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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芹菜(外二篇)

2018-02-20陶青

翠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江阴芹菜

作者简介:

陶青:江苏江阴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农家子弟、书生本色,敏而好古、不慕荣利。嗜旅行,爱读书。闲暇常著文自娱,遣怀寄意。作品散见各类报刊杂志。曾获江苏省第二届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

三舅称得上是我老家的“乡村秀才”,人也长得神气。“文革”时期有部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面的主角叫严伟才,三舅与他颇为相像。当然,三舅妈嫁给我三舅,不全是因为这些。三舅是个裁缝,手艺精湛,方圆几十里名头响亮,三舅妈很是中意。也曾有闺蜜私底下提醒三舅妈:花南是“芹菜大队”,嫁过去要种芹菜、拔芹菜的,你吃得了那苦头吗?——当地流传一句话:有女不嫁芹菜郎——三舅妈听了,心里难免有点犹豫,但转念一想,荒年饿不着手艺人!裁缝有手艺,到时经常出门帮人做衣服的。每出去一天,队里便会记一天的工分,再折合成工钱,应该不会再要下田拔芹菜的。不料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三舅妈嫁到花南李家村后,不但跟着我三舅下了芹菜田,而且没过几年,竟也成了种、拔芹菜的行家里手。

老家花南村(现属青阳建义村)北面有座花山,花山南面有个面积不小的水塘,水塘四周开满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花浓淡深浅,煞是好看,那一带于是得名花塘。老家位于花塘之南,乡亲们由是称老家为花南。可花南归花南,我却是从没看到过老家的田野里有什么成片的鲜花,相反,自我记事起,只是看到了一片片青白相间的叫作芹菜的水生植物。每年的秋冬季节,乡亲们会把这些水生植物连根拔起,拿到集市上去卖掉,换回些过年年货。三舅说,大概从清代开始,花南一带就开始种起了芹菜,因为我们那一带地势低、洼地多——历史上曾是芙蓉湖区——乡亲们除了种芹菜,似乎也不大可能去种植大蒜或别的经济作物的。旧时老家一带的家长给孩子取名,都喜欢带上个“芹”字,女孩叫玉琴、云琴、秀琴等——“琴”“芹”谐音——生个儿子,干脆就叫根芹、芹兴、满芹等等。我母亲的名字中便有个“琴”字的!

我小时候在老家农村生活。那时每年一开春,江南的原野上草色青青、麦苗弥望。杨柳在风中欢快地舞蹈,空气一派和煦。熏熏的暖意越来越浓,渐渐地,田野里开满了黄的油菜、红的桃花。一次走在上学的路上,不经意朝芹菜田望去,见芹菜田水中有黑黑的小蝌蚪在撒欢——小蝌蚪三五成群,甚是自在——清明就要到了,老家的芹农们于是开始了一年的芹菜活计。

种芹菜的第一道工序叫作莳苗,芹农们会根据自己来年的种植面积,提前预留好芹菜种苗。每年清明前,芹农们就会将预留的芹菜种苗从田里拔出,莳入另一块田里,这块田要比原来的种苗田略为高敞些,水也浅些。我三舅原来种了2亩芹菜,他先把一平方米的种苗莳进一分左右的高田里,仅仅莳苗,就要花费他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莳好苗,芹菜到了新家,舒枝散叶、通体活泛。这样到了夏天,烈日当空,芹农们就要利用高温天气,为芹菜的优质高产继续忙碌了。他们会先用钉耙将芹菜田一寸寸翻个底朝天(一般要翻上好几遍),再把之前割来的青草、水草,还有鸡粪、鸟粪等,一起均匀撒进田里,然后用钉耙将它们与田泥充分搅拌,最后,再用脚在田里使劲踩踏几遍,直到杂草、粪料完全没入水中。不要小看了做芹菜田这一程序,这就像是新媳妇的孕前准备一样,是孕育健康可爱新生命的重要保障!芹农们很清楚这点,故此他们会全力投入。就拿割草来说吧,因为花南村种芹菜的人多,当地的青草不胜其割,田埂之上、阡陌之间,常是三面净光、寸草不剩。为割到足够的青草,三舅曾摇船到了桐岐乡(现属青阳镇),割罢岸上的青草,又打捞水里的水花生、水葫芦等。夏天的太阳炙热无比,青草、粪肥拌着田里的烂泥,在烈日的烤晒下辣辣地发酵着,慢慢地,芹菜田的水面微微泛起了红意,接着,水面上冒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阳光毒毒地照着,水泡们有的发着红光,有的则漾着绿绿的涟漪,屏息凝神,能听到水泡间发出的轻柔的碎响。再蹲下一看,何止红光绿光?芹菜田的水面上简直是五颜六色,闪烁不定,活像块涂满了颜料的油画布料。黄昏时分,会有些壮硕的青蛙从水底钻出,浮上水面,昂首叉腿,为芹菜唱着丰收的歌。

