯定与他的犹豫不决有关。所以现在,王宁能骑在马上,他却只能跟着跑。王宁是最有决心离开下村的人,而他吴玉生,很久以来只在幻想中度过,甚至在一段时間,他故意做出在下村死心塌地过下去的样子,对王宁的出走进行干扰,进行阻止,希望他也就此度过一生,因此马离开之后,他与那些人称兄道弟,和他们一伙,和他们捆绑起来像一群可怜的蚂蚱终日叫叫嚷嚷,要坚持在那片土地上同生共死。直到后来突然明白,他迫切地需要离开,需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比如眼前的旷野,跟在一匹脱缰的野马身后,跟在一个野马般倔强的老家伙身后。endprint

去上村。去那个人人向往又可怖的地方。吴玉生想到这个地方心里亮了一下,就像谁捅开了心底原本封闭而黑暗的角落。

虽然马老太才告诉他们,上村已经不是以前的上村。那些人遭受到精神困境(只有他理解这个词),在出走之后又是各种怀疑,在怀疑中破坏,又在破坏中企图重生。这才是生活呀。吴玉生更加高兴。这才是他要的生活。永远是激流,永远是悬崖峭壁,永远的不平坦。人就要与更大的东西相斗。在跑过这片旷野之后,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危险,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到了最后那天,希望又如同现在这般身在旷野,有野花和马匹,有耐寒的蝴蝶(肯定有),要像现在一样在旷野的风中飞跑。

眼下他再也不用伤心人们之前对他的

嘲笑:啃书袋的,你咋不飞天呢!——他正在飞。马尾巴又扫在头顶,它一定是加快速

度了。

王宁在上边喊,他感觉到——不,是看到——马蹄子勾起来的稀泥撒在吴玉生头发上、脸上,声色非常激动:“跑得好!跑得好!”

吴玉生抬头看看王宁,见一股风扯着他的白发,像下雪一样下到身后去。往前面看他的额头,皺纹也被吹走了吧,似乎是他青年时期的样子,听他喊“跑得好”的时候,那声色也相当有力,不带一丝老年人特有的低沉和沙哑。

“我好像把你的头发都看清楚了,这不是晚上吗?难道我们把眼睛都跑亮了吗?”吴玉生说得音色抖颤,不敢相信这个经历。

“是晚上。我们就是把眼睛跑亮了。我现在什么都看得见呀!”王宁几乎是大笑着说的。

“是月亮太好了吧!”“可能是呀!”“我们早就该来了。”“是啊是啊。”王宁高兴地回答。这

会儿什么都听得清楚,连飞虫从耳边晃过他都看得清翅膀。“吴玉生,你的鞋子掉啦。”王宁提

醒道。“不管它了!”王宁一听,心中过电一般,迅速在马

肚子上蹭掉自己的鞋。骑马的要鞋子做什么。他想。他感到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狂喜。

马停下脚步的时候吴玉生也及时刹住。天边扯出一片淡白,要不了多长时间地面就会逐渐明朗,想不到自己有这种神力,莫非也是一匹马?他摇摇头,笑笑。

最先闻到有饭香味飘来的是王宁。“还是老鼻子灵光。”他笑说。

吴玉生跟着也闻到了什么瓜果的气味。

此时二人都没有鞋子穿,马也摇摇晃晃,样子十分狼狈。天亮开一线的时候王宁就从马背上下来了。经过一夜奔波,马在趁着慢走的机会调整状态,它一会儿抖抖脚,一会儿抖抖背,就像昨夜跑丢了几根骨头或者是哪儿的骨头散架了,需要这么个速度和一些动作来完成组装。它走得很慢很慢,越来越慢,要人命的慢,最后干脆一直赖在王宁和吴玉生后边,二人心急火燎要去看看前方什么情况,它却慢慢吞吞。

马落在后面很远了,是故意拉开的距离。王宁觉得,它会跟上次那样突然走掉。

“我们先不要管它吧,让它在那儿吃草休息。这附近肯定有村子。难道是上村到了?”

