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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灯塔

2018-02-07朱晓桐

青年文学家 2018年6期
关键词:阿洛阿伯阿婆

朱晓桐

湘西灯塔点亮的时候,照亮了整个湘西人民的眼睛。那火一样的眼光燃烧着动人的温情,几千年甚至更久,永远的新鲜明亮。

还是在几年前的时候,点灯的青年朝暮失踪以后,他的养父阿洛伯就连夜准备行囊划着小舟接替了这个神圣的职业。湘西灯塔是湘西人们共同的惦念,绵延了湘西悠久历史印记的年轮。灯塔仿佛神祗一般屹立在四水怀抱中,在湘西无论是古老简陋的巷子,还是宽阔的街道,老老少少只要抬头仰望,就可以看见灯塔塔尖红色的凸岩。在阳光强烈的时候,甚至能夠感到它跳跃的轻盈,白色一层层排列上去的灯塔显得很不规则,在天色阴沉的日子里,灯塔的轮廓回回荡荡,记录着湘西的苦难时段和和顺的时段。湘西有句俗话:“食不可一日无米,湘不可一日无灯。”几十万的民众们所有的生计都靠这一水一湾。常常一早的微光出海做生意,夜晚才撑着小舟回家。而点燃的灯塔引领着漂泊人们的方向。火红的火焰后面是家人,火红的火焰后面是海上的亲人。劳累在靠近灯塔的过程中渐渐驱散了,海浪轻轻把人们推向安宁的沙洲。

点灯人是这个城镇中最为重要的职位。然而却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职位。在光明与黑暗的撕咬恶斗中,孤独是一个人最难以抗拒的。在漫漫的水波中,固定的灯塔比所有船只更加漂浮不定。爱也唯有观望,恨也唯有祈祷。点灯人掌握着黑夜漫长的深度,低低在无言中诉说着整个城市的悲哀。他照亮了整个城市,照亮了年代的更迭变迁,而灯塔里的人却在灯塔狭小的空间里为此消磨生命,直到死去。世间纷繁都在这永恒的悲哀中沉淀,唯有大爱飘飘洋洋,不可泯灭。

阿伯家是湘西灯塔的世代供养者,据传是阿伯祖先犯下大过得到惩罚,王朝覆灭以后,阿伯家却依旧秉承着这个习俗。然而在老阿伯家里,没有一个儿子愿意做一位点灯人。老阿伯叹息着望着儿子,也许,一瞬间,小阿笠在土埂间玩耍的身影格外渺小。

水波荡漾的时候,灯塔在水湾中忽远忽近。有时巨浪把塔灯的尖顶推远了,却露出了灯塔白色的腹部,一层层堆积的围墙激荡着抖动。每到这种夜晚,天空灰蒙蒙的粘着些许月光,阿笠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夜深了,外出的人们接二连三地回来了,灯塔闪烁着光芒。二弟阿洛小阿笠五岁,因为阿笠从小多病,家里还请不起保姆,就一直寄养在城里的堂姐水沫生家里。水沫生是国家一级的画家,雨天不写生的时候就画阿洛,画里的阿洛白胖胖的,眉毛翘着,眼睛如水中去捉润滑的白壑玉一般机灵,嘴唇厚但含有味道。活泼的阿洛只要一碰到画画,就立刻安静下来。

物归原主,天经地义,用在人身上,却是一万个舍不得。老阿伯见阿笠的身体日渐好转,就提出要把二儿子接回来住。那天交换的时候,纷杂的雨水砸落在硬水泥板上,长期独居海上的老阿伯提了一大堆海产品,水沫生瞧也没瞧一眼,冷冷地说:“儿子还你可以,但是你要让他在镇上上学,学费我来付。”老阿伯手上一松,海产品裂开一道口,洒落了一地家乡的味道。“祖训上是怎么说的!单传都守的了灯,我刘阿伯都三个娃儿了,这光辉事业断在我手上可如何是好!”雨越下越大,撕咬着三个人的谈话,阿洛摘下小小的背包,伸进手去摸,包里的几只画笔干都像养在了水里,吐着泡沫。他嗅了嗅手上的水迹,咸咸的,黏黏的。