转眼就到了9月,设在城隍庙里的花南学校开学了。芹农们先前莳入的种芹苗已经长得近两米高了,芹菜不堪重负,已纷纷倒伏在田里。芹农们于是将这些芹菜再次拔起、捆好,挑到家里的背阴处,一捆捆码放整齐——此工序称作拔种。隔三岔五,芹农们要往芹菜上不断地淋水,防止芹菜干枯,并帮助它更好地发芽长苗。半个多月后,颀长的芹菜梗上“蹿”满了嫩嫩的芽苗,芹农们再次将这些芹菜挑到田头——此时,先前做好的芹菜田已经蓄满了肥力、养足了精神。芹农们将这些近两米长的芹菜一根根横着排进田里,每行芹菜间的距离约为10厘米左右——此工序呼为排种。又一个月过去了,横着排进田里的芹菜又有了新模样,原先2米长的种芹的关节间发出的细苗,此时约莫也有了20多厘米的光景。芹農们便再次下田,将相邻的3~5棵芹菜苗拢到一起,像插秧一样,将其插入泥中——此工序名曰移栽。移栽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白头”问题。“白头”的多少取决于移栽的深浅,也即芹菜根部在泥中的长短多寡。插得深则“白头”长,插得浅则“白头”短,其中的诀窍,完全凭借个人的感觉。一般来说,以5~6厘米为适宜,少之一分则“白头”太短,既不好看,芹菜还易疯长,最后倒伏,吃起来更影响口感,多之一分则芹菜不发棵、长势缓慢,甚至极易闷死。这样前后4道工序完成,不知不觉中,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甜甜的桂花香味。霜降说到就到,收割罢新稻,花南的芹菜终于可以售卖了,而芹农们的苦日子也真正来到了!

和君及花南芹农

和君姓陶,家住花南陶家村,是我未出五服的同族堂兄,今年62岁。和君上学时,遭遇“文革”,全国上下停课闹革命,和君断断续续读到初中,便无学可上,只得回乡种起了田——16岁上,和君种起了芹菜。那是20世纪70年代,全社会以粮为纲,芹菜田都是河田、秧田等低洼地,俗称边角料田,村里将其稍加整治,按劳力分给农户种植。陶家村规模不大,只近20户人家,和君家分到了几分芹菜田,从此和君与村上其他同龄人一起,早出晚归,在芹菜中讨起了生活。

霜降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割稻时握着田里的稻穗,满手心都是冰凉的感觉。芹菜长在一米深的水里,要把它连根拔出、洗净,再一把把捆扎好,4把一层,放置在自制的芹菜铺头之上,这是拔芹菜的必备功课。每天天刚放亮,和君便随大人们来到田头,他学着大人的样,先将自己右手的棉袄袖子脱下,用带子固定在腰间。拔芹菜的人脱了半边袖子,光着胳膊,活脱脱雪域高原上的藏民,乡人便自我调谑,称拔芹菜的乡民为“西藏人”。脱了右胳膊后,和君又把芹菜桶放进田里,然后站了进去(芹菜桶高约60厘米左右,上大下小,略呈圆柱体)。芹菜田里的水冰冷刺骨,和君咬咬牙,猛地将手插到芹菜根部,一发劲,水花四溅,芹菜随即跟出了水面。拔芹菜其实也是很有讲究的,用力轻了,芹菜拔不出来,用力过猛呢,又容易拔断。拔芹菜一般父子或夫妻相互配合,尤以夫妻搭档为多。夫妻俩一人拔,一人洗,从早上六七点一直干到下午五六点,一般可拔100多斤。如果起得更早些,手脚再麻利些,就能拔200多斤。靠岸边的芹菜拔得差不多了,和君便会用钉耙撑起木桶,慢慢向芹菜田中央移动。站在木桶里拔芹菜已然不易,撑着芹菜桶在烂泥地里前行,更是个技术活,不谙此道的新手弄不好就会连人带桶翻进田里,有时甚至危及性命。邱家村的通财娘子为了多拔些芹菜,有次一人撑了芹菜桶下田,不知是因为技术不过关还是太疲劳了,竟失去平衡,一头栽进田里,闷死了!