吴玉生的话提醒了王宁。眼见马确实不愿跟来,又想起马老太曾经说,这匹马有自己的主意,谁都不是它的主人,谁也别妄想成为一匹野马的主人。想到这儿他决定听从吴玉生的意见,暂时去看看前方状况。

二人加紧脚步。期间王宁回头,那匹马果然又和上次那样突然走掉,看不见了。他心里涌起一阵伤感。

前方,一个路口,那儿竖着石头雕刻

的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暂住地。“上村!”他们同时发声。这就是马老太说的那个地方无疑。可这儿和王宁先前见到的不一样了。

原先只有茫茫的荒草和石头,现在眼见之处全是一人高的庄稼,玉米就快熟了,嫩绿的南瓜藤缠在地埂,已经成熟的豆角挂在玉米杆上,豆角的藤蔓将玉米缠住,使它在王宁看来是可喜的丰硕的样貌。他喜欢这个情景。这不再是空荡荡的旷野,而是踏实的新天地,四处飘来的蔬果气味让人立即想到一间茅草房,在它的一侧,水井边的盆子已经装满洗好的蔬菜。这是多少年前下村的样子呀!那时候他很年轻,房子也年轻。他的眼睛被这些景物填充,饱满,有精神,回忆一幕一幕,眼眶里盛不下,快从眼角溢出来了。他已经无法细想关于季节变化,似乎是在奔跑的途中,季节也在飞速转换,总之,秋天的景象确确实实在眼前铺开。“太好了呀!”他心里说。脸上尽是笑容。

吴玉生却觉得失望。这跟下村有什么两样?这不过是翻新后的下村。吴玉生跳上一块石头,在一片竹林跟

前,他看见一个小孩子正无聊地捕捉知了。“这是什么鬼季节,还有知了。”他说。那孩子玩得起劲,被吴玉生说话扰了兴趣。“你是哪个?”孩子很怯生但也完全表现了此刻的不悦。吴玉生想自我介绍,但又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说。

王宁很开心,他走到小孩身边。到了身旁才看出之前见过这个孩子。“你就是那个带口信的?”他惊讶。

孩子抬起脑袋,对他笑笑。

“我儿子呢?”王宁又问。

“在那儿晒肚子!”孩子没好脸色。他的网兜破了,知了也飞走了。

原先的旷野被树木覆盖,新开垦的土地将几处房屋包裹。地上扎脚的草刺一根也不剩,在这样的地方走路即使不穿鞋也不要紧。但刚才那个孩子坚持说这儿有这儿的规矩,硬是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两双鞋给他们,说也奇怪,似乎早有准备和预先知道他们鞋码,穿起来完全合适。这鞋子踩在地上就仿佛踩在绵软的布匹上,跟那孩子描述的一样,穿起来跟没穿一样,吴玉生还特意翻鞋底看,想知道有什么玄机。

跳过几条石头垒起来的埂子,王宁和吴玉生来到一所小草房的门口。长条石板上仰面躺着一个年轻汉子,衣服掀起来盖在脑袋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晒在太阳下。这时辰太阳高起来了。

王宁试探着喊一声儿子的小名。

那人抖掉衣服,也轻巧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爹。”

王宁仔细一瞧,是他儿子无疑。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个做白日梦的儿子,上次见他不是没有双脚吗?而此刻,那膝盖以下失去的部分,又像壁虎尾巴那样长出来了。王宁盯着那双小腿看了又看,实在想不通。endprint

“吃什么!”

这三个字灌进耳朵让王宁和吴玉生都吓了一跳。说话的人就站在他们身后。二人也同时转身看。

后面站着的是马老太。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和之前他们认识的马老太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带着怒气的缘故吧。

“老马?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又见面啦!”王宁又疑惑又高兴。

“站开点别挡我的路。不在这儿在哪儿。”马老太伸手推推。

“在……”王宁想了想说,“半路啊。”

马老太冷笑,然后径直走到小草房,在一个角落烧火做饭。她手脚太重,情绪也坏,随时传来摔响碗筷和盆子的声音。

王宁扭头望着儿子,见他面无表情,对房子里传来的声响毫不关注。像是早就听惯了这一切响动。等到马老太从小草房出来,他才扬起脑袋大喊一声“吃饭”,于是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走来一共十个人。都是中年模样,都是健壮的骨骼,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和王宁儿子脸上的表情一致。他们肯定也是刚刚晒完肚子,衣服还搭在肩膀上。那其中一个见到马老太时低头喊了一声“妈”。他的头发其中一边是花白的,其余那几个就喊他陰阳头。

马老太将碗筷摔在桌子上,走了。她是朝着竹林那条路去的。也没有和王宁打声招呼就走了。

这期间,吴玉生和王宁都看傻了,搞不清状况的二人蹲在院坝一边,直到马老太离去,两人才想到肚子饿。早已准备的两只碗和筷子就在桌子上,属于他们的那一份菜也分配好了放在一边。