雨水冲刷着人们的面庞,灯塔的面庞,在墙壁上爬行的痕迹。簇拥着灯塔的水波静谧而哀伤。老阿伯有一天回家对妻子说,大娃兴许念书行的。妻子喃喃道,大娃还弱着呢,已经因为念书失去一个儿子了,怎能再送走一个儿子?老阿伯叹气道,那就长大守灯塔,吃着湘西人们的集资?巨大的沉默笼罩着两个人,暗灰的云朵驶过灯塔的火光,针线无端哆嗦着,刺在妻子的手上,妻子并不在意,低头默默重复着单调的活计。

港湾弯弯进入海滩,大雾弥漫,每人彼此看不清面孔。老阿伯颤抖着手把大儿子放在码头上。“阿爸。”阿笠的五官挤成一团,带着哭腔叫着。老阿伯忍着泪,收起酸楚,对孩子说:“以后要听梁叔的话,不要胡闹,认真读书。”阿笠愣着点头,不肯走开。“走吧,走吧,梁叔等了很久是不高兴的。”阿笠低着头瞅着脚尖默默走了几步,就又回过头来,圆圆的面庞,秀气而迷离的眼睛布满泪水,在微弱的灯塔光的投映下晶莹剔亮。“阿笠!”一个孩子的身影跑来,一跃而起,他揪心地张开粗壮的双臂,展平那双常年点灯而乌黑的大手,温暖着,拥抱着,眼看着,孩子不见了。

码头有些空寂的痛苦,老阿伯守望了空空的海面一会儿,就要走开,回到家里,一个人默默换好鞋,喝点水,坐在摇椅上。妻子点着了炉火,一声不吭地切菜,倒菜,端菜。菜就摆在桌子上,冷冷清清,妻子回到屋里,老阿伯也一直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夜,漆黑的世界。灯塔因为无人照看早就已经熄灭了,只有敲锣的报时人进着职责,整整敲了十二下,无比漫长的十二下。老阿伯走向桌上已经凉了的菜,忽而就奔向妻子的房屋。妻子说话越来越弱:“不要了。”“不要,灯塔怎么办!”失去了灯光的灯塔依然存在着,每个湘西人民都在猜测第二天清晨灯塔的模样。一年以后的冬季,皑皑白雪覆盖着湘西,老阿伯家的第三个儿子出世了,叫野潮。水声之大,把庄家生长的声音全部掩盖,哗哗哗,流淌和竭力地啪打。灯塔在狂野的潮水中怒吼着哀号。

潮水流转,时光荏苒。老阿伯和阿婆在无论如何都拨不通水沫生的电话的时候,提着日月轮转天然酿造的米,直接敲响了水沫生家的门。两个乡下人在这个城镇上躲躲闪闪,依旧吸引了许多路人异样的眼光。辗转了几次,就在敲门的那一霎那也顶着被赶走的压力。“打扰了,是画家水沫生家吧?”

茶水热了又热,老阿伯和阿婆却始终不碰一下瓷茶杯。小伙子继续在花架前涂抹着彩料。那是一张即将完成的油画,深蓝色的色调,画面泛着雨滴,气势宏大。“我儿子,阿洛!”阿婆近乎同时喊了出来。“水沫生,你怎么?!水沫生,当初爹爹把你送给一个画家,也是为了家的好处,你怎么这样来报复。”“哥哥你错怪了。”阿婆搂着山洛,也转向水沫生:“你不是在电话里说成家了吗?你怎么?”水沫生已经泣不成声:“我只爱阿洛一个!”老阿伯惊醒着抽动着手,“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山洛的脸上。阿婆冲过去:“老伯!打不得儿子!”“离开,离开她!!”endprint

最后协调的结果是,等山洛照料姑姑水沫生病好以后,带着女朋友回湘西结婚。不久,阿洛带着女朋友来到湘西的家里。傍晚,浓浓的炊烟充盈着庄稼,菜板咚咚的节律一步步将这个平淡而美满的日子推进高潮。阿婆把第一次见面的女朋友亲热地抱在怀里:“真底感谢你,你救了我儿子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简陋的木桌旁边,山洛介绍着:“她叫,芸淇,是我在大学里办画展,在展会认识的。” 阿婆说:“芸淇是个好孩子,结婚以后也一定要珍惜”。

