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开建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私自”和“暗自”是现代汉语中的常用情态、方式副词，常用来修饰动词作状语。《现代汉语词典》将“私自”解释为“背着组织或有关的人，自己（做不合乎规章制度的事）”，将“暗自”解释为“私下里；暗地里”，由此可见，这两个副词在语义上关系不大。但是当我们考察“私自”和“暗自”的历时语义演变，就会发现二者在语义上的相互关联。

一、“私自”和“暗自”的成词过程

（一）“私自”的成词过程

“私自”的主要意义来自于“私”。“私”作情态、方式副词在先秦就已经开始使用，意思是“私自、私下里”。例如：

（1）明君之于内也，娱其色而不行其谒，不使私请。（《韩非子·八奸》）

（2）聘，问也；享，献也；私觌，私见也。（《荀子·大略》）

例（1）中，“私请”是“私下里请”的意思；例（2）中，“私见”是“私下里见”的意思。

“私自”也见于早期文献，但此时“自”具有实在的意义，是人称代词，“私自”还不是一个词。例如：

（3）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庄子·徐无鬼》）

（4）故不雨而生者，阴不出气而私自行，以象施不由上出，臣下作福而私自成。（《汉书·五行志》）

例（3）中，“私自说”是指“私下里取悦自己”；例（4）中，“私自行”是“暗地里自己行动”的意思。这里的“私自”都是“私下里自己”的意思，并不是一个词，常与“看、问、想、笑、知”等动词结合。

东汉时期，“私自”词汇化，成为一个独立的词汇，意思是“私下里、暗自里”。例如：

（5）私自忖度，日夜虚劣，不能复与髃公卿士共相终竟。（《后汉书·皇后纪下·顺烈梁皇后》）

（6）到后来因有人亲在，私自分析，用尽了，到亲亡，却据法负赖，遂著令许私分。（《朱子语类》）

（7）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二刻拍案惊奇》）

由例（5）（6）（7）可以看出，直到明代“私自”还是“私下里、暗地里”的意思。

（二）“暗自”的成词过程

“暗”的本意是光线不足，后来引申为暗地里、私下。例如：

（8）上好义，则民暗饰矣；上好富，则民死利矣。（《荀子·大略》）

（9）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抱朴子·释滞》）

在先秦“暗”用作副词的情况不多，而“暗自”的使用也较晚，大约在宋代。例如：

（10）凝伫漫、番节笙音，暗自将、玉阑轻拍。（陈著《绮罗香》）

（11）暗自想、朱颜并游同醉，官名缰锁，世路蓬萍。（晁补之《八六子·重九即事呈徐倅·祖禹十六叔》）

例（10）（11）中，“暗自”的意义和用法已经和现代汉语完全相同。

二、“私自”“暗自”的词汇化和语义演变

“私自”、“暗自”的词汇化是和“自”的语义虚化分不开的，即“自”逐渐由一个实词演化成为副词后缀。

（一）副词词尾“自”

蒋宗许（2009）认为“自”的虚化，在《史记》中就已经出现了。例如：

（12）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史记·孝文本纪》）

（13）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14）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例（12）中，“自”和“吾”语义重复，意义已经变虚；例（13）（14）中，“自”已经没有实在意义。

至汉末魏晋时期，“自”开始大量依附于副词之后，直到唐宋依然具有很强的能产性。例如：

（15）又时人谓谯周无当世才，少归敬者，唯戏重之，尝称曰：“吾等后世，终自不如此长儿也。”（《三国志·杨戏传》）

（16）然前六饼，唐自捐弃，设知半饼能充足者，应先食之。（六朝《百喻经》）

（17）今日方惊遇勍敌，此人元自北朝来。（梁·孙元晏《勍敌》）

（18）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唐·李白《塞下曲》）

（19）懒妇知眠到晓，尔虫枉自劳心。（宋·陈德武《清平乐》）

由（15）至（19）例可见，“自”作为副词词缀，在汉末至宋代都有广泛的应用。“私自”的词汇化在东汉时期，“暗自”的词汇化则是在宋代。

（二）“私自”的语义演变和语境吸收

“私自1”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完成了词汇化，意思是“私下里，暗地里”。而“私下里，暗地里”做的事情常常不合社会准则或个人道德。例如：

（20）商量已定，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警世通言·桂员外途穷忏悔》）

（21）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折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警世通言·乐小舍拚生觅偶》）

例（20）（21）中，无论是私下里置办田产还是男女私会都是不符合当时个人道德和社会风俗要求的。

一个词汇经常在某一语境中出现，就容易发生“语境吸收”的情况。“语境吸收”指的是，在某一词汇或结构经常在某一语境下出现，从而吸附了该语境的某些意义。在反复使用的情况下，“私自”逐渐吸收了其修饰动词的色彩义，在明代逐渐演变出“背着他人，作违背道德的事情”的意义，此义项可称之为“私自2”。例如：

（22）乘父母睡了，私自领着丫环素梅，登楼以望湖色。（明《明珠缘》）

（23）坚指天为誓曰：“吾若果得此宝，私自藏匿，异日不得善终，死于刀箭之下！”（《三国演义》）

例（22）中，“私自”可以解释为“私下里、暗地里”，也可解释为“未经同意，自己（做不合规矩的事）”；例（23）中，“私自”的意思和现代汉语相同。

（三）“私自”和“暗自”的语义替换

在元明时期，“私自”从原来的“私下里、暗地里”的意思，引申出“背着组织或有关的人，自己（做不合乎规章制度的事）”的意思，直到清代这两个义项一直并存。例如：

（24）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清·坐花散人《风流悟》）

（25）今听他说话，猛然醒悟，说：“是了，清明祭扫，与我们公子私自说话的，岂不是这个姑娘么……”（清·醉月山人《狐狸缘全传》）

（26）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红楼梦》）

（27）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红楼梦》）

例（24）（25）中，“私自”是“私下里、暗地里”的意思；例（26）（27）中，“私自”是“背着组织或有关的人，自己（做不合乎规章制度的事）”的意思。

至清末，“暗自”逐渐取代了“私自1”，“私自”只保留了“未经同意，自己（做不合规矩的事）”的义项。例如：

（28）照得通商条约内，载日本人准在天津设立租界，以为本国居留之所，又续立文凭，内开“订立租界自换约之日为始，所有界内住房土地，一概不许私自卖与他国人民为业”各等语。（清末《西巡回銮始末》）

（29）文牍三：学部咨使日大臣所有在东未毕业之官费各生不准私自回国应考选派游美学生文（1909年第14期《浙江教育官报》）

“私自”成词于东汉时期，意思是“私下里、暗地里”，至明代因为语境吸收，逐渐产生了“未经同意，自己（做不合规矩的事）”的义项。“暗自”成词于宋代，并在明清时期逐渐取代了“私自1”的地位，到清代末年，“私自”只保留了“私自2”的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