“大锅饭。以后你们就习惯了。”王宁的儿子说。他可能想了想,觉得这么说过于生硬,便重新解释:“我们人手不够。”

他始终不笑,过于严肃。其实不叫严肃,是麻木,对任何东西都麻木的表情,包括吃饭,对食物的咀嚼都显得敷衍,毫无兴致。两只眼睛鼓鼓的。

他们确实人手不够。一共十一个人。马老太一人煮饭完全忙得过来。“就你们十一个人吃饭吗?她不吃饭

吗?”这句话是吴玉生问的。王宁听到此处,忽然想起还有那个孩

子,他也没来吃饭,便顺着吴玉生的话又添了一句:“还有那个孩子呢?”十一个人全都停住筷子,齐刷刷地望向他们。二人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觉得头皮都麻了,只好放下碗筷,饭也不想再吃。下午,马老太又来煮晚饭。情绪和先前一样。晚饭后,钻进庄稼地干活去了。

王宁坐在儿子跟前,有意无意地打量那双小腿。后来忍不住,绕着弯子说:“我以为你以后都没办法走路了呢。”

儿子像是早就等着他问。“你一向都以为我是走投无路的嘛。我有脚你也会看成没有。不奇怪。”王宁觉得儿子口气很怪,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我从前这么说你了吗?”

“从前就不提了吧。你现在看到我有脚就行。”儿子走进屋,指着旁边更小的一间屋子说,“你们住这儿。”

晚上,房外传来孩子的哭声。王宁起身去敲儿子的门,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扒着窗子看看,里边空空的。

“别看啦!这会儿都在岔道上跑着呢!”马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房前,站在王宁身后的一棵矮树下。

“是你啊。”王宁收手,朝她走去。

“以为你不和我说话了呢。你不是应该在半路上吗?我和吴玉生一共四只眼睛,可别说我们看错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住在这儿可以,住在那儿也可以呀。”

王宁一脸糊涂。

“你说这儿全是疯子。”

“难道你不是吗?”

王宁神情一变,有点生气。

她转身去玉米地干活,王宁也跟着去。

原先在地中间哭的那个孩子已经走到地边,等着马老太过去哄他。

“手扎了。”孩子哭着说。

“又是你啊,捎口信的。原来是你在哭。”

“别一口一个‘捎口信的,他有名字,叫小石榴。”马老太提醒。

小石榴往地上一蹲,捂着他说的那只受伤的手。马老太为他包扎一下,他立刻就不哭了。两人继续在地里摘豆角。再不摘就要拦在地里了。王宁很不理解,有这么多人,为何要靠着马老太和这个孩子连夜采摘呢,十一个人全部出动,要不了半天就可以收工。可是马老太说,别费劲了,他们是不会出动的。现在她承认自己曾经——她竟然用“曾经”来形容——搬出去住过,并且也确实见过他和吴玉生,可最后太牵挂儿子,不得不重新搬回来。现在她主要带着上村唯一的小娃娃——他还没有能力在岔道上跑——打理被那群年轻人开垦后又放弃的土地。他们现在的精力全都放在怎样寻找真正通往上村的路。每个晚上,就是晚饭之后,十一个人全部出动,没有谁愿意留下来踏踏实实摘什么豆角。

这种活只有马老太和小孩子有耐心干。虽然白天她看着他们就生气,晚上来到地里,她的气就消了。这儿不是他们理想中的上村,却是她喜爱的地方,在很久以前,她就盼望在这种瓜果清香中度过晚年。眼下的状况是,一群人在她的理想之地暂住,白天好吃懒做,夜间忙些没头绪的事,但她依然不能不管他们,毕竟这个地方是他们改造的。不过,有好几次她想离开这儿,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可以到别的不太理想的地方居住。可是当她跟儿子说,“我们搬出去住,我们有房子。”儿子就会发呆,瞪着一双大眼珠子,然后说一些胡话:

“我们没有后路。”

“我们没有房子。”

“那条路可能不存在,但我们必须要找。”

……

“他疯了。是彻底疯啦。”她对王宁这样感叹,抹一抹眼睛。

王宁听她讲述,也觉得心里难过。但他心里想的是:这是个好地方。

“你小心点,不要被刺扎了。”

马老太这样提醒时,王宁才发觉自己正在和他们一起干活。这回她是带着笑容说话。好歹多了一个帮手,往后可以多点清闲。

王宁想进屋去喊吴玉生一起来帮忙,马老太阻止他说,不用浪费精神,如果她猜得不错,吴玉生已经和那几个人一起在岔道上跑路呢。不到天亮见不到人。他不信。进屋搜找半天,果然没有人影。endprint

