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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武指”袁和平:武行终会后继无人

2018-02-23马程

博客天下 2017年24期
关键词:八爷武侠功夫

马程

和徐克、李安、王家卫、周星驰、冯小刚、成龙都合作一遍,还没有产生矛盾的,八爷是独一份。

“八爷”袁和平坐定,双手环抱,目光炯炯,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出手来“赐教”。

虽然已过72岁,他却不显老——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黑色的鸭舌帽遮住了花白的头发。

他执导的《奇门遁甲》正在上映,拍摄时他坚持每个动作都为演员亲自示范。主演大鹏见一次感叹一次,“多希望70多岁还能像他那样。”

动作是门国际语言,袁和平玩到风生水起。武侠世界里,他是拥有独门秘籍的大师,靠着一身本领行走江湖40年,刀背藏身,雁过留痕。

最近,他刚刚拍完张晋主演的《张天志》,又是一个硬桥硬马的功夫电影。他张口就是咏春的“八脚”:“咏春不光是手,脚踢出来也蛮好看的,观众也更加新鲜。”很少有人记得35年前,他曾带着袁家班拍过一部脑洞大开的《奇门遁甲》,成为奇幻武侠的经典。然而在竞争激烈的电影市场,他选择退到武术指导的位置上,用30多年的兢兢业业和一双慧眼,换回“天下第一武指”的名号。

和很多在内地的老派香港影人一样,他怀揣过硬的手艺,快速适应不同的环境,始终寻找着突破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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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门遁甲》的片场,由巨大的绿幕和近十米高的布景组成。演员吊着威亚在中间穿梭,和空气中不存在的怪物对打。开拍第一个月,片场总是传出尖叫甚至呕吐的声音。主演大鹏告诉火星试验室,吊了五个月后,“每一分钟和地面的接触都是美好的”。

袁和平与徐克守着监视器,注视着演员们的一举一动。两人在片场经常迸发新想法,大开大合地比画着下一个镜头可能的走位。每一条结束后,袁和平总抢先一步上前,为演员解说动作要领。

动辄连续20个小时的拍摄让制片人魏君子多次告饶,败给了两位“老人”。对老香港影人来说,吃苦是“幼功”。“当年香港电影的拍摄强度要大更多,全香港一年200多部,每个人都要拍两三部啊。”魏君子告诉火星试验室。

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行业繁荣,立身仍然不易。在竞争激烈的香港电影武术圈,除了袁和平兄弟的“袁家班”,还有成龙的“成家班”,洪金宝的“洪家班”,元奎、元彪的“元家班”等武术特技班底。

作為大哥,袁和平承担着振兴袁家班的责任。他从小和兄弟们跟随京剧武生出身的父亲袁小田习武。他的武功路数自成一派,既有功夫打底,又结合了戏曲中夸张飘逸的独特审美,因此能在镜头内最大限度展现武术之美。

初涉电影圈,袁家班一度拮据。拍电影时,他们舍不得浪费胶片,就用笨方法,把每一个镜头都排练数遍,才敢开机拍摄。

1982年,正是功夫电影最热的时期。袁和平和“袁家班”创立了和平影业,拍出了香港、台湾等地的现象级影片《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是香港奇幻类型电影的开山之作,至今还是很多观众的“童年阴影”。

易容杀人、呼风唤雨、剪纸化蝶,坛中小丑、油锅取匙等法术,让观众印象深刻。袁和平把传统的功夫,与民间的魔术戏法、杂技等新奇元素都揉进他天马行空的想象里,有些恐怖又幽默。

受限于资金和技术,《奇门遁甲》中的特技是粗糙的,“都是土法炮制,拍了140多天,很辛苦。”袁和平回忆,很多画面要依靠借位,靠剪辑师利用渐变等效果做成简单的特效,“需要反复试验。”

30多年后,当制片人魏君子告诉袁和平,他要重拍《奇门遁甲》,已经在电影局成功立项时,袁和平有些震惊。“之前台湾有人找到我重拍这题材,但是我心里不确定,怎么样才能把有些民俗和新奇的异术让更多人接受。”

然而,新版的奇幻喜剧《奇门遁甲》已经和当年的版本全无关系。这是一个针对中国内地市场的定制故事。没有仙侠鬼怪,道家奇术,或是任何邪典与恐怖的质感,只有天外飞仙。

对袁和平来说,这次合作让他脑中的奇幻之门重新打开,奇怪又精彩的点子不时窜出来。“以前最多只是看武侠小说,想象力更多来自民间传说和生活中听来的故事,现在不一样了,大量的科幻书籍和好莱坞电影可以参考。”他告诉火星试验室。

技术革新带来的无限可能,让年过古稀的袁和平摩拳擦掌。

2017年年初,制片人张家振找到袁和平,希望一起开发热门国产漫画《画江湖之不良人》的大电影。袁和平的女儿Allison陪着父亲看了《画江湖》的动画,她还在一头雾水时,父亲已经拍板决定入局,甚至对电影的意境和动作风格,都有了初步的想法。“他的思维比我还要活跃又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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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和平影业破产后,“袁家班”成员各自走上不同的轨迹。除了袁祥仁坚持做“黄金配角”,以“功夫小生”形象出道的六弟袁日初以及堂弟袁祥信都皈依道教,退出演艺圈。

