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风景深处的文字，被风景掩映，被掩映的文字，成为风景。

我所居住的小城有座小山。许多年前，山顶四周有一道矮墙，是用明清两朝的墓碑围砌而成的。每逢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不知哪位祖先的肩膀上登高远望，能隐约看到江对面的京焦二山。墓碑上，有细密的字迹。

文字镶嵌在风景里，石头是很好的载体。有些字，在露天旷野之上，更具恢宏气势。

徽州古村落，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牌坊。那些书写着忠、孝、节、义的牌坊矗立在阡陌和村头，风雨中守候了数百年，无声地诉说岁月的沧桑。

西安“碑林”里最宏伟的石碑，是巍然高耸的《石台孝经》。石碑高近六米，碑顶雕刻着灵芝云纹簇拥的双层花冠，碑座底下有三层石台，碑身由四块巨石合成，托举着时光里的厚重。

文字镌刻在石头上，与日月星辰一道地老天荒。

我见过刻在如被斧劈过般的山石上的偌大文字。那是作为渺小的生命个体的人对胸臆、寄托的淋漓抒发。

也见过令人惋惜的文字。那是在苏州木渎古镇的虹饮山房，一座浓缩的方寸微雕，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锦绣篇章。可惜，那是用来作弊的，透露出中国几千年封建科考制度的参与者，那渴望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的忐忑不安。

在一户人家斑驳的墙上，每一块青砖上，都刻着烧制工匠的名字，刻着责任和信誉。

千年前的某一个深夜，一声巨响惊醒耷首栖睡的宿鸟，镇江焦山上的摩崖石刻《瘗鹤铭》遭雷击崩裂，轰然滚落。《瘗鹤铭》上有一篇哀悼家鹤的文字，风雨剥蚀，线条凝重，缱绻深沉。从此，“大字之祖”沉睡长江。江面上，芦荻摇曳，千帆竞渡。

刻在石头上的字，用来保存一个人灵魂的体温，比写在纸上，保存的时间可能更长。

游花果山，我没能见到《西游记》中的猴王，却与古人撞个满怀。

花果山山门以西有一块三绝碑。它是一块宋代的摩崖石刻，是由祖无择作诗、苏唐卿小篆、王公衮雕刻而成的。碑文利用三言诗的形式，叙述他们三位游山玩水、把酒言欢等事情。其中“千万年，苍藓没。后有人，为吾拂”一句大气、淡然，有对岁月的通透和对生命的热情。由此可见，祖无择不仅人缘不错，而且才气上佳。

祖无择年少时就随孙明复学经术，又跟穆修学做文章。在两位老师去世之后，祖无择收集其遗文，汇编成册，出资刊印，使之传于世。他不但尊師重道，为官还勤政爱民。

这样的遇见，真是美好。

有一年，在黄鹤楼上，我默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边看江，一边体验一千多年前李白送孟浩然的聚散依依。我从江之尾来，心被文字唤醒。

年少时，我在南通法乳堂仰望，殿内有一块郑板桥所书的“十指成林”匾额，其中的“指”字惟妙惟肖，上面一笔宛若翘起的大拇指，最后一笔像一只跷起的脚，一竖之上，隐约可见一个蓄胡须的老僧，蹲其间，闭目养神。心有佛者，便能相见。

有些地方，文字被供奉于一间房里，让心在里面取暖。一尊弥勒佛旁，“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让人彻悟世间真谛。

字与景的搭配，相得益彰。有一年，见狼山广教寺的门楣上，有一副对联：“长啸一声，山鸣谷应；举头四望，海阔天空。”那时候，俯仰浩荡江天，风景变得生动和饱满起来。

掩映在风景深处的文字，山水的注解，是生动的抒情与表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