然而就在结婚的那天,山洛不见了。芸淇娇嗔的嗓子喊成了嘶哑,仍旧不见山洛回来。芸淇扑到阿婆的怀里就喊:“洛他不爱我了,洛他不爱我了。”塔子说,他看见山洛清晨就沿着小路走了,就背了一個小小的包囊,穿着跟周围的芦苇一般颜色的短衫,背影温柔而惆怅。临走前,留给他一幅油画和一只蓝色的画笔。塔子,还有什么?没有了,没有别的了。

几天过后,夕阳静谧地映照在坍圮的围墙边。水面频频涨潮,有人推开刺啦响声的木门。“儿子……”阿婆手中还攥着青菜,就急急忙忙迎了上去。“洛回来了?阿婆?洛回来了?”门口的芸淇惊喜地叫着。阿婆摇了摇头:“还以为阿洛回来了。”

“阿婆。”芸淇潸然流着泪。“乖孩子”阿婆揽过这个女孩,拍着说着:“阿洛从小也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如今我们也是管不了他的,他不会来,也不能耽误了你,你就别等他了。”芸淇趴在阿婆的肩上,青菜浓郁的香汁传来,那种迷醉而温婉的气息,她所遗憾的已经不仅仅是毫无希望的爱情,还有这简陋而温暖的灯塔镇的家了。潮水一层层扑来,扑到发髻,扑到衣衫,扑到鞋尖,然而一切干干净净,火光照耀。吃饭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热情地款待她,但是她已经感觉到,这是最后的一次晚宴了。

在一个深色的巷子里。山洛身穿白色的花格子衣服,样子非常疲惫,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战争和精神的洗礼。巷子葱绿的颜色与这个少年融为一体。

阿婆见芸淇微微颤颤走路的样子,委实想再留宿一晚。然而这个日子不同寻常。运货的大船大概晚上就到港口了,前儿梁叔托来口信,说三妹也大了,是不是可以也把三妹朝夕接过去读书。阿婆求镇上的姚叔写了一封信按照寄来的地址回过去询问大儿子的事情。然而要等回信,谈何容易,这几晚有大货船来港,要在货里翻几番,方能找到被重物挤扁的微薄的信纸。

阿婆叮嘱船上的小七留意书信,又叫朝夕去拜托镖局的老板娘,芸淇留在这里虽然多了一分人力,却也添了一份痛苦。家人也爱着这个活泼的女孩子,但是看见她是不免会想起离家出走的二儿子的。这几丝尴尬影响不了他们爱这个女孩,但也会颇为不便,反倒会因为爱这个女孩子,怕伤了她的心,因此就刻意地忘掉山洛的不愉快。但是忘掉自己的家人,并非一般人的做到,尤其是这个见面仅仅几次,而且只是存留一些记忆的家人。如果连记忆都不去挽留,那么一家人的生活都会是浅薄的,没有人情的。芸淇离开以后,一家人又会因为自己的私心感到愧疚。这样的相遇,此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何况是山洛喜欢的女孩子,这个家关于山洛喜欢的东西并不多,何况又是芸淇这样一个值得人家疼爱的女孩子,大家害怕连这样一个能够使他们想起山洛的人也失掉了。当然在芸淇看来,这家人自身已经成为她跻身的最大的障碍,这样的等待山洛也是毫无理由,唯有牺牲自己的事情,她果真看到了这一家人极度的自私,也是极度的无奈。而她的这种无奈是更深刻的,阿婆一家宁愿解释成不舍得要一个时尚女孩子要苦力搜信纸的无奈,没有挽留,也没有放逐,反而轻松了不少,寻了一些邻居帮忙在码头守着。

夜色深了,起了大雾,老阿伯点亮的灯塔隐隐约约,时隐时现,在雾气中躲着迷藏。阿婆一家和几个好心的邻居打着哈欠,极力地克制着,卸货的尘土还在沸沸扬扬,打在雾里哀嚎,人们的手还在剧烈地疼痛,脊背上溜着汗水,但是一无所获在彼此间传递着。阿婆叹着气坐在一块石头上。几天以后,还是没有找到,每夜的汽笛带来的不只是希望了。

只连续几天,邻居就以各种理由回家去了。阿婆带着三妹,五妹,塔子守在深黑色的夜里。有一艘小小的船,悠悠划过,大家心上一紧,近了才感到划船人沉沉的吃力,来的人正是老阿伯。

