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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狗挥别的胖子

2018-02-26刘红昌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胖子房东玻璃

刘红昌

当胖子不再单纯是一个胖子,而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胖子的时候,回想起多年以前,竟是以向狗挥别的方式结束自己的青春时,仍不免唏嘘不已。

胖子不算胖,因头大脸大臀部宽阔,在废都火车站一个难得的淋漓的雨季被一个拉货的三轮师傅喊了一声“胖子,让一下”之后,才正式开启了作为胖子身份的漫长生涯。穿着有编号黄色马甲的师傅喊着胖子的同时,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原本不是胖子的胖子却瞬间成为了胖子。“胖子”是个很性感的词语,因为权威的词典上将“性感”解释为“肉感”,让不是胖子的胖子一度很沮丧,这种一度一直持续到今天。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成为了原本最讨厌的那种人,这就是胖子郁闷的地方。因为胖子在成为胖子之前一直不喜欢胖子。因为胖子认为肉身过于沉重,精神层面的追求可能就相对减弱。也由此可知,某人随便的一嗓子是可以影响甚至改变他人的一生。

胖子被称之为胖子以后,就开始了属于胖子的另一种生活。

胖子和胖子的老婆在收拾不多的杂物的时候,那条拴在巷子口桃树下的土狗,就不停地叫。胖子刚搬过来时,和老婆还一度亲热到半宿的时候,在并不算太长的夜里,这狗就是这样叫的。似乎是警惕,又似乎是寂寞。狗是对面房东家的狗,除了这栋小二楼,拆迁后村子里又盖了一栋姑娘楼。房东招了一个整日不太说话喉咙里却经常发出声音似乎有咽炎的上门女婿,就把这里的房子整体租给了工地上安装门窗的民工。狗就拴在了这里,因为总要有人抑或是狗来代表行使房东的权利和意志,来时不时提醒这些白天干活晚上喝酒的人们,他们并不属于这里,这是租来的地方,他们是租房子的人。

胖子的房东没有养狗,有一个中风的老伴。房东的老伴偶尔会大喊大叫,打自己的身体和脸,房东也会训斥她。训完了牵着她的手,洗脸、喂饭、尿尿、遛弯、晒太阳,然后再训斥她。胖子所服务的艺术圈的人,也有公开的行为艺术,打自己的身体和脸,男男女女赤裸着身体,各种行为的纠结和观念的表达。胖子就想,艺术家努力呈现的荒诞和激烈,原本不过是生活最无奈和本真的存在罢了。艺术家说,脱光了,是为了形成强烈的感官刺激,脱是手段,不是目的。胖子总觉得,脱不脱又有何妨呢。

胖子和胖子的老婆收拾着杂物。胖子将其中能卖废品的东西放在一堆,将要扔掉的生活垃圾放在一堆。一堆可以留给房东卖破烂,一堆等房子交接完扔到村口公厕旁的垃圾台。房东是村子的保洁,职业的习惯,使他对旧物很敏感,这种敏感类似于胖子在艺术圈对一个艺术家的行为举止表现出来的他或她是不是在装逼一样敏感。敏感不仅是一种职业的修炼,也是个人修为和品质的体现,胖子是这样认为的。

那堆旧物中,有一把生锈的铁锅。铁锅是在一个急于炒菜的晚上,去村子对面小区步行街上最大的超市里买的。操着南蛮口音的老板看着胖子犹豫不决的眼神说,这锅很耐用,我们自己家就用。胖子想,老板自己家都用,应该还算靠谱,就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胖子心里,每个人说的话都是可信的。用胖子女汉子二姐说给胖子的话是,在你眼里,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胖子最初听到这话的时候,有些伤心。伤心不是因为自己的智商被怀疑了,而是突然想到这世界竟有这么多坏人。胖子分不清好坏,却要努力当个好人。胖子买锅刷的信用卡,胖子钱包里现金不多,可买个七十块钱的炒锅还是够的。胖子觉得,能刷卡就不要掏现钱,实打实的钱装在自己口袋里才有安全感,卡里的钱都是数字。虽说卡里的账单迟早要还的,但总归是先花别人的钱。胖子从乡下来到城里,口袋里的钱应该是比在乡下时多一些,却总觉得没有在乡下那种踏实和安全。胖子常自嘲地想,或许城里很多乡下来的人都是这样吧,对,村相,这或许就是这些人内心深处的村相之一吧。