脱光胳膊拔芹菜的状况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有了改观。那年,三舅花了41.7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裁缝工钱(每工1.5元),买了条“中工”牌下水裤——天津产的橡胶裤,后来又买了橡胶手套,乡亲们纷纷仿效,从此不再需要站在木桶里拔芹菜了。但芹菜田里却还是一样的冷,尤其冰封大地之际,可芹农不怕冷,因为越是天寒地冻,芹菜越能卖出好价钱。可田里结了冰,芹菜是不能拔的,结冰拔芹菜,芹菜都会拔断。怎么办呢?芹农们想出一个办法,觉得第二天可能要结冰了,就隔天连夜拔,因为拔洗芹菜时,水一直在晃动,是无法凝固成冰的。芹农们把芹菜拔起来后,扎把成捆,沉到水面之下,在上面覆盖塑料薄膜,再于其上铺些捡洗下来的芹菜黄叶等,再和以少许烂泥。第二天,芹菜田里果然结起了冰,隔夜拔好的芹菜此刻正酣睡在冰面底下,晶莹的冰面恰似盖在它身上的厚厚的被子。芹农们来到田里,用钉耙、锄头敲碎冰面,开始新一轮的清洗工作。朔风呼啸,冰水刺骨,想着来日芹菜能多卖几个铜板,芹农们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拔洗好芹菜,简单扒拉完晚饭后,夫妻俩早早就爬到了床上。大约睡到十一二点,即使再不情愿,丈夫們也不得不从热被窝里钻出,前往江阴及周边各地卖芹菜了。20世纪70年代条件艰苦,芹农们都是靠自己的力气,凭一根扁担、两只肩膀,把芹菜挑到各地销售。一担芹菜大概100多斤,力气大的能挑到120~130斤。因是纯体力活,芹农们的售卖点以江阴和无锡为多,也有挑到更远些地方的,为的是能多卖点钞票。花南村距江阴城10多公里,和君及花南芹农们挑着芹菜到江阴,全程基本上只歇三次:第一歇到南闸、第二歇已是璜塘上,最后一歇即到了江阴各大菜场。此时约莫4点来钟,晨曦微露。和君卸下芹菜,点了支“勇士”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眼望去,菜场里已有不少拎着篮子的大妈在转悠了。过了若干年头,也不知谁最先想到的,芹农们弄来4只轴承,再找来4根木棍固定,又在木棍上铺上块木板,组装成一辆简易的轴承车,用以替代扁担。那时一到凌晨时分,整个花南沸反盈天,梅家村、邱家村、庙头村、李家村等大小村首庄尾,到处都是轴承车摩擦路面的声音。那时锡澄公路还是沙石路面,车辆又少,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之际,锡澄路的夜空中,四处飘荡的都是这种轴承车滚动的声音。沿途村民听到这种声音,妻子就会说,卖芹菜人起得真早!丈夫应道,真是作孽的,短寿命活啊!

三舅是个裁缝,四乡八邻帮人做衣,眼界自然较常人要宽、见识也广,信息不知不觉也就多于一般农民。1984年,三舅用券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不久又给它装上了单冲程汽油机,这样,三舅卖芹菜去的地方明显就多了起来:江阴、无锡、常州、港区,哪儿不种芹菜、哪儿芹菜售价高,三舅就去哪儿。乡亲们见状,慢慢也买起了自行车,花南的自行车越来越多,芹农们卖菜的运载工具终于又有了新的变化。这样一直到了10多年前,有人开始骑着电瓶三轮车卖起了芹菜。电瓶三轮车装载量大,一次能装300~400斤,多时能装500多斤。自那时到现在,大部分芹农已不再亲赴菜场零售了,他们跟食品城里的贩子谈好价钱,然后把芹菜整车“粜”给他们。虽说钱赚得少了点,但不用自己在菜场里一站半天零卖了,人舒服不说,还可以早些回家,继续下田拔洗芹菜。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几年前,有贩子闻听花南芹菜的美名,直接开车上门收购。如今,到了芹菜季节,每天总有10多辆卡车开到花南,车子从张家港、上海等地开来,停在邱家村、庙头村、李家村等三个点上。芹农们把辛苦一天拔洗的芹菜卖到车上——大约总在500斤上下,今年的行情是每斤2元。整个花南每天的芹菜销量起码要在两万斤以上。

但和君不愿把自己的芹菜卖到车上,他觉得那样自己就赚得太少了,他宁愿自己多吃点苦,天天骑着电瓶车到江阴零卖。这40多年来,靠着卖芹菜的收入,和君娶了媳妇,又生了个儿子。和君媳妇是湖南人,10多年前,这个湖南媳妇吃不了拔芹菜的苦头,竟扔下和君及她幼小的儿子,离家出走。和君约了邻居定国一道出去寻找,终于在峭岐一户人家找到。人是找到了,定国却为此摔残了身体。为替定国疗伤,和君又花了不少钞票。找回来不久,和君媳妇又跑掉了。这次和君彻底寒了心,不再出去寻找了,他一边哺养儿子成人,一边继续拔洗芹菜。和君近年种了2亩芹菜,每亩可出产芹菜一万斤左右。一季芹菜,大约有5万元左右的经济收入。

每天早上4点多钟,和君便从家里出发了,他的电瓶车里一般装着120~130斤的芹菜。5点30分左右,和君便到了江阴南园菜场,他在那儿零卖芹菜,一直要卖到中午11点多,卖不掉就码放在摊位上,第二天继续卖——再赶回家匆匆扒拉几口午饭。媳妇出走后,和君带着儿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和君母亲腿不好,是个瘸子。母亲在世时,总帮和君把饭烧得好好的。和君老母已81岁高龄了,前年8月的一个中午,和君母亲照例准备为儿子烧饭,她拄着拐棍到地头采摘茄子,稍不留神一脚踏空,滚进了沟里。和君母亲在沟里挣扎着,想要自己爬出沟去,无奈年迈力衰、腿又使不上劲,竟毫无办法。眼看无法挣出垄沟,和君母亲急得大叫起来。夏天酷暑难耐,又是中午时分,旷野上空寂无人,只有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着,任凭和君母亲喊破了嗓子,还是没人能够听见。慢慢地,和君母亲的喊叫声越来越弱,终至气若游丝。等到和君在沟里找到母亲时,他母亲早就四肢僵硬,缩成了一团,几只茄子也被晒成了“木乃伊”。和君把母亲抱出了沟,发现她手里还紧紧地抓了把青草,怎么掰也掰不开!没了母亲,和君只能自己做饭。他总是提前把饭烧好,而且一烧就是几天的量。这样中午回到家,只需将冷饭冷菜加热一下,便能解决吃饭问题。吃完饭,下午1点多,和君又下田拔洗芹菜,为第二天作准备。芹菜一直要拔到晚上六七点,大小年夜甚至要拔到夜里10点。和君的芹菜是捡干净了卖给人家的,青的叶、白的梗,青青白白,颇有几份俊秀的气质,很得主妇们的喜欢。虽然每斤卖到七八元甚至10元上下,生意却照样不错。一天下来,和君总能有300~400元的进账。

“弯榔头”、关节炎、芹菜上的血

三舅刚卖芹菜那会,一斤芹菜只能卖3~5分钱,20世纪80年代初也只在1角以内徘徊,芹农俗称其为“弯榔头”(9分)。到了80年代中期,每斤芹菜的价钱达到了1角以上,有次下雪天,三舅的芹菜在后塍镇上卖到5角一斤,可把他高兴坏了!20世纪90年代开始,芹菜的价钱突破了1元。进入新世纪以来,每斤芹菜的平均价钱都在3~5元左右,近年来则一直稳定在六七元的水平。

三舅是花南最先骑自行车卖芹菜的人。骑车自然比挑担轻松便捷,三舅卖芹菜因此就比村上其他人走得更远些,但他常去的地方还是无锡和常州,那儿的芹菜行情好过江阴。从李家村驭着200多斤芹菜到无锡或常州,一般总要骑上4个多小时。大抵来说,每天子夜时分,三舅就出发了。一次,三舅和同村几个伙伴一起骑车到常州卖芹菜,正值隆冬,西北风呼呼地直往脖子里灌。三舅他们从家里出发,经新安、历焦溪、越郑陆、过青龙,骑了5小时,终于在天亮前到了常州万福桥菜场。80年代道路设施简陋,三舅他们走的又是就近的乡村土路,更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乡村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道路两侧没有一丝光亮。常州在江阴西面,越往前骑,风刮得越大,有几个伙伴吃不消了,中途打了回转。三舅低头猛踩着自行车,一边用余光辨识着路旁的树木、柴堆、村庄等参照物。西北风雄壮地肆虐着,间或掠过几声凄楚的狗吠,此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粗重的喘气声和自行车与路面的摩擦声。三舅说,他看过本书叫《铁道游击队》,书上说北方的冬夜空旷莽苍、清冷寂寥,其实那天夜里的江南原野,同样如此。三舅至今记得沿途一幕,有的村口路边,竟停放着一些铁皮棺材,不知用来派什么用场的。就这样,顶着凛冽的西北大风,三舅和另外一个伙伴终于骑到了常州。那次三舅的芹菜卖到了0.3元一斤,同样的芹菜,无锡、江阴只能卖0.15元,三舅喜出望外。

更让三舅满意的是临近春节时的芹菜价钱。这几年,三舅种了2~3分田芹菜,自己吃吃,再送点给我们。余下的,主要在过年时卖。那时行情好、价钱贵,用三舅的话说,买起来像不要钱的!也确实如此,过年时大鱼大肉,肚子里油腻多,芹菜清香爽口,吃了去油,还能排毒降压。所以每到过年,这种水中珍品便成了主妇们的专宠——不论多贵,主妇们总要称上足够多的芹菜回家,仿佛没了它,就不算真正过年似的。三舅经常说起两件趣事:1988年大、小年夜,他在长寿乡(现并入周庄镇)卖芹菜,有人想用一只鸡换一把芹菜,三舅愣是没肯。还有一次大年三十,许是80年代末吧,三舅的156把芹菜——每把2.5斤,竟卖出了1300多元的高价。同村伙伴羡慕地说,可以买3间屋的桁条了——其时桁条60~70元一根,造一间屋需6根桁条。三舅闻听不免得意,说道,芹菜这么值钱,给我个官也不要做!近来过年时,芹菜价钱更是水涨船高,同样的芹菜,大、小年夜能卖平时的近10倍价钱。那几天和君的芹菜收入,每天总在3000元以上。老家一带有个独特的习俗,异于全国人民的,就是不过农历春节。如果你在大、小年夜和年初一去我老家转转,你一定感受不到那里的春节氛围,你看不到那里的乡亲们会全家围坐,其乐融融过大年的。过年芹菜卖得那么俏,尽量多拔多洗点,都在芹菜田里忙着呢,哪有工夫过年?老家啥时候过年?要到农历二月廿七戴庄集场时。那时芹菜卖得差不多了,到了集场这天,家家户户会买上许多好菜,招待亲戚朋友,顺带也犒劳下自己。

但有的人却是等不到犒劳自己的那一天,都知道世上三样苦:打铁、摇船、磨豆腐,可乡亲们却认为,起码还得再加上一苦:拔芹菜!敲冰洗芹菜、半夜卖芹菜、凌晨拔芹菜,其实是还在其次的,虽说冷点、累点、苦点,毕竟没有生命危险。可怕的是,年年都有人为拔卖芹菜染上疾病,关节炎啊、脑梗啊、脑溢血啊,每年都有5~6例,非残即瘫,令人扼腕!庙头村上的荣良,长年累月浸泡在芹菜田里(那时没有橡胶衣裤),不幸得了关节炎,也没时间上医院,便去了趟武进(现属常州市)西沿塘。郎中为荣良配了些丸药,关照他回家吃。时近春节,荣良心里着急,想尽快好了早点下田拔芹菜,于是过量服用了丸药,结果半夜药力发作,荣良再没能醒来。去年12月,梅家村的阿苟——过去专门转村给人剃头的,每剃一头收费5分,人称“剃头阿苟”,有一天卖完芹菜回家,刚走到自家场上,还没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地。家人急急把他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却从此瘫在了床上,嘴巴里“呜呜”的,就是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吃东西,只好在鼻子里插根导管,稍微灌點液体。虽然不能说话了,阿苟却整天嘴里“呜呜”的,似笑还哭,家人知其心思,喊来上蒋村上的邱玉兴帮忙,花了10多天工夫,把阿苟余下的6分田芹菜拔掉,卖给了上门收购的车子上,阿苟的嘴里这才没了声响。

还有更残酷的,便是遭遇车祸,好好的人出去,说没就没了。那时车辆稀少,又是夜里,公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这些汽车往往开得很快,锡澄公路又没路灯,等发现大清早出门讨生活的芹农时,刹车不及,悲剧瞬间发生!仅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李家村就有细阿福、阿春、阿末、金浩等4人葬身车轮。最可怜的是阿春,他不会骑车,天天凌晨拖着板车到江阴卖芹菜。那天凌晨,阿春照例拖着200多斤芹菜上江阴,半途发生车祸,再也没能回家。还有阿黑,也是李家村上的,16岁那年也遇车祸,幸得命大,死里逃生。那天傍晚时分,阿黑从无锡卖完芹菜回家,骑到青阳唤灯桥时,迎面一辆大货车不知怎么就朝他冲了过来,阿黑当即昏了过去。司机见状,将他拖上车子,一路加速朝无锡开去。到了无锡郊外,卡车司机想把阿黑抛下,正巧阿黑苏醒过来,司机只得胡乱塞了点钱,让他自己去买辆自行车。阿黑又冷又饿,心里害怕极了,他想跑回家,一看,自己脚上的鞋子不知到了哪里,只好摸到一家工厂的大门下,蹲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阿黑光着脚跑到无锡第一百货商店——城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买了双鞋,乘车回到了家。

转眼又是隆冬,江阴及周边城市的菜场里,操花南口音的卖菜人明显多了起来——乡亲们又开始了属于自己的芹菜买卖。三舅妈说,拔芹菜太苦了。眼下还在芹菜田里辛苦劳作的,要么是50后、要么是60后,70后的基本没了,80后则是完全不可能下田的,也有70多岁还在田里拔洗芹菜的。

前阵气温骤降,大雪纷飞,江南原野到处玉树琼花,一蓬蓬麻雀叽叽喳喳飞过,落到田间地头,惊慌失措地觅食。放眼望去,皑皑的芹菜田里,有许多的圆点在移动,那是花南的芹农!

这天下午,和君照例又下了芹菜田。我对和君说,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这么吃苦啦!和君笑笑说,没什么,习惯了!还好咱花南有芹菜,不然上哪去挣钱那!这些年靠着卖芹菜,我给儿子在青阳镇上买了房子,连买带装修,50多万哪。去年又给他买了辆车,16万,都是芹菜钱啊!唉,棺材头子,如今这社会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儿子找对象,非得要在镇上买房子,还要有车,不然就没有姑娘愿意跟你!明明陶家村有房子,也没用 !一旁的邱玉兴接口道,就是嘛,我两女一男,总算都已成了家。全是芹菜钞票办的事情啊!儿子做“规矩”(订婚)光彩礼就15.8万元,办了49桌酒席,不算烟酒还2600元一桌呢,不全靠芹菜?咱农村上,不做哪里来呢?65岁的玉兴是花南上蒋村人,也种了好几亩芹菜,自家田不够,又花500元向陶家村林贤家租了7分田。收购芹菜的车子每天下午5点左右就到村口,为此,老两口每天凌晨3点就下了田。田野里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清,玉兴就戴了只矿灯照明。夫妻俩又拔又洗,直忙到下午四五点,把洗好的500斤芹菜送上车,方直起腰,喘口气。正说着,和君儿子来了——小伙子英俊潇洒、帅气勃勃!问他,愿意跟父亲吃这个苦吗?和君儿子脑袋一个劲直甩。和君苦笑笑,现在的年轻人啊,你让他早上起来到江阴捡200块,他们也不愿意啊!

年轻人不愿意吃这个苦,那以后的人不就吃不到芹菜了嘛?一次我这样问三舅和三舅妈。

那就不晓得了。三舅说,不过,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可以造个机器人代替人类拔芹菜嘛!歇了会,三舅又说,机器人弄的芹菜肯定不如人弄的好吃的,更何况,有些环节,机器人是永远无法替代人类的。

我诺诺而辞,临别时,三舅又给了我一捆芹菜,听说我要去南京,三舅妈复往我车里塞了一捆,说,带点给你妹妹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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