老阿伯拆了一船又一船的货物,始终得不到那一张薄薄的安定。他累得瘫倒在轻吻海水的石头上,虚幻的事物使他把近在咫尺的灯塔抛到脑后。殊不知一场因此而生的大祸已经来临。这晚老阿伯实在是困倦了,在浅水湾里擦了擦手,就带着小女儿和塔子回家休息。阿婆也在这黑夜的等待中熟悉了,在码头安静地睡着了。三妹还不倦,就敲着青石板想着心事。

风就在这一日大起的,没有任何预示性的。大风呼啸着向下压,推到树木,房屋,恶作剧地没有任何羞愧地大笑,出手更加恶毒了。黑夜隐蔽了他的雏形,他便更加放肆地毁坏着,游戏地,有力地推翻一切。他冲刷着人们,熄灭着庄稼,而灯塔在暴雨的混沌中啪的一声,断裂了一般熄灭了。大家都没有发现,老阿伯一下子在沉睡中震惊了。他顶着挤进窗子的恶风雨,往天上望去,一派银光落幕的旋转,但是在晶莹剔透的雨珠中,天似乎显得很亮。小女儿朝茗哭着要追出来,塔子抱着她在依着门哭。老阿伯不顾一切地冲向海面,一丝亮光也没有,他想一定要再看一眼小船,这样可以撑着小船去点着灯塔。可是小船没有踪影,他气喘吁吁爬一阵,扑一阵,在泥土的不明气息中晕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太阳温柔地打在地上。老阿伯醒来第一句就是:“我的小船,快找来,去点着灯塔。”

人们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航行,光明的景色掩盖着仓皇的昨夜的暴风雨,深水完全地保留了夜的印记。人们没有找到小船,倒是寻到了许多货物和断裂货船的一小部分。人们意识到昨晚货船倾翻的事实。乱作一团,哭嚎者无数。但最严厉要数几个权威人士站起来说灯塔怎么熄灭了。人们惊慌着望着“死去”的灯塔,渐渐安静下来,仿佛在灯塔熄灭的情况下翻船是天意。人们找不到灾难的替代品,就全部聚焦在了老阿伯的身上。老阿伯作为一个点灯人居然没有在灯塔上。

一家人陷入比昨夜更加疯狂的黑暗。

“一二三”老阿伯孩子似的数着日子,太阳把大风晒黑。他的腿在暴风雨那夜摔折了,动弹不得。门外已经多多少少聚满了湘西的民众。老阿伯开不了门,从窗蕉眺望过去。不一会,有一个中年镶着胡须的胖子在一帮人尊敬的眼神中强行推开了木门。他十分臃肿,一进门就蹭掉一整个门框,随后更是桌椅摔碎的声音,他说:“老阿伯,咱们敬重你守了那么久的灯塔,但是这次的翻船闹得太大了,怎么说这次失去镇上这么多好兄弟,你也是难辞其咎。”老阿伯差点从床上摔下来:“镇长,我们整个家族就是守这个灯塔的。”他过于激动,失去了某些语言能力。镇长抚摸着胡须,故作沉思,可惜他的胡子不够长,手刚刚捋了一点儿就掉落下来,砸在老阿伯的床沿上。老阿伯苦不堪言,晕倒在床边。大船遥遥水波,荡涤在人们的欢笑中。老阿伯在风中划桨,水雾凭空推浪,激起万般变化的水花。他的手指直指天塔,宛如枯木,苍老而在阳光中无限明媚。你的全部,所有人的恫吓,皆由此涔涔而起。大地旋转,海底的石头闪着星光。

可惜他比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晚到了一步。商人穿的时尚风趣,戴着金朱雀帽檐,围着长拖地的镶着白玉的围巾,他一进门,就让阿婆瞧见了。阿婆一把就用上去,把这个外乡来的年轻人抱住了身后忽然有个人坚定地说。商人也惊讶地回过头。两个亲兄弟站在一起,像两尊静止的雕像,中间连风也不曾通过。“我的养子,可以来守灯塔。”来人正是山洛。水波荡漾,灯塔的微光在宁静中闪耀。

尘封几十年的灯塔微微闪耀着,少年撑竹竿毅然立在颠簸的水面上。背上是养父五岁时他捧着丙烯颜料画的这个场景。那幅处女作始终收藏在山洛的心中,久久随着水波荡漾。仿佛看见野潮的影子,朝暮的眼泪汇入流淌的潮水,轻轻握起明媚的纸张。

火焰的皮囊炸开,照映往来船只如隐约的星光摇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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