还说锅的事。胖子买回的锅,用了很多年,还给刚怀孕时的媳妇煎过鱼炖过汤。胖子进城以前没有自己杀过鱼,逢年过节都是胖子的父亲杀。胖子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脸慈祥,面带微笑,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鱼剁成块块,又是一脸慈祥面带微笑地将鱼块用面拌在大瓷盆里。胖子起先并不知道超市里是负责杀鱼的,胖子用装水的塑料袋将鱼买回来,放在案板上,用刀面拍打鱼的头部。胖子对鱼头部的划分并不是很明晰,就打眼睛以下的部位。鱼不太动的时候,就刮鱼鳞,腹部取出来囊物,冲洗了干净,就里外撒上盐。撒盐以后,鱼会翻白眼,没有鱼鳞的肤色变化着,还会张嘴和翘尾巴。二十八岁的胖子,竟有些忐忑。锅冒烟了,倒油,油冒烟了,放鱼,鱼放进去了,翻了一个大身,竟又跳了起来。胖子吓了一跳,用炒勺摁住,又不免自己笑起来。胖子笑着笑着就不笑了,胖子不知道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时候,会不会知道如今的结局。但胖子一想,待会挺着肚子下班回来的媳妇能喝到泛白的新鲜鱼汤,就又笑了。胖子想,死对鱼来说,或许就是价值真正体现的时候。如果一条鱼,一直在水里面自在地游泳,长得很大,甚至有天老死了,飘上来,变臭了,似乎也挺没劲的。但胖子又想,这只是人的思考,鱼会怎么想,不得而知。

岳母从乡下来城里给胖子看娃,岳母喜欢吃烩菜,这个锅又做了很多次口味接近的烩菜。岳母吃了烩菜,就去跟广场那群老婆子聊天。岳母说,我三女婿会做饭,味道美太太,就是炒菜时不用抹布把锅里的水擦干,用电磁炉烘干,费电。如今,锅老掉了,锅底凸凹不平。胖子看着这锅底凸凹不平的锅,就想起了爱唱歌的岳母。胖子想,有时人和人之间的念想还就是通过具体的物来贯通的,看来,满脸胡子穷得吃不上肉的外国马大爷说的对,世界是物质的;满口学术辞藻,写文章像打太极一样的艺术批评家也说的对,物质都是有精神属性的,精神也是要有物质寄托的。

收拾完旧物后,胖子就用巷子口挂绳上媳妇的旧衣服擦拭了并不太脏的电动车。车子是几个月前,胖子和媳妇以及胖子的儿子去小区物业领新房钥匙的那天中午在路上买的。那天刷的也是信用卡。胖子骑上新车子,对坐在后面怀抱儿子的女人说,狗日地,一天之内,有车有房。胖子的女人没有说话,递过来一个含糊不清的眼神,讓胖子去体会。

擦车的旧衣服是胖子女人淘汰了的工作服,平常用来擦拭搭晒被褥和衣服的绳子。就是在这根绳子上,丢过胖子的一件冲锋衣。衣服是要去拜见废都头号文人的前一天晚上买的,花了胖子五百多块钱。胖子的女人说,男人嘛,总要有件像样的衣服出门。胖子有点心疼。头号文人也没有见到,只见到头号文人艺术研究院的人。研究院一共有两人,都是主要领导,一个是院长,一个是副院长兼秘书长。这条绳子上,还丢过胖子女人的白色文胸。文胸是胖子的女人专为拍摄婚纱照时而买的,应那家四个字的著名的照相馆的要求。后来,胖子发现,有个地砖也是叫这四个字。胖子就觉得,名气真的很重要。婚纱照的摄影师都很有特点,男生小辫子,女生短头发,他们想让胖子和胖子女人笑的时候就喊哭。胖子和女人脸都僵了,心里想哭,一听到摄影师喊——哭,俩人的脸就瞬间成了两朵绽放的花。