第二天早上,吴玉生垂头丧气回来了。和王宁的儿子一样,撩起半件衣服盖在脸上,仰躺于另一边的石板上晒太阳。

“我到东面的山坡上看月亮去了。”他对王宁说。

他没有看月亮。他是尾随马老太的儿子出去了。总觉得这个人很神秘。所有人的房子都盖草,只有他盖土,并且他的房子修成一个圆形的土包,门开重了都会垮塌,尤其是,那房子根本不能容下其他人,就连他的母亲马老太,也只能住在土包外面。这都不是重点,之所以第二天垂头丧气,是夜里明明藏身隐蔽依然被抓个现行。并且,他被带到所有的房子门口,仔细看完才发觉,全是土包房。就连王宁的儿子那间小草房也仅仅是表面搭了薄薄一层茅草,底下全是土灰,只不过他们打的洞口大,也做得精细,是用泥土垒起来夯实、站在地上的一个个洞子。吴玉生看完这一切,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个一个的洞眼,捂哪儿都透风。他的表情瞬间与阴阳头等人的表情一样,立刻就融入了他们那些人的情绪当中,夜间,顺势加入跑岔道的队伍,十二人,在错综复杂的路道上喊起了号子,奔跑的速度说不出的快,可能是喊着号子,也可能人数不多不少,恰好管理,齐心协力。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另外十一个人的脚步声,合起来哒哒哒、群马狂奔的响。某个瞬间他似乎觉得有一条马尾巴就在后面甩来甩去,正是借着这股甩动的力量他的两只脚根本停不下来。夜风扫荡在脸上,吹得脑袋都端不直,好在他旁边的同伴会时不时给他鼓励:只要找到上村,我们就铲掉那些土包房!这样一来他果然就多了力气,心里那四处漏风的洞眼仿佛被堵上了,那些土包房的块垒仿佛正在眼前掉落,正在消失,眼前出现明亮的另外一片天地。可惜天微

亮,十二个人全部聚到一起,彼此摇头,示意今晚又是白跑一趟。吴玉生觉得刚堵上的洞眼被撕开了。王宁看到的就是那绝望的眼睛。

然而,王宁仅是向着石板上的吴玉生和他的儿子茫然地看一眼,并不说话。吴玉生夜间出去他是知道的。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了,举手投足的气味都和他们一模一样。不过也不奇怪,吴玉生这种人在哪儿都能混,自来熟,或者说,最容易随大流。

在此平静地住了半个月,庄稼全熟了,王宁和马老太以及那个孩子,三人白天夜里的忙活,总算收了秋。

说起那个小孩,王宁时常看到他发呆,以为生病却不是,干活勤快有力气。倒是马老太眼力好,一眼就看穿并且告诉王宁,这个孩子很快也会离开他们,加入到那十二个人的队伍中。往后这块土地上劳作的就只有两个老人。她让王宁想清楚,事情就摆在眼前,吃苦的人永远吃苦,不安的人永远不安。王宁摇头,他说不怕,吃点儿苦不算什么。

自从到了上村,他看到的一切都很熟悉,儿子们建造的失败的上村,其实就是他记忆中的下村。生活在这儿的每一天都舒坦,从未觉得像现在这么充实快乐。现在他照着镜子,看到的永远是一张喜气的脸,皱纹都散了,不可思议七十岁的面孔这么年轻。某个时刻,他和那个孩子相处的时候,觉得那不是个陌生的来路不明的小孩,而是年幼时期的儿子,孩子的脖颈上也长着一颗痣,好几回,他差点失口让对方喊自己一声爹。一切都太巧了,比说书人的嘴还巧。他和孩子相处的每天都很融洽,甚至到最近的几日,已经完全像父子那样住到一起,连吃大锅饭都挤在一根凳子上。眼下唯一令他害怕的是,这个孩子如果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他就会像马老太所说,早晚参与到那支队伍当中。他想改变这个孩子的命运,给他弄一匹马,让他骑着离开。可惜上村除了有野马的传说,除了偶尔在地下翻出几根野马的骨头,连影子也见不着。想找到原先那匹送他来上村的野马,却怎么也找不见。由此,晚上他偶尔也失眠,脑海里回响着白天倒在石板上晒太阳的儿子没好气的声音:“你只是生活在记忆中。”他让他清醒清醒,这里不是上村也不是下村,如果还有一点闲力气,可以加入他们,找到真正的上村。

王宁才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发疯呢。

吴玉生现在也住进又一间新起的土包房,与王宁隔着一条小水沟。王宁养了一条狗,是马老太从什么地方给他弄到的,白天狗多叫两声,吴玉生就从沟那边的石板上抄起一块石头丢过来,正好砸在狗头上。他厌烦被打扰。现在他心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句子,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反正躺在石头上,闭上眼睛一切都暗下来,于是他默默地念:给我眼睛,让我看到光亮。有时他捏緊鼻子,于是嘴里又念:给我呼吸,让我闻到香气。如果他捂着耳朵,嘴里就说:给我一条河,给我声音,给我万物。

王宁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有时感到好笑,就冲着吴玉生说,书呆子啊,趁着年轻,多做点正事,少发点疯吧!

有时他也觉得他们可怜。明明就是一群好吃懒做的家伙,非要弄得一身负担的样子。晚间吃饱了出去跑步非说是找出路。到了冬天,他们几乎不怎么出来吃饭,每个人脸上越来越忧愁,夜间听到的脚步声杂乱,号子也不喊了。

原本想拯救的那个孩子已经加入到队伍中。马老太对此看得很宽,“必然的。”她说。王宁有时跟出去,差不多扯住那孩子的后腿,让他不要加入。可他比成年人更有兴趣。王宁对他说,你知道上村是什么地方吗?见都没有见过的地方找它有啥用。那孩子听完眼皮往下一耷,学了那些人的腔调说:“你不懂。”

他们彻底不出来吃饭了,大雪封住土包房的门,如果不是夜间依然要去岔道上找出路,门会完全封住。而那小孩子——王宁始终记不住他的名——由于土包房量身修建,人小房子也小,门更小,每次一到晚间,从那儿挤出来要费好大力气,马老太和王宁时不时听见他又骂又哭。有时吵得心烦,马老太就捡起一块石头,就像当初吴玉生丢石头砸狗那样,也丢一颗过去,那哭骂声才会小下去。

王宁本身很爱这个地方,眼下却不那么顺心了。儿子一直来纠缠,说他生活在回忆里,说他不关心目前面临的困境,说他这种老人每天都像蚕茧一样被回忆包围,可这儿不是上村,是暂住地,只有老少一条心,才能寻得出路。

吴玉生也来纠缠。不过他的话让人听得更糊涂。他认为上村不在地上,可能在……他是指着天说的:在那儿!

吴玉生还说他早晚要脱离队伍,单干。

王宁被他们搅得心烦意乱。

马老太的儿子也说要脱离队伍。但他暂时拿不好主意,不过他在做一些梯子,一些很长的绳索,一些像马车轮子一样的东西,总之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为此两边的头发更加明显,一边彻底白了。这是马老太跟王宁说的。

为了躲避这些麻烦,王宁在一棵很粗很粗的大树上挖一个洞,这几乎用了毕生所有的气力。这个洞恰好够他蹲进去。白天躲进树洞,夜间村子空荡荡的时候出来活动筋骨。于是,这儿的情况成了,白天没有老人,晚上没有年轻人。那些人在岔道上跑的时候,王宁在村子里面跑。有时也喊几声音色响亮的号子。从前他只用眼睛看到的地方如今全都用双脚丈量过了。这儿确实跟下村没有两样,是新的下村,连他自己都像是新的。

小石榴偶尔传来几声哭声,听起来像小马的嘶鸣。白天,马老太偶尔来树下和他说几句话,他不下来,她也不喊他下来,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见着她的影子。但是在另一棵树上,时不时传来像是马老太的咳嗽。也许她也在树上挖了个洞。

如果夜间不从树上下来,王宁就会爬到树顶,不过他很少爬到树顶,因为那个小孩子——不,现在他已经长成大人了——每次看到都会朝树上他坐的位置丢石头,嘴里骂骂咧咧:下来下来,晦气的!

儿子有时会在白天来树下哭,摇着树干,仿佛有说不完的忏悔。有时不哭,哈哈大笑,抱着树干。有时十三个人全部放弃晒太阳,跑到树下唱歌。他们唱:

我们的路啊路啊,黑暗中的路。

我们的路啊路啊,黑暗中的光。

这些人当中,数吴玉生唱得最动情,他肯定把自己当成一匹马了,伸长脖子,抬高眼睛,望着天空。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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