袁和平选择顺应市场的节奏,埋头研究武术技巧。从传统的邵氏武侠,到和“七小福”一起开创的喜剧功夫电影,他很快从香港上千名武行技师中脱颖而出,从特技替身和动作指导,一路晋升为动作导演。

从上世纪90年代起,袁和平穿梭在名导的片场,主导着近百部电影动作镜头的设计和拍摄。其间,他也执导了《黄飞鸿之铁马骝》等电影:“以前香港的功夫和武侠片,武术指导能抵半个导演的,所有的动作场面的拍摄,我都可以把控。”但大家更熟悉的还是他武术指导的身份,以及他在香港动作电影界数一数二的地位。

袁和平职业生涯的最初标签是“硬桥硬马”的功夫片。一招一式都不马虎,拳拳到肉。

1991年起,他与徐克合作“黄飞鸿系列”,助推香港新武侠时代的来临。袁和平捧回第一座金像奖动作设计奖杯,也让袁家班再次成为武行的典范。

筹备《黄飞鸿》时,徐克找过刘家良,刘家良笑徐克,洪拳不是这么打的,无影脚不是这么出招的,一板一眼拍,就失去了吸引眼球的视觉效果。袁和平入伙后,为了重现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设计李连杰吊着威亚,侧身连续在空中踢腿,成为黄飞鸿电影的招牌动作。endprint

1995年,导演陈嘉上找袁和平拍一部“没有花拳绣腿”的影片,向功夫大师李小龙致敬。这就是《精武英雄》。

开拍前,陈嘉上说不出想要的感觉,只强调:“要真实,一招一式都要实打实做出来。”他相信“八爷”可以胜任,故意把影棚的天花板吊到很低,没给袁和平留下吊威亚的空间。

最早拍的一场戏里,李连杰饰演的陈真把一名武馆的学徒踢飞,原本计划是撞破玻璃,飞出墙外,这名特技演员却没有撞碎玻璃,弹了回去。袁和平喊了cut,打算重来。陈嘉上却很兴奋地指着监视器对袁和平说,“你看,我要的就是这种真实的感觉。”

于是,袁和平设计的打戏就不借助威压或特效,而是靠巧劲。一群人冲到李连杰面前,他飞起一脚踢倒一人,这人倒地的惯性又绊倒了其他人。

袁和平至今很满意电影呈现的动作效果。那之后的10多年里,“武指”袁和平穿梭在世界各地的片场,兢兢业业地探索着动作电影的更多可能性。知名导演李安、沃卓斯基兄弟、昆丁·塔伦蒂诺、冯小刚都和他合作过。在《卧虎藏龙》《黑客帝国》《杀死比尔》《夜宴》等电影里,他设计的动作场面足以让他在国内外立住脚跟。

然而,他在拍摄中的话语权却在进一步减少。

他多次提到,自己只是按照导演要求,把动作部分和整部戏结合在一起,给他们多种选择,“然后他们拿去弄特技,出来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但八爷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在各具性格的大导作品里“雁过留痕”,清晰地留下袁氏武术的影子。

他到了现场,会结合场景、导演的想法和演员的特点,设计出不重样的动作。“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我的灵感总能不断涌上来,很喜欢想一些动作方面新奇花巧的东西出来,想一些有质感又不一样的动作,经常一路打就一路设计过来了。”

想法的实现,需要导演与演员的信任和配合,“我能让他们相信我的能力,按照我的要求来。”八爷的这点自信,源于他的武术功底以及对导演风格和影片内核的精准把握。

1999年,沃卓斯基兄弟请他设计《黑客帝国》中的动作戏时,“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要潇洒、飘逸。”

签合同时,他坚持要花足够的时间训练演员,“必须要真打”。他提前4个月训练主演基努·李维斯,从零开始压腿、扎马步。“到最后,他主动要求加练,本来是周一到周五,后来加到了周六,甚至周日也要训练。”成片中,李维斯的一招一式都颇具中国功夫的精髓。

《黑客帝国》中,八爷没有拘泥于流派和套路,动作更加夸张,调动了肢体的美感。加上特效,很符合影片“未来感”的定位。

袁和平极少重复自己。拍了近百部电影之后,再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据李安回忆,拍《卧虎藏龙》时,袁和平每天吃两颗安眠药都睡不着,“他总想着怎么创新”。

袁和平面临着多重的压力,“要和我们拍过的近百部的香港武侠电影看起来不一样,找到一套符合李安文藝风格的独特的武侠审美,又要去适应美国的市场,让美国人信服。”

李安想要集中用轻功展现中国武术的飘逸美,又担心在外国人眼中轻功显得虚假。袁和平想到了借力,“不要让人永远停留在空中,而是不停地借力,借助屋檐、地面、竹林,甚至水面来完成动作,这更符合运动的原理。”

和冯小刚合作《夜宴》时,袁和平把章子怡和吴彦祖饰演的皇后和无鸾的打斗场面,拍得像一支舞蹈一样,借以表现两人的相爱相杀。

《功夫》开拍时,动作指导是洪金宝,其间洪金宝和周星驰闹得不愉快,制片人崔宝珠找到老朋友袁和平救急。“一般情况我是不会接的,这不合规矩。”袁和平说。

最后碍于情面接下来,他设计出一套和周星驰式无厘头完美结合的动作,最经典的就是如来神掌,“把人打到天上再打下来,跟着一掌打出一个掌印,整个设计有点漫画化,这就是周星驰的特色。”

王家卫拍摄《一代宗师》花了5年,袁和平却很享受这期间反复的打磨。“活生生地把一些没有太多功底的演员们打造成了宗师,张震还拿了八极拳的冠军啊。”

袁和平印象最深的是宫二和马三在车站的打斗戏,“我和王家卫希望能给多一点脚的动作,高手对决,虽然手上很花哨,脚上的移动和扎实是见真功夫的。”对动作的力度,袁和平也有自己的理解,“章子怡一掌打下去,那个血哗哗地流,凳子裂掉,狠劲儿就出来了。前面章子怡跟梁朝伟打,这是有感情的切磋,打了什么东西,破坏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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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门遁甲》片场,当徐克和袁和平的想法相悖时,袁和平往往是妥协的一方。

习武出身的八爷,深谙武侠的圆融之道,做人也力求中庸,时刻包容他人。他的好脾气在圈子里很有名,“业内谁能和徐克、李安、王家卫、周星驰、冯小刚、成龙这些人都合作一个遍还没有产生矛盾的,八爷是独一份。”魏君子说。

大鹏在《煎饼侠》里接触过一些武术动作,但“都是花架子”,第一次站到了八爷面前时,他战战兢兢。没想到,八爷一直温和地为他着想,设计动作,亲自示范,留意他的能力范围,“如果我没法完成,我们就一起找出应对的策略。”

袁和平回忆,这和他的父亲袁小田从小对他的言传身教有关。“他那个年代很多师父教徒弟都要打的,但他从来没有打过徒弟,打不是办法,要引导他做得更好,在这方面我父亲做得很好。”

在武行摸爬滚打,袁和平最初只是为了赚钱养家,安身立命,几十年后他却活成了动作电影的一个招牌。这也让他在多地转徙,漂泊不定,香港、好莱坞还是内地,他都没有特别的概念。“总之我就是来来去去,哪里有戏拍就去哪里。”

好脾气让他朋友遍天下,也让他吃过苦头。

现在聊起第一次和好莱坞电影公司合作的《卧虎藏龙2》,袁和平还不禁叹气。“剧本是外国人写的中国,本来就有很多不合理之处,演员是华裔混血,都讲英文,我给剧本提的建议没有接纳,拍完了没有剪辑权。”

八爷很不高兴,曾对着媒体大骂投资的韦恩斯坦影业,甚至表示很不喜欢监制韦恩斯坦本人。

2016年,《卧虎藏龙2》在国内外上映后遭遇空前的差评,票房也远低于预期。“下次签合同之前一定看清楚,找靠谱的人合作。”袁和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在袁和平的概念里,凡事都有正反两面,相生相克。犹如太极的以进为退、借力打力。到了古稀之年,他对很多事情已经看开。

在大鹏眼里,袁和平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初见面很少说话,熟了聊天会手舞足蹈。

跟袁和平提到《功夫》,他一再强调开场的几场武打戏不是自己设计;提到《苏乞儿》,他也赶紧解释,自己只参与了一部分的动作设计,后来因为档期的缘故,由其他袁家班的成员接手,绝不无功受禄。

即使和袁家班出身的武术指导,袁和平也从不强调师徒关系,“我不收徒弟,每个人都是合作和工作的伙伴。”

近年来,袁和平发现,功夫电影在国内的市场正在缩小。在香港,他甚至找不到学武行的人,武术指导也难觅踪迹。

“功夫片再拍能拍成什么样呢?香港的年青一代,都吃不了苦了,即使是学武,也都是为了做演员,很难再专心来做武行。反倒是内地还有不少可以挖掘的年轻人。”袁和平感叹。他担心自己努力几十年的行业,终会后继无人。

“不管怎样,武侠和功夫电影的黄金时期过去了,武术指导这个行业也在式微,离开了当年香港电影的环境,想从特技演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导演,几乎不再可能。”魏君子说,“袁和平、程小东这一代大师,都很难复制了。”

被袁和平捧红的武术明星不计其数,从已经成为影坛大牌的成龙、李连杰、甄子丹,到转型导演拿下50亿票房的吴京,再到被手把手教成影后的杨紫琼、章子怡。提到他们,袁和平只是淡淡一句,“江湖再见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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