擦电动车的胖子,动作很慢。动作慢不是胖子干活仔细,是交完房子钥匙的胖子在等着进屋的房东退租房的押金。押金不多,一百块钱。这一百,压的是五年前的一百。胖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车子擦完的时候,房东还没有像胖子预想的那样拿着钱出来。胖子的女人又给了胖子一个眼神。胖子扔下旧工服就又进了房东家的门。房东见胖子进来,没有说话,在胖子住了五年的那间房子里严肃地巡视着,一会摘下来挂在墙钉上的香包,那是胖子去甘肃搞艺术活动时,主办方送的,主人把香包挂到客人脖子上,热情洋溢地唱了一阵子,然后就敬了一通酒,一会儿撕下胖子的儿子自己画的用剪刀剪下来轮廓用胶带粘在墙上的龙猫。胖子搓灰似的搓着不太脏的手说,叔,那个啥,那我们就先走了,也打扰您四五年,添麻烦了。房东用左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捏出来口中还弥漫着呛人烟草味的烟头,又说了几处房子的问题,最后把重点转移到了门上的玻璃上。

这间小房子唯一的木门上,装有长二十公分宽十八公分左右的一块玻璃。有一天胖子加班,胖子的岳母和胖子的媳妇都忘记了带钥匙。胖子媳妇无奈之下,就把玻璃打碎了,绕过手臂,拉开了门。胖子加班是因为当天死了一个著名的作家。著名的文化人死了以后,一般胖子都是要加班做一个及时的网页专题出来,搜资料,提炼观点,找图修图,填代码,上传设计页面,很麻烦的。所以,胖子很怕文化名人去世,不管谁去世,加班的都是他。还好,那天去世的作家的作品,胖子还比较喜欢,大学时代读过不少,加班起来才不会觉得那么劳累,大概也是对作家有些感情,有点化悲痛为力量的意思。似乎悲痛化成了力量,没有了悲痛,还拥有了力量,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玻璃敲碎以后,胖子的媳妇就想办法,在门上空洞的里侧糊上了一张桌布图样的纸,上面是几株发呆的向日葵,在门洞的外侧糊上了一个立体的圣诞爷爷的硬纸板,带着红帽的老爷爷,摸着白胡子,乐呵呵地笑着。胖子开门的时候常想,把外国的圣诞老人弄来当门神,似乎很有点穿越的幻觉。

房东指着门上的方洞说,你把玻璃一装,我把押金退给你。胖子也曾为玻璃的事情,去过一次周边的镇上,可是街道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传统的玻璃店了。現在新房子都是装修公司统一封门窗,几乎没有人会换到玻璃。胖子不想这最后的离开,因为一块玻璃的事情,弄得尴尬和不爽。胖子动了动大脸上的肉,路出牙齿,说,叔,是这,我也没有时间去弄玻璃,您就从押金里扣下玻璃的钱就行了。穿着橙色保洁服的房东,在胖子的印象中他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这个颜色,再次用左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紧紧捏着不长的烟头,用力地紧紧吸了几口,说,我不扣你的钱,你换个玻璃去。胖子似乎这才意识到,压根不是玻璃的事。胖子的女人有些不耐烦了,扯着胖子说,实在不行押金就不要了,那就这样。胖子给了女人一个眼神,这时反倒是出奇地冷静。胖子说,叔,你看是这,咱也不能因为一块玻璃伤了和气,毕竟也是几年的交往。这一百块钱押金,我八你二。房东叔没有说话,又抽了一口烟。胖子说,我七你三。房东叔没有说话,接着抽了一口烟。胖子说,我六你四。房东叔没有说话,又抽了一口烟,烟已经灭了。胖子也有些急了,说,一百块钱,一人五十。房东叔还没有说话,烟头掉到了地上。房东脸上略有难色。从橙色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卷钞票。这卷钞票很厚,外面多层都是笑吟吟的毛爷爷。房东从这卷钞票里,翻出了一张五十元,捏着钞票的一角,甩了几下,递给了胖子。似乎害怕这钞票上还粘带着其他的钞票。胖子的女人,拉着胖子的衣服就往外走。胖子又对着目无表情的房东叔,感谢了再三,转身离开。

巷道里,轻悄悄地没有一个人。狗也不叫了。胖子四岁的儿子,在给狗狗款款深情地告白,我们要走了,我不上幼儿园的时候再过来看你,给你带我啃过的排骨吃,下雨的时候,你要钻到棚子里,要不然你的毛就会淋湿。

胖子和胖子的女人本要催着儿子走,看到这一幕,也站在了那里。等儿子跟狗狗拍完照片以后,已经上车的胖子,也回头向狗挥了挥手。因为胖子觉得,似乎总是要说声告别。

胖子骑着擦拭干净的电动车,车后坐着老婆,车前站着儿子,穿过巷道,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

身后的狗狗突然又叫了起来,迎面一只飞虫钻到